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華
藝術只是人類大腦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充滿技藝的雙手。
——馬塞爾·杜尚
自從油畫傳入中國,百年以來,中國的油畫家在接受西方技法的同時,都在努力探索油畫語言中國化的問題,思考如何用油畫技法傳達中國精神。出生于中原,浸染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接受學院式油畫訓練的畫家薛廣陳,也努力在用現(xiàn)代技法描繪“中國式風景”。
從未過時的寫實主義藝術
因為技術的發(fā)展,古典主義的寫實藝術所具有記錄時代的功能,已經不再被推崇,于是,被光怪陸離的當代藝術包圍的我們,常常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藝術史上的寫實主義傳統(tǒng)已經過時。針對這一假設,2011年,英國《每日郵報》曾經在泰特藝術博物館做了一個小小的實驗。他們利用監(jiān)控統(tǒng)計了觀眾駐足觀看每件藝術品的時間,從而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人們觀看諸如達米安·赫斯特或是特雷西·艾敏這樣的當代藝術家作品的平均時間,只有短短的5秒鐘。人們把大部分時間都放在了那些知名的傳統(tǒng)寫實繪畫之上,觀看每件作品平均3分鐘。泰特藝術博物館是英國最受歡迎的博物館之一,幾乎每一位到倫敦的游客都會參觀,無論他們是否對藝術感興趣。這個并不精確的統(tǒng)計可以確定一個事實:在當今世界,描繪現(xiàn)實的寫實主義繪畫的影響力,甚至高于花樣迭出的當代藝術。
寫實主義藝術從來沒有過時,這是因為,畫作的色彩表現(xiàn)力,是其最本質的東西,照相機可以準確捕捉形體和結構,但是對于色彩的表達則無能為力。依據相機成像的原理可以斷言:再高科技也復制不出肉眼所能感受到的色彩。所以,繪畫,特別是寫實主義繪畫,與其說是“死亡”,倒不如說是完成了一次蛻變。當今,一場油畫藝術家正在挑戰(zhàn)超越攝影藝術的繪畫實踐活動——超級寫實油畫藝術,進入人們的視野,引起觀眾們的討論。正如霍克尼所堅稱的那樣,攝影的寫實主義和藝術的寫實主義絕不能同日而語:“照相機是根據幾何原理工作,但藝術家的超寫實源自情感和思想?!?/p>
中國超寫實油畫藝術近年來持續(xù)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批專注于超寫實油畫創(chuàng)作的中青年畫家,薛廣陳是其中的一位優(yōu)秀代表。他1973年出生于河南焦作,先后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和中央美術學院壁畫系研究生班。2014年的個展《中國式風景——薛廣陳油畫作品展》,是藝術家薛廣陳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首個個展,也是第一次在同一空間全系列、全跨度地展示了他多個系列的作品。由此開始,薛廣陳的油畫引起中國藝術界廣泛關注。
薛廣陳的油畫具有高度寫實的風格,這些作品簡單,直接,有著精確理性的技術之美,那些燒焦的相機、鐵鉗、碎磚或面包、石塊,都由畫家精確完美地呈現(xiàn)了其細節(jié),幾截朽木縱橫交錯的紋路是山水,半片面包參差荇菜的褶皺是山水,一塊臘肉瑩潤斑斕的肌理亦是山水??此淖髌罚屓藗凅@嘆恍然置身于攝影展,又有著面對藝術品的陌生與驚異。例如,《工具》系列是藝術家為懷念父親所創(chuàng)作的。父親在他15歲時去世,這段塵封多年的記憶在十幾年后被再次開啟。作品中寄托了深厚的思父之情,而薛廣陳將這種強烈的個人情緒隱藏得很深。他在用顏料表現(xiàn)它們的過程中,并沒有將個人的情感直接通過筆觸表達出來,而更多的是尊重物象的本源。對于薛廣陳來說,他所做的更多的是發(fā)現(xiàn)而不是表現(xiàn),盡量保留更多的原始信息。他在處理畫面時會盡量剔除人工制作的痕跡,讓被畫的對象回歸到物質的最初最原本的狀態(tài)。他相信物體“本身所涵蓋的信息是無窮的”。
薛廣陳在一塊人們司空見慣的磚頭上,用畫筆虔誠地創(chuàng)作,讓我們看見了高原上的溪流——有靜靜流淌的緩和,也有繞過山體轉角時的湍急。薛廣陳通過對日常細節(jié)的捕捉,挖掘其隱藏的深刻含意,直指人心與事物的深層內核。那是一個具象廣袤的空間。那里可以看見微觀的溪水橋梁和無限遙遠的燦爛風景;那里有浩瀚的大海,咆哮波濤,名山大川,燦爛星空;那里有莫扎特的鋼琴曲正在演奏中,和諧優(yōu)美,壯麗崇高,雄偉博大。薛廣陳用畫筆努力通過微觀事物表達宏觀世界的重大主題,表達對高貴的永恒贊美與歌頌。薛廣陳以如此虔誠的態(tài)度來觀察和呈現(xiàn)事物,對此,他如此解釋:“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人與自然是相融的,人和世間萬物是相通的。佛教講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當你對萬事萬物是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時,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會不一樣。就好比磚頭,當我們是一種蔑視的態(tài)度時,看到了就會一腳把它踢開;如果把它看作和我們一樣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時,就會尊重它,然后才會去觀察它。當你深入去觀察、品味它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世界。這是一種世界觀和人生態(tài)度?!?/p>
盡精微,致廣大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2009年3月16日,那是薛廣陳刻骨銘心的日子。在中央美院油畫系研究生課程班進修了將近3年之后,即將面臨畢業(yè)的薛廣陳依然試圖從歐洲繪畫樣式中尋找自己創(chuàng)作的方向,就是在這一天,他的工作室被付之一炬。唯一從火災現(xiàn)場救回的是已經被燒得斑斑駁駁的一個相機、一把繃畫布的鉗子、一把釘槍和一個門把手。這場大火對視藝術為生命的薛廣陳的打擊可想而知,但因為畢業(yè)在即的形勢所迫,他將自己全部的情感寄托在了從火災現(xiàn)場揀出的四件斑駁殘片的描繪之中,以靜物寫生的方式,刻畫了從灰燼中撿回來的四種象征性的金屬物。這是一種對于過往的努力尋找和挽留,他借此來修復自己,也在此過程中尋找創(chuàng)作的新方向。那些曾經鮮活的記憶都被他一筆一筆地埋藏進了畫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之中。畫家以此建立了與物體的新對話。這兩組作品最終被命名為《焚》和《焚——工作室》,標志了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一個全新的開始。
“我的作品是以一種超寫實,甚至是極端寫實的手法來呈現(xiàn)的。因為我覺得過多地表現(xiàn)或給人一種將個人觀點強加于人的感覺,采用超寫實的手法,是為了盡量剔除個人的主觀痕跡,回歸到物質的最初原本的狀態(tài)?!彼囆g家薛廣陳如是說。藝術的前提是“觀看”,災難摧毀了日常的生活秩序,也給藝術家?guī)砹怂囆g道路的蛻變,因為藝術家觀看世界的心態(tài)和角度發(fā)生了變化,藝術家脫離了經驗的束縛,世界呈現(xiàn)出新鮮甚至是令人震驚的面目,這是藝術才能給人帶來的“驚異感”。他用眼睛敏銳地捕捉來自心靈的指引,把眼前的世界與心靈產生交匯從而產生了全新的繪畫沖動。這是一種藝術中的“陌生化”效應,俄國形式主義學者什克洛夫斯基在論及陌生化問題時強調:“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藝術是體驗對象的藝術構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并不重要。”
與19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繪畫不同,當代超寫實繪畫所呈現(xiàn)的,并非現(xiàn)實的三維空間,而是被畫家的主觀視角過濾的“新”的表象,在清晰、堅硬的物質表象中,誕生出和我們日常世界絕不雷同的“另一種真實”。這種真實,首先是局部形象的真實。比如,我們看薛廣陳畫的“紅柿子系列”,無論是固化的水泥漿質地,還是破紅磚斷裂面,都無比逼真。尤其是在紅磚斷裂面的顏色處理上變化豐富,沒有燒透而形成的紅褐色,不只是豐富了紅磚的質地,而且把紅磚內部的質地的堅硬也刻畫了出來,與背景色形成呼應。畫作中,高度寫實的日常物品被重新組合并置以后,就呈現(xiàn)出奇異的陌生。這樣,局部愈真實,整體構造的邏輯就愈加夢幻。真實性與虛擬性同步加強,畫家將真實可信的東西變成不大可能存在的或幻想的東西,這正是人類夢中的意識活動特征。貝克曼曾經說過:“如果人們想理解那不可見的,就應該盡可能地深入到可見的里面去。我的目的永遠是通過現(xiàn)實,使不可見的能夠看得見。”2011年之后,薛廣陳幾乎所有的山水母題作品,都選擇了類似磚塊、腐木、臘肉的肌理效果來作為基材。他似乎回到了起源之初的鴻蒙世界。所以,“另一種真實”還是在細節(jié)里呈現(xiàn)出世界本質的真實,在這種真實中,明明不起眼的一塊斷石或殘磚,如涅槃重生一般,具有了山的風姿和氣度。簡單擺放在石頭上的幾種水果,好象是呈現(xiàn)給宇宙天地的圣物,有著超凡脫俗的夢幻感。還有幾棵清爽的菜蔬,也有了寶石一般青翠瑩潤的質地。
什么是化腐朽為神奇?什么是見微知著?薛廣陳解釋說:“心與心面對面交流,更讓我對磚有了新的認識。沒有人關注的磚塊、毫不起眼的草根,樸素而平凡,微觀的山水,宏觀的世界;然而它又是構筑我們社會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縱是高樓萬丈也必須依靠磚頭的力量平地而起。正像社會中的蕓蕓眾生,這些平凡之物又是何等地不平凡?!爆F(xiàn)代科學也證實物質的基本構成元素是一致的。偉大的美術教育家徐悲鴻曾經說:“盡精微,致廣大?!边@是超寫實主義的最高境界。薛廣陳也把“盡精微,致廣大”作為自覺的藝術追求:“傳統(tǒng)繪畫大家的著眼點更多的是平視、遠觀或近觀,很少有微觀的。我更多的是從微觀出發(fā),從一個微觀的局部呈現(xiàn)大千世界,以點概面,也就是前輩大師們常說的盡精微、致廣大?!?/p>
薛廣陳的超寫實油畫創(chuàng)作在人物畫方面也有新的探索和嘗試。我們可以想象,他筆下的人物畫《三季》就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一個目光善良清澈的少女,騎著白馬遠走他鄉(xiāng),尋找冥冥之中屬于自己的白馬王子。傳說真正的王子在撒哈拉沙漠里才能找到,少女又孤單一人騎著駱駝走過千山萬水,走過冰川雪地,走過萬里江山和荒原,去尋找撒哈拉沙漠,去尋找今生今世屬于自己的白馬王子。這是一個關于少女和白馬、少女和駱駝、少女和王子的傳奇故事。《靜默成詩》《綠茶》(封二)《寧寧》都是薛廣陳贊美青澀少女的芳華詩篇和樂章。
薛廣陳作品所呈現(xiàn)的“陌生化”效果,還在于高度寫實與高度抽象的結合。例如《俯瞰微攬》系列作品中所描繪的磚、面包和火腿等現(xiàn)實物品,其實并非簡單地再現(xiàn),而是被并置于單一的背景色中,在一個抽象色彩的平面中,在物體的上下邊緣,不存在光影。這些現(xiàn)實物品不在常見的桌面上,更像是處在一個抽象的空間中。評論家殷雙喜在《抽象的寫實》中寫道:“薛廣陳在《俯瞰微攬》或《行云推月》中,以一塊臘肉或碎磚為‘盆’,來含藏和幻化倪云林或范寬的山水造設之‘景’?!薄盀榱诉@樣一種思路,畫家可以將磚塊的下半部分以‘暈化’方式表達出‘岫出濃霧’的漸進過度,從而增加了‘橫空出世’的突出感,進而與現(xiàn)實生活中所見的物體拉開了距離?!?/p>
寫實油畫技法表現(xiàn)的中國畫
我們在薛廣陳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很多以磚頭作為表現(xiàn)對象的作品,這些磚頭在他超寫實的技法下,逼真到了夢幻的程度,但這不僅僅是逼真,在逼真之外,在磚頭的細微處,隱隱透著中國山水畫的情趣和意境。不僅僅是磚頭,從第一張代表作《中國式風景》開始,再到之后的《萬里江山圖》等作品,薛廣陳不斷進行嘗試。他筆下的勞動工具、水果、臘肉,都在實物之上有著光線的靈動,云煙的飄浮。油畫這種材質特殊的屬性越來越秘而不宣,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萬千氣象逐漸躍然畫布之上。
山水畫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精神符號,也賦予了他的油畫與別人不盡相同的中國屬性。尤其是在《俯瞰微攬》《道》《決流推波》等作品中,薛廣陳有意弱化了色彩,物質不僅僅是簡單的物質,而呈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山水的清幽高遠。《俯瞰微攬》讓評論者想到北宋畫家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上部。范寬偉大之處,如美術評論家方聞所云:“其最終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一種超越現(xiàn)實具象的宇宙觀……山林隱士試圖引領我們在疊加的、正視的、由近及遠的視角下,于山徑間漫步思考人生和宇宙,每一視角的取景均隨著焦點上下左右的游移而放大縮小。”[1]薛廣陳也暗藏這樣的野心,在很多畫作的主體與邊緣的交匯處,他采用帶狀云霧加以環(huán)繞或阻隔,而畫家在這樣的虛擬世界中,呈現(xiàn)出“看山不是山”“所見非所物”的人生境界和藝術修養(yǎng)。
畫家要達到這種貫通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效果,首先要尋找自己觀看世界的視角,在細微的觀看中有所發(fā)現(xiàn);其次要學會讀畫,讀古人的畫和現(xiàn)代的畫,體會古人處理山水畫的態(tài)度和方式,同時,還要深入揣摩西方油畫的成熟技巧,并逐步形成創(chuàng)作的想法。接著,畫家要尋找磚頭等日常之物,并嘗試擺出各種造型,以此來分析構圖、切割畫面,最終再以色彩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這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但每一步都充滿了創(chuàng)造性。
談到這個過程,藝術家薛廣陳講,寫實這種語言更符合自己的性格,但他同時也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他想找到一個契合點,將油畫這種語言和傳統(tǒng)文化融合在一起,這也是他曾經最苦惱的事情:“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意象為主,西方以寫實為主,開始非常難,后來我就研究前輩們關于油畫中國畫的實踐探索,受益匪淺。我思考重點也變?yōu)橛彤嬛袊切问缴系闹袊€是精神內核上的中國化?當我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思路就變得比較清晰?!薄坝彤嬍俏鞣降恼Z言,有些人追求畫出純正的西方油畫,這是一種思路和方向,但在我看來這非常難,因為我們沒有西方的文化背景也沒有西方的語境和環(huán)境。這就像讓西方人畫出純正的水墨畫一樣。換一種思路,把油畫當成一個材料和語言,作為中國人只是用這種材料和語言來表達自己,呈現(xiàn)中國人的思想。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后,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些年也是一直沿著這個方向向前探索的。我的探索分為兩個方面,一個是畫面的語言形式,另外一個是畫面的精神表現(xiàn)。”
從小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染下成長的薛廣陳,學習書法和篆刻。他的超寫實油畫技巧的內核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這是中國超寫實油畫民族化的又一突破和進步。薛廣陳說:“我努力在創(chuàng)作中嘗試借用西方的媒介和材料,來表現(xiàn)對自己影響至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我希望我的油畫有別于西方油畫的形式和創(chuàng)新?!睙o論是他的《萬里江山圖》還是他的《火焰山》《俯瞰微攬》系列、《問山》系列、《元真氣象》《云氣煙生》等等都是他的超寫實中國風景的探索成果。古人說,第一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等到第三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可是第三個境界講的不是技術,講的完全是藝術的味道,就像宋畫。正如宋代郭熙論山水畫《林泉高致》曰:“山水畫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币谎砸员沃褪鞘剐撵`得以安頓,精神有了歸宿。正如薛廣陳所說:“足不出戶,遍游山水?!边@就是畫家在山水畫中為我們呈現(xiàn)的萬千氣象。
參考文獻:
[1]方聞.兩張董元:早期中國山水畫“狀物形”與“表吾意”兩種范式的建立[M]. 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