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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下的小紅帽

2019-09-10 07:22牛利利
青海湖 2019年8期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肅蘭州人,現(xiàn)居青海西寧;蘭州大學(xué)外國哲學(xué)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小說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西湖》(新銳欄目)、《清明》《延河》《飛天》等雜志;曾獲甘肅省第七屆黃河文學(xué)獎。

1

小紅帽坐沙發(fā)上抽煙,窗外暮色蒼茫。手機(jī)在黑暗中播放肖邦。小紅帽取出一根火柴,嘟囔道:呀,比手掌還長呢?;鸩駝澾^火柴皮,一縷青煙和微弱的光從紅磷的孔隙中冒了出來。短暫的安靜,然后才“刺啦”一聲整個兒著了起來。小紅帽舉著火柴快步走到玄關(guān)處,那兒的鏡子里出現(xiàn)了她的樣子:平庸的五官,暗紅色毛衫,廉價牛仔褲,藍(lán)色李寧牌運動鞋。鏡子里的小紅帽舉著火柴笑了?;馉C到了手指。小紅帽手一揮,房間又陷入了黑暗中。鏡子里似乎還有她的笑,仿佛燈關(guān)后殘存的輝光。肖邦將盡,音樂漸低漸遠(yuǎn),如夢之初醒。在一曲肖邦和另一曲肖邦之間,她忽然有落淚的沖動。

小紅帽坐回沙發(fā),關(guān)掉音樂,又點上了一根煙。窗外起了風(fēng)。小紅帽心想,風(fēng)聲像是遙遠(yuǎn)的海浪拍打在懸崖上一般拍打著這座屋子呢。她又笑了笑,哼唱了起來。她掐滅煙頭,悄悄走出房門。走廊里沒有服務(wù)員。一間客房的門大開著,里面?zhèn)鱽黼娨暤穆曇?,一個矮胖男人躺在床上一手拿著遙控器,一手拿著手機(jī)。小紅帽說:“你好!”

男人忙坐了起來,說:“你誰啊?我認(rèn)識你嗎?”

“想聊聊天嗎?”

男人端坐在床上,說:“不需要服務(wù),謝謝!”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好遺憾哦。”她蹦蹦跳跳走開,哼著不成調(diào)的肖邦。她下了樓,吧臺上的服務(wù)員正拿著手機(jī)看電視劇。又沒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小紅帽開心極了。她出了賓館大門,回頭看了眼。大森林賓館。她掏出手機(jī)給賓館拍了照。

大森林賓館地處郊外半山腰上,四周黑燈瞎火,遠(yuǎn)處是城區(qū),燈火密集,仿佛一片燈光的沙漠。小紅帽心想,這會兒早沒有公交了,等到天亮估計也不會遇到一輛出租車,這可怎么辦?她想了想,打通了李波的電話。過了半個小時,李波的那輛二手捷達(dá)出現(xiàn)在了路口。

一上車,李波就說:“你大晚上來這里做什么?”

小紅帽說:“玩唄?!?/p>

“這破地有什么好玩的,又破又亂,又亂又破!”李波氣呼呼地說,“喏,看到前面那個橋洞沒?上個星期橋洞里死了一個女人!”

“什么樣的女人?”小紅帽好奇地問。

“新聞上全是馬賽克,就能看到紅色的一大坨,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樣的女人。報道上說是穿了一身紅,紅裙子,紅包,紅鞋子。”李波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在夾克口袋里摸索。

小紅帽掏出自己的煙,給李波點上。她說:“一身紅的女人?哈哈,那死去的不就是我嘛!”

“神經(jīng)??!”李波的話和白煙同時噴了出來。

小紅帽高興地說:“喏,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參加聚會,我不是告訴你,我得了乳腺癌嗎?你問哪一只,我說是左乳房。喏,現(xiàn)在生病的乳房被切除了嘛?!?/p>

“神經(jīng)??!真是神經(jīng)?。∥铱茨惚磺谐牟皇侨榉?,是腦子!”李波生氣地說,“你說,你大晚上來這種鬼地方干什么嘛?”

小紅帽說:“走著逛著,就到這里來了唄。我剛出來的那家賓館里還是有客人的,你說這地方一無是處,怎么會有客人呢?”

李波冷笑,說:“有的人就是奔著亂去的?!?/p>

小紅帽想起在賓館中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那男人幾乎是大喊著說:不要服務(wù)!她拉下副駕駛位上的化妝鏡,看著自己乏善可陳的五官,有些生氣,她努著嘴說:“哼,才不是呢?!彼辉僬f話。

車子進(jìn)入了市區(qū),窗外是明亮而溫暖的人造光。李波的心情瞬間好了不少。他打開音樂,搖滾響了起來,腦袋也跟著晃了起來。

小紅帽說:“我今天想到了一個特別好的詞?!?/p>

“你說什么?”

小紅帽關(guān)小了音樂,又說了一遍:“我今天想到了一個特別好的詞兒?!?/p>

“什么詞?”

小紅帽停頓了下,說:“Rewriting!”

李波說:“我要是能聽得懂英文,我還會開兩萬塊錢的二手捷達(dá)?”

小紅帽說:“Rewriting就是‘重寫’的意思?!?/p>

李波沒好氣地說:“這有什么意思?作業(yè)寫不好才要重寫呢。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重寫作業(yè),數(shù)學(xué)還好,錯就是錯,對就是對,頂多全錯,挨上幾竹板子??烧Z文老師討厭,作文寫不好要重寫,檢查沒寫好也要重寫!我最怕的就是重寫,我覺得簡直是小學(xué)校園里的法西斯暴行,我也第一次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比肉體折磨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重寫!”

小紅帽說:“我說的不是這個‘重寫’?!?/p>

李波說:“那你要重寫什么?”

“哎,算了,不說了。算我沒說?!?/p>

李波說:“你這人就是這樣,說話總是怪怪的。重寫有什么意思嘛?!?/p>

“那你覺得什么有意思?”她反問。

李波想了想,說:“我覺得‘不寫’有意思?!边@時車?yán)锏囊魳芬呀?jīng)換了一首,一個甜膩膩的女聲唱道:“啊,啊,啊,今夜我做了你的女人……”李波一笑,說:“喏,我覺得這也有意思?!?/p>

2

“重寫?!毙〖t帽小聲說著,她抓起身邊的煙,又點上了一支。

李波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問:“幾點了?”

“快8點了?!毙〖t帽站了起來,拉開窗簾,大聲喊道,“Rewriting!”

李波罵道:“神經(jīng)?。 彼似饋?,也點上了一支煙。狹小的房間里彌漫著煙氣,窗外照進(jìn)來的晨光也跟著變得朦朧了。

“你今天什么時候出攤?”小紅帽問。

“今天不出攤了。喏,最近不是市里要開文化博覽會嘛,到處是城管。哼!我也算是繁榮文化市場,這幫孫子。現(xiàn)在都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了,誰還賣盜版碟片呢,我這是文化的懷舊。外地來開會的人萬一看到我在賣碟片,躁動的青春記憶猛然喚醒,古老的荷爾蒙再次沖頂!這一切多美好!這些執(zhí)法者什么都不懂,自己沒有愛也不懂得別人的愛。無情者無趣!”李波唱了起來,“法海你不懂愛,雷峰塔會掉下來……”

小紅帽咯咯地笑了起來。

李波說:“我打小就喜歡文化事業(yè),喏,今晚我還和文化圈子里的幾個朋友要碰頭呢?!?/p>

“文化圈的朋友?賣盜版書的還是賣海報的?”小紅帽噴出一大口香煙問。

李波掐滅了煙說:“晚上一起去吧?!?/p>

“好啊。”小紅帽拉開了冰箱,刺鼻的腐臭味沖了出來,“你這冰箱多久沒收拾了,就算是用來藏尸也不至于這么臭吧。”

李波說:“里面有啤酒,你找找看?!?/p>

小紅帽從爛梨和爛香蕉中間找到了兩罐啤酒,她取了出來,用紙巾擦干凈啤酒罐上粘著的臟東西,遞給李波一罐。她問:“我給你講過我的過去沒?”

李波說:“講沒講過,你不知道???別給我扮失憶啊?!?/p>

“我就問你,我講沒講過?”小紅帽忽然臉拉了下來,一字一頓地說,“一句話,講沒講過?”

“好,好,”李波說,“你啊,翻臉無情,我服了。講過啊,喏,那天我們喝酒到午夜,然后在賓館里,你就開始講,一直講到第二天早上6點。你本來在床上講,后來就站在了窗前。晨光熹微,照在你裸露的肩頭上,外邊傳來了犬吠和人聲。嗯,那種感覺就像待在桃花源中?!崩畈ㄕf完,嘻嘻地笑了起來,得意于自己文藝范的措辭。

小紅帽點了點頭,說:“你把我那晚的話復(fù)述一遍,我要重寫!”

“喏,改天吧,我先回憶回憶?!崩畈ㄐ南耄峭硇〖t帽說了什么自己早忘了嘛。

“我要重寫!”小紅帽倒在了床上,她舉著手機(jī),播放起肖邦。

到了中午,李波餓得受不了,說一起去吃飯。我哪兒也不去,小紅帽躺著說。李波在房間里找了半天,找到一塊硬得和石頭一樣的面包,兩人各分一半,沒有人燒開水,于是就著自來水吃了下去。然后兩人就一直躺在床上。小紅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李波聊天,時而心情愉悅,時而心緒又很壞。

傍晚時分忽然起了沙塵暴,天地昏黃一片。李波的電話響了。小紅帽就聽見李波不斷地說:“好的,好的,一定到,一定!”

小紅帽和李波一同出了門,走出小區(qū)的一瞬間,路燈亮了。小紅帽說:“路燈重寫黑夜的到來?!?/p>

李波說:“別發(fā)神經(jīng)了?!?/p>

小紅帽又說:“只有對開端的重寫才是真正的重寫。”

兩人前面走過幾十個廣場舞大媽,她們穿著統(tǒng)一的綠色T恤,戴著白手套,一言不發(fā),向前走去。仿佛整齊的隊伍,向著夜晚行軍。

3

小紅帽和李波到了指定的包廂。文化圈的那幾位已經(jīng)喝得天昏地暗。李波和小紅帽站在門口,半天沒人搭理他們。小紅帽小聲問:“是這兒嗎?”

李波說:“喏,這幾個哥們看來從下午就開喝了。文化人嘛,隨性。”

這時,一個大胖子站了起來,一手還端著酒杯,向李波和小紅帽揮了揮手,大胖子給大家介紹說:“來,來,我給大家介紹下哈,這是李老板和他女友。”

幾個人停下了談話,眼睛向門口瞄了過來。李波尷尬地點了點頭。還有幾個人在那里高談闊論。大胖子說:“李波,坐過來嘛?!?/p>

李波和小紅帽搬了兩個椅子過來。大胖子又給他倆一一介紹。其中不是老板就是文學(xué)家,頭銜大得不得了。其中還有個黑瘦男子,據(jù)胖子介紹,是個文學(xué)教授,姓茍。小紅帽和李波忙說:“幸會!幸會!”

茍教授沒有搭理他倆,只顧著和旁邊一位姓馬的小說家聊天。大胖子說:“來,來,你倆吃東西嘛,還有菜的。”小紅帽舉起筷子,無從下箸,因為盤子里只剩些湯湯水水。

“還有菜嘛,隨便夾點?!贝笈肿訜崆榈卣f。

小紅帽只好夾了片生姜。

茍教授忽然一拍桌子,嚇得小紅帽的生姜掉在了桌子上。茍教授對著旁邊的人說:“現(xiàn)在這幫80后90后沒幾個好東西!我對這個群體集體不信任!”

小紅帽側(cè)頭看了看李波,李波正襟危坐在聽茍教授高論。小紅帽笑著低聲說:“你也是90后。”

李波笑了笑,沒說話。

小說家說:“是的,我見過的80后90后也確實都不行。整天嘻嘻哈哈,沒有責(zé)任,不懂得敬仰崇高嘛。他們一天看的都是什么嘛,卡通!看卡通的電視,看卡通的書。我看他們簡直就是個卡通人嘛!”

茍教授又拍了下桌子:“可不是!就是卡通人嘛!”茍教授喝了口酒,自言自語地說道:“卡通,卡通,C、A、R、D,Card,卡通!”

小紅帽又看了眼李波,李波還在認(rèn)真聽。小紅帽心想,茍教授的英文真是讓人吃驚。

茍教授和小說家又聊起別的事情,小紅帽還在想他那神奇的英語造詣。她端起一杯酒,站了起來,說:“茍老師,我敬您一杯?!?/p>

茍教授也舉起了杯子。

小紅帽說:“聽說您是文學(xué)教授?!?/p>

茍教授說:“嗯,我是教文學(xué)的。但中國就沒文學(xué),讓我教什么!”

小紅帽說:“那您喜歡英美文學(xué)嗎?您英語一定特別好!”

茍教授又說:“英美文學(xué)算個屁!我不喜歡!我英語還行吧,主要是讀一些英文的原著。但英語是什么?那是大工業(yè)時代改造過的語言,滿身工業(yè)污染臭味的語言!它的語法就是資本的結(jié)構(gòu),這樣資本的語言能言說詩嗎?”茍教授說到最后的時候,縮著肩膀,干瘦的脖子向前水平伸出,泛著血絲的小眼睛生氣地盯著小紅帽,像是憤怒的烏龜。

小紅帽又問:“那您喜歡哪種外語呢?法語?”

茍教授說:“法語太俗了。法國人的世界就是個世俗世界!沒有神性!我擅長的是德語、拉丁語和希臘語,希臘語指的是古希臘語!”

“贊!”小紅帽豎起大拇指,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茍教授說:“嘿,小李的女朋友還挺豪爽!”他也喝干了酒。他“啪”一聲放下杯子,酒桌上響起了一片掌聲。

茍教授指了指小紅帽說:“我覺得你不錯,眼睛有靈氣!”

大胖子笑著對李波說:“茍老師夸你女朋友呢,你眼光不錯?!?/p>

李波嘻嘻一笑,也端起了酒杯,敬茍教授。茍教授不理他,和左邊的一名所謂的評論家聊了起來。李波只好尷尬地坐下。評論家說:“茍老師的詩歌是很精妙的,遠(yuǎn)接屈子荷馬,近得荷爾德林之神韻,是很難得的。茍老師今年招生不如招我當(dāng)你的學(xué)生嘛?!?/p>

茍教授咯咯怪笑了起來,靠在椅背上,指著評論家說:“你還不夠格,你說我寫的是詩歌,這就不對!格局有問題!詩是詩,歌是歌,詩歌是什么?讀的還是唱的?這不是瞎整嘛。詩歌是詩的下降,是神性的淪喪!”

酒桌上再次響起掌聲。一旁有人起哄,讓茍教授朗誦自己的詩,讓大家開開眼界。茍教授也不謙虛,掏出手機(jī),翻找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念了起來:

我是蛔蟲,我在思想的腸道里咀嚼,

我看得到春之春天之春,

我聞得到思想之芬芳之思想,

腸道將一切揉碎、分解,

給食物最后的塑形,

形之塑形之塑,

女人?

可笑的東西,

尼采要拿皮鞭抽打的玩意!

蛆蟲在女人的肌膚上沉淪,

我在思想的腸道里前行。

我是蛔蟲,不是蛆蟲!

他媽的!

茍教授念完,大家一時安靜了下來。茍教授看大家都不說話,他一臉不悅,站在那兒,眼睛掃視大家,然后又開始念了起來。小紅帽安靜地看著茍教授。茍教授的每一首詩都以“他媽的”三字做結(jié)。這時,有人敲門。姓馬的小說家喊了聲:“進(jìn)來!”

幾個穿著粉紅色短裙T恤,扎著馬尾,頭上戴著兔子耳朵造型發(fā)箍的女人走了進(jìn)來。一個女的說:“各位領(lǐng)導(dǎo)老板晚上好!我們是隔壁會所公關(guān)部的,我代表姐妹們給大家敬個酒?!闭f著,女人端起酒杯,向在座的每一個人點頭示意,然后一飲而盡。

評論家說:“你們是隔壁的,來這邊做什么?”

那女人笑著說:“我們兩家是同一個老板,你們是老板的朋友,所以過來給大家問個好。您看,要不要我們陪各位一會兒。”

茍教授說:“要是你們能聽詩,就留下來?!?/p>

“茍教授喝多了?!贝笈肿用φf,他對那女人說,“你替我們謝謝你們老板,我們幾個文友聚聚,說說知心話,今天就不玩了。”

女人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她雙手搭在一起,并在左側(cè)腰間,微微一躬身,說:“好的,謝謝各位領(lǐng)導(dǎo)老板,歡迎下次光臨我們會所?!闭f完手伸進(jìn)衣領(lǐng),從胸罩里掏出一張名片,放在了飯桌上,“我們等各位光臨哦。”說著便開了包廂門,一隊人有序地退了出去。

“我去!”小紅帽輕聲說道。

大胖子說:“什么嘛,烏煙瘴氣的?!?/p>

茍教授說:“風(fēng)塵之中,或有巨眼英雄!你也不能一概而論嘛!”

評論家說:“茍老師,名片在我這兒,要不我?guī)湍愫斑^來?”

茍教授忙揮了揮手。

小紅帽站起來,李波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問:“干什么?”

小紅帽說:“去洗手間?!?/p>

小紅帽從洗手間出來,見之前那女人正在洗手。女人一邊洗手一邊旁若無人地唱歌:“重談笑語人重悲,無盡歲月風(fēng)里吹……”女人的嗓音粗糲,是那種老煙嗓。歌是粵語歌,女人卷著舌頭用普通話唱,倒也一派滄桑。在女人的歌聲中,小紅帽忽然聽到窗外是有風(fēng)的。

女人出了飯館,小紅帽跟在后面。夜風(fēng)不小,帶著一股土腥味撲面而來,女人的紅唇間叼著煙,掏出火機(jī),一手擋風(fēng)。小紅帽只聽見“噠噠噠”的響了幾十下,然后女人才噴出一口白煙。女人的姐妹們都不見了,只剩她在街頭抽著煙,她看著來往的車輛,若有所思。小紅帽抬頭,浮塵的夜空是渾濁的。

小紅帽跟在女人后面。女人走走停停,似乎滿懷心事。女人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聲響顯得空洞,仿佛腳下是一個空蕩蕩的世界,只有薄薄的一層殼似的道路支撐著人間燈火。小紅帽心想這個遍歷紅塵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呢。這時,小紅帽手機(jī)響了。李波在電話那頭問道:“你人呢?”

“外邊透透風(fēng)?!?/p>

李波說:“你是不是生氣了?”

小紅帽說:“沒啊,我覺得挺有意思的。跟聽了一晚上郭德綱的相聲似的。”

李波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我最近搞了幾張新碟片,不好搞到。今晚回去后,我們欣賞下?!?/p>

小紅帽說:“好啊?!闭f完,她掛了電話,將手機(jī)調(diào)成靜音。她想了想,又將手機(jī)關(guān)機(jī)。

前面的女人不見了。小紅帽轉(zhuǎn)過頭,四下尋找,也都不見女人的蹤影。仿佛她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路燈昏黃的光照了下來,塵土顆粒在燈光中盤旋。一輛出租車從遠(yuǎn)處的昏黃中開了過來,鳴笛減速,靠近了小紅帽。司機(jī)搖下車窗,問:“姑娘,去哪兒啊。”

小紅帽上了車:“你隨便開吧。”她伸手掏口袋里的香煙,結(jié)果掏出一盒火柴來?;鸩窈猩嫌≈按笊仲e館”。小紅帽把火柴盒遞給司機(jī),說:“去這兒吧?!?/p>

車子經(jīng)過那個橋洞時,小紅帽忙說:“停這兒吧?!毕铝塑?,小紅帽走進(jìn)黑乎乎的橋洞。忽然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從頭頂傳來。小紅帽知道正有火車從上面經(jīng)過。小紅帽以前租的房子就在火車道旁,她常到鐵軌附近坐著直到午夜,看長長的列車經(jīng)過。她知道晚上這個時間經(jīng)過的應(yīng)該是那列從烏魯木齊開往北京的班列。小紅帽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劃亮一根火柴,閃爍的光亮中,她看得到混凝土墻壁上斑駁的痕跡,她心想,這大概是那死去女人的血吧。她還看到地面上一朵白色的玫瑰。她揮了揮手,火柴熄滅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中。

為什么自己忽然覺得安靜了呢?小紅帽忽然又一次想到了那個詞語。是的,或許是那個抽煙的女人的出現(xiàn),重寫了這個無趣浮躁的夜晚。想到這里,她又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肖邦。

4

怪癖,是人性的天窗。黑暗中的小紅帽忽然想到,她有些得意,掏出手機(jī)將這句話記在了便簽本上。好的怪癖應(yīng)該完完全全屬于一個人,黑夜中出現(xiàn)又消失,永不被看見。好的怪癖像是完美的罪行,是無人知曉的挑戰(zhàn)。目擊者,自然不能有,最好犯罪與傷害都屬于一個人,施刑與受刑也是一個人。最絕對的私人行為。這么說來,性怪癖一般情況下就不能算是好的怪癖。小紅帽繼續(xù)寫道:如果將所有人的一生都記錄下來,這個記錄越是詳細(xì),人生與人生就越是相似。如此,怪癖彌足珍貴。怪癖可以看做是對人生某個章節(jié)重寫的企圖。小紅帽將“重寫”兩字調(diào)成了紅色字體。

小紅帽寫到這里,更是得意。她想到了李波。李波的怪癖是不斷地參加各種聚會,越是離他生活遙遠(yuǎn)的聚會就越是對他有吸引力。李波參加過的流浪藝術(shù)家聚會、無線電愛好者聚會、鹿晗粉絲團(tuán)北城區(qū)聚會、IGBT應(yīng)用興趣小組聚會、《金瓶梅》民間研究協(xié)會聚會、中東問題民間協(xié)會聚會、90后戀愛交友QQ群線下聚會、槐樹路水泵行業(yè)聚會、槐樹路小學(xué)一年級四班家長聚會……她和李波就是在一個絕癥患者們的聚會上認(rèn)識的。

那會兒,她還在醫(yī)院里當(dāng)護(hù)士。有天,她忽然想到了一個詞:“純潔?!彼B著好多天嘴里都念叨這個詞語。什么才是真正純潔的呢?火是純潔的。因為你從火里面不可能分離出其他的東西來。暴力,也是純潔的。她還想到了絕望。她在QQ上找到了這個絕望的群。她說自己得了乳腺癌,可她拒絕治療,現(xiàn)在正等著死神拿著鐮刀收割自個兒呢。大家都安慰她,邀請她參加他們的線下聚會。

說實話,她可愛參加這樣的聚會了。聚會的第一項是分享感動。大家都紛紛發(fā)言,無非是家里的蘭花開了呀,每晚拿著剩飯去喂流浪狗啦,孩子期中考試名次又進(jìn)步了呀……都是些平庸瑣碎的事情。她覺得無聊,但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趣味。因為,她發(fā)現(xiàn)這些人執(zhí)拗地敘述這些時,他們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想從瑣事中講出不同的東西來。他們努力而又無力,他們想告訴別人:看啊,這是不一樣的,只有我能發(fā)現(xiàn),生活并不是完全按照往常的那個軌跡走的,是有神跡的。我能發(fā)現(xiàn),是因為它最終會發(fā)生在我身上。輪到小紅帽分享時,她編織了一個奇幻的不可思議的故事。沒想到,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并為她鼓掌。

小紅帽發(fā)現(xiàn),這些被世界拋棄的人忽然變得輕信了。

后來的一次聚會上,她看到了李波。兩人幾乎只交流了一個眼神,就確信對方和自己一樣。猶大一眼認(rèn)出了猶大。

聚會后,她問李波,下次還來嗎?李波說,不來了,所有的聚會他只參加一次。她說,我也不來了。

小紅帽想起和李波的初次見面,她在黑暗中笑了。但她覺得李波參加各種聚會的怪癖遠(yuǎn)不及自己的怪癖。因為,他的怪癖必須有別人參加。不存在一個人的聚會。但自己的怪癖就不一樣。她站了起來,打量著這間黑乎乎的房間。多好,乘人不備偷偷溜進(jìn)一家廉價賓館,尋找一間服務(wù)員忘記關(guān)門的空房。然后,坐在沙發(fā)上,抽一根香煙,看窗外暮色蒼茫。然后再聽一曲肖邦。多好。

5

有天,小紅帽在路上閑逛,看到了李波的盜版碟攤位。李波低著頭,仔細(xì)打量著手里的一張碟片,半天一動不動,石像一般,仿佛他有一種特異功能,可以通過眼睛讀取碟片里的畫面。小紅帽蹲坐在李波面前,問:“老板,你手里的碟片多少錢?”

李波抬起頭來,眼睛猛然亮了起來:“喲,稀客??!”

“最近有沒有參加什么有意思的聚會,給我講講?!?/p>

李波把屁股下的小馬扎讓給了小紅帽,說:“喏,最近還真沒再參加什么聚會。我現(xiàn)在對聚會不感興趣了?!?/p>

“為什么?”

李波說:“沒意思了。感覺也就那樣吧。前幾天,那個茍教授還挺關(guān)心你,向章明問起你?!?/p>

小紅帽拿起一張碟片打量,問:“章明是誰?”

李波說:“就那晚那個大胖子。茍教授問章明有沒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還告訴章明千萬別讓我知道。章明給我打電話說,他以前也沒接觸過這個姓茍的,感覺真是個大傻子?!?/p>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她拿著碟片問:“這是什么片子,上面全是日語,看不懂嘛。”

李波說:“喏,成人電影,有沒有翻譯都一樣?!?/p>

小紅帽舉起碟片,喊了起來:“成人電影啊,賣成人電影!”

李波趕緊捂住小紅帽的嘴巴,幾個路人都停下腳步,轉(zhuǎn)過頭來。李波說:“忘了你腦子里的病還沒有好?!?/p>

他松開手,問道:“你現(xiàn)在工作了沒?”

小紅帽說:“沒呢,以前當(dāng)護(hù)士時攢的錢還沒花完。什么時候花完,什么時候工作?!?/p>

“還沒花完,真有錢?!崩畈ㄕf。他忽然站了起來,跳到旁邊的一個臺子上,向遠(yuǎn)處眺望?!白撸裉焓諗偭?。”

李波迅速將碟片裝箱,又將箱子抱到旁邊捷達(dá)的后備箱里。果然城管的執(zhí)法車開了過來。

小紅帽跟著李波去了李波的那間出租屋。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抽著煙聊天。小紅帽問:“你現(xiàn)在不去湊各種聚會了,那你有什么新的愛好沒?”

李波說:“喏,有天晚上,我經(jīng)過廣場,那里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新聞。是最無聊的那種新聞。一個人站在臺上講,一群人在下面聽。鏡頭掃過時,有一個老同志已經(jīng)睡著啦。等到臺上那人講完,會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我看著那畫面,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強(qiáng)烈的空虛感,像人在曠野上?!?/p>

“哦?!毙〖t帽問,“你再講講看?!?/p>

李波說:“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覺得那個畫面充滿了神秘的味道。那么大一個會場,像是荒野。臺下所有的人就像是一棵棵樹,樹的上面長滿了手掌,一陣風(fēng)吹過去,就發(fā)出‘嘩嘩’的掌聲。又寂寞又有意思?!?/p>

小紅帽坐了起來,哈哈笑了起來,說:“那你準(zhǔn)備去混會場嗎?”

李波說:“對啊。我決定去混會場,不但有自助餐可以吃,還可以做一棵會鼓掌的樹。但這和參加聚會不一樣,參加聚會可以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只要給自己虛構(gòu)一個身份就行。開會不一樣啊,QQ上可沒有參會群。所以,我決定先弄幾個假證件:記者證,代表證,參會證什么的,試一試。你覺得我這個想法怎么樣?”

小紅帽點上了一根煙,然后塞進(jìn)了李波的嘴巴里。樓下的夜市開始喧鬧起來,小紅帽似乎能聞到從窗戶縫隙中透進(jìn)來的油煙味?!皶恼频臉?,”小紅帽看著李波的眼睛,說,“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你了,樹先生?!?/p>

李波嘻嘻一笑,說:“那你告訴我你的名字?!?/p>

小紅帽翻過身,看著天花板說:“我不會告訴你我的名字的?!?/p>

“喏,那你的喜歡可一點兒都不真誠?!崩畈ūе〖t帽。

小紅帽說:“本來就不真誠,你莫要得寸進(jìn)尺。”

李波說:“你這人真怪,好好的,又生氣。”

小紅帽不說話。兩人靜靜躺在床上,幾只飛蛾繞著發(fā)黑的燈管飛舞。小紅帽抓起枕頭,扔向燈管。枕頭掉下來砸到了桌子上,聽見“哐當(dāng)”一聲,一只玻璃杯盞掉了下去,碎了。小紅帽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枕頭,拍打了下塵土。李波說:“喏,碎玻璃不用管,明早再收拾?!?/p>

小紅帽抬頭,見那幾只飛蛾重又聚在了燈下,翅膀的陰影在墻壁上晃來晃去。小紅帽說:“看,飛蛾又聚在了一起。你還記不記得,你參加絕癥患者聚會那次,老趙和老謝吵了起來?!?/p>

“喏,有這么回事。我記得老趙氣壞了,杯中的茶都潑在了窗戶上?!崩畈ㄐχD(zhuǎn)過身,抱著小紅帽,“只要是和你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都記得呢?!?/p>

“是啊,老趙讓老謝滾蛋?!毙〖t帽忽然嘆了口氣,“你還勸老趙莫要生氣。老謝剛出門一會兒,老趙忽然沖了出去。兩人一塊兒回到小包廂。你看多像??!”

李波說:“沒頭沒腦的,像什么?”

小紅帽盯著燈管說:“像飛蛾啊。我們也像這飛蛾。”

李波拉過被子蓋住了兩人。黑暗中李波說:“小飛蛾啊,你現(xiàn)在看不到光了吧?!崩畈ㄉ斐鍪謥?,開始解小紅帽的扣子。

小紅帽推開李波,拉下被子,呼了一口氣:“這被子多久沒洗了,一股餿味?!崩畈▽擂蔚匦α诵?。小紅帽接著說:“你記不記得,老趙把茶潑在了窗戶上,茶葉緩緩向下滑落。老趙伸出手指,摁住了一片茶葉?!?/p>

“喏,這種細(xì)節(jié),我怎么記得嘛。”

小紅帽說:“老趙貧血得厲害,嘴唇是慘白的,臉色又黑又綠,像是鎘污染的泥土。老趙覺得自己患病就是因為他住的地方附近的鎘污染?!?/p>

李波說:“鎘污染,我知道。北區(qū)那邊是有污染,好多年了。有個北京的企業(yè)一直在那里搞什么環(huán)境恢復(fù)工程。”

“嗯嗯,那天老謝掏出來一朵花,所以老趙生氣了?!毙〖t帽說。

李波一拍腦袋說:“喏,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是一朵藍(lán)盈盈的小花?!?/p>

小紅帽說:“老謝拿出的那朵花是蔓田芥?!?/p>

“蔓田芥?”

小紅帽說:“蔓田芥長在長白山,在日本的北海道也有很多。蔓田芥對鎘有著很強(qiáng)的吸附能力。北區(qū)治理鎘污染就種了很多蔓田芥。老趙看老謝拿出了蔓田芥,想起了鎘污染,所以生氣?!?/p>

“原來是這樣?!崩畈ǖ氖窒A讼聛恚肋^去,從床頭柜上取過香煙,“就一支了。”他點上煙,猛吸了一口,又遞給了小紅帽。小紅帽也吸了一口。

“老趙摁住了茶葉,他的樣子也映在了窗玻璃上。那晚外邊刮著大風(fēng)。大家都安靜了下來,看著老趙,聽著風(fēng)聲。玻璃上老趙手指的倒影是半透明的白,仿佛是一截白骨,從外面黑暗中伸了進(jìn)來,指著我們大家。不知道為什么,每次我回憶起這個畫面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站在窗外看著老趙看著大家的。”

李波又拿過煙,抽了一口,說:“喏,你怎么不說‘重寫’了?哈哈,你又忘了這個詞了吧?!?/p>

小紅帽盯著燈管,說:“今晚看到繞燈的飛蛾,我就想到了這一幕,想到老趙手指仿佛一截埋在黑暗中的白骨。所以啊,是飛蛾重寫了那個夜晚?!?/p>

李波說:“好了,你夠了!一個詞念叨好多天。什么事都能繞到上面,小學(xué)生造句似的?!?/p>

小紅帽說:“我們也是飛蛾?!?/p>

李波說:“那你別叫小紅帽了,就叫小飛蛾吧?!毙〖t帽轉(zhuǎn)過身,盯著李波的眼睛。李波問:“喏,看我做什么?”

小紅帽說:“我忽然想起一種說法,說只要你緊緊盯著一個人的眼睛,盯夠17秒,那你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他的眼神?!?/p>

“無稽之談,”李波轉(zhuǎn)過身子,“我不愿意記住任何人的眼神。你也最好什么都不要記住。”

6

小紅帽去了一家醫(yī)藥超市工作,身穿護(hù)士裝,頭頂小白帽。每月工資只有兩千,但好在醫(yī)藥超市提供食宿。超市每天早上9點開門。8點45分的時候,小紅帽和別的員工一起站在醫(yī)藥超市門口,大聲喊著企業(yè)口號。然后經(jīng)理走到前面大聲問,大家大聲回答:

“顧客是我們的什么?”

“顧客是親人,感恩親人賜我衣食!”

“馬總是我們的什么?”

“馬總是父母,感恩馬總賜我事業(yè)!”

然后大家圍成了一個圈,手拉著手,開始唱《明天會更好》。小紅帽心想,一個藥店搞得跟傳銷似的,這個馬總真逗。

工作倒是輕松,尤其是工作日。超市門口附近放著一臺電視,循環(huán)播放企業(yè)的宣傳片。等到下午,幾乎沒有客人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就圍著電視看韓劇。有天,小紅帽拿著遙控器,忽然看到市臺正在直播某個會議,她定定看著電視。她的一個同事過來爭搶遙控器,她伸出食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胖乎乎的市委書記站在臺上在作報告,瞇著眼睛盯著稿子。鏡頭掃過臺下,一位老同志手握著中性筆,刻意瞪大著眼睛,和困意做最后的斗爭,筆尖在面前的稿子上漫畫著,仿佛在玩一個叫做“筆仙”的游戲。鏡頭抬升,像一束超然的目光俯視著臺下的每一位,也俯視著電視前的小紅帽。會場真大,鏡頭直拉伸到人群的地平線。小紅帽認(rèn)真地辨認(rèn)鏡頭里出現(xiàn)的每一顆腦袋。她的同事小米說:“哎,臉都貼上去了,有你熟人啊。”

小紅帽沒有理會她。市委書記放下手中的稿子,眼睛猛地變大,大聲說:“爭取更大的勝利!”

一時間,所有人都站起來鼓掌。小紅帽想起了李波的比喻:長滿手的樹,風(fēng)吹過便會發(fā)出掌聲。她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想起了李波的孤獨。

下班后,她一人待宿舍里。同事們都出去了,她們都有男朋友。她躺在床上,看著燈管,看著天花板。心緒是枯寂的,窗外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她心想,我不能太早睡著,這樣早上我就會自然醒。醒來后,我又得長時間盯著天花板,我不喜歡盯著天花板的感覺,我喜歡被吵醒。

小紅帽忽然爬起來,取過桌子上的一本破舊不堪的《格林童話》。她赤腳站在地板上,望著燈管。桌上的鬧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她側(cè)頭看到了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她忽然覺得自己抱著書的形象充滿圣潔的味道。她懷里的是某個神秘流派的宗教典籍,她腳下是熾熱的沙漠,頭頂?shù)臒艄苁遣槔瓐D斯特拉正午的太陽。

她站在地板上,她再次想到了“Rewriting”。真的可以重寫嗎?她頹然想到。

她記得自己小學(xué)二年級的那個夏夜,空氣熱而黏稠,如同融化了的瀝青。她記得窗外有蟬在叫,那么黏稠的夜空里,蟬鳴聲反而洪亮清晰,仿佛緩慢流動的瀝青里的一顆顆小石子。父母在爭吵,吵得很兇。剛剛下崗的父親手里攥著一根鐵釬,對著母親說,你莫要逼我,我會把這玩意捅進(jìn)你的身體。嬰兒床上的弟弟也在哭號。她難受壞了,她不愿意這么待著。她希望這是個夢,夢醒來,一切回到之前。她把自己鎖在了陽臺上。她很害怕,覺得自己無所依傍。慌忙中她找到了一本童話書,隨便翻到一頁,大聲念起來。父母都停下,看著她。她一邊擦淚一邊讀,仿佛書里的神跡會因為她此時的虔誠而發(fā)生在陽臺上。忽然,鐵釬砸碎了玻璃,父親的手伸了進(jìn)來。她淚眼朦朧,燈光在她的淚光中折射。她趕緊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那變形的斑斕的光上。她又看到斑斕的光里出現(xiàn)了各種奇異景象。她含著淚,微笑著。

小紅帽站在地板上,心里想,怎么會“重寫”呢?相比二年級時,她根本就沒發(fā)生什么變化嘛,還把期望放在書上,放在從書上得來的詞語上。什么會重寫呢?那個夜晚就是那樣了嘛。發(fā)生過的事情就像是鉛字印在書本上一樣不可更改。重寫是非法的。小紅帽抱著書本,望著燈管。

第二天,小紅帽被人搖醒來。室友小米一臉慌張地看著她,說:“你怎么了?”

小紅帽揉了揉眼睛,懷里的書掉在了地上,她說:“沒怎么呀?!?/p>

小米說:“你怎么睡地上,嚇?biāo)牢伊?。?/p>

小紅帽笑了笑,坐了起來,她渾身酸疼,她咧著嘴說:“有什么可怕的。”

小米放下了包,搬過凳子,坐在凳子上:“我一開門就看到你躺在地上,披頭散發(fā),懷里抱著一本書?!?/p>

“給我倒杯水?!毙〖t帽腦袋疼起來了,“我抱著書倒在地上,像不像溺死在晨光里的圣女?”

小米遞給她杯子,說:“像個屁!我昨晚和男朋友看了一場電影,里面有個情景就是主人公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自己室友全被殺了!”

小紅帽彎腰撿起書本,說:“來,我給你念一段吧?!?/p>

小米說:“別念了,幼稚死了。你現(xiàn)在這個狀況就是缺個男朋友,有了男朋友,你就正常了?!?/p>

小紅帽說:“你的意思是新的男人是對女人的重寫?不可能的,過去是你的影子。影子是不能重寫的。原罪也是不能重寫的。沒有人能對開端進(jìn)行重寫?!?/p>

小米伸出了手,摸了摸小紅帽的額頭:“哎呀,真發(fā)燒了,我說怎么說胡話了。”

7

“重寫”這個詞語帶給小紅帽很長一段時間的苦惱,讓她成為了一個宿命論者。她有時候會想起李波,想起李波說的話,想起他的身體。但她不能想起他的眼睛。她想起那個夜晚,她要盯著李波的眼睛17秒,被李波拒絕了。如果當(dāng)時看了,是不是真的這輩子就忘不了?她對李波的過去所知甚少,她沒問過李波在哪兒讀過書,父母是做什么的,家境如何,也沒有問過他和多少個女人上過床。她沒問過,因為她知道,既然沒有未來,何必問過去。她有時候會想起李波,但她沒有聯(lián)系過他。李波也沒給她打過電話。她知道李波和自己太像了。就像第一次聚會上見面,猶大一眼認(rèn)出了猶大。

小米拿著遙控器。電視上幾個金發(fā)碧眼活蹦亂跳的女人唱著:

“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

Won,t somebody help me chase the shadows away

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

Take me through the darkness to the break of the day”

(給我給我給我一個午夜后的男人

就沒有人幫我驅(qū)散陰霾嗎

給我給我給我一個午夜后的男人

帶我穿過黑夜走到黎明)

小紅帽覺得這歌是熱的,是咸腥的,是深?;鹕嚼锓瓭L的味道,同時也是孤獨的。小米聽著歌扭起了身子,小米說:“這歌真帶勁,等我老了就聽著這首歌跳廣場舞!”這時來了一男一女,小米趕緊關(guān)掉了電視。

“您好,請問您需要買什么藥?”小米問。

“鋁碳酸片。”

小紅帽聽這人聲音熟悉,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來人果然是茍教授,茍教授身邊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

小米說:“您是胃不舒服嗎?是反酸吧。我們這里新進(jìn)了一種進(jìn)口藥,效果特別好!要不您買一盒鋁碳酸片再配上一盒這個藥?!?/p>

茍教授皺著眉說:“到處都是誘導(dǎo)消費!消費主義的全面勝利嘛?!?/p>

小米轉(zhuǎn)過臉,向著小紅帽吐了吐舌頭。

茍教授旁邊的女人說:“茍老師不要這么憤憤不平,買盒藥而已。”

小紅帽把藥遞給茍教授:“七塊五。”

茍教授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在搜索著什么。“我像是見過你?!?/p>

小紅帽笑了笑,說:“您大概記錯了。”

茍教授拿過藥,在手里掂了掂,忽然說:“你知道海子嗎?”

小紅帽說:“知道。”

茍教授說:“你不簡單,居然知道海子!”

小紅帽說:“課本里有。”

茍教授說:“不簡單,真不簡單。你有微信嗎?”

小紅帽說:“沒有。”

茍教授說:“怎么能沒有微信呢?!?/p>

茍教授旁邊的女人有些不高興了,說:“趕緊走吧,你不是還有個演講嘛。”

“去他媽的演講!”茍教授忽然大聲說,女人努著嘴不說話。茍教授又對小紅帽說:“海子有次去小飯館,喝了兩瓶啤酒,他給老板說,我給你朗誦我寫的詩,你不要收我錢好不好?現(xiàn)在呢,我給你朗誦……”

“不好!”小紅帽趕緊打斷,她可不想再聽什么蛆蟲蛔蟲的詩了。

茍教授說:“我絕對見過你。但是現(xiàn)在脫離了上下文,我想不起來了。我是一個脫離了上下文的人?!?/p>

“不用找了!”女人扔了十塊錢在桌子上,然后對茍教授說,“趕緊走吧,回去喝藥?!?/p>

茍教授見女人付了錢,也不再和小紅帽搭訕,高高興興和女人出了門。兩人出了門,小紅帽還能聽見女人的聲音:“茍老師,你和那些人說什么嘛。她們不會懂你的詩的。我看是我太好了,你就覺得所有女人都和我一樣有靈性!”

小米等兩人走遠(yuǎn),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想不通,這種腦殘還有女朋友?!?/p>

小紅帽說:“估計不止一個?!?/p>

當(dāng)天晚上,小紅帽買了一張去海拉爾的硬座車票。她沒有去過海拉爾,她只是在地圖上看到了這個地名,然后就買了車票。坐上火車,小紅帽心想,茍教授雖然是個大傻帽,不過“脫離上下文”這個詞,還真是不錯,比“重寫”好多了?;疖嚶龁?,她看到站臺慢慢后移?;疖囻偝稣九_,兩邊的燈火逐漸稀疏。小紅帽看到離火車道不遠(yuǎn)的那家大森林賓館?!斑旬?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火車開過了那個橋洞。小紅帽心里想,再見啦,大森林賓館,再見啦,被割去了左乳房的女人,再見啦,李波。我要去過一種脫離了上下文的生活。小紅帽哼起歌來,這次她沒有哼肖邦,她哼道:

“Gimme gimme gimme a man after midnight

Won,t somebody help me chase the shadows away!”

她只記住了這一句,她反復(fù)哼唱著。旁邊坐著的小女孩轉(zhuǎn)過頭,說:“小點聲,我直播呢?!?/p>

脫離上下文。小紅帽高興地嘟囔道:這個詞兒真棒,比重寫棒!比“Rewriting”棒!

8

小紅帽靠著窗戶睡著了,夢里是無盡的草原和蒙古包,是善歌的男子和嬌媚的女人,是白云,是雄鷹,是冰泉。海拉爾。

火車要走二十多個小時才能到海拉爾,在火車上,小紅帽不斷地醒來睡著,夢里總是海拉爾。有一次,她夢到了一個蒙古包,里面飄著奶茶的香氣,她高興地走進(jìn)蒙古包,蒙古包的主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她端起奶茶咕嘟咕嘟就喝了一氣。她心里正高興,那人忽然從床上翻了下來,大聲呵斥:“喂,你在干什么?”小紅帽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李波。她笑著說:“你怎么來海拉爾了?”李波不說話,還在生氣。這時門外又進(jìn)來了一個人,手里拿著鐵釬,小紅帽發(fā)現(xiàn)來的人原來是自己的爸爸。她醒了過來。旁邊的小姑娘正在吃泡面,她覺得又餓又渴,她站起來,走到兩節(jié)車廂交接的地方,點燃了一根香煙。窗外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風(fēng)景迥異于她生活過的地方,一條大河在遠(yuǎn)處閃著波光,無盡的青紗帳。

小紅帽坐回座位,靠著窗戶,很快又睡著了。

到了海拉爾,小紅帽有些失望。這里沒有草原也沒有蒙古包和駿馬。不過是一座小點的城市而已??諝鉂窭?,她和一群疲憊的人一起走出了車站。雖然是初秋,天卻涼了,陽光燦爛而冰涼。她走在街道,茫然地看著周圍。

小紅帽在一家小旅館住了幾天。除了吃飯睡覺,她就在街道上晃蕩,偶然點上一根煙,坐在一家小酒吧里,聽蒙古漢子拉著馬頭琴唱長調(diào)。

有天,她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窗外暮色蒼茫。她聽了一曲肖邦。她覺得內(nèi)心極度寂寞。她撥打了李波的電話。

李波第一句就問:“干嗎呢?”

小紅帽笑著說:“閑坐,抽煙。準(zhǔn)備看電視,看你有沒有去開會。”

李波哈哈笑了起來,說:“喏,參會這事可真比我想象得難多了。我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都不好使?!?/p>

小紅帽頓了一下,說:“你來找我吧?!?/p>

李波說:“你在哪?”

“海拉爾?!毙〖t帽說。

“你出國了?”

小紅帽笑了笑說:“什么呀?我在內(nèi)蒙古?!?/p>

“你去那兒干嗎?”李波說,“哦哦,我知道,你是為了‘重寫’,哈哈哈!”

小紅帽聽著李波的笑聲,心里竟更覺寂寞了。她半天沒有說話。兩人都沉默著。李波首先打破了沉默,說:“你重寫得怎么樣?。俊?/p>

小紅帽說:“我不關(guān)心重寫了。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詞語,不對,我聽到了一個更好的詞兒:‘脫離上下文’?!?/p>

“你聽誰說的?”李波說,“我就知道,你過兩天就得換個詞?!?/p>

小紅帽說:“那個茍教授?!?/p>

“你又見他啦?”李波的聲音里有些不高興。

“沒有,偶遇而已。他來我們藥店買藥?!?/p>

“哦哦。”

小紅帽沉默下來,她聽見李波的呼吸聲,她忽然有種委屈的感覺,她低聲說:“你來看我,好不好?”

“神經(jīng)病!”李波掛斷了電話。

9

小紅帽很是生氣了兩天。但是海拉爾空蕩的街道和干凈的夜色不斷吸收她的憤怒,讓她的思緒縹緲起來。后來她想,這樣最好,我要過脫離上下文的生活。

她坐在一間黑暗的房間里,掏出手機(jī),在便簽本上寫道:

1.脫離上下文。

2.上帝或者是個小說家。

2.1發(fā)生的都是他寫下的,重寫怎么可能。重寫是對神的冒犯。命運的懲罰就是回到命運。

2.2脫離上下文,是脫離一種場,是走到了故事之外。

3.脫離上下文的人,應(yīng)該沉默地生活。

小紅帽在黑暗中高興地笑了,她點上了煙。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民間哲學(xué)家。她把“脫離上下文”幾個字標(biāo)紅。她又哼起了歌。

第二天,小紅帽開始找工作。她沒有在網(wǎng)上找,她吃完早飯,走出早餐店,慢慢走著,看著路兩邊是否有招聘廣告。走盡了大路,她便換一條小道。暮色快要停靠在這條街道時,她終于找到了工作。她到了一家青年旅社做前臺服務(wù)員。老板交代了工作,又給她安排了住宿。她疲憊地笑了笑,點上了一根煙。女老板生氣地指著一塊牌子說:“抽煙罰款50到200元!”小紅帽只好倚著旅館門口,吞吐著白煙。她有時候會想起李波,想他這會兒在做什么。她漸漸不生李波的氣了,想起李波時,她還會微笑。

天氣越來越?jīng)?,旅客也越來越少。小紅帽倚著門抽煙,看黃葉漸漸鋪滿街道。北方秋日的風(fēng)并不如小紅帽想象中那么凌厲,她看到地上的黃葉被風(fēng)絲慢慢拖動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高大的楊樹上,枯葉靜靜落下。

一日早上,忽然刮起了大風(fēng),漫天黃葉浩浩蕩蕩朝著一個方向飛去。氣溫驟然降了下來,小紅帽裹著薄外套,在旅館外抽煙,看風(fēng),看樹葉。她想,這些樹葉都到哪兒去了呢,是不是全都去了呼倫貝爾草原?到了下午,風(fēng)漸漸停了,臨街的樹木都光禿禿了,只有零星的葉子還掛在上面。天上涌著厚厚的鉛云,不一會兒,竟然飄飄灑灑落下了雪花。

一個穿藍(lán)色狼爪沖鋒衣的男子走過了街頭。小紅帽倚著門,點上了一根煙。男子站住了看著小紅帽,又抬頭看了看招牌。男子走了進(jìn)來,問:“多少錢?”

小紅帽說:“一個房間四個床位,一個床位49元。開空調(diào)的話,另加20元。房間沒有洗手間,沒有插座?!?/p>

男子點了點頭,開始掏錢掏身份證。

晚上的時候,忽然斷了電。小紅帽坐在門口的小桌前,看著門外。這時那個男子也坐了過來。兩人低頭玩著手機(jī)。男子忽然問:“草原怎么樣?”

“什么?”

“呼倫貝爾草原怎么樣?美嗎?”

小紅帽抬起頭,手機(jī)瑩瑩的光亮照在男子的臉上,男子的臉瘦削剛毅,像是北歐的山石?!安恢溃瑳]去過。”

“這么近,你怎么不去呢?”男子問。

小紅帽問:“你從哪兒來?”

“北京?!?/p>

小紅帽說:“你是想過一種脫離上下文的生活嗎?”

男子哈哈笑了起來,說:“你說話很有意思。”

一陣?yán)滹L(fēng)從門外吹了進(jìn)來,小紅帽抱緊肩頭,瑟瑟發(fā)抖。男子說:“穿這么少,我的外套你先披著吧?!闭f著就開始拉拉鏈。

“別這樣!”小紅帽趕緊制止了他,“黑暗中拉拉鏈的聲音聽起來太猥瑣?!?/p>

男子又哈哈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十分爽朗。在小紅帽聽來,這笑聲甚至很像是TVB古裝劇中男一號的笑聲,爽朗而虛假。男子說:“你給我講講,什么叫脫離上下文。”

小紅帽點上一根煙,說:“講起來很麻煩的。首先我還得給你講講什么是‘重寫’?!?/p>

“那什么是重寫?”

小紅帽說:“我也不知道。”

兩人不再說話,只聽外邊寒風(fēng)呼嘯而過。幾片枯葉被風(fēng)吹進(jìn)了房子里,枯葉打著轉(zhuǎn)停在了小紅帽腳下。小紅帽把樹葉撿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男子忽然說:“你覺不覺得現(xiàn)在的情景有些像古裝劇里的場景?!?/p>

“TVB的古裝劇嗎?”小紅帽忽然笑了,他居然也想到了古裝劇,所以他爽朗的笑聲其實是在表演。在北京的寫字樓里,在那一格格劃分得整整齊齊的辦公區(qū)域里,他是絕不會發(fā)出這樣的笑聲的。他在小格子里伸著懶腰,手機(jī)短信一響,看到一月的工資又到手了,他會笑。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匯報完自己的計劃后,他也會笑。男同事之間說幾句俏皮話,講兩個段子,他也會笑。但他絕不會像個古代英雄一般在北京的高樓里放聲大笑。

“你在想什么?”男子問。

小紅帽說:“你為什么想到古裝劇呢?”

男子朗聲說:“北方小城,風(fēng)寒夜冷。窗外落雪,屋內(nèi)無燈。兩人枯坐,各展姓字。萍水相逢……”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說:“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說話四個字四個字的,我又不和你玩成語接龍?!?/p>

男子說:“我在一家游戲公司做文案?!?/p>

小紅帽說:“怪不得,說話文縐縐的,念詩一樣。我認(rèn)識一個人,自稱詩人。你這詩比他的還是要好一些?!?/p>

男子說:“我不是念詩。我們公司最近做一款中國風(fēng)的游戲,我負(fù)責(zé)世界觀和種族史部分的寫作,所以有些受影響?!?/p>

小紅帽點了點頭。

男子說:“你我算是陌生人,能相遇一起也算緣分。今天我路過這里,看到你在紛紛落葉中抽著煙,我忽然想了解你。你能不能給我講講你的過去?”

小紅帽想了想,說:“脫離了上下文的人,應(yīng)該保持沉默?!?/p>

10

男子在旅館住了好幾天,每天早上到隔壁早餐館喝碗牛骨頭湯,回來就坐在門口的小桌子前玩手機(jī),發(fā)呆。到了中午,他到對面包子館吃包子和稀飯,然后回到房間,傍晚時分他從樓上下來,趴在吧臺上,問小紅帽,能否共進(jìn)晚餐?小紅帽說,不能。

有天,男子坐在小桌子前,問道:“我叫張海,你叫什么?”

小紅帽說:“叫我小紅帽就好。”

張海說:“我不愿叫女人外號。我知道一些有外號的女人,像什么小黑鞋、小夢露之類。我覺得不論外號叫什么,外號總是野的。女人不該是野的?!?/p>

小紅帽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本來是要去看草原的——”張海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

“為什么不去?”小紅帽好奇地問。

張海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小紅帽知道,張海故意說話說一半,就是為了讓自己問他。這是和小女生聊天的小技巧。果然,張海向后一靠,眼睛斜看著她。停了半天,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草原嗎?”

小紅帽說:“給個理由?!?/p>

“我畢業(yè)之后就一直在北京工作,十年了。我沒請過年假,請也白請。我每天擠地鐵。北京地鐵的平均負(fù)荷率是百分之一百六,真的和罐頭一樣。你去過北京嗎?”張海遞給她一根煙,自己也抽了起來。

小紅帽點燃煙,搬了個凳子坐在了門口。“沒有?!?/p>

張海點點頭,接著說:“辦公室也全是人,大家低著頭,看著電腦,像是一大片整齊的灌木叢。我與人合租,兩居室,住著四個人。一對情侶住一間,我和大學(xué)的室友住在一間。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搶洗手間。生活中到處是人。我們夢里都塞滿了各種人。人太多了。所以我向往草原,天高云闊,縱馬馳騁?!?/p>

小紅帽說:“挺好?!?/p>

張海說:“我剛結(jié)了一個項目,趁著領(lǐng)導(dǎo)心情好,就請了假。除了北京和河北老家,別的地方我都沒去過。我想清靜,想孤獨。但是我一來海拉爾,就發(fā)現(xiàn)我高估了我自己。草原對我來說,可能太空曠了。與你同去看草原吧,這樣草原不至于太寂寥?!?/p>

小紅帽說:“你是想過一種脫離上下文的生活嗎?”

張海說:“你說話真的很有意思。那天你說,脫離上下文的人應(yīng)該保持沉默。我覺得你說得太棒了。真的。是時候脫離上下文了?!?/p>

小紅帽說:“起風(fēng)了?!?/p>

張海的眼睛里是破碎的光,是疑惑。過了半天,他幾乎是懇求地說:“跟我去草原吧?!?/p>

小紅帽掐滅煙頭,把煙蒂扔進(jìn)了門外隨風(fēng)翻滾著的落葉中。她咬著嘴唇,看著外邊,嘆了口氣說:“好吧?!?/p>

“太好了!”張海高興地搓著手。

小紅帽苦笑。她想自己真是賤骨頭,她從沒有拒絕過男人。

11

草原上游人寥寥,風(fēng)比海拉爾更大,枯黃的草葉被風(fēng)卷起,吹向了遠(yuǎn)方。小紅帽冷得瑟瑟發(fā)抖,張海抱著她,兩人坐在草原上,像是兩只孤苦的羔羊。清澈的河水從草原上流過,一群牛正站在河邊側(cè)著腦袋看著他倆。天上是黑云,慘白的太陽偶然從云的縫隙中露出一角。張??戳丝词謾C(jī),說:“一個小時了。”

小紅帽說:“再待半個小時吧,大老遠(yuǎn)來看草原,起碼得待一個半小時吧。”

過了15分鐘,兩人就上了車,讓師傅回海拉爾。

回到海拉爾,兩人坐在了一家酒吧里,看著對方的狼狽樣,都哈哈笑了起來。小紅帽伸手摘去張海頭發(fā)里的碎草。張海說:“沒想到草原這么冷。這是對浪漫主義城市青年的有力回?fù)?!?/p>

兩人要了一瓶以這個草原命名的烈酒,抽著以草原命名的香煙。喝了兩杯后,兩人都暖和了起來。張海站了起來,拉住了卡座前面的簾子。兩人喝著酒,互相看著對方不說話。簾子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一個粗糙的女聲說:“要玫瑰嗎?”

張海拉開簾子,問:“多少錢?”

一個穿著寒酸的臃腫女人抱著一捧玫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說:“一支十塊?!?/p>

張海掏出了十塊錢,拿過玫瑰,又放下簾子。張海把花遞給小紅帽,說:“送你!”

小紅帽笑著說:“謝謝,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p>

張海說:“是嗎?這么榮幸!”

小紅帽低下頭,認(rèn)真地聞著花朵的香味。兩人喝酒直到深夜。張海說,別喝了,走吧。兩人到了一家賓館里。張海先去洗澡,小紅帽坐在潔白的床上,看著窗外,聽水流嘩嘩的聲音。玻璃上反映著她的影子。她忽然想起老趙慘白的手指,像是埋在黑暗中的半截白骨似的手指。老趙還在這個世界上嗎?她忽然想。

張海裹著浴巾出來,他的肌肉還算不錯,他好像也知道自己身材是不錯的,站在玄關(guān)的射燈下,左臂撐著墻,笑眼看她。

小紅帽站了起來,拿起兩罐啤酒。她遞給張海一罐。張海笑著說:“不,給我一罐紅牛,今晚我喝紅牛?!?/p>

小紅帽洗完澡出來。張海躺在床上抽煙,除了床頭燈,別的燈都被他關(guān)掉了。張海揭開被子,拍了拍床鋪,說:“小紅帽過來!我是赤那!”

“什么?”

張海說:“今天聽司機(jī)師傅講的,蒙古語里‘狼’就是‘赤那’。你是小紅帽,我就是赤那。”

小紅帽說:“赤那,我們聊聊天吧?!?/p>

“聊什么?你說過,脫離上下文的人應(yīng)該保持沉默?!睆埡N⑿χ粗?。

小紅帽半天沒有說話,站在那里,聽洗手間里的積水汩汩地流進(jìn)地漏。她低聲說:“我們聊過去吧。”

張海說:“好啊,你先說?!?/p>

小紅帽拉開窗簾,坐在床邊上,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她說:“我最近確實一直在想那個詞:‘脫離上下文’,在這之前,我天天琢磨的是另一個詞:‘重寫’,我以前還想過的詞語有‘他者’‘純潔’‘軌跡’‘空白’‘散點透視’……”

“你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文藝女青年?!?/p>

小紅帽說:“我不在乎我是什么樣的青年,反正不是好青年。”她從張海的煙盒里抽出一根“呼倫貝爾”,她點燃香煙,“今晚,我忽然想到了過去。我忽然想說過去?!?/p>

張海笑著說:“嗯,那就講講從前吧。就像歌里唱的:你點燃了煙,說起了從前。你不是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xué)?!?/p>

小紅帽問:“你的父母殺過人嗎?”

張海臉上依舊是笑,不過那笑容已經(jīng)不再自然。他說:“你接著講?!?/p>

小紅帽對著玻璃,語氣平靜地開始講述:我的父母殺過人。殺了三個,或者四個。我是幸存者。我出生在一個工業(yè)小城里,那座城市曾因一樁連環(huán)殺人案而聞名全國。我小的時候,兇手的傳說在小城的每個角落里傳播。人們說,兇手喜歡紅色。一時間,小城所有的女性都不敢再穿紅衣服。只有小學(xué)六年級的我每天都戴著母親親手給我編織的一頂紅色的帽子。我的父母殺過人。我的父親是個工人,母親當(dāng)過一陣小學(xué)老師。父親喜歡男孩。母親懷孕之后,他就托了醫(yī)院里的關(guān)系,給母親做了B超。得知是個女孩,父母就將孩子做掉。后來連著又做掉了兩個。大夫給我母親說,刮宮手術(shù)做得太多了,以后怕是生不了小孩了。但母親還是懷孕了。父親不敢再讓母親墮胎了。

張海半靠在墻上,又點上了一根煙,聽小紅帽接著講。

小紅帽繼續(xù)用平靜的語調(diào)講道:后來,母親生下了一個女孩,那就是我。后來,我又有了一個弟弟。當(dāng)我上高中的時候,有天父親不在家。母親告訴了我這一切。她還說,其實我還有一個妹妹,生下來之后就被父親抱了出去。她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孩子。死了,還是送人了?她沒有問,當(dāng)時沒有問,事后多少年也沒有問。母親說,沒有意義。母親說的時候,沒有流淚,只是憤憤不平這些年生活的艱辛。母親覺得一切苦難都應(yīng)該算作她的勛章,但是這個家里沒有人重視她。沒有人重視。我當(dāng)時覺得震驚,我流著眼淚,想著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一個妹妹在。但他們忘了。我的父母殺了人,我是幸存者,也是多余者。

張海說:“累了吧,今天也算是奔波了一整天了。累了就別講了?!?/p>

小紅帽沒有回頭,依舊盯著那塊玻璃,繼續(xù)講述:如我所愿,弟弟十分不爭氣,一切惡習(xí)占盡。我覺得這就是報應(yīng)。父親有一次來我們學(xué)校找我,在校門口哭起來,一手拍著自己的大腿,一面干號。他說,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女兒一定要養(yǎng)父親。他號著,癱倒在地上。我拉他起來,和他在小飯館吃了午飯,又給他買了票。送他到車站。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說,他覺得生活很辛苦。我知道他也是把所有的苦難都當(dāng)做自己的勛章,他和母親一樣都不會反思自己。很快我就實習(xí)去了,實習(xí)之后就留在了那里當(dāng)護(hù)士。我換了電話號碼。他們根本沒法聯(lián)系到我。我一直逃啊,逃啊。現(xiàn)在我到了海拉爾。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一個地方??墒巧?,那些我還沒有記憶的生活在折磨著我。那些過錯和我無關(guān),可是它們折磨著我。所以我不斷地想,怎么重新開始生活。我拿自己的生活做實驗。生活的章節(jié)怎么重寫。

小紅帽看到玻璃上的自己流著眼淚,她低下頭,擦掉了淚水。她回過頭,張海一臉厭煩地看著自己。

12

張海和小紅帽又待了三天。臨別前,張海對小紅帽說:“其實,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妻子在老家。”

小紅帽說:“不必,不必特意來找個理由。你結(jié)不結(jié)婚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不會再見了。對嗎?”

張海有些尷尬。兩人站在車站的小廣場上,天上飛著落葉。張海忽然轉(zhuǎn)過臉,對小紅帽說:“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種說法。說,嗯,當(dāng)然了,你可能覺得比較幼稚。”

小紅帽說:“說來聽聽?!?/p>

張海說:“如果你盯著一個人的眼睛看17秒,你這輩子就會忘不了她的眼睛。”

小紅帽笑了笑,低下頭。

張海說:“抬起頭來,讓我看著你的眼睛?!?/p>

小紅帽說:“不需要。你最好不要記住我?!?/p>

張海說:“你可以嘗試來北京發(fā)展,北京很不錯的,有很多機(jī)會。”

“算了吧?!毙〖t帽看了看時間,說,“差不多了,進(jìn)站吧?!?/p>

張海抱了抱小紅帽,然后就走進(jìn)了車站。小紅帽心里想,張海把握著并不長的假期來過一種真正的脫離上下文的生活。自己呢,卻傻乎乎地給人家講自己的過去。就像曾經(jīng)自己也給李波講自己的過去一樣。好像自己的父母才能代表大多數(shù)人,他們擁有忘掉過去的能力。明天屬于他們。

小紅帽回到青年旅館。她本來以為老板會開除她,沒想到女老板只是用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說:“下次可別一聲不響就不見了。”

小紅帽坐在門口,抽著煙。女老板坐了過來,問:“有心事?”

小紅帽說:“我在想,這個世界上歡樂那么多,為什么我總是求之不得。我想過一種正常的生活?!?/p>

女老板笑著說:“你能這么想,說明你也不再年輕了。”

小紅帽說:“我知道我說話有些怪,別人肯定不愛聽。但是我還是在想那些詞語。”

“什么詞語?”

小紅帽說:“重寫、脫離上下文什么的?!?/p>

“果然有些怪?!迸习迥闷疬b控器,打開了電視,“看會兒電視吧。生活嘛,別想太多。有時候等你什么事情都想清楚了,什么也都來不及了。比如說愛情。誰能說清楚愛情的真意?但確實有些幸運兒是擁有了愛情。如果他們什么時候都是想清楚了愛情的方方面面,再去尋找的話,恐怕什么都來不及了。”

小紅帽看著女老板,心中恍惚,心想:女老板的話究竟是不是真有道理?還是女老板是父母一樣的人,不過裝作對過去視而不見而用以自欺。成為父母那樣的人真的好嗎?自己想要重寫的究竟是什么?需要脫離的上下文究竟是什么呢?

女老板看著電視,說:“你是不是還在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哈哈,你啊,就是想太多。”

小紅帽笑了。她說:“把遙控器給我吧,我看看有什么有趣的節(jié)目?!?/p>

女老板遞給她遙控器,又掏出一把瓜子給她。

小紅帽忽然在一個地方臺看到了李波。李波穿著一件風(fēng)衣站在寒風(fēng)中,一臉嚴(yán)肅地對著鏡頭,講述自己對這次會議的理解。小紅帽忽然笑了,她站了起來靠近了電視。

女記者問道:“李委員,請問您這次的提案是關(guān)于什么的呢?”

李波說:“我這次提案的關(guān)鍵詞是‘重寫’。這個想法來自于我的一個朋友。我覺得我們的城市需要重寫,我們的生活需要重寫。尤其是現(xiàn)在的一些年輕的朋友,精神萎靡,整天無所事事,虛度人生。我覺得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們城市的敘事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那就請他們參與進(jìn)來,一起重寫!”

女記者說:“李委員,您的看法真的是很新穎,能不能給我再詳細(xì)地談?wù)??!?/p>

李波忽然轉(zhuǎn)過了頭,看著另一邊,說:“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時間比較緊張。”說完,他撥開了鏡頭,匆匆離開。這時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個保安,保安大聲喊:“就是他,站?。 ?/p>

女老板驚奇地看著電視,說:“這是直播呢,發(fā)生什么事了?”

小紅帽哈哈笑了起來:“這個人我認(rèn)識,他不是什么委員,肯定是偽造了證件混到這里來了?!?/p>

女老板說:“這人還真有意思?!?/p>

小紅帽站了起來,走出了門外。女老板忙問:“天都黑了,你去哪?”

小紅帽說:“我隨便街上走走?!?/p>

走在路上,小紅帽又想起了李波。她微笑著,抬起頭看到兩邊高大的樹。樹上已經(jīng)沒有葉子了,小紅帽心想,就算是風(fēng)來了,它們也不會再鼓掌了。她想,李波終于混進(jìn)了一場會議。他如愿以償。李波和自己是一類人。張海不是,張海是大部分男人應(yīng)該有的樣子。他們會說甜言蜜語,他們渴望刺激和新鮮,來者不拒。但是歸根結(jié)底,他們還是孩子。不管白天玩得多瘋,夜色降臨,他們還是會乖乖回家。這就是他們脫離上下文的生活。他們的脫離其實是為了不脫離。

小紅帽忽然看到一家賓館還亮著燈。她知道,現(xiàn)在是旅游的淡季,幾乎沒有什么客人的。自己偷偷溜進(jìn)去被詢問的概率很大。但她想了想還是走進(jìn)了賓館。吧臺前的服務(wù)員拿著手機(jī)正玩游戲。她放輕腳步,走了進(jìn)去,果然有沒有關(guān)門的空房。

小紅帽躺在床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想,生活還是得找個關(guān)鍵詞。之前是“重寫”,后來是“脫離上下文”。下面該找個什么詞語呢?她想不起來。

于是她拉開了窗簾,哼著不成調(diào)的肖邦,坐沙發(fā)上,看窗外夜色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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