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四爺祭
春四爺生在高石一尋常農(nóng)家。兄弟五人,他居中排行老四,不用擔沉,也不特別受父母寵愛。他從長到五尺高即去垅間扶犁,園中灌糞,肩挑車推著趕集賣菜。斯地尚武,農(nóng)作閑暇時,他也跟著刀客游俠習槍弄棒。由于他格外用心,武藝略高同學者一籌。
民元以后,局勢并未安定下來。搖蕩騷動的時氣,迫使要立足社會的年輕人,只有抱團結(jié)伙才得不受欺凌。春四爺于民十年,與本村一伙同齡人燒香拜把、義結(jié)金蘭,號稱十三太保。不久,于右任的靖國軍事敗,重建民國無望,陜西完全陷入軍閥混戰(zhàn),地方歹徒也乘機為匪作盜。高石雖遠離州城,地避荒原,散兵游勇卻不時來攤款集糧,土匪公然入村綁票。人心惶惶,難以為生,不得不策劃武裝自衛(wèi)。由是春四爺出頭,將滿村小伙子組織起來,白日耕作,夜間巡邏,遇有匪情則敲鑼為號,挺刀槍而追殺。后來,他又從富平遠道請來曾參加過義和團的山東大漢為師,在長公祠設壇拜神,唱符念咒,打磚過刀練硬功。這個組織對外宣稱紅學會,村人俗呼之曰硬團。
硬團之成立也,制定有嚴明的紀律。曰:不得褻瀆神明,不得欺凌鄉(xiāng)親,不得托情徇私,等等。春四爺以身作則,他那作惡的妻弟就是他點頭懲辦的。他說到做到,取得團員同心同力,也贏得村人的真心擁護。本地的小匪小盜連吃了幾次大虧,不敢來騷擾了。但軍閥隊伍根本不把這村社草民武裝放在眼中。某年某月的一個黃昏,來十數(shù)名雜牌隊伍過路住宿。鄉(xiāng)約把他們安排在村外大王廟里。晚上,一個兵找借口私闖民宅調(diào)戲婦女。春四爺帶人繳了該兵的槍,痛打一頓,然后扭送到帶兵連長面前。那連長開始還發(fā)橫,忽聽一通鑼響,早有埋伏的硬團頭纏紅巾、赤裸臂膀,手執(zhí)明锃锃刀槍占了門窗。春四爺用匕首將他逼出屋看,廟前數(shù)百青壯舉著農(nóng)械火把,氣洶洶咆哮著要懲辦壞蛋。那連長沒辦法,只得當眾敲了那個兵,第二清晨灰溜溜率部逃竄。還有一次,扎住在十五里路外堡里的一位營長,派兵去各村攤糧。堡里與高石屬不同縣治。當時執(zhí)政的馮玉祥省府有明文規(guī)定,駐兵不得越境征收糧草。春四爺以此為由,帶著一位能言善說的教書先生去辯理。那營長理屈槍硬,不買他們的帳。春四爺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扯了下教書先生的手說,既然營長不給面子,我送你去找耿師長吧。那營長不知底細,生怕這先生與上峰有私交,當即收回成命。
殺匪抗兵連連得勝,使高石硬團名聲大振,一個個被說成刀槍不入的神漢。春四爺更被說得神乎其神,甚至說他那桿槍的紅纓一旦扎起,必定要殺人怎么的。一個本來普通的莊稼漢,眨眼間成了非凡英雄,于人于己是十分可怕的。春四爺耳中好話灌得多了,當真地變得無所畏懼了。一次歲末,出車歸來,路過步昌十字,有個跛子報告說,孝娃子一伙在土圍子里,問他敢不敢去見?孝娃子是北社村一名小匪,去年作案曾被抓過,因罪惡不重,認罪態(tài)度尚好,被釋放了。后來又聽說他繼續(xù)為非作歹,春四爺后悔極了。今日恰巧碰上,豈肯輕饒!他二話不說,抱葫蘆仰一口酒,提紅纓槍就走。同車的年輕人從來怕他,也不敢硬攔,只好停車等待。大約一袋煙后,忽聽土圍子里一聲槍響,覺事不妙,幾個提家什趕去。孝娃子一伙早就逃之夭夭,而春四爺直挺挺倒在血泊中。這是民國十六年臘月廿二日之事,那天天上神靈悲傷了,給原上的草木屋舍披上孝衣。
春四爺?shù)墓适?,在高石傳說了半個多世紀,于今時過境遷,似乎被遺忘了。世事變,風氣也變,人們不說武力說金錢,也許這正是春四爺所企望的太平氣象吧?如果是這樣,那么他在天之靈是應該感到欣慰。
望榆
高石人把葬后三奶奶的那一片地叫望榆墳。
三爺撒手走了,給后三奶奶留下個未成年的前房兒子和半片鋪子、一片莊田。那時她才廿三歲。喪事不久,近門的幾個伯叔弟侄,打起后三奶奶主意了。他們說她太年輕,太浮躁,兒子又非親生,肯定守不住。有的好色,要上門說親;有的貪財,要賣寡婦,鬧得滿村烏云。娘家兄弟吃了人家的甜,也趕來幫腔。后三奶奶主意正,說什么都不依。守寡抓兒,正氣堂堂,任誰吵破天都駁不倒她占得的理。
鎮(zhèn)上的生意字號,她折股轉(zhuǎn)讓出去,年終坐分紅利。莊里的三十畝良田,仍留下長工老榆爺耕種。彼時老榆爺也只有廿多歲,一個忠厚而壯實的小伙子,犁耬耙耱樣樣精通,打得一手炸響的回頭鞭。原初,三爺很費了心計才把他請進門的,主仆關系融洽,一桌兒吃飯,一壺兒斟酒,親兄弟似的。后三奶奶十分敬重他的為人,也不把他當外人,一切信任得過,三爺在世是咋樣,現(xiàn)在依然是咋樣。
自古寡婦門前是非多,閑言碎語傳出來。下地歸回,老榆爺愁眉不展,給縫做的新夾襖,他不敢穿身;給做的變樣飯,他不動筷頭,愣在柱腳下吧嗒著苦焦的旱煙鍋子。這是怎么了?常不出院門的后三奶奶要他說出原因。老榆爺長嘆口氣,只說咱分桌吃飯吧,然后去馬房院睡了。聰明的后三奶奶全明白了,氣得要發(fā)瘋。據(jù)高石如今留世的他們同輩老人講,后三奶奶當夜就翻墻跳進馬房院。從此以后,她變了性情似的,脫去素衣?lián)Q吉服,鬢角插了朵石榴花,一動一顫地撥人心弦。她挺著凸凸的胸膛大門里出出進進,任它巷院里怎么指脊背。門中人和娘家人都氣得要炸,但誰也拿不出真憑實據(jù),奈何她不得。
光陰荏苒,幾年過去,興叔漸漸醒事了。后三奶奶不愿給兒子留下話柄,果斷地把上門討飯的河南母子留住下。這位性情爽朗而且能吃苦的女人,被喚作老榆家的。她那比興叔還長半歲名叫黑蛋的兒子也跟上老榆爺姓了。畢竟是兩家人,給馬房院里也盤上鍋灶。但常不冒煙,五口人聚一桌兒吃飯。興叔去學堂,黑蛋跟老子下地,兩個女人在家紡織縫補,磨面煮飯,和和氣氣過光景。那些愛說閑話的,不管嘴巴還多么硬,都不得不從心里佩服后三奶奶的精明。如此幾年過去,興叔和黑蛋虛齡一十五歲了。一日敘話,后三奶奶和盤托出了新主意。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做爹娘的該給兒子瞄生路了。興叔止了書,送鋪子熬相公學做生意;黑蛋去人家學做長工。她說得在理,老榆爺兩口子拍手贊同。兒子們雖有幾分不情愿,但小胳膊扭不過大腿。打發(fā)走兒子們,屋里清閑許多,兩個女人一起,實在無聊,坐在院中逗起趣來。
“好妹妹,你也真笨!都幾年了,怎么換沒給他爹留塊血骨呢?”
“好姐姐,虧你說得出嘴!我的娃兒種不是全叫你尿盆兒倒了?”
黑蛋娘說著,不由得紅暈臉腮。后三奶奶聽了,捂住肚子笑得淚花飛濺。石榴樹枝梢的花喜鵲吃一驚,撲刺刺飛上屋脊嘎嘎不已。人世間還有如此怪事呀,真是……
蔡莊溝一年一度二月二廟會來了。二月二,龍?zhí)ь^,王三姐拋彩上高樓。后三奶奶原許應一起坐車去燒香看大戲的。老榆爺套好了大馬車,巷院中搭坐的幾個男女急不可耐地叫嚷,黑蛋娘興沖沖進屋來催促。打扮已好的后三奶奶突然左眼皮跳。右眼跳福左眼跳禍,她改變主意不想去了。黑蛋娘不信邪,但勸不動主人,便拗著性兒逼男人出發(fā)。一聲炸爆般的鞭響,后三奶奶心驚肉跳。她在家坐立不安,總預感到要出什么事似的。大約一個時辰后,果然就傳回驚車的噩耗。滿車的男女都沒大傷,偏偏把趕車的老榆爺碾死了!黑蛋娘抱住尸體哭得死去活來,而畢竟還嫩稚的兒子也嚇得丟了魂。后三奶奶忍著巨大的哀痛,為老榆爺洗凈血身,換上新衣,合上眼皮,裝殮入棺,葬埋在原頭地里。七齋燒紙后,她又叫黑蛋給墳前植了一株榆苗。
黑蛋回來繼續(xù)耕種那三十畝地,忙不過來時娘去幫一把。后三奶奶又換上素衣,吃齋念佛,臉龐失去了笑容,說話做事也不似從前那般利落瀟灑,不久就大病了一場。她還不足四十歲,儼然老婦似的鬢角添上白發(fā),眼角打起皺折,即便是多年常嚼她舌頭的碰面也覺得心酸。黑蛋娘晚上陪她睡覺,一再給她寬心。她不住抹著眼淚,哽咽地回不出話來。給老榆爺燒罷周年紙的那個月夜,后三奶奶叫興叔和黑蛋從重壁里刨出兩罐銀元,拉著她收留的討飯女人的手,交待后事。
“好親人吶,我是熬不過去了。這個家指望你了。銀錢,夠娃們?nèi)⑾眿D。我是不能進人家祖墳的,葬在東南地角吧,那兒栽一把針真花便是標志?!?/p>
后三奶奶就這樣明明白白走了,葬在她要葬的地方,誰都不知道她為什么做這樣安排。等了幾年后,老榆爺墳前的榆苗蓬蓬勃勃長高了,滿高石的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在這里正可眺望那一片綠呵!
方墳
天傾西北,地缺東南。當初高石村的東南角也是一片空地。說空也不空,只是沒安人家庭院罷了。大約半頃地里,播種莊稼,栽植果木,良苗嘉木間散落了幾座墳塋。每到清明時節(jié),苗兒綠了,花兒紅了,祭祖的青煙一縷縷扶搖上白云。著名的關中刀客領袖王獅子的祖墳就在這里。這是一座方墳,坐落在杏林深處的高地上。借這個有利的墳頭做梯,少女們得以躍下墻垣,攀折一枝溢香的紅花美化居室,頑童們也能偷幾把酸果飽享口福。園子主人十分惱氣,但那墳土一點動不得的,因為那是王大俠的祖墳呵!
王獅子本名振乾,父親做過朝邑縣的三班捕頭。他自幼習槍弄刀,練得一身好武藝。光緒早年,他考中武生,后因事與當局沖突,被革去功名。從此他看破官場,投足江湖,拜師打擂,廣交綠林豪杰。朝邑縣地處秦晉豫交界的黃河灘上,縣東的蒲津關,在隴海鐵路尚未貫通的年月,仍是中原控制西北的重要關隘,也是晉鹽西去的最大渡口。元明清三朝官辦鹽業(yè),征收重稅。自海戰(zhàn)失利后,賠款頻仍,朝廷財竭,對食鹽控制更緊,于運輸要道建局設卡,嚴禁私運。鹽利巨大,十倍于其它經(jīng)營。那些見錢眼紅的商人們即不惜冒犯法之險,雇傭保鏢,違禁販運。于是,素以尚武著稱的關中東部諸縣健兒刀俠,應時蜂擁而起。黃河灘的茅屋長草間遂成為不法之徒的出沒之地。王獅子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在大寨子上開設鏢局并兼販賣私鹽。由于他疏財仗義,慷慨激昂,好打不平,急人之難,所以許多豪杰樂在他鏢下效力;也有一些被官府追捕、為仇家所逼的好漢,在他蔭庇下得以幸存。受他保鏢的商隊暢行無阻。他經(jīng)營的生意也越來越大,最盛的時候,陸行有十輛大車,水運有兩艘帆船。他年事日高,名望日長,被尊作關中刀客領袖。寧青甘陜晉豫六省的商界巨子和綠林大王,年年為他來慶壽。樹大易招風。北京攝政的醇親王聽到了風聲,責成陜西巡撫下令將他拘捕斬首。這是宣統(tǒng)二年九月廿六日的事。他的遇害引起刀俠豪杰們無比憤懣,挺刀走險,公開反抗政府,成為翌年各地辛亥起義的生力軍。
王獅子是高石王氏引以自豪的英雄。王氏四門,信、昭、敢、田。他是三門敢祖的后裔。大約乾隆晚年,王獅子十三世祖移居異鄉(xiāng),但心系故土,老有亡故即歸葬焉。因之,到清明那天,他全家必坐車回來掃墓拜奠。于今已繁衍成六百余家三千余口的大族了,現(xiàn)世人中,目睹過王獅子尊容的只有立齋老人一人。立齋老是稔知村史而又做得一手好詩的文化人,他拜會王獅子時不過七、八歲,那是隨做甲長的父親去的。因為王獅子家在故土的方墳,照例臨近年終要繳納兩錢皇銀。為著這些許兒銀錢,雙方都不值得專程跑一趟,乃商定甲長借趕臘月二十三廟會時順便拿取。據(jù)立齋老講,聞名遐邇的王大俠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虎頭環(huán)眼、聲如巨雷。恰恰相反,他個頭不高,面色白凈,舉止安穩(wěn),待人十分和氣。當他們父子祭堂,茶果早已備好,那兩錢地銀也包裹停當。一番寒暄話后,王大俠即促膝詢問村莊情況,于那些鰥寡孤獨和無力熬度年關的貧窮鄉(xiāng)親,必定給予周濟。他送客一定要扶上牲靈,客人不出寨門,也是不肯轉(zhuǎn)身的。
王大俠受難后,高石人再沒見過他的子孫回來上祖墳。然而,連續(xù)幾個清明,人們又在那座方墳上發(fā)現(xiàn)了祭墓紙,草中也有明顯跪祭的痕跡。于是,一個神話漸漸傳開,說清明節(jié)半夜王大俠的神靈回來祭祖墳了。還說他被玉皇大帝封做刀神,專管人間打抱不平。這個由老爺爺傳下來的神話,使孫子輩感奮不已。每到清明夜,前巷后巷一伙又一伙的孩子們,相約藏在杏林深處,都想窺望一下刀祖風采。
半個世紀過去了,人世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石村東南角的空缺已不復存在。杏林斫了,方墳平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座座小樓房。便是當年藏著的孩子們,如今都年屆花甲。他們依然那樣自豪地給孫輩們講說關中刀客領袖王獅子,還有那方墳上的神氣。
兩意誠
五十年前,洛川縣城里有個名聲不小的字號叫兩意誠。這個鋪店在二北十字,座南向北,似乎位置不占多少優(yōu)勢;不過兩間門面,并不顯得寬敞。然而財源茂盛,生意興隆,是別家望塵莫及的。滿縣城人都知道這里是兩個朝邑人做掌柜,實際兩個掌柜關系更近,同村同族同年生,而且在家都排行老五。
坐鋪掌盤的大老五,字新齋,善于謀略,樂群好友,待人和氣。跑外事的二老五,本名金太,諢號擺嘴王,吃苦耐勞,長于計算,口齒流利,便是木頭椿兒也能被他說得開花結(jié)果;但對手下人約束過多,管教太嚴。幾個相公娃很不滿意,背過身兒罵;他辛苦回店,即使廚房尚有好飯菜也故意不給端上,給他洗衣服總是馬馬虎虎。為此大掌柜常勸他舌尖留點情,不要刻薄娃們家。他不敢不聽,一旦逮住娃們的破茬兒,就指鼻子沖臉叫罵:真把你們鱉娃子慣壞啦!這話顯然是給大掌柜聽的。大掌柜裝糊涂,聽著只裝沒聽見,于外面的一切事務概不過問,完全相信他。這兩個稟性迥乎相異的人從未見紅過臉面,配合得非常默契,是令外人嘆服卻也難為理解的。
原初,這家字號并不起眼,大小四五個人,經(jīng)營些山雜貨罷了,偶爾也從家鄉(xiāng)馱來幾捆棉布,銷路不見佳。而大掌柜那人交往甚多,特重鄉(xiāng)情,用于招待、舍施或借出的很重,到年終結(jié)算,帳面利潤還可以,真能帶回安家的銀子沒多少。二掌柜對此并非沒意見,但他清知自己的毛病,離開了大掌柜沒人與他合作,因此嘴里嘟囔幾句也就過去了,二年春照樣合伙上來干。大掌柜花錢交往,絕不是糊涂。洛川處在關中與陜北的結(jié)合部上,割據(jù)南北的國共兩軍表現(xiàn)友好,實際都在暗里擴充勢力,勝敗短期定不下來。在此情勢下,他認為廣交朋友才會有好生意可做。
如此待了未有兩年,果然時來運轉(zhuǎn)。新任的國家駐洛川部隊的團長,恰是大掌柜幫助過的一位老鄉(xiāng)。團長感當年義氣,設宴招待,令所轄軍官作陪,叫大開方便之門。從此,兩意誠生意做大了,除軍火服裝大項外,如米面肉菜、煙酒糖茶以至于筆札紙硯、鍋碗瓢盆之類生活所需,一切盡力供應。司后營連長們,自然是為了巴結(jié)團長;具體跑辦的小官大兵們,在此購買既討好主管又占便宜,何樂而不為。生意擴大了,人手不夠,運輸也困難。大掌柜從老家招來十多個親鄰的小伙子,又出資挑買了七八匹騾馬,組成自己的馱隊。二掌柜闊氣了,白綢衫子黑綢服,戴上墨鏡,叼著卷煙,率著紅纓飄飄、銅鈴叮叮的馱隊,好不威風地往來于南北大道上。他腰里有部隊的關防文書,沿途哨卡不敢刁難;土匪也怕惹麻纏,讓開大道任通行。大掌柜把具體事務交給手下人,自己在上房與來店客人品茶吃酒抽鴉片;倘遇節(jié)假日則去營房,拜訪長官,陪同姨太太們玩麻將骨牌,巧妙地輸送些銀錢。
兩意誠生意紅火了三年,戰(zhàn)爭形勢發(fā)生急驟變化。先是日本飛機撲過黃河來,轟炸陜北,給洛川城里也扔了兩顆炸彈;兩意誠庫房著火,遭受了巨大損失。不久,部隊調(diào)防了,那位老鄉(xiāng)雖也給新團長介紹了大掌柜,但該部多系外省人,建立關系不像原來那么容易了。因此,兩意誠的生意漸漸落下來。大掌柜不得不裁減人員,另謀新路。
大約是三四年秋后,一位久違的老鄉(xiāng)求見。此人五年前曾惹下仇家,住店避難,白吃了半月,臨走還帶了盤資。今番重來,依然衣衫破舊,滿面黃塵。店員們以為又來行乞,誰也不給熱臉。大掌柜一如既往,待打發(fā)走別的客人,再請入上房,泡茶詢問別后情況。令他吃驚的是,此人在邊區(qū)干大事了,來意欲借兩意誠的馱隊方便,夾帶些特別物品。故人求到門上,不好拒絕,具體商量了下辦法,大掌柜反覺得有利可圖,便滿口答應了。他依然利用國軍的合法關防,步步謹慎,去西安往返了幾趟,幫了故人的急,所得報酬較正常生意利潤還大。二掌柜貪其利,還要干下去。大掌柜嫌風險太大,擔不盡心,搖頭說適可而止吧,萬一出了事可不是玩的。
抗戰(zhàn)勝利的鑼鼓尚未止息,陜北空氣日漸緊張,正常的生意很難展開,兩意誠蕭條下來。耐不得寂寞的二掌柜為解脫困境,私自應下一宗冒險事,帶馱隊南下。大掌柜獲知已是幾天之后,放心不下,尋個順車趕去。但仍遲了一步,幾馱貨物被扣了。二掌柜急得發(fā)瘋似的,遍托熟人,毫無結(jié)果。大掌柜早想好了救急之人,這便是他救過一命的大侄孫,在警察局做少校處長。這位崛于亂世的草莽漢一聽就火,抓起電話娘老子混罵一遍,然后才安排給五爺接風敘話。飯后車子送大掌柜到東關旅社時,被扣押的貨物早奉還了,差送的猶自賠罪不已。此番周折后,大掌柜深感內(nèi)戰(zhàn)逼緊,洛川生意沒法做了,猛收盤兒,暗賣資產(chǎn)。待兩軍拉鋸交戰(zhàn)間,他帶一班老少安全撤回故鄉(xiāng)了。
過了十多年,大掌柜謝世。又過了廿多年,二掌柜跟去。原初在兩意誠鋪子干過的人也都很有把年紀了,老來無聊便惦談舊事互慰。我去陜北,停車洛川縣城,代諸老者尋看當年鋪子。豈料舊貌換新顏,那片地方已蓋成經(jīng)貿(mào)大樓。詢問里面工作男女,竟無一人知道此處曾有過什么字號鋪店。兩意誠確實變作歷史了,謹將舊聞記下來,或許于如今經(jīng)營者不無所啟示吧。
作者簡介:王吉呈,男,當代作家,西影集團電影文學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