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生
2019年3月6日,星期三,雪后初晴,天氣放暖,又是個大好天。上完課后回到辦公室打開電郵,卻看到英語系系主任發(fā)給文學院全體員工的電郵,標題為“榮譽教授阿里達·阿里森(Alida Allison)”。我腦子“轟”地一聲,莫非她……
僅僅一個月前,還收到她“Gung Hey Fat Choy”(粵語“恭喜發(fā)財”)的新年祝福;去冬感恩節(jié)前,她還告訴我,又要去蒙特利爾看小孫女Ali了;去年春暖花開時,她跟我合作的翻譯項目正接近尾聲;自從前年來美國空軍學院客座,我就一直琢磨著什么時候開車去看她??晌以诼迳即墫|,她在洛杉磯西,開車至少要五六個小時,冬天又怵走山路,就一直沒成行。本打算這學期結束天氣變暖后,一定去看看她那個Ouray 小鎮(zhèn)。畢竟,她邀請我去住住她那世外桃源的小木屋已有好些年了……
這怎么可能?可是電郵上分明寫著“阿里達·阿里森教授于3月3日因病離世”。雖然最近幾乎天天都聽到這樣的壞消息,阿里達的離去著實給了我一種不可名狀的沖擊。過去幾星期來,她的音容笑貌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往事的記憶更如潮水般涌來。我的同事、摯友、合作伙伴走了。懷念阿里達[1]。
我們同在圣地亞哥州立大學任教近三十載。十幾年前通過來自西南大學的訪問學者夏云老師有幸結識了她。因為對中國的共同興趣,我們的來往多了起來,一起飲茶聊天,一同去中國訪問,最近又一同從事筆譯工作。她長我?guī)讱q,又早早晉升了正教授,因而在事業(yè)上,也成了我非正式的咨詢師,鼓勵我、支持我,并使我開闊了視野。我在語言學與亞洲語言系,而她在英語和比較文學系;我的領域是語言學和對外漢語,對于文學和兒童文學完全是個門外漢,還是通過阿里達才第一次聽到曹文軒、王根泉、童喜喜等中國著名學者、作者的名字。前年開始,我們開始合作翻譯童喜喜的《嘭嘭嘭》和《影之翼》。這是一種多么求之不得的合作模式啊。我雖然來美三十年有余,對英語還是沒有足夠的把握,多虧有阿里達對我的譯稿逐字逐句進行編輯潤色。對我來說,翻譯和兒童文學都是極有吸引力和挑戰(zhàn)性的全新領域,一個看好的新開端,就這樣戛然中止了。
阿里達的離世引起了極大的震驚,海內外同事、朋友、學生紛紛撰文來信,表達追思緬懷之情。摘錄其中一部分如下:
首都師范大學兒童文學教授王蕾寫道:親愛的阿里達教授[2]是我們中國兒童文學界與兒童教育界的老朋友,每次中國的同行們有什么需要阿里達教授支持的事情,她總是義無反顧地給予很大的支持與幫助,她對中美兒童文學的交流貢獻了很多很多,她雖然離開了,但我們中國的老朋友們會一直銘記她燦爛的笑容與對中國兒童文學的巨大幫助!
圣地亞哥州大文學院的工作人員Ginger Shoulders寫道:關于阿里達的回憶,我最喜歡的是她舉辦的每年一度的兒童圖書瀏覽馬拉松。我的女兒 (那時四歲,現(xiàn)已十六歲) 跟我參加過一次。阿里達連著幾個小時趴在地上跟我女兒閱讀圖書。活動結束,女兒抱了一摞書離開,同時結識了這位新的偶像。她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地談到那天的事。對我來說,這個記憶特別能代表阿里達這個人,她生性大度,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架子的人。真有幸能跟她共事。她永遠活著我們心里。
同事琳達和她的丈夫寫道:謹向逝者家庭表達我們的慰籍和摯愛。我是2002 年在圣地亞哥州大任兒童文學圖書管理員的時候認識阿里達的。在困難的時候她給了我支持。通過那精彩的圖書瀏覽項目和飲茶午餐,她成功地聚合了那么多人。我們全天瀏覽圖書。她讓我和所有人都擯棄客套,返樸還真。她跟我這個圖書管理員的使命就是如何把好書送到孩子們手中。她讓周圍的人都別把工作看得太重,讓大家消消“氣”。我很高興此生有幸認識了她,也很高興她認識了我的丈夫。她寫的關于兒童文學的文章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文字之一。我們的住處離她以前在海洋海灘區(qū)的房子不遠,現(xiàn)在成了伏爾泰街和夕陽崖大道交口的Jack in the Box快餐店了。我們告訴她每次經過那個快餐店,我們都會說:阿里達的老房子,你好??!她覺得挺滑稽。哈哈。我們愛你,Chica (西班牙語對女孩子的愛稱)。
她帶過的一位研究生這樣寫道:阿里達·阿里森教授務實而不失好奇心,敢于為正義而堅持原則。另一位學生在Rate My Professor.com (教授評估網站) 上對她的一門課是這樣評論的:阿里森教授不只是天才知識分子,是天賜圣地亞哥州大英語系的厚禮,她還是位極其誠摯和無私的教師。她可以義無反顧地站出來替那些生活或學業(yè)上遇到困難的學生說話。去上她的課,讀她列出的書單,見證你自己的成長吧。
阿里達的一生是不平凡的,更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她的系主任發(fā)出的訃聞是這樣描述她的生平的:
阿里達出生于紐約布魯克林。在加州的棕櫚泉度過了快樂的童年。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圣地亞哥州立大學讀本科時選過三個專業(yè),然后輟學去印度過了兩年背包族的生活。七十年代初,她和丈夫共同服務于美國公誼服務委員會(貴格會),任駐香港代表,經常出入戰(zhàn)時的越南。八十年代初,獲圣地亞哥州立大學英語系創(chuàng)意寫作學位,同時開始撰寫兒童書籍。1990年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完成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同年開始在圣地亞哥州立大學教授兒童/少年文學。除了諸多論文和會議發(fā)言外,還發(fā)表了三部學術專著:一部關于學術出版,一部關于辛格的兒童故事,還有一部關于羅素。霍本的兒童作品。阿里達2012 年從英語和比較文學系榮退,但繼續(xù)每年授課半年,直到2016年為止。
阿里達的世界是充滿童真和夢幻的空間。她曾跟我略提過在棕櫚泉度過的童年。她幾歲的時候,父親舉家遷移,從紐約搬到南加的棕櫚泉落戶。棕櫚泉現(xiàn)在是個政要影星名流出沒之地,可那時只是個沙漠上的綠洲。生活是簡樸的,但對于童年的阿里達,成天能光著腳在外面四處亂跑,還有比這兒更幸福的地方嗎?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的她,可不是個自由的精靈鬼?我依然記得2011年夏跟她去造訪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的情形。在建國門外大街寶鋼大廈三、四層的兒童閱讀大世界里,阿里達像孩子進了玩具店,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體驗一遍,還不斷贊嘆那里世界兒童名著的種類之多。
阿里達堅信兒童需要有想象的空間。在《文化學刊》上發(fā)表的“幻想與夢想:兒童思維的跨學科研究”[3]中,她這樣問道:“像許多人一樣,我們需要自問:說實在的,幻想有什么用呢?畢竟,我們知道,幻想的定義是不真實,或者至多也是極其不切實際,以至于瀕于不可能。穿越時空、讓人許愿的妖怪、在空中飛舞的貓,所有這些都只是浪費時間而已。描寫現(xiàn)實的小說或者計算機手冊則具有實用的價值:這些是實用的。讀幻想作品則不然,正如薩爾曼·拉什迪 (Salman Rushdie) 的小說《哈龍與故事?!罚℉aroun and the Sea of Stories) 中的一個人物反問的那樣:‘一個甚至都不真實的故事有什么用呀?’”(劉楊譯)。 2014年5月29日在北京清華大學附屬小學舉行的首屆國際兒童閱讀論壇上,她對在場的小學教師們如是說:“想象力的培養(yǎng)對處在人腦快速發(fā)育時期的低年級兒童來說尤為重要,然而世界教育范圍內的很多學校教育體制只局限于對兩種大腦活動的淺層次的測試和評估:一種是我們用來做數(shù)學題的邏輯思維能力,另一種是我們?yōu)榱嗽诳荚囍袉酒鹫_選項的記憶能力。想象力不僅能連接這兩種能力,而且能最大化地促使邏輯思維能力和記憶能力的提高。”
多年擔任全美著名的兒童文學研究中心主任,阿里達的整個學術生涯都奉獻給了兒童文學研究。她的一部專著介紹1978年文學諾獎得主,美籍猶太裔作家辛格的兒童作品及童年回憶錄[4],另一部則為旅英美國作家羅素?;舯镜乃氖陜和髌氛撐募痆5]。除此之外,她還撰寫過一部學術界少見的《研究生學術著作發(fā)表指南》[6]。幾年前退休后,她的學術活動頻次并沒有放慢,去印度參加學術會議,去北京上海泰安各地講學,并受聘為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的特別項目顧問。
阿里達自己也像有翅膀一樣,不僅是理論家,也是實干家;不光是學者,也是作者。兒童文學作家童喜喜在去年的“美國之行漫記”中這樣回憶她們的初次見面:“見面之后我才知道,阿里達不僅是著名的兒童文學研究者,而且很早就是一位知名的兒童文學作家。她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童書,以自己大兒子的生活為原型,銷售70多萬冊,稿費后來成為了大兒子的大學學費”。以下所列即為她拿到本科學位之前開始陸續(xù)出版的兒童圖書:
《小不點大小便書》 (The Toddlers Potty Book), 1978
《講禮貌的孩子》 (The Children’s Manners Book), 1981
《甜蜜的夢》 (The Sweet Dreams Book), 1984
《藍帶小幫手》 (The Blue Ribbon Helper), 1990
《學前兒童小小心》(The Preschoolers’Be Careful Book), 與 L. Nolte合著, 1994
阿里達為人豁達、謙和、大度,因此朋友很多。我和家人有幸參加過一次她舉辦多年的飲茶午餐。在圣地亞哥最大的粵菜館新樂宮,圍著十幾人的圓桌坐著不同年齡、各行各業(yè)、各種膚色的朋友;有同事、摯友、也有她教過的學生。她是一名名副其實的世界公民。她給我的郵件短信,常以Amigo(西班牙語:朋友)和 Inshallah (阿拉伯語:聽從天命吧) 落款,詼諧灑脫,體現(xiàn)了四海為家的國際主義情懷。她本人出生于俄國猶太移民家庭,成長在動蕩的六十年代。那時的美國,大學生反戰(zhàn)、鬧學潮、追求個性解放。正是在這個歷史關頭,她的視線轉向東方,大學期間輟學去了印度,離開物質享受,追求精神的歸宿。后來又旅居香港,為越戰(zhàn)將士做出自己的貢獻。幾十年前學的一些粵語,還說得字正腔圓,讓我這個北方長大的冒牌粵語人感到汗顏。圣地亞哥州立大學印度裔Madhu榮譽教授這樣追憶阿里達:“因為她有意幫助印度高等院校開發(fā)兒童文學項目,我跟阿里達因此變得很熟。她多次走訪兩所院校和全國性組織,進行學術交流。人們不會忘記她為改進印度兒童文學教育而做出的無私的奉獻?!眱鹤觽兪芰藡寢尩挠绊懀捕汲闪耸澜绻?。大兒子多年在歐洲做大腦神經研究,二兒子獲得亞洲史的本科學位后,來中國蘇州、昆明等地旅居多年,教英語、學漢語、教烹調、走茶馬古道,還在那里認識了妻子,一位在加拿大法語區(qū)長大的加勒比海移民。
阿里達教授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象牙塔族,而是時刻關注世界大事的社會人。她退休后常在“臉書”上發(fā)帖子,抨擊時政,愛憎分明。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一次去蒙特利爾看孫女之前,她鄭重地宣布:在加拿大期間我將中止一切涉及政治的帖子。那幾天看到的果真就都是些天倫之樂主題的照片。不過,一回到美國,她的政治帖子又開始出現(xiàn)了。
阿里達又是極富惻隱之心的人。童喜喜在“美國之行漫記”中記錄了這一感人的時刻:2018年11月22日,在國際兒童讀物聯(lián)盟(IBBY)副主席張明舟的推薦下,我和她有了一面之緣。當晚的閑聊中,我講了我寫作的幾本書的故事梗概,張老師翻譯。翻譯到以反思南京大屠殺為主題的童書《影之翼》時,出現(xiàn)了我永生難忘的一幕:張老師數(shù)次哽咽,不得不中斷翻譯;阿里達從開始的熱淚盈眶,到用手指悄悄拭淚,再到拿過餐巾紙毫無顧忌地擦拭……故事講完,阿里達輕聲反復說:“哦,天哪!天哪!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夜晚!”我對阿里達說:“當你為了《影之翼》流淚,我第一次明白,兩個人之間,靈魂是可以如此親近的?!?/p>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謹以中國兒童文學作家汪玥含的唁電向摯友告別:尊敬的阿里達女士: 感謝您曾經對我的幫助、愛護和支持,您是我的摯友!希望您在天國安息!
(作者單位:美國圣地亞哥州立大學)
注釋:
[1]Alida亦有譯為阿麗達的。本文統(tǒng)一使用阿里達。
[2]按照英美人的習慣,正式稱謂只與姓氏搭配。阿里達不是姓而是名,阿里達教授這樣的稱呼雖不合習俗,卻表現(xiàn)出一種親昵。
[3]《文化學刊》2014年第三期
[4]Isaac Bashevis Singer: Children’s Stories and Childhood Memoirs, 1999
[5]Russell Hoban/Forty Years: Essays on his Writings for Children, 2000
[6]The Grad Student’s Guide to Getting Published, 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