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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翅膀

2019-09-10 10:55:47凌兆國
科學導報·學術 2019年5期
關鍵詞:爺爺媽媽同學

凌兆國

第一章

“老師,我撿到5分錢?!?/p>

馬老師正在給坐在第一排的三個女生講解錢幣的由來,她和她們講的很歡,跟聊天一樣。那三個女生是這個學校里其他老師家的孩子。

今天這堂課上的是錢幣,昨天,她就囑咐同學們把家里不用的一分五分都帶過來。

危平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顯然老師并沒有聽到這個成績差到極點的學生發(fā)言,他在入學的兩次考試里,加起來都沒有過及格線。老師把這些不學習的搗蛋鬼都安排在后排,隨他們折騰去。

“老師,我撿到5分錢”,這次比剛才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從危平上學的第一天開始,就像是藏在角落里的老鼠一樣,生怕犯了什么錯誤而挨打,可是,他卻總是因為犯錯誤而成為老師和同學中的笑柄。

他一直覺得這個世間對他充滿了惡意。

危平的發(fā)言并沒有起到任何效果,他傻傻的站在座位上,可是他太矮了,即使是回頭借橡皮的同學,也并沒有發(fā)覺他。

馬老師在講完書本上的內(nèi)容后,就讓大家自己討論學習,同學們的討論聲從一開始的小聲哼哼到稍微大點聲的喧鬧,他聽到坐在前排的林嬌在向同桌炫耀他爸爸剛給她買的彩筆盒。

“這是我爸爸從北京給我買的,花了50塊錢呢”。

“老師,我撿到5分錢”,他終于扯著嗓門說了出來,聲音傳遞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瞬間安靜了下來,只聽到頭頂上兩根鋼絲吊著的日光燈左右搖擺的聲音。銹跡斑斑的鋼絲已經(jīng)被灰塵裹的像油條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蜘蛛網(wǎng)連在了一起。

馬老師怒氣沖沖的向后排走過去,向擰螺絲一樣揪著危平的耳朵,然后把他往講臺上拖。

她滿臉通紅,額頭上的皺紋瞬間皺了起來。

“撿到5分錢,撿到5分錢,你還有沒有課堂紀律”。說罷,她拿起橫放在講桌上的竹條,橫七豎八的打向危平的臉上,那一條條紅印,從他的耳根連接到下顎。馬老師還氣不過,抬起穿著高跟鞋的腳向危平的大腿踢去。

“同學們,你們要不要向胡危平學?。俊?/p>

“不要!”

所有的同學整齊的回答著。危平從余光中看到,所有的目光都像是審判著他!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可是委屈的淚水并沒有聽從他的使喚,它們像快要孵化的卵一樣,極力的從他的眼眶里掙脫出來。

他并沒有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他盡可能的低著頭,下巴抵著胸脯。

他想把頭鉆進身子里,也或許,他在找地縫,像西游記里的土地公公那樣,消失在教室里。

馬老師一腳把他踹到講臺邊上的角落里,繼續(xù)上起了課。

那是多么漫長的一堂課。

“我為什么要轉到這所學校來?”危平這樣責備自己。他原本在大駕山后的紅馬小學上學,那是他們大隊上的學校,后來他最好的朋友兼同學胡天豪,在上完幼稚園后就轉到了這里,開學的第一天,他滿心歡喜的去他家叫他,只聽到他媽媽說,“我家天豪去尋麓小學上學呢”。

上完一年級的上學期,他就央求媽媽轉到尋麓小學來。于是他和姐姐一起轉學了。

“下午你和你家長一起過來,家長沒過來,你也不用來上課了。”下課鈴響的時候,馬老師用課本拍著他的頭說道。

危平在校門口的小賣部等天豪的時候,隱約聽到馬老師對另一個女老師說,“不知道從哪鉆出來的喪門心,專來折磨我?!?/p>

他憤憤的朝著馬老師走遠的方向吐了一口吐沫。

下午,危平的媽媽風塵仆仆的趕到學校,當著老師的面,把危平狠狠的訓了一番。因為老師說他上課不遵守紀律,并沒有提到5分錢的事,他也不敢再提。

時令已經(jīng)到了驚蟄,胡家坎的村民們已經(jīng)開始為春耕忙碌了。這是一個坐落在山間洼地的小村莊,雖然地處平原地帶,僅有的幾個山頭,卻都在這了。

危平聽爺爺說,幾百年前,四個兄弟一路要飯來到這里,他們驚訝的看到方圓百里的平原竟在這里聳立起好幾座山,山丘把這里圍成了一個巨大的碗口。

“風水聚集的好地方呀!”

于是,兄弟四個便在這里扎了根,一直繁衍到現(xiàn)在。

“那通往紅馬小學的坎,就是咱這風水的命門,可千萬別給哪個不長眼的給霍嘍?!睅缀跛械睦先硕紩@樣叮囑他們的孩子。

從胡家坎到尋麓小學差不多有2里多的山路,每天,危平都會和天豪結伴去學校。他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他太調皮了,總是在山里竄來竄去,他的媽媽干脆就讓他穿舊衣服,那都是表哥表姐留下的,一個月才給他洗一次。

天豪卻穿的很整潔,雖然他也會跟著危平在山上亂竄,但他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奶奶很兇,每次他的衣服弄得很臟或者破了,準會把他罵一頓。

每當危平去等天豪上學的時候,天豪的奶奶總會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一次,當危平坐在天豪的床上聚精會神著看七龍珠的時候,被他的奶奶給攆了下來。

“誒呀呀,這么臟的褲子坐在我家天豪的床上,這可不是你家豬窩,那旁邊不是有凳子嘛。”說完便迅速把小板凳給他遞了過來。

因為姐姐上初中的緣故,危平每天都會起的很早,他的媽媽等他們吃完飯就下地干活去了。所以他每天天還沒亮就去天豪家等他,每當天豪在他奶奶的一連串罵聲中穿好衣服的時候,危平都會在旁邊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這褲子怎么穿的,”

“毛衣呢,夏天還沒到,你是想送點錢去醫(yī)院啊”

“真笨,把手拿過來!”天豪把毛衣穿反了,他奶奶正幫他脫下來。

危平已經(jīng)前俯后仰了,他特喜歡這樣的鬧劇。

危平的姐姐叫胡鳳,他二爸家的哥哥叫胡天龍。

“龍鳳雙全,好??!”他這一小輩的名字都是爺爺給起的。在這件事情上,爺爺有著絕對的權威。

胡鳳在尋麓小學上初中,是后來加的初中部,和小學一樣,每個年級就一個班,每次長輩們問她在哪上初中,她總是羞答答的說出學校的名字。

“什么,尋麓小學嗎,那里也有初中?”

“新加的初中班,和小平一個學校?!眿寢屵B忙解釋道。

期中考試就要到了,同學們都忙碌的復習著,教室的后兩排卻越玩越嗨了。他們壓根什么都不會,二位數(shù)以上的算術題,看都懶得看。聽寫,他們把‘夏天’寫成‘下天’。

“你們怎么都會把天給寫對啊,該不會是抄哪個會寫的吧!”班主任黃老師譏諷道。

“哈哈哈。。?!蹦切┳谇芭诺耐瑢W都大笑起來,黃老師自己也沒忍住笑出了聲。

成績很快就下來了,老師點一次名報一下分數(shù),點到危平的時候,胡亂裹成一團,扔向他的座位。

他小心翼翼得把它鋪展開來。

46分!

語文考46分,多半是老師送的分,不然,就更見不得人了。老師要求每位學生都要把試卷帶回去給家長簽字。這一直都是硬性要求,就是自己簽,也要有家長的名字在上面。

“這可怎么辦呀!”

危平再一次犯了難。他清楚自己的字是混不過老師的法眼。他更不敢給姐姐簽,因為她準會給媽媽打小報告。至于二爸家的哥哥,他總是欺負危平,危平可不會低著頭求他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一直猶豫不決,不一會,他竟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喂!小祖宗,飯都涼了,還不趕緊吃!”

媽媽用筷子很響的敲著他的碗。于是,他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碗里的飯。

“誰跟你搶,漏的一地都是。”媽媽把漏在地上的米飯撿到碗了,留著明天喂雞。

危平今晚很乖,沒等媽媽催就趴在媽媽收拾好的餐桌上寫起作業(yè)來。那是用山上的松樹做的桌子,已經(jīng)用的黑的發(fā)亮,從它那磨的光滑的桌角可以看出,這個桌子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扒在上面寫,比在教室里的小桌子舒服多了,危平總是這樣認為。

“我家小平今天怎么這樣用功呀!”媽媽用洗干凈的手放在危平的臉上。

“嗯哼,涼,”危平極力擺脫媽媽的手,媽媽開心的笑了起來,又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就去廚房洗漱去了。危平到現(xiàn)在都不敢跟媽媽說考試的事情,他把試卷夾在書殼里-他很愛他的書,新書剛發(fā)下來,他沒舍得翻一頁,就跑回家讓媽媽用報紙把書殼包起來,試卷就藏在那里面。

很晚,他才睡著。

第二天,他和天豪走到水庫的時候,那是林道口村的水庫,危平把沒簽字的事情告訴了

他。

“什么,你還沒簽字!那你今天準得在教室站一天。”

“而且還得請家長!”天豪走了幾步,又補充著說。

危平?jīng)]有說話,天豪也沒再說了,他們就這樣安靜的走著,很快就走到水庫的盡頭。

危平望著水庫邊上用水泥做的臺階,思忖著。再走十分鐘,他們就到學校了,那么,他

就必須把沒有簽字的試卷交上去。

“你可以幫我簽一下嗎?”

他終于把那句想了很久的話說了出來,這是他最后一次機會了。他誠懇的望著他的伙伴。

“可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的話,一定會罰我的!而且被我奶奶知道那我就死定了?!彼缇皖A感危平會這樣央求他,所以早就把理由想好了,他膽子比危平還要小。

“就算被老師發(fā)現(xiàn),我就說是一個不認識的路人給簽的,你寫的潦草點,大人不都是那么簽的嘛,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是你寫的!”

危平幾乎快要哭出聲來。天豪望了望危平,又低頭看著危平手里攥著的試卷,試卷上的文字在褶皺中歪歪扭扭,他差點把46看成了96。他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你嘲笑我。”

危平做出揚手的姿勢。

“我沒有!”

天豪看到危平要打他,便往石階上跑。危平迅速追上去,兩個小伙伴嬉鬧著扭打在一團。

“你到底幫不幫我?”

“那你以后要好好學習?!碧旌腊杨^抬得高高的,發(fā)出質問的語氣。

“好的,我往后一定努力?!蔽F奖WC道。

“以后我可不幫你簽了啊”天豪終于接過危平手上的爛筆頭,拿在手上很不自然。他在空中比劃了會,學他媽媽期末給他簽字的樣子,他這次考試的試卷是他奶奶簽的,他的爸爸媽媽年后就去北京打工了。

簽完后,他又補充了一句,“可千萬被說是我簽的??!”

“一定!”危平斬金截鐵的說。

危平的媽媽叫羅群,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天豪把‘羅’字寫成了‘歲’。

試卷交上去好幾天,黃老師并沒有因為簽字的事情找危平談話。

“老師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他這樣想著。

危平并沒有因為對天豪的承諾而努力學習,很快他就把當時說的話忘在了腦后。依舊和后排的同學在課堂上嬉鬧。

期中考試后的第一個星期,黃老師把班上同學的座位給調了,聽說是那幾個老師家的孩子提出的,她們希望幫助那些成績差的同學。

“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她們是這樣跟黃老師說的。

黃老師滿意的笑了笑。

所有的男生都希望和她們中的其中一個坐在一起,尤其是董倩,她活像是童話書里的白雪公主,溫柔而可愛。

“我可不想跟她們坐在一起!”危平這樣想著,他那強烈的自尊心驅使著他。是的,他穿的又臟又破,他可不想弄臟這些白天鵝美麗的裙擺。

“老師,我可以申請和那些學習稍微落后的同學坐一起嗎?”董倩把組織好的語言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生怕說錯了什么。

“當然可以,你考了第一,你有這個權利,那你想和誰坐一起呢?”黃老師歪著頭微笑著看著她。

“胡危平?!?/p>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從一開學就注意到這個轉班生了。每當危平在追逐嬉鬧中摔倒,然后又爬起來拍了拍洗的發(fā)白的破牛仔褲,繼續(xù)追向和他打鬧的玩伴的時候,她總是捂著嘴笑得很開心。好像她也是他們游戲中得一員。

全班齊刷刷的把目光投向危平,有嘲諷的,也有羨慕的。他難為情的把頭埋在桌子底下。雙腳來回踢著桌腿。

“好,那你們就坐在第三組第二排?!?/p>

董倩一把把書包扔在后面的座位上,她壓根就沒把文具拿出來。

危平并沒有起身,他的頭就沒有從桌底下拿上來,他的兩條腿就像是上了發(fā)條一樣,踢的更起勁了。

“喂!胡危平,老師叫你呢,還不調座位。人家等著坐你座位呢,”他后面的大高個推搡著他,他們已經(jīng)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原本坐在第二排的男生已經(jīng)拿著書包走過來了,他尬尷的站在危平的旁邊。

整個教室又一次注視著胡危平,所有人都在等他讓座位。

董倩看出了危平的為難,她大方的走到危平的課桌前,幫他收拾起課桌上的文具。

“怎么,書包都給你收拾好了,你還不樂意走?”黃老師失去了耐心,她還想在調完座位后,把上周上的課文再聽寫一遍。

董倩已經(jīng)把他的書包拿了過去。

在同學的推搡中,他終于坐在了董倩的旁邊。

“你好,我叫董倩,以后請多多關照。”

危平并沒有去握伸過來的小手,只是‘嗯’了一聲,而后猛的把流出來的鼻涕吸了回去。頭側向了另一邊,趴在桌子上。

由于董倩的請求調座,打亂了黃老師原先準備好的計劃,她在周末空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調座表給做好了。她臨時做了微調,然后同學們亂作一團,各自尋找自己的座位。

下課的時候,胡天豪第一個跑到危平的旁邊。

“坐在白雪公主的旁邊感覺如何呀?”他那滑稽的聲音逗樂了危平。他推開了天豪,向門口走去。

“喂,你去哪?”

“上廁所!”

他頭也不回的朝著廁所的方向跑去。

下午,黃老師又臨時決定讓黃芬和危平調了一下座位,黃芬是她本家的侄女,成績也很差。和危平一樣,黃芬平日里也穿著破破爛爛的,但是她個頭很高,頭發(fā)像是發(fā)育不良一樣發(fā)黃,吵起架來連男生都怕,她常常像保鏢一樣給三位‘美麗的公主’打抱不平。從開學到現(xiàn)在,危平都沒有和她說過一次話。

“你以后就娶黃芬吧!”

危平常常這樣調侃天豪。

“你才娶黃芬呢”

于是他們又因為這件事扭打在了一起。天豪雖然個子高,但他每次打鬧都占下風。

當危平離開第二排座位的時候,心里竟有些不舍,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他又回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不過他旁邊坐的是一個成績不錯的女生。

她叫趙淼,危平的舅爺爺和她一個村,危平去拜年的時候,經(jīng)??吹剿?。

趙淼活潑開朗,她總是有意無意的引起老師的注意。她舉手發(fā)言最積極了,有時候她提的問題連危平都覺得腦殘。

“趙淼,下次提問題要想好了再提,這樣的常識還要我回答嗎”

“白癡!”危平不屑的小聲說著。

自從危平調到趙淼的旁邊,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趙淼喜歡作弄他,他們很快和前排的同學打成了一片。

他們和前排的同學有一個好玩的游戲,說是約定可能更恰當-就是他和趙淼一組,前排的兩個同學一組,下課都必須出去玩,上課鈴響后才可以回教室,而且還要比哪一組先回到座位。

他們常常因為不讓對方回座位而扭打一團,直到老師抱著教案走進教室,他們才匆匆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還不忘爭論誰先坐下的。

“都上課了還打鬧!”黃老師并沒有很生氣,不過這很顯然是責備的語氣。

還有一個月多就要放暑假了,所有的同學都在等著放假。

上面派下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還沒到學校,學生們就已經(jīng)知道這位漂亮的老師了,并且還知道她姓孔。

學校里所有的學生都在討論這位孔老師會被分配到哪個年級。

“要是分到我們班該多好??!那個該死的老太婆,跟吃錯藥一樣,天天打人?!?/p>

“我知道他分配到哪個年級,是五年級,昨天我去校長辦公室,聽幾個教導主任商量著呢!”

“你怎么又去校長辦公室,你爸不是來過學校了嗎?”他旁邊的同學撞了他一下,調侃道。

“別提了,校長說我寫的檢討書和鬼畫符一樣,他要讓我重寫一份。媽呀,都承認錯誤了,還要鬧哪樣!”

危平并不在意這些議論。他現(xiàn)在過的很開心,他的聽寫已經(jīng)進步了許多,趙淼每天都會在課下給他重報一次聽寫,當然,他也常常在聽寫的時候偷偷瞄一眼趙淼寫的。不過,趙淼都會無情的給老師打報告。

“老師,胡危平偷看我的?!?/p>

“你往邊上坐坐,把作業(yè)本捂嚴實?!?/p>

危平并不會因為趙淼的小報告而生氣,下課后,他們依然玩在了一起。

教務處終于有了爭論的結果。這天,當孔老師披著長發(fā)走進教室的時候,危平驚訝了好久。他之前竟然信了那個高年級的小混混。

“同學好,以后我就是你們的數(shù)學老師了,你們的馬老師老家有點事?!?/p>

“那明年開學呢?”董倩提問道。雖然馬老師平日里對她很好,不過,她很顯然更喜歡這位新來的孔老師。

所有的同學都一致認為這是一位從城里派下來的老師。是的,你看她穿戴的多好看呀,雖然是不加點綴的墨綠色連衣裙,不過映襯在她那姣好的面容上,再合適不過了。她臉蛋上的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在日光燈下泛著溫潤的光,頭發(fā)筆直的像鋼絲一樣散落在胸前。

“明年開學我還是你們的數(shù)學老師,馬老師會繼續(xù)帶下一屆一年級。”

班上立即又喧鬧了起來。

“既然大家沒什么問題了,那咱們上課吧!”

趙淼第一次發(fā)現(xiàn),危平竟然認真的聽完了這節(jié)課,這可是件稀奇的事情啊。

第二天,危平一早就來到了教室。當他放下書包的時候,看到董倩在門口朝她招手。他的心弦再一次繃緊了。

“孔老師叫你去辦公室一下!”她小聲的說著。

雖然班上并沒有幾個人,可她并不想讓他難堪,她還是一直那樣懂事。

最近一個月危平安分了許多,這也是同學和老師都看在眼里的,上次的調座對其他調皮的同學并沒有什么顯著的影響,而危平,卻讓人眼前一亮。他聽寫已經(jīng)可以寫出來好幾個了,在這之前,他通常都是交白紙。

“孔老師,胡危平來了?!?/p>

顯然,董倩已經(jīng)和孔老師建立了很好的友誼。她成績好,又勤奮,任何一位嚴厲的老師應該都會喜歡她吧,危平這樣想著。

“危平,你到這邊來坐!”他詫異的站在門口,是的,老師竟然讓他過去坐,辦公室里的椅子他可從來沒坐過。

“過來呀,怕什么,來!”孔老師親切的招呼他,董倩看他站在門口發(fā)愣,就徑直走過去把他挽過來。當董倩抱著他手臂的時候,他懷疑是不是在做夢。

他走到辦公桌前,孔老師往旁邊挪了挪,讓他在她的旁邊坐下。

一股清香撲鼻而來,是那樣的清爽,怡人。他那耷拉的眼皮瞬間睜開了,他頓時困意全無。

董倩像是整理自己的書桌一樣,整理著孔老師批改過的作業(yè)本。

危平看到他的作業(yè)本正擺放在他的面前,上面滿是用紅筆寫的評語。而在以前,他的作業(yè)本里只有滿頁的叉。

“你看,這是老師對你以往作業(yè)的批改,我給你分析一下!”

“嗯?!?/p>

他像一只乖巧的綿羊,小聲的哼了一聲。

“這是計算題,你看。”

孔老師把作業(yè)本翻到了第一頁,接著說到,“凡是超過三個的加減題你就不做了,為什么呢?不會嗎?那兩個數(shù)字加減你不是寫的挺好的嗎!”孔老師加重了語氣,責備到。

她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危平的額頭,危平難為情的笑了,是的,危平覺得被孔老師責備也是那樣的幸福。

“雖然錯了好多,但是每天都有寫?!笨桌蠋熯B續(xù)翻了好幾頁?!斑€有這個應用題,答:小雞又5只,先不說這個‘又’字寫錯了,這可說的是小明有多少個雞蛋呀!每道應用題的最后一句就是答的內(nèi)容,你看你,每天的作業(yè)最后的答都一個樣!”

董倩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很快她感覺到自己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匆匆整理完就回教室去了。

危平第一次知道應用題的答是怎樣寫的-馬老師的課他壓根沒聽進去一堂。

當他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早自習已經(jīng)開始了,黃老師正在帶領大家朗誦小蝌蚪找媽媽。他站在門口打報告,黃老師對他點了點頭,示意他趕緊回到座位上。

他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抖了一上午。

“別抖了”

趙淼狠狠的掐了一把危平的胳膊,氣憤的把寫歪了的字擦掉。危平把搭在桌子上的手臂拿下來,齜牙咧嘴了好一會。

在孔老師來學校的半個月之后,就傳來了一件讓全校師生歡呼的消息。

“要建新教學樓啦,聽說還是兩層”

最先傳出這個消息的是那三個老師家的孩子,所有的同學都圍在她們四周,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聽說是張將軍的二女兒投資修建的”

“張將軍我知道,就是那個和平將軍,他的故居就在我們村”

“那他怎么沒帶你家一起發(fā)達呀!”

“哈哈哈。。?!彼械耐瑢W都大笑起來。

危平也加入了他們的議論中來,他已經(jīng)被所有的同學接納了,只是偶爾因為小矛盾和那些調皮的同學打起來。不過最多第二天,他們就和好如初了。

期末考試那天,學校操場上推土機的聲音鉆進了每一位考生的耳朵。

很快就到了領通知單的那天,危平早早的起了床。他穿著媽媽洗好的衣服,匆匆的出了門。媽媽睡了,只要都及格了,就帶他去北京看爸爸。

他是最早到學校的學生,學校的大鐵門還鎖著在。已經(jīng)放暑假了,凡是在今明兩天,都可以來教務處領通知單,老師們都各回老家了。大多數(shù)的同學都是讓別的同學帶領的,昨天,他姑媽就讓他幫幼稚園的表妹領一下,他一口就答應了。

差不多八點的時候,開門的老頭把危平推醒-他竟在臺階上睡著了。

“放假了也不在家多睡會,快去領吧”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向教務處跑去。

給他發(fā)通知單的是董倩同學,她就住在學校里,她爸爸是教務處的領導。

“給!這是你的通知單,有進步哦!”

董倩抽出危平的通知單,盡量把手伸向窗外。

語文56,數(shù)學61。

“老師說你的進步最大,黃老師本來想送你幾分,不過被我制止了,我想你應該也希望這樣?!?/p>

還沒等她說完,危平就一把拽走通知單。

“嗯,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他簡短的說了幾句,就跑開了。

董倩楞在那里,她不知道胡危平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生氣了。

“他應該是不好意思和我說話吧,他一見女生就害羞。”董倩這樣想著。

“真是多管閑事”

危平把試卷攥在手里,顯然,他把表妹的通知單給忘了。

要是老師多送幾分,他就能及格了,他在乎的不是分數(shù),可是董倩又怎么會知道呢。自從危平來到這個世界,連省城都沒去過,更何況,那還是首都北京。他恨不得把手上的通知單給撕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一個星期后,他的爸爸就大包小包的回來了。還給他帶了副乒乓球。

“數(shù)學考及格了,該不會是老師送的吧”

“才沒有呢,都是我自己考的。”

爸爸對危平的成績很滿意。

胡老五在稻場上忙碌著,他先把四周的陰溝疏通一遍,他望了望遠處河壩上的黃泥,扔下鋤頭,拽著挑擔就徑直走過去-他要把這陰溝抹平,如果這時候路過哪個城里的小丫頭,一定會斬金截鐵的說-這老爺爺是處女座的。

胡老五原名叫胡越東,是危平爺爺?shù)男值堋NF降臓敔斉判欣洗?,叫胡先舉。二弟叫胡先發(fā),三弟叫胡有勝,四弟叫胡越先。他排行老五,所以大家都叫他胡老五。聽爺爺說,他本來還有兩個妹妹,因為戰(zhàn)爭年代家里困難,就都送人了。

很快就到了晌午,火辣辣的太陽映襯在他黝黑的皮膚,是那樣的和諧與自然。汗水夾雜在一層層的褶皺中,就如同鑲嵌在果肉里的汁水,他起身去撈擔上的泥,身上的肌膚舒展開來,那槽溝里的汗水迅速集結起來,他彎下了腰接著把手上的的泥抹下去,那匯在一起的汗水還未流淌下來,又在褶皺中分散開來。

當他抹完最后一把泥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稍稍向西邊傾斜了。

“日頭怎么跑的這么快,牛草還沒刷完呢”。他自言自語的說到。

他們習慣把‘稻草整理成捆’這個過程叫做‘刷牛草’。陰天和下雨天,忙農(nóng)們都會把牛圈在牛圈里,貯備稻草是必不可少的,牛就好吃這。

他利落的把挑擔和刷草用的生鐵做的鉤子藏在草堆里,撿起周邊零落的草,撒上去,

再把它鋪平。任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這里除了稻草,還會有其他東西。

在這一帶的農(nóng)民都是這樣安置他們的農(nóng)具,雖然都彼此知道,但很少有人會去偷拿,如果是明顯的擺在那,準會被哪個拾牛糞的給拿走,他們會理直氣壯的對你說:“這是我在河灘上撿的”。

“欸呦嘿”,當他挑起挑擔的時候,像舉重運動員那樣停頓了一下。這擔稻草他一早就弄好了,他本打算再理一堆擱在旁邊。

他一手搭在身子前方的扁擔上,一只手前后搖擺著,那姿勢總讓人想起錄像帶里解放前鐵軌上的車輪,那時候的火車頭嗚嗚的冒著熱氣,你若仔細瞧,他的鼻孔里也冒著氣-他那鼻孔前伸出的草芥子,正歡樂的跳著舞。

穿過河壩,就是危平家,他光著肩膀,兩頭的稻草壘的比他頭都高,遠遠望去,像是兩個稻草人一前一后的跳著秧歌,再瞅瞅下面,卻又是一雙青莖暴起的結實的小腿,在草垛下忽影忽現(xiàn)。

當他走到危平家門口的時候,聽到永德在逗小危平玩,門敞開著的,他放下挑擔,用搭在另一邊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然后走了進去。

“永德回來啦!”

“嗯,昨晚到的家”,永德向來不愛說話,‘嗯’‘是的’是他慣用的話。他打心底里尊敬這位五叔,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不再像孩子們那樣常常稱呼長輩。

“給我拿個水舀來,這天太熱了”

“小平,去給五爺爺拿舀子去”,危平從爸爸的身上跳了下來,跑向了廚房。

“欸呦呦,慢點!急什么,這小子,嘿!和永德小時候一個樣,能蹦能跳的!”五爺爺咧著嘴夸贊著。

“那要是不能蹦不能跳可了得?”

危平的媽媽從正屋出來,聽的出來,這是一句玩笑話。

“哈哈哈。。?!焙衔逍Φ母鼩g了。

胡老五渴極了,他的嘴唇貼著舀子,盡可能的張大,一點一點得把頭仰起,清涼的井水如同水蛇一般,涌向他的喉嚨,咽喉一上一下的蠕動著,當他仰起脖頸的時候,那褶皺中的汗水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撮黑泥。

當他把水舀遞給危平的時候,感慨了一句:“要不是你三爺爺,我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累著”。他背著手,搖著頭,走出了門。

危平不知道五爺爺說的是什么意思,不過他知道這話里也藏著話呢。他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樣,去玩爸爸給他帶的兵乓球了。

危平的三爺爺住在省城,離他們村200多公里,他沒去過三爺爺家。從他記事起,他就見過一面。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問起了中午五爺爺說的話。

“小孩子懂什么,就知道操心大人的事,趕緊吃完做作業(yè)去,都復習好了?”,媽媽沒好氣的給他翻了白眼。咀嚼著食物。

“你真的想聽嗎?沒事的,孩他媽,讓他知道也不是什么壞事”。他撫摸著危平的頭,抿著嘴和藹的望著危平。

危平端坐著身子,好奇的望著爸爸,認真的聽著。

“那時候我比你還小,你三爺爺練書是這塊地方出了名的好手,整個縣城就三個去了城立一中。你四爺爺是最好的那個,全家人都全力支持他。

城立一中是省城最好的高中,也是全省最好的高中。那時候考上城立一中的學生,大部分都上了大學,你三爺爺是城立一中最好的尖子,經(jīng)常代表學生參加各種大會。在文革期間,每個人都各懷鬼胎,那些眼紅的城市子弟就想找個事情整你的三爺爺。你三爺爺一心只愛學習,咱們農(nóng)民的孩子,沒那么多花花腸子。

然而,可怕的一天終于來了!那天,他最要好的同學把他叫到老師的辦公室,然后趁他不注意鎖上了門。他感覺到不對勁,使勁的敲打著門,在辦公室里大喊大叫。然而,那天辦公室沒有過來一個老師??墒撬]有犯錯誤呀!他思前想后也有沒想到他做了什么。只是從走廊里走過的那些冷漠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將有大事要發(fā)生。他憤怒的砸壞了好幾個辦公桌?!?/p>

“他為什么不砸窗戶呢?那樣他不就能跑了嗎?”危平好奇的反問道。

“往哪跑,往你家跑嗎?全中國這么大,他跑了我們怎么辦?”爸爸嚴肅的說著,危平也就不敢支聲了。

“原來,有同學舉報他說了反革命的話?!?/p>

爸爸繼續(xù)說道?!八谵k公室里待了一天一夜,晚上,一個紅衛(wèi)兵給他送了兩個饅頭。他就這樣熬到了第二天。

一大早,警車就來了。

過了一個星期,學校才通知了家里發(fā)生的事情,那時候我才六歲,你太爺爺誰都沒讓跟,就帶著我去了監(jiān)獄看他。

一到監(jiān)獄,三爺爺就大聲痛哭起來。

“叫你不要出風頭你不聽,你讓家里怎么辦,還指望你把家里的光景變一變?!?/p>

“你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呀!”說著太爺爺就去打你三爺爺,我都不敢上去阻攔,好幾個獄警才把你太爺爺給拉住。

你三爺爺被判了20年!在省城的監(jiān)獄待了一年多以后,就被調到了銅陵監(jiān)獄。聽說銅陵的監(jiān)獄是全省最大的,好多要犯都關在那里。從那以后,每過三個月,你太爺爺就帶一個家里人去看你三爺爺,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你爺爺,然后是你二爺爺。。。。。反正輪流去?!?/p>

“然后呢,這和五爺爺有什么關系呢?”

三爺爺住在了省城,拿著大幾千的退休金。而五爺爺家徒四壁,危平怎么也想不通。

“和你五爺爺有什么關系?那個時候一人犯錯全家遭殃!”胡永德說完,狠狠的在桌子上錘了一拳。

“怎么了,發(fā)這么大脾氣?”

危平的媽媽從廚房跑過來,以為發(fā)生了什么。

“沒事,洗你的碗去?!?/p>

“有毛??!”她用手擦了擦圍裙,又鉆進了廚房。

胡永德在凳子上換了個姿勢,繼續(xù)往下說。

“自從你三爺爺出事以后,我們?nèi)叶急豢凵狭朔锤锩拿弊?,凡是上小學的不能考小升初,上初中的不能中考,那時候除了你三爺爺,家里也沒有其他高中生,也不用提高考了。不能考試就意味著不能升學。那時候你四爺爺和五爺爺在本市里上初中,都是年級的尖子生。你四爺爺?shù)淖魑倪€上過報紙呢。

就連口糧,隊上也給咱家扣了不少。家里那么多人,吃了上頓餓下頓。你幾個姑姑,因為這,連學也沒上。

后來文革結束了,你三爺爺平了反,前后也就關了十多年,出來了。因為你三爺爺有文化,政府把他分配到城立八中教書,因為教的好,他就一直給高三代課了。

再后來,國家給他分配了房子。到現(xiàn)在,你三爺爺還住在省城的教師新村呢!”

胡永德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好了,大概的都跟你說了,你看,家里都是學習的好手,你怎么就那么不爭氣呢!趕快洗洗睡覺吧!”

說完他就去廚房打熱水去了。

那天晚上,危平并沒有入睡,他腦海里全是三爺爺?shù)挠白印?/p>

“要是那時候三爺爺沒出事,那該多好??!”危平這樣想著。

暑假很快就過完了,胡永德在家里待了一個多月,就又出去打工了。

交學費的那天,危平拉著表妹一起上學,他的媽媽和姑媽走在后頭。當他們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大人們停了下來。

“小平,以后你要多多照顧小敏,知道沒!”姑媽拉著他的手,囑咐道。

“嗯,知道了!”危平抬著頭,望著姑媽,誠懇的說道。

當他們走進學校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教務處的門口貼著一張告示,很多同學和家長圍著那里。

危平個子矮,他很快就擠了進去,認真的讀了起來。

尊敬的各位家長:

你們好,新教學樓已經(jīng)完工了,目前正在完善教學設施。為了讓學生們能夠在最快的時間里在新教學樓上課,教務處研究覺得,延遲十天開學。9月5號前,請各位家長把學費交齊,若有轉學的同學,希望其他同學提前告知班主任,我們好提前購買課本。如果給家長以及同學們帶來不便,還請諒解!

教務處

2000年9月1號

雖然有好幾個字危平不認識,不過他也看出了大概。

“又能放10天嘍!”看完通知的學生都四散跑開了。危平拉著妹妹歡快的跑回家。

“慢點!”

媽媽在后面大聲的喊著。

終于,所有的同學結束了他們漫長的暑假,走進了新教室。

雪白的墻壁像皚皚白雪,課桌涂上了藍油漆,在嶄新的日光燈下反著光。窗戶是鋼化玻璃做的,跟電視里的一樣可以來回拉扯。一切都是嶄新的模樣!危平聽同學說,那玻璃比木頭還硬,他家也按上了這樣的窗戶。

讓他失望的是,上課的第一天,老師讓同學們先自己找座位。他又和那些調皮的孩子坐在了一起。

一切又像是回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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