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調(diào)——藝術生態(tài)調(diào)查”是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于2013年發(fā)起的展覽項目,至今已經(jīng)以四個展覽與四部紀錄片分別調(diào)查了江浙滬、北京、珠三角、云貴川(渝)區(qū)域中的藝術家?!皬驼{(diào)”藝術項目最早提出是引用巴赫金的理論,旨在以“和弦”和“多聲部”呈現(xiàn)區(qū)域間當代藝術的多元生態(tài),并同時在展覽中呈現(xiàn)藝術家的生活狀態(tài)與創(chuàng)作狀態(tài)。經(jīng)過四期的展覽呈現(xiàn),策展團隊不斷對自己策展實踐中所面對的問題進行了多次反思:1.策展團隊不再執(zhí)著于“藝術生態(tài)”這個宏大的命題,一個展覽或者一部紀錄片對于區(qū)域藝術生態(tài)本身只有短暫的呈現(xiàn)意義,只能以生態(tài)調(diào)查的方式去進行策展行動,而不能將一個展覽當成是調(diào)查的結(jié)果。2.策展團隊的考察方式從“面”轉(zhuǎn)變?yōu)椤熬€”,從調(diào)查的廣度開始轉(zhuǎn)變?yōu)檎{(diào)查的深度,開始注重線索的獨立性。3.更多去進行展覽的“剪輯”而不是紀錄片剪輯,用藝術家與作品等素材來剪輯成脈絡更清晰的展覽呈現(xiàn),用未剪輯的真實素材來構(gòu)成紀錄片。
回到“復調(diào)5”的展覽內(nèi)容,與前四期國內(nèi)的藝術生態(tài)調(diào)查不同,第五期的“復調(diào)”將整個東南亞區(qū)域作為調(diào)查對象。作為“復調(diào)”首次的國際調(diào)研,其從策劃一開始就面臨著諸多亟待解決的問題。1.為什么是由高校美術館來策劃東南亞的藝術項目?2.策展人與策劃團隊對東南亞的藝術家與生態(tài)是否熟悉?3.一年時間的籌備與兩個月時間的實地考察能否達到調(diào)研目的與展覽呈現(xiàn)目的?4.如何在整個展覽中處理多語言、多民族、多政體、多宗教之間的復雜關系?5.國際藝術視野中,東南亞的藝術家與作品已經(jīng)開始被廣泛關注,“復調(diào)”如何跟其他美術館的類似項目(例如日本森美術館與國立新美術館共同主辦的東南亞藝術展覽“太陽雨”,展覽現(xiàn)部分巡展到中國臺灣高雄美術館)保持差異性。
帶著前四期“復調(diào)”項目的自我反思的問題以及第五期“復調(diào)·東南亞”面臨的新問題,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的策展團隊于2019年4-5月在新加坡、雅加達、日惹、曼谷、清邁、河內(nèi)等城市進行了第一次實地考察與調(diào)研。南藝美術館策展人王亞敏與《畫刊》雜志主編孟堯共同以觀察員的身份加入進來。2019年6-10月將在《畫刊》雜志上開設“復調(diào)·東南亞”的專欄,將策展團隊的策展思路與問題意識在《畫刊》中逐期呈現(xiàn)。并最終將五期專欄的內(nèi)容以文獻或文獻延伸的方式陳列在展廳。在本期的內(nèi)容里,王亞敏的文字呈現(xiàn)了觀察員視角下的喧囂的東南亞以及“復調(diào)”行走的策展方式。(林書傳)
未來在于“X”
關于這個目前還沒有具體名字的項目,我想努力串聯(lián)起諸多“貧乏”一瞥的瞬間。我們也只是混在潮水般涌入“新馬泰”的,藝術和非藝術工作者人群中的,一小撮最微不足道的人。這是在襯托一種“亞洲的喧囂”嗎?還是身在當下心系未來的普遍的憂心忡忡?
火山出沒的日惹的酒吧,嚴肅黝黑的本地DJ青年混搭出潮酷的旋律,來自澳洲的酒吧老板終于按捺不住,掏出手機,“谷歌”出一本書的封面,推薦過來:《未來在于亞洲》。我瞅了瞅,習慣性拇指在手機屏上一滑,一串“未來在于”打頭的書推送出來,赫然緊跟的是:《未來在于女玩偶》。什么?為嘛是亞洲?我心里正嘀咕著,可澳洲老板關于本城的當代藝術還有一大堆話要說。在他噼里啪啦一通后,我斷定,多年前這位白壯的澳洲客,跑到偏安爪哇島中南一隅的海岸來落戶和開酒吧,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或者迫不得已,但絕對是自己研發(fā)了一套理論和精神支柱的。這讓我想到風風火火的另一個澳洲人阿桑奇(Julian Paul Assange),他在網(wǎng)絡安身立命,這樣的“在于”是不是也很未來呢?
賽博格@金三角
我的藝術工作者朋友說,澳大利亞、印尼和中國臺灣等東亞島鏈的地理和生意組合,可以看作是一個南方的“金三角”:金錢、機構(gòu)、人力、地租和材料各取所需的當代藝術的熱土(當然,傳統(tǒng)東南亞的“金三角”不做藝術生意)。而我恰又撞到了一個滿是賽博格之愛情調(diào)的黃金拍檔案例。
梅拉·嘉斯瑪(Mella Jaarsma)和令帝駝·艾迪普諾莫(Nindityo Adipurnomo )是一對夫妻檔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老牌本地空間的創(chuàng)始運營者。這可以說是本地當代藝術基礎設施一窮二白年代的第一家空間(Cemeti Art House),1988年迄今31年了,當時叫“畫廊”,后來與時俱進改成了“藝術之家”。而最讓我唏噓的是,這對藝術創(chuàng)作和管理的雙料夫妻檔,同時還是一對國際搭檔:梅拉是真正荷蘭血統(tǒng)的白凈女子,令帝駝則是實實在在的瘦黑高挑、眸子閃著單純的本地小伙子。當然,現(xiàn)在的梅拉早已是慈眉善目的富態(tài)老太太了,令帝駝也已完全看不出來是當年那個帥氣小伙了,如果他還有頭發(fā)的話,也應該是一片花白的吧。這一對夫妻相互介紹時候的略顯靦腆,相互間深情默契的一個眼神,還有那兩雙相互緊扣的膚色深淺不一的大手,真讓我感情泛濫了一下:那些作品、展覽、空間勾連的當代藝術史,真不如眼前的這一對鮮活和當代啊。他們甚至有點像是亞洲當代賽博格的一對男女菩薩。
梅拉的作品其實也很菩薩心腸,有一件作品是招待群眾們烤青蛙吃,把指涉印尼排華慘案的藝術,搞得很有生活調(diào)調(diào)和通情達理:我們通過吃,透過飲食男女的相互關系,這就是人類既殘酷又溫情的社會斗爭關系的活色生香的隱喻。東南亞甚至是亞洲自身,不就是這樣一口活色生香的熱鍋,一個全球燒烤聚餐的“趴體”地帶?自從有了各種“全球浪漫主義”解放運動(西方向東方尋求浪漫,東方向西方尋求解放?),西方和東方,北方和南方,熙熙攘攘你來我往地糾纏在這里,從吃(想想鴉片和香料吧)開始,又從吃升華。可以很殘酷,充滿烤肉的焦味;也可以很藝術,充滿文化的裝飾和想象。
替代性集體生活
旋律漸漸黯淡,被灌下好幾瓶本地啤酒和藝術家自制的果酒,晃來晃去的DJ青年下班過來打招呼,一直在第一排用深情大眼睛為他不斷點贊的女友也過來道別。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眩暈,我踉蹌著摸進附近黑漆麻烏的Ruang MES 56院落,又一頭撞見了這哥們,原來他也是這個藝術團體的。接頭的人叫巍莫·巴揚(Wiom Bayang),有點中年發(fā)福,看著有些面熟,昏暗搖曳的燈火中,還瞥見好多似曾相識的面孔,或許是這幾天遍蹭各種空間時擦肩而過,或者略有寒暄的陌生朋友。
叢生的替代性空間的集體生活,這正是此城的藝術奇觀之一。我不清楚這種替代性集體生活是否“替代”了什么,或是否是無法分類的一種。Ruang MES 56集體生活的歷史則是在模仿一支搖滾樂隊的愛恨情仇。這種集體生活的困難還經(jīng)受了喪“家”的考驗:2011年,在和KUNCI Cultural Studies Center合租房子因為房主破產(chǎn)清理而被收回后,他們放棄尋租房子,選擇過一種沒有片瓦遮天的集體生活。在Ruang MES 56的紀念文集中,有一篇充滿《飄》一樣的對土地不舍之情懷的文章《當房子煙消云散了》。怎么辦?走著瞧。愛也罷,恨也罷,巍莫說他們像樂隊一樣渴望傳奇。他自己用兩塊蛋糕的故事來挖掘這一傳奇的冰山一角:他帶了一塊蛋糕到集體的第八屆團拜趴,寫了“我們能不能活得更有錢”。而在失去房子后的第十屆紀念派對,他帶去了另一塊蛋糕,寫了“我們能不能活得更懂事?”。
房子沒有了,生活還要繼續(xù),但生活已悄然改變了。一些選擇死一些選擇活,一個集體死去或成了僵尸,新人新集體在腐爛之中滋潤著生長起來。是否把這樣的集體生活看作另一種必然的賽博格生活實驗的形態(tài)?我想起梅拉的感慨:空間牛掰了,有人開始感冒,常常指指點點揶揄所謂“Cemeti畫廊一路的”,無形的黨派和鄙視鏈滋長起來。好吧,空間還要繼續(xù)過下去,后來我們把“畫廊”改成了“家”,算是換個馬甲繼續(xù)吧。我在一片黑燈瞎火中摸索著,翻給巍莫看梅拉夫妻兩張跨越31年的滄桑合影,他剛剛從外地做完攝影工作坊連夜趕回來,略顯疲憊。他告訴我,接受一種贊助就要付出一份工作。
淘金者、漂浮的夜校和未來的諾亞方舟
這般的生活現(xiàn)實中,談亞洲的未來情懷,是要對幻滅未雨綢繆,還是盡管隨著冒險而冒險?在河內(nèi),我還碰見另一位高大白凈的澳洲小伙,他當時正忙著在空間(A Space)做采訪。小伙說他去過中國,還在南京溜達過。他還說他學過文學,干過拍賣行,也在倫敦開過一段時間畫廊,再后來又去做證券生意,現(xiàn)在算是重新回來“淘金”。這位澳洲小伙拉著我吐槽當代的藝術批評,感嘆文學大沙龍當眾撕逼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雖然如此,他依然對河內(nèi)和東南亞的當代藝術前景充滿憧憬,并對他眼前的訪談對象——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本地充滿信心。夜色中,我們爬上這處藝術家合伙經(jīng)營空間的三樓露天平臺,各色皮膚的男女青年被酒精和燒烤包圍著。遠處,火車轟隆隆地駛過稻田,在燥熱的空氣中劃出一股機油味的熱風。
說到對未來的直覺和在大東亞的道路抉擇,我們還碰到了一位定居曼谷的日本“醫(yī)生”。他拖家?guī)Э诘男》块g非常逼仄,且塞滿了貼著標簽的“藥物”和“標本”,散發(fā)出腐朽怪異的味道。當年為啥選擇留在曼谷行走呢?他伸出兩個指頭說,因為害怕日本家鄉(xiāng)太多太多的核電站。醫(yī)生的這種末日直覺,讓我不禁想起一則傳言,硅谷大佬們紛紛到新西蘭置地,私心作為核戰(zhàn)后的諾亞不沉小舟。又是亞洲的浪漫。
不僅僅是那位日本醫(yī)生赤腳行走大東亞的樸素直覺,亞洲除了有像硅谷階層一樣的科技精英的算計、救市(數(shù)字共產(chǎn)主義)和自保,也充滿了遙想未來的青年革命樂觀主義色彩。不提囊中羞澀,夾雜在走向世界的中國旅游大軍中的東南亞方面軍,也不提形形色色擁擠到東南亞來讀書、駐地、串聯(lián)、開連鎖按摩店和完成藝術工作的“00”一代,洶涌而至的“旅行青年們”想要一種什么樣的集體生活呢?
說到集體生活,這似乎是當今伴隨著旅游主義的一種潮起潮落的生活再組織——移動或者漂浮的集體一代?在雅加達,在超級龐大,仿佛也有很多外環(huán)的城市,就像是熱帶的“北京”,在到處呼嘯而過的摩托大軍中,在當天選舉事件引發(fā)的騷亂不安的煩躁熱浪中,我在城郊結(jié)合部的一處替代性空間(Gudskul)邂逅了一大群各色青年集體的代表。長長的各自各地的集體實踐的分享,或熟練或半生不熟的各種語言的嘈雜交匯,占領了這個五臟俱全的“夜校”,占領了一排排的駐地宿舍,以及各種工作室、小商店、大教室、廚房餐廳等角角落落的夜晚。姑娘們大都漂亮年輕,英語熟練地道,小伙子們也大都精干健碩,各有拿手絕活。東方和西方,東亞和南亞,男和女,騷亂和補習,就這樣以一種熱帶駁雜生長的方式,纏綿糾結(jié)成燥熱黑夜中發(fā)光的一團。
藝術的項目,發(fā)明難以歸類的生活
糾結(jié)我心頭的,是某位哲學明星的話,大意是:現(xiàn)在,是西方在西方捍衛(wèi)著東方的價值,是東方在東方捍衛(wèi)著西方的價值。今日世界喧囂之下趨于某種同質(zhì)化湮滅的危機?看起來熱鬧,激情和對抗,暗地和骨子里卻是各種暗通款曲眉來眼去。不就是常常有人掛在嘴邊的所謂“后真理”時代的意思嗎?我的意思是:真理現(xiàn)在最明白不過地在貌似最不靠譜的表象上閃爍——世界的喧囂,它正是世界的無謂掙扎?
所謂的“亞洲的喧囂”,包括“亞洲作為方法”,已經(jīng)見怪不怪;(藝術世界)時不時一陣子的亞洲狂熱,是怎樣一種掙扎呢?但總歸是掙扎。另一位哲學活動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也愛亞洲的中國,一踏上這熱土,一有機會就表示寄望亞洲和東方的中堅,寄望她別開生面另起爐灶的社會和數(shù)字技術系統(tǒng)操作。從“煊赫”的華為爭端來看,他的寄望貌似不全是空穴來風??晌覀兊降自诤ε率裁??
一抬頭,討論本地生態(tài)的座談會正要收尾去吃酒,一位前輩藝術家終于在最后對發(fā)起會議的本地重量級女贊助人抱怨,他們相互不知道對方到底想干啥。另一位前輩藝術家主持人則再次提起從本地出發(fā)不久前剛剛自殺的詩人。熱烈中,新陳代謝會旺盛起來,有些生活要死去,有些生活要誕生。我當時其實想說,不斷發(fā)明新的生活,也不管它是否難以歸類,這其實是現(xiàn)在唯一的新媒體藝術吧,這樣才對得起“當代”這兩個字眼吧。
說回未來,具體到目前還沒有名字的東南亞項目,不如說:讓這一路的陽光射得再毒辣些吧,讓這一帶的風雨云席卷得再猛烈些吧,讓該爛的快爛,讓該長的快長。
當然,生死也從來就不是明明白白的面面相覷。從清邁城郊的一家私立當代美術館(Maiiam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打Grab回市區(qū),白凈、語調(diào)柔軟的出租車司機和我套著近乎,貼心地放起了鄧麗君的歌曲?!坝形患讶耍谒环健?,歌者當年駐留的酒店成了旅游景點,歌聲則成了這位老兄和我拉近感情基礎的亞洲語言。他甚至會說一些簡單生硬的華語:“鄧,她有一對真正的乳房!”他在歌聲中不無贊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