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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流

2019-09-10 07:22張爽
廣西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小蔡陳華平谷

張爽

張 爽 本名付文順,北京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平谷區(qū)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老舍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班(小說研討班)學員。201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中短篇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上海文學》《芒種》《清明》《大家》《小說界》等多種期刊。出版小說集《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火車與匕首》等多種。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

1

陳華領著我上街,街上有老太太哄著干干凈凈長得像瓷娃娃一樣的小孩兒。老太太一個勁地問孩子“干嗎呀你干嗎呀”,孩子不回答,使勁掙開老太太的手向前跑。

我們不知不覺走進一條巷子。巷子的盡頭是堵墻,旁邊有個小商店,商店里走出了個紅衣服的女孩,好看得像團燃燒的小火苗。陳華的雙眼一直盯著女孩的屁股看。女孩穿了條緊繃時髦的牛仔褲,把屁股包得圓圓滾滾。

我也在看那個女孩,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不由自主”。原來,“不由自主”就是當你面對一個漂亮女孩的時候,你的眼會被她釣著走,她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你的眼睛都不帶拐彎的。我被她釣著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她進了街邊一間漂亮的小屋子。我的眼睛被那個小房子的玻璃門給彈了回來,玻璃門上印著鮮紅的三個字:女廁所。

陳華盯著“女廁所”三個字發(fā)了會呆,說自己記錯道了,應該走另一條路。于是又從巷子里轉(zhuǎn)回來,走向另一條有些荒涼的街道。街道灰撲撲的,兩旁的建筑也灰撲撲的。有小孩子在街上肆無忌憚瘋跑,或停下來毫無顧忌地撒尿。男孩也有,女孩也有,一點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有鴿子成群結(jié)隊地演習一樣在街道上空飛,不時撒下一串清新嘹亮的哨音。

陳華只比我大兩歲,臉上卻已經(jīng)有了很多皺紋。他的皺紋好像都堆積在額頭上了,這樣使他看上去像個永遠皺著眉頭的小老頭。他很會算計過日子。第一次來我家,就認真地小聲告訴我,我家的房子太破舊了,該翻蓋了,要不到時連媳婦都說不上。他說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對象”,“對象”在鄉(xiāng)服裝廠上班,過一陣子就要吃烙合子?!俺岳雍献印笔蔷〇|平谷風俗,女方在男方家吃完烙合子,就可以定親了。

他很精明,知道算計著花錢。宿舍里有玩撲克賭鋼镚兒的,有講黃色小笑話的,只有陳華既不打撲克也不跟人講笑話,只一門心思地數(shù)他的菜金和面票。我覺得他每天把那些花花綠綠的塑料票數(shù)來數(shù)去很沒有必要,那些錢都是有數(shù)的,又沒長腿,跑不了。陳華說:“你不懂,咱們花錢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數(shù)。你不算計著花,錢花沒了會受憋的!”

陳華探肩,還有點羅圈腿,走路的時候,頭向前伸,肩往上拱,臉上的表情迷??斩矗駛€傻瓜。

那天陳華領我上街,逛右安門燕南商廈。商廈里,商品五光十色,我看上了一個銀色的西服夾,價錢是四塊七。有一個皮夾子,要十塊多。白襯衫普通的十七塊,那種有豎格格的顯得高檔一點,要五十多塊。有一種黃色的旅行包,標價十四元,還算便宜。我喜歡那種天藍色的,看著干凈。我想問問女售貨員,那包賣多少錢,可女售貨員在柜臺里對我們翻著白眼,愛理不理。陳華低頭拉我的衣服,讓我走:“回吧。咱回吧,說不定你表哥正在找我們?!薄八以蹅兏蓡??”陳華說:“他叫咱們干會活就回去找他記個工。記了工,咱們才能拿工資?!?/p>

太陽當空照,太陽像個大火球,人立在太陽底下,很快一臉油汗。在冷飲攤,我買了瓶汽水給陳華。陳華看著手上的汽水,喉結(jié)滾動,喉嚨里動靜很大,他說:“我看你花錢大手大腳,以后可不要這樣亂花錢。”他說話的口氣像我母親。我笑了,把自己那瓶汽水一仰頭咕咚咚喝下去。陳華拿著那瓶汽水,喝得很小心,好不容易喝完了,還用舌頭在汽水瓶口那里來回舔了幾遭,才回味無窮地說:“城里的汽水是好喝?!?/p>

“好喝是好喝?!标惾A嘆口氣,“不過,喝完,兩毛錢也就沒了。太不值了?!?/p>

回去走的還是那條街道。不過回去的時候,街道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街上有兩個女人在用嘴打架。

一個女人罵另一個女人:“大×!”

另一個女人罵道:“小×!”

一個女人說:“看你那挨揍的樣?!?/p>

另一個女人說:“你想挨男人揍你去找呀?!?/p>

我笑了。陳華的額頭上還是那種深深的抬頭紋。他沒笑,但他聽得很認真。

陳華說:“城里女人打架罵呱原來和咱村里一樣。”

我一進城,看見滿街的紅男綠女,市聲喧囂,就覺得新鮮,往回走的時候就有點不情愿。

陳華見我東張西望,眼神活躍,又嚴肅地對我說:“好好跟著我,這里人多,別走丟了?!?/p>

表哥也是這樣交代的。那天,表哥破天荒到工棚里來看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表哥。我兩只手局促不安地攪在一起。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甚至連“表哥”兩個字都叫不出。表哥笑了。他是個嚴肅的人,工地上很少有人見他笑。表哥在工棚里轉(zhuǎn)了一圈,和認識的幾個人說了幾句話,出去前,才走到我跟前:“沒事別出去亂跑,這里不比平谷……”我“哎”地答應一聲,有點別扭,轉(zhuǎn)頭時看到宿舍里有人在看我,甚至有點驕傲了。

這份工是表哥給找的,他是縣公路局負責花鄉(xiāng)工地的一個頭頭。具體是多大的頭頭,我說不清楚,但知道工頭和段長都得聽他的。

我第一份工也是表哥介紹的。那時我退學在家,整天沒事干,那個長得像電影演員魏宗萬的繼父開始還說:“沒事就待著,咱家養(yǎng)得起,有的是糧食,精米白面管夠吃……”可真在家待久了,他的話就變了,“也十六七歲的人了,老這么閑著也不是個事,別閑出病來,不如出去找個事做……”母親說,他在平谷人生地不熟,上哪兒去找事做?繼父黑著臉,蹲在墻柜前,一口一口,抽嗆人的旱煙,一口一口,吐惡心的黏痰,抽了好多煙,把吐下去的黏痰都碾在腳底下后,他站起來出門去了,說是去看城里的我的“表姑”。繼父走的時候,左手提著點心匣子,右手提著兩瓶二鍋頭。下午回來的時候,臉喝得紅紅的像憋了蛋要下的母雞,進院子就大聲嚷嚷:“妥了,妥了。成子這回有份好工作了?!?/p>

第二天,我扛著鐵锨,去離家三里外的翟各莊修公路。那里正修一條通往縣火葬場的公路。在通往火葬場的公路上,我每天扛一把鐵锨,那鐵锨驕傲得像一面旗子。那時工地的活已接近尾聲,管工地的看我又是個“有關系的”,幾乎沒什么臟活累活派我干。我扛著鐵锨在公路上走來走去,無非是給打好的路面找找平,把浮土或大一點的沙石鏟走。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和工友在公路邊的果林里小坐,閑聊。主要聽他們聊。不管什么話題,都聽得興致盎然。沿路傳來賣冰棍的小販吆喝聲,我會跑過去,每人買一根五分錢的紅果冰棍。趕上手上的零錢多,就買八分或一毛的雪糕分給他們吃。工友們都喜歡我,我也樂得和他們一起高興。

一個月后,通往火葬場的工程結(jié)束,我又成了個坐在家里無事可干的閑人。繼父沉著臉待了幾天,沒辦法,又去了表姑家。幾天后,有人捎信到平安莊,讓我?guī)欣钊バ訄@路口等車來接。

這樣我和朱胖子、四眼到了北京的工地。

工地在豐臺,我們住的地方叫花鄉(xiāng)。

第一次去,表哥沒來工棚看我,我也不知道誰是表哥。我和承德圍場十幾個人住一起,第一天就被工長安排和承德圍場人去草橋包土方。包土方是工地上最累的活,我一點經(jīng)驗沒有,管我們的工長像電影里的日本漢奸,在路基上來回高聲叫罵,像吆喝一群不聽話的牲口。他看我面生手生,不會干活,非常不滿,指著鼻子把我喊上路基,照我屁股就踢了兩腳,差點沒把我踢到路基下面去。漢奸工長對我吼:“你他媽怎么混進革命隊伍里來的???!能干就干,不能干立刻夾鋪蓋給我滾蛋,別在這給我充數(shù)混飯吃?!?/p>

我當時就哭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路基的浮土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坑。

有人用胳膊肘捅我,一回頭,是個穿著身草綠軍裝的瘦子,他是我們這一小組的頭,別人都叫他小蔡。小蔡捅了我一下,跳下路基,在我的土方前示范似的干起來。那個工長見小蔡干上了,嘴里嘟囔著又罵了我?guī)拙洳抛唛_。

工地上的土方屬承包性質(zhì),由小蔡給我們畫米數(shù),一人一塊,誰也耍不了滑頭。包土方,光會苦干還不行,還得干得快干得巧,干得快是因為趕時間,干得巧是要把活做得漂亮,土方挖得平實,整齊好看。這兩樣我哪樣都不行,一天下來,手掌全磨成了泡。晚上趴在被窩里,查看纖細的手掌上一個個破開了又粘連成一片的血泡,眼淚又下來了。

第三天,再次和那個漢奸工長狹路相逢。他對我完成的土方非常不滿意,在路基上沖我大喊大叫:“不會干,你上這里充大尾巴蛆?下午你就給我收拾鋪蓋滾蛋?!毙〔探o我說情:“他剛來,也是平谷的?!惫らL問:“平谷誰介紹來的?”小蔡說:“我也不知道,是和朱胖子、四眼一起來的?!惫らL說:“不管他什么來頭,這樣干活不行。你記工時給他記半個?!毙〔陶f:“行。讓他慢慢干。熟悉熟悉就好了?!彼麄冋f的時候,我還在下面拼命鏟著土方,我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力氣都使出來,證明自己不是孬種笨蛋大尾巴蛆。干活的時候,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不想讓它們掉下來,感覺自己是個男子漢了,說流淚就流淚多沒出息。

小蔡是個好人,看工長走遠了,又跳下來和我一起干。后來才知道,小蔡并沒給我記半天工,他一直堅持每天給我記整個工。

一個星期后,我還是堅持不住,坐長途車跑回了家。在繼父面前我硬挺著沒掉淚,可見了母親,還是沒控制住,委屈得哭了。我母親說:“干不了咱不干,下次給你找個毛衣廠的輕巧工作,本想著公路上掙錢多,有你表哥在,沒想到會這樣……”繼父說:“你也笨,他不來見你,你不會去找他?告訴他就說你是平安莊老張家的,他就知道你是誰了?!彼f完又蹲在墻柜前一泡接一泡抽自己卷的煙,一口一口吐著痰。第二天早晨起來,又騎車去表姑家了……

2

第二次到工地,表哥特意來看我。他一來看我,我就不用去挖土方了。我先是被表哥分配和陳華掃井蓋。我和陳華拿著小笤帚,順著剛打好路基的地面挨個掃井蓋。所有的井蓋掃完后,沒事干了,就攛掇陳華去外面到處逛。

四眼、大兵見到我們每天逛來逛去,很不服氣。四眼說:“你們行啊,誰給你們分配這樣輕松的活?”不管四眼怎么問,陳華就是不說。陳華不說,我更不能說。四眼氣得不行。在四眼眼里,陳華就是個傻蛋二桿子。我呢,也不過是個說著外地口音的平谷男孩。

“牛氣什么,臭做小工的?”見我們沒理他,四眼又來了句,“狐假虎威?!?/p>

我和四眼不對付,第一次見四眼是來花鄉(xiāng)的路上,我和朱胖子、四眼還有十多箱啤酒共同擠在一輛121北京吉普里。我坐在朱胖子和四眼中間,身子像被綁架一樣一動不敢動。幸好坐的地方有車窗,窗外有風吹進來,很舒服。

陽歷四月中,桃花正在盛開,楊樹正在飛花,柳樹葉子油綠油綠的,好看。最好看的是車窗外的女人,她們騎著車子像四月的春風一樣拂面而過,很美。那些很美的女人在四眼和朱胖子口里翻來覆去地炒,像炒一盤多油的葷菜。沒戴眼鏡的朱胖子和戴眼鏡的四眼看女人沒什么區(qū)別,好像都長了透視眼,女人內(nèi)褲的顏色、身子的胖瘦、胸的高低以及膚色黑白都能看個一清二楚。

車到順義天竺,朱胖子下車辦事。車上只剩我和四眼,四眼把眼睛從眼鏡上露出,斗雞一樣緊盯著我:

“你家就是平谷的?”

我說聲“是”,他立刻說:“你口音可不像我們平谷人。我們平谷人不像你這樣說話。”

“我戶口在北京,出生在四頃地……”

“四頃地是什么玩意?”四眼說。

我本來想和他說說我的老家四頃地,告訴他那是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好地方,但看他那副不屑的表情只好閉嘴。

后來朱胖子上來了。朱胖子一上來,車內(nèi)的空氣立刻活躍。他比畫著說起外面碰到的女人,說胸鼓得就像塞進去兩個吹足氣的氣球。我覺得朱胖子的比喻生動有趣,就笑了。四眼見我笑,故意把腦袋擺到一邊,好像我是他吃菜時碰到的一只蒼蠅。

那天晚上,花鄉(xiāng)工地吃菜頭炒肉。說是炒肉,其實翻遍整個菜碗也難得發(fā)現(xiàn)哪怕一小片肥肉。一宿舍的人都在自己的碗里翻,翻菜的聲音像翻書,唰唰有聲,有幸運的,偶爾翻到會很高興,把肉片單獨擇出來,放嘴里嚼。一個人嘴里嚼肉片,很多人跟著咽口水,更加認真地在菜碗里翻。四眼就是這時候在菜碗里翻出東西的,不是蒼蠅,是一整張“春城”牌的香煙紙!

有人義憤填膺,讓四眼去找施工處領導;也有人鼓動四眼去找給他盛菜的大師傅,把那碗菜直接扣到大師傅臉上。大伙七嘴八舌,群情激憤。這個大工棚,住的都是平谷人,他們覺得這樣的菜不應該讓平谷人來吃。你有“春城牌大菜”,給承德圍場人或山東、河南人去吃好了,你盛給他們,估計誰都不會有這么激烈的反應,他們會把煙紙擇出來,罵幾句娘,繼續(xù)吃,絕不會拿著菜碗找大師傅換——那些大師傅可不是吃素的,他們敢拿著一把比李逵拿的還大一號的菜刀逼著你,說你故意把煙紙放進去陷害他!可平谷人不一樣,平谷人覺得吃到了這個跟被誰侮辱了一樣。有人已經(jīng)從鋪上下來了,穿鞋,說要和四眼一起去,說這還是人吃的菜嗎,喂豬還知道向外挑挑干菜葉硬菜幫子呢。

四眼沒動,自從發(fā)現(xiàn)了“春城”香煙紙后,他就進入了冥想狀態(tài)。我的鋪位在中間靠窗位置,兩邊分別是陳華和大兵。對面的四眼努力思考的時候,陳華正在努力數(shù)飯票,大兵事不關己地看一本封面已經(jīng)破損得不成樣子的雜志。他們既不激動,也不緊張。他們淡定的樣子讓我慚愧。不關我的事,我緊張什么?即使真去找大師傅,四眼第一個找的也是大兵。大兵是特務連的退伍軍人,人長得像座黑鐵塔。四眼和大兵最好,平時他們形影不離,志趣愛好一致。

四眼思考良久,終于開了腔:“大兵,你說我是去施工處找領導,還是去找大師傅?”

大兵眼都沒抬一下:“為這點破事找施工處?我看你還是去找食堂大師傅吧?!?/p>

“對,去找大師傅,自己人他都敢這樣糊弄!打丫挺的?!庇腥烁鸷?。

“不想在這里混的就去打。誰打贏誰還不一定——我是讓四眼找大師傅換碗新菜。”

大兵話不錯,那些大師傅一個個膀大腰圓,膂力過人,這且不說,就憑人家掌勺的權力,你得罪他們,也沒你的好果子吃。四眼當然不傻。他賠著笑臉為自己換回一碗沒有香煙紙的大菜,很有成就感地吃著那碗菜,好像那碗大菜是他凱旋的戰(zhàn)利品。

我和陳華去逛大街的事情被表哥知道了,他把陳華叫到自己的宿舍狠說一頓。幾次逛街,都是我攛掇陳華。我覺得這對陳華很不公平。表哥卻一直沒找我。他不找我,我也不好意思給他找麻煩。所以,第二天,漢奸工長通知我去鋤料,我“奔兒”都不打一個就去了。鋤料是份苦差事,我希望給自己受點苦以減輕對陳華的負罪感。誰知,陳華得到的差事更苦,他被罰去打掃一個月的廁所掏一個月的大糞!

和陳華相比,給我的懲罰相對輕多了。何況是小蔡當我們組長!

小蔡看人不戴有色眼鏡。雖然他和我們一樣是小工,但他干活舍得出力,愛幫助人,眼勁、心勁、手勁都很強。小蔡使人不狠,沒事了還招呼我們坐下一起講笑話。聽人說,小蔡當過兵,退伍回村當過油漆匠,還經(jīng)常倒些買賣,腦瓜活泛,家境殷實。

四眼問小蔡:“你那樣有本事,為啥還出來做小工?”

小蔡沒說話,他不喜歡四眼。工地上的人沒幾個人喜歡四眼。四眼說話尖酸刻薄,是個慣于看風使舵的變色龍,弄不好還是個愛打小報告背后捅刀子的小人。我和陳華逛街的事沒準就是他告到表哥那里的。

旁邊忽地傳來一陣大笑。大兵粗獷的笑聲中夾雜著四眼雞啄碎米的分辯。起因是剛才刮起了一陣風,那陣風正好把一個騎車過路的女人的裙子掀了起來。

“哎,你看到那女的了嗎?”四眼問大兵。

“哪個?”

“剛騎車過去的那個,就是穿裙子的那個?!?/p>

“胖!”

“胖才好,豐滿,性感……”

“性感都看出來了?”大兵嘲弄地看著四眼,“我們兩只眼,你四只眼,你再給我們看看她穿沒穿褲衩,褲衩是紅的還是黑的?!?/p>

“黑的,”四眼說,“黑乎乎的?!?/p>

陳華告訴我,四眼真名叫孫思文,工地上沒幾個人知道這名字,都叫他 “四眼”。據(jù)說“四眼”鋤料時,一不小心,眼鏡掉到石料堆里,鏡片炸開好多口子,他戴著那個看上去四分五裂的眼鏡到右安門去換面票,結(jié)果讓票販子騙了幾十塊錢。

我問身邊的大兵:“四眼的眼鏡多大度數(shù)?”

大兵濃眉一展,一字一頓地說:“高、度、近、視?!?/p>

在場的人都樂了。連幾米外坐著的承德圍場人都笑出了聲。他們哈哈大笑,四眼有點惱。他看一眼大兵和幾米外的承德圍場人,又看我一眼,嘴里噴著酒氣說:“笑什么笑?有他媽什么可笑的?”

正說得熱鬧,拉料的車來了,小蔡忙招呼大家趕快過去平料。我們管鋤料也叫平料。平料這活不輕松,那些像史前動物一樣威猛的“泰拖拉”的后車斗一打開,幾個人必須在短時間內(nèi)把一車石子料鋤開展平。我們在車料轟然而出的巨大聲響和煙塵里,甩開膀子揮著鐵锨猛干,誰也不敢停下來或怠慢,因為稍一放松就有被料石把半個身子埋起來的危險。平料時沒一個人敢偷懶,每個人在從天而降的巨大灰色沙石瀑布面前揮汗如雨,任灰塵和汗水混合著弄疼眼睛,也顧不上去擦一下。好不容易平完了一卡車的料,汗還沒來得及擦完,另一輛“泰拖拉”又像戰(zhàn)車一樣轟隆隆地開近了。我們不罵司機只罵車。罵車也跟人似的喜歡湊份子,來就一撥撥來,不來一個都不來,像集體商量好似的整我們……

干活時,我老是出汗,一出汗就渴,渴了就跑到附近的一家小廠子找水喝。我在那個簡易水池子邊歪著腦袋就著自來水龍頭一通猛灌,直到把肚皮喝得像吹氣球一樣鼓起來才罷休。水喝飽,尿也來了——工地附近沒有廁所。小工廠里的廁所被人鎖起來了。工廠里的師傅說:“喝水就便宜你們了,撒尿還想占我們便宜?你們自己想辦法吧!”我只好往小樹林的深處跑,盡量離歇著的民工兄弟遠一點。眼睛卻在向后搜尋,唯恐被誰看見。小樹林太過稀疏,小松樹和小槐樹也太過瘦小,何況馬路上老有穿裙子的女人。她們都很文明、很矜持、很驕傲,她們挺著胸脯騎著車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就匆匆過去了,如這初夏里的一陣輕風。

解完手,剛回來坐下,就有一個承德人過來問我:

“嗨,哥們,有女朋友了嗎?”

我說:“沒。誰看得起咱們做小工的?”

承德人看了我一眼,笑了:“完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過,你還小呢,也不用急。”

我是把她當“女朋友”來看的,雖然連她的面都沒見過。把一個沒見過面的姑娘稱呼為“女朋友”,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她是我學函授時“認識”的一個同學。因為同在一個縣,感覺很親切,就試探著給她寫了一封信。沒想到,我的信還沒寄出去,卻先收到了她的來信。真是太巧了。

和我通信的姑娘叫蘇芬。我們剛通信時,我叫她蘇芬或蘇芬同志,她則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她是一個代課老師,在自己家鄰村的一所小學教書。她信中給我的印象,是個熱情爽朗還處處透著股天真勁的沒心沒肺的小姑娘。我則一副憂國憂民、老成持重的樣子。

信中,稱呼上發(fā)生變化,是半年之后。那時,我和蘇芬已經(jīng)無話不談。時間會輕易改變兩個相熟已久的人的看法,也會改變從沒見過面的陌生男女心中熱切盼望親近的措辭。蘇芬有一次在信中對我說,她最近很煩惱,因為她媽給她介紹了個本村青年。她覺得自己還小,不想過早談戀愛。她問我應該怎么辦。我具體勸了些什么,忘了??傊?,這一次的回信很快。她說我的回信讓她快樂起來,她說自己沒有哥哥,她可以稱呼我為成子哥嗎?

后來她在信中叫我成子哥,我也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小芬。雖然這么改很俗氣,可喜的是俗氣中竟有了越來越親近的味道。來花鄉(xiāng)之前,一個春天的黃昏,我接到了蘇芬的一封信,信中寄來她的一張照片,一身黑衣趴在土炕上,兩條小腿抬起來,像一棵小樹分出兩條枝杈。腳上沒穿襪子,她頑皮的樣子讓我想到了海豚和美人魚。她的這封信讓那個有些沉悶的黃昏出現(xiàn)了奇異的光彩。

3

天越來越熱。小樹林會暫時陷入一團沉默。三三兩兩圍坐的工友,像是一幅靜止的油畫中的人物,呆板,無趣,灰突突。我去附近的一個冷飲攤前,花兩毛錢買了一根紅果冰棍和一根小豆冰棍。紅果冰棍自己吃,小豆冰棍給小蔡。

小蔡吃著冰棍,講他在廣州當兵的事。他在連隊負責后勤采買,一到夏天,就會到軍營外面的農(nóng)村買西瓜。時間長了,那些瓜農(nóng)都認識他,像圍電影明星一樣把他團團圍住。有些瓜農(nóng)精明,為了讓小蔡買他們的西瓜,西瓜剛下來,就先把第一茬最好的瓜給小蔡抱來。那時他的宿舍里總是堆滿了西瓜。

小蔡說:“那時候的西瓜可真多。滿屋都是,還都是沙瓤薄皮的。廣州的西瓜比北京的好吃,廣州人腦瓜好使,會做生意。那些年那些西瓜吃的……”

小蔡回憶吃西瓜,街上會條件反射似的傳來一兩聲西瓜的叫賣聲。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空茫地吆喝兩嗓子,很快就消失了。小樹林一下子變得出奇安靜。

夏天進入了最熱鬧的季節(jié),賣西瓜的走了,卻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裙子。裙子飄逸靈動,嫵媚誘人,更誘人的是裙子遮蓋不住的胳膊和大腿。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胳膊和大腿,像是埋在心里的種子,生根發(fā)芽,等待開花結(jié)果,而開出的花無疑是“惡之花”,長著邪惡的觸須和花蕾,它們悄悄萌生、膨脹、綻開……鄰縣一個工地的小工,因為內(nèi)心邪惡種子的膨脹而在酒后跑出去截了一條裙子,結(jié)果被一個北京小伙見義勇為,打得鼻口流血。聞訊趕來的聯(lián)防隊員把這個倒霉的農(nóng)民工送進了派出所,還不忘到我們工地來進行一番警示教育——告訴我們,這就是沖動的懲罰。因此,不管內(nèi)心邪惡的種子多么生機勃勃,多么蠢蠢欲動,我們也要小心翼翼把它壓下去。

那是條新修中的馬路,剛墊好土層,還沒鋪柏油,只允許騎自行車的人通過。一對男女,遠遠地騎車過來,他們先是在前面的一棵樹前停了會,可能想說點什么,干點什么,但很快發(fā)現(xiàn)路基下小樹林里的我們,只好又騎上車。男人不甘心就這樣走,手開始不太老實,老想搭女人肩,女人就躲男人,女人越躲,男人的手越要死乞白賴往女人肩上放。結(jié)果躲的和放的人連車一起摔倒在馬路上。女的很生氣,起來后徑自騎車走了。男人看女人走了,就跳上自行車去追。男人騎車追女人的樣子很有意思:貓著腰,哈著背,撅著腚,聳著肩,頭一探一探的。

大兵說:“跟個烏龜似的。”大兵一說話,我們都笑了。

“你說是不是跟個烏龜似的?”大兵問四眼。四眼沒回答,思考中的四眼顯得很有學問。

我想和小蔡說點什么??烧f點什么呢?還是說點有意思的吧。我想說說女人和裙子,結(jié)果我的話還沒說出來,小蔡就笑了。我問小蔡:“你笑什么?。俊?/p>

“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有意思?!?/p>

“啥意思?”

“沒啥意思。”小蔡看我認真地紅了臉,就更起勁地笑出了聲。我都快被他笑惱了。

“你今年多大了?”小蔡問我。

“干啥?”

“不干啥,問你多大?!?/p>

“十七?!蔽艺f,想了想又說,“虛的。實歲十六?!?/p>

“有對象了?”

“沒,沒有?!蔽乙粫r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卮鹚袉幔靠刹恢滥莻€沒見面的蘇芬算不算?;卮饹]有,又怕像被承德人那樣奚落。

小蔡不問了,開始意味深長地笑。后來,小蔡兩眼望著馬路,心好像飛出了很遠。我就喊小蔡小蔡。小蔡問我喊什么,我說你別那么假正經(jīng),你都問我了,也講講你的故事吧。小蔡說:“我哪里有什么故事?我都半大老頭了。”我說:“別騙人了,誰不知道你和廣州姑娘的事?”

小蔡回頭看看我,又很快把頭別過去看馬路。他說:“哪里來的廣州姑娘?我都老婆孩子一大窩了?!?/p>

我這樣好奇是有原因的。有一次在工地,表哥和小蔡在一起,我聽到表哥問小蔡:“你那個廣州姑娘怎么樣了?”

晚上吃過飯,陳華坐在自己的鋪蓋前數(shù)飯票和菜票。我邀陳華一起上街,他說他不去,他掃了一天的廁所,想早點休息。我說走吧,晚上上街沒人管,我請你喝汽水。

街在馬路對面,不寬,一盞一盞燈站在路旁,像站崗的士兵。路旁除了亭亭玉立的路燈,還有一棵一棵的槐樹。那時正是五月,槐花正在怒放,空氣中彌漫了濃郁的花香。五月的夜晚,槐樹們都靜默地站立著,它們繁茂的枝葉在路燈的照耀下泛出綠度母一樣不真實的顏色。有一刻,我還真被這奇幻的綠色迷惑了,要不是那些伸手即可觸摸的柔軟的葉片,要不是槐樹花散發(fā)出一陣陣奇異的香,那種置身琉璃世界或綠寶石鑲嵌的風景的感覺會更強烈。我對陳華說:“你看這樹葉,清亮清亮的,多像珠寶商店里出售的翡翠?!标惾A茫然地看著左右,茫然地應著:“什么?哦,你說啥?”我說:“走,咱們?nèi)ズ绕??!彼f:“早告訴你了,在外面不要亂花錢?!?/p>

陳華摳門、小氣在整個工地是出了名的,他從不借別人的錢,別人也休想從他的手里借出一分來。除了摳門和小氣,他還愛占小便宜。有一次我和朱胖子下圍棋,正互相絞殺對方的一條長龍,陳華去打飯,主動請纓說要幫我?guī)АN腋嬖V他我要兩個饅頭一份炒菜,他回來時給我?guī)У氖莾蓚€饅頭和一個大菜,沒把差出的兩毛五分錢給我。我下完圍棋,陳華的兩個饅頭還沒吃完。他又沒打菜。我把剩下的饅頭和菜往窗臺上一放,說吃不了了。陳華抬起頭說:“你飯量真小。吃不了又糟踐了,還是我吃了吧。”朱胖子輕蔑地看了一眼陳華:“陳華,媳婦還沒過門呢,就那么???你把省下來的錢都給沒過門的媳婦,萬一她又看上別人,和別人跑了你不冤?”陳華不理朱胖子,聚精會神吃著我的飯菜。

沒有對象,甚至連個正式的“女朋友”都沒有,因此我在吃喝上顯得很隨便。有一天,還專門請假,和小承德去了盧溝橋和頤和園游玩,拍照。小承德照相是寄給父母,他父母一輩子沒來過北京。他問我照相給誰。我說,給朋友。男朋友女朋友?當然女的。我說。小承德吃了一驚。我又說,我女朋友是個師范畢業(yè)生,成天和一幫野孩子打交道,沒意思。看到小承德張大嘴,我痛快地笑起來。

月底的時候,口袋里的菜金只剩下兩分錢。買個饅頭還需要五分錢外搭二兩飯票。我一下子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厚著臉皮把宿舍里碰到的每個人都借到了,一分錢沒借來。月底正是鬧錢荒的時候,宿舍里的每個人都相互借著吃,都有點入不敷出。

陳華手里還有錢,這我知道,可我沒找他借。一個連份大菜都舍不得吃的人,怎么會借錢給別人?我去另外一個宿舍找小蔡。小蔡不在,他同屋的一個電工說,小蔡一大早趕車回平谷了。我問小蔡回平谷干什么。電工說:“能干什么?回家找他老婆干那事去了。那事干著有癮,隔一段時間不干,能把人憋壞了?!?/p>

“再說——”電工繼續(xù)說,“他憋得住,他媳婦也憋不住啊……”

宿舍內(nèi)一陣哄笑。我紅著臉退出來,看來只好餓兩頓再說了。那天中午沒吃,晚上也沒吃。到了飯點大家出去打飯,我就到外面的馬路上走幾圈,估計他們差不多吃完了,再裝著什么事都沒有再回來。兩頓飯沒吃,并沒什么特別感覺。不過是肚子里的蛤蟆呱呱叫著抗議幾聲。肚子呱呱叫,我就去外面水龍頭喝涼水,把肚子里的蛤蟆往下壓一壓。夜晚來臨,好多人都去外面馬路上閑逛,我把自己放倒在床鋪上,希望通過睡覺把饑餓這事忘掉。小時聽母親說過,人一餓了,就睡覺,睡一覺,餓就自己跑掉了。母親那一代人都是挨過大餓的人,說的肯定有道理。于是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把“餓”忘掉??梢婚]眼,眼前就滿是白花花的饅頭花卷和燉排骨,要不就是熱氣騰騰臥著雞蛋放著蔥花的陽春面。這時候,我才知道,餓的時候,人是睡不著的,只有吃飽了才睡得香。

外出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開始聊女人講葷故事,這是我們宿舍臨睡前的固定節(jié)目。四眼和大兵還立過規(guī)矩,每天輪流講,誰講的故事不葷不逗樂就不讓他睡好覺,結(jié)果宿舍里的每個人肚子里都裝著好幾個葷故事。我不餓的時候,很喜歡這樣的節(jié)目。可一餓,才知道,娛樂是吃飽了肚子后才能做的事。肚子餓了,故事再黃,我也樂不起來。于是決定出去走走。

那天夜里十二點前,我一直在外面的馬路上游蕩,在工棚和宿舍的墻外,像條孤獨而饑餓的流浪狗,低著腦袋到處轉(zhuǎn)。我咽著口水,任肚子里的蛤蟆大聲地凄涼地呱呱叫著……

第二天早晨,我沒去工地。中午又餓了一頓。餓到這頓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頭昏眼花了。下午下起了雨,宿舍里的工友剛到工地就被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回來了。有人想下圍棋,朱胖子拒絕,他堅持打“雙生”,又問我打不打。我有氣無力地說打吧。陳華在一邊看我們打。他說我:“一上工地你就喊頭疼。一頭疼,一天工就沒有了。十塊錢呢!”

我說:“我真是頭疼來著?!?/p>

“這會兒頭就不疼了?一打牌頭就不疼了?”

“我兩天沒吃飯了,都快餓癟了!哪里有力氣干活?你又不肯借我菜票?!?/p>

陳華受了侮辱一樣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飯票來。他說:“我菜票也剩下了兩塊多,給你了我吃什么?”

我說算了算了,跟你開玩笑的。陳華說,放著現(xiàn)成的好親戚不去借,餓著賴誰?我知道陳華在說表哥。我受不了了,扔下?lián)淇巳フ冶砀?。我還是第一次推開表哥宿舍的門,沒看到表哥,只看到一個頭頂半禿的老人。老人問:“你找誰?”我說:“不找誰?!崩先税琢宋乙谎?,我忙把門給關上了?;氐剿奚?,陳華問我:“借到了?”我說:“沒……沒人?!标惾A沖我搖了搖頭,出去了。

不到十分鐘,陳華又回來了,手里拿著十塊錢,說是從表哥那給我借的,讓我先吃著。

有了這十塊錢,肚子里蛤蟆不吭聲了,我就又對宿舍里的“每日一課”有了興趣。這天晚上輪到朱胖子講故事,他講的是一對粗心夫婦的故事。朱胖子的故事不講究文采,上來喜歡讓人物脫褲子。他的故事粗野、通俗,融故事性與趣味性于一身,對我們這些童男子還具有一定的啟蒙意義,很有意思。陳華一邊歪頭聽故事,一邊數(shù)他的飯票。我覺得他數(shù)飯票的聲音也很好聽。

我開始想蘇芬。蘇芬長得還行,至少從她給我寄來的照片看還行。臉有點圓,下巴有點尖,眼睛很大很黑,睫毛挺長,我想她的長睫毛要是上下翻飛動起來,會不會像兩只靈動的黑蝴蝶。

4

蘇芬來信了!剛到家,屁股還沒坐穩(wěn),母親就把蘇芬的信遞給了我。

蘇芬問我上次為什么沒給她回信,她用了很多的嘆號。她說她每天都去大隊部等著拿我的回信,已經(jīng)引起了別人的猜疑。她想把父母給定的那門親事退掉,可母親不同意,因為家里已經(jīng)收了那家一筆彩禮。她躲到學校不回家,結(jié)果父母追到學校來,逼著讓她回家?;氐郊?,她媽把她反鎖在屋里,不讓她出去。她這封信是偷著讓村里的姐妹幫著寄的。最后她說:哥,我現(xiàn)在越來越離不開你了,你說我怎么辦???!

是啊,她應該怎么辦?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也沒替她想出更好的辦法來。我只好在信中勸她要學會忍耐,不要沖動,我告訴她一定要堅強,實在不行就去村里鎮(zhèn)上尋求幫助。最后,我用海涅的一首詩結(jié)束了這封冗長又不知所云的信。

我的心,

你不要憂悒。

把你的命運擔起,

冬天從你這里奪去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

有多少事物為你留存,

這世界還是那么美麗!

凡是你所喜愛的

我的心

你都可以去愛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鄉(xiāng)郵所,把給蘇芬的信郵走。在綠色的郵筒前發(fā)了好一會呆,才騎車去縣城坐班車往北京趕。

剛到工地,身子還沒挨到床鋪,陳華就跑過來說發(fā)工資了,叫我趕緊去會計室領。這可是我到花鄉(xiāng)領的第一筆工資。我把那把鈔票揣到褲子口袋里,走出來又拿出來數(shù)了一遍。錢被我再次揣回兜里,手在里面緊緊地抓住錢不想出來,好像手一離開,鈔票就會飛出來。

工棚有人張羅著湊份子去飯店大撮一頓。陳華也要去。他對我說:“你也去吧,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嗎?你還小呢,又不等著攢錢說媳婦。”這可不像陳華說的話。陳華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在外面千萬別亂花錢?!蔽覍﹃惾A說:“你們?nèi)グ桑覄偦貋?,想自己躺會?!标惾A搖搖頭,和大兵、四眼等一干人亂哄哄出去了。

我一個人在宿舍里躺著發(fā)呆,慢慢又煩惱起來。我想要是小蔡在就好了,可以找他聊聊。

這天下午去工地,沒見小蔡,晚上回來,又去他宿舍打探,還是沒有小蔡的消息。這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跟失蹤了一樣?

下午在工地,幾個熟悉的承德圍場人不見了,一問才知道回家不干了。因為少了人手,平料的活又累,再搭上漢奸工長監(jiān)視犯人一樣的眼神,下午的活干得比任何時候都累,半天下來,我累得渾身像散了架,頭疼、乏力、無精打采。

傍晚時,天空開始飄起細雨。雨稀稀疏疏的,讓人感到恍然與惆悵。宿舍里又有人組織去飯店吃飯。我一個人到食堂轉(zhuǎn)了一圈,食堂賣飯的窗口十分冷清,我問了一下大師傅晚上什么菜,大師傅懶洋洋地告訴我:“菜頭炒肉?!蔽乙幌聸]了食欲。

我在外面馬路上亂走,猛聽有人喊我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小承德。

“下雨了,還在外面走???”

“不是說你們都走了嗎?”

“我也走。午夜十二點的車?!毙〕械卵b飾一新,穿一件從沒見他穿過的新西服,里面的襯衣白得晃眼。

“穿這么好,進城了?”

“早晨找你,說你回家了。我自己去天安門照了相。要不是想著照幾張照片給爸媽,我也跟他們一起走了。走,飯店聊,我請客!”

馬路對面有一家小飯店。飯店里只有四張桌子,有兩張已經(jīng)被人占下了,說是要請給他家?guī)凸さ娜顺燥垺D侨艘豢诹骼┣?,舌頭在嘴巴里繞來繞去的。

兩碗肉絲面,一瓶二鍋頭,一盤花生米,小承德還想來盤熘腰花,可老板娘一笑,腰子中午就被你們工地的人吃沒了。店里只有一個服務員,老板娘幫著端盤子。老板娘把花生米和二鍋頭端到跟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小承德的眼睛有點直。老板娘也發(fā)現(xiàn)了,沖我們一笑,放下酒菜扭著屁股走開了。

喝酒的時候,那兩桌幫工紛紛來了。一看就是附近工地上的小工,聽口音像河南人。他們進來后眼睛東看西看,有點緊張。要請客的北京人大聲招呼著他們坐,說:“哥幾個今天辛苦,晚上一定要吃飽喝好?!甭犇强跉?,我以為他會給那撥小工點一桌子酒菜。結(jié)果,只給每人要了一盤三兩的炒餅,沒有酒,喝的是免費的白開水。

小承德小聲嘟囔:“北京人真他媽奸!請人白開水就炒餅!”

我問小承德:“干得好好的,怎么說不干就不干?是不是在別的工地找到好活了?”

小承德說:“找屁工作。人都回家了?!?/p>

小承德絮絮叨叨地說他們離開這里的原因,工時太長,經(jīng)常加班,工地上所有臟活累活都給了他們,工資卻比平谷人低,最讓他們不滿意的是食堂的伙食,說食堂的伙食簡直不是給人吃的……

旁邊的小桌子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對很肥的男女,他們一邊喝啤酒一邊談情說愛,男的嘀嘀咕咕,女的樂得十分放肆。

“還是你們平谷人好。干活輕省不說,拿的錢比我們還多?!毙〕械骂┮谎鬯麄儯拔乙悄艿奖本?,就是找個傻姑娘當上門女婿也愿意?!?/p>

我問他:“你有對象了嗎?”

“對象?”小承德笑了,“誰敢把對象介紹給咱這臭小工啊?沒想到你還挺有本事,這么小,搞了個老師當對象。我那回把你的事講給我老鄉(xiāng)聽,他們都挺佩服你?!?/p>

我臉紅了,剛想說點什么遮掩過去,旁邊請客的北京人忽然大喊著鬧起來。他覺得老板娘端給他們的炒餅有一份不夠分量,指著老板娘要她再補三兩?!氨本┤四愣几胰苯锒虄桑氩幌敫闪??你要是不給我們補三兩,我讓你今天開了沒明天你丫信不?”北京人把一條腿搭在一張河南小工吃飯的凳子上,那個河南人并不理會他雇主的喊叫,仍然在那里狼吞虎咽地吃炒餅。北京人不依不饒:“大爺我也是街面上混大的,不信你出去訪訪……識時務你就麻溜地再上一份。”

老板娘沒有和他計較,很快讓廚房又做了一份端了上來。北京人見炒餅上來了,趾高氣揚地對那幾個農(nóng)民工喊:“大家伙吃個夠啊。敢不夠分量,姥姥!”

我分明喝多了,幾兩白酒下肚,膽子也大起來,很想過去和那個北京人打一架??晌沂譄o寸鐵,還從來沒和人打過架呢……慢慢地,悲傷又襲擊了我。我想到蘇芬,想到她一個人被父母鎖在小房子里,想到她的無助和無聲的吶喊,心一下亂了……我聽到小承德說,我真看不慣這人,太他媽裝孫子了,我要是老板,我就會出來跟他比畫比畫,媽的,看他能怎么樣。他和我說這話時,我看到他的手總是試圖在褲子里掏來掏去。后來,我終于看到了他掏到一半的東西,是一把锃亮、看上去十分鋒利的小刀子。

半個小時后,我和小承德在細雨中分手。我都走了,小承德突然又把我叫住,他竟把那把小刀子拿出來送給了我。我有點害怕,沒敢接。小承德說:“沒事兒,拿著玩兒吧,這把小刀子多漂亮,是一個去西藏打工的同鄉(xiāng)給我的。今天咱們是最后一面了,認識一場,也沒什么好送你,就把這小刀子留給你當個紀念吧。以后,你一個人夜里出來,可以壯膽,受人欺負了,還能拿出來防身?!?/p>

小承德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摩挲著手中那把精致的小刀子,看著雨幕中的小承德的背影逐漸模糊。

5

小蔡又過了六七天才回來。他手里拿著兩把竹笤帚來找我:“走,今天和我一起掃馬路牙子。”

掃馬路牙子和掃井蓋的活兒差不多,是工地上最輕松的活兒。我有點受寵若驚。要知道,這幾天因為承德圍場人離去,所有平谷人都被派去做鋤料的苦役。再搭上漢奸工長,我真擔心自己再次忍受不了跑回家去。

我像個小尾巴一樣屁顛屁顛地跟著小蔡,一個勁地追問這些天他干嗎去了。小蔡說:“回家了。”馬路牙子容易掃,我和小蔡坐在各自掃過的一段馬路牙子上歇著。后來我過去遞給小蔡一根“紅梅”,小蔡接過,放在嘴里。我上前給點著了,小蔡看了我一眼,無聲地笑了。

抽完一根煙,太陽毒起來,小蔡站起身,對我說:“走。”說完,徑自跳過馬路牙子向馬路對面走去。馬路對面是豐臺養(yǎng)路費征收所。征收所里有小蔡一個戰(zhàn)友。

在征收所的院子里就著水管一通猛灌,直喝到肚子里全是水響,才進小蔡戰(zhàn)友的房間。他戰(zhàn)友胖,屋里有一臺碩大的電風扇,每次進去都見他直對著風扇吹。

小蔡說:“每次來,都見你吹,也不怕把身體吹出毛病來?!?/p>

“我可沒你那么嬌氣。聽說你又回家了?”

“昨天才回來?!?/p>

戰(zhàn)友嘿嘿笑:“時間不短啊??隙]閑著?!?/p>

小蔡拿起戰(zhàn)友桌上的一把紙扇搖起來,說天熱。戰(zhàn)友說他老婆一聽他要回去,會提前給他割羊肉包餃子,他要是不賣把子力氣,連老婆的羊肉餡餃子都對不住。小蔡敷衍地說你老婆對你真好。戰(zhàn)友說:“我老婆溫柔體貼,她知道我吃完羊肉餡餃子愛出汗,提前把毛巾都給預備好了。”

小蔡無精打采,說不想在這個工地干了。戰(zhàn)友問他咋了,是不是找著更好的工地了。小蔡說他想去盧溝橋那邊,那邊有他一個親戚管事。戰(zhàn)友說那個工地他知道,那個工地的活累,連最能吃苦的山東人都累跑好幾撥了。小蔡說累點倒不怕,只要錢掙得多就行。戰(zhàn)友盯著小蔡看了會說,不會還惦記廣州那個小姑娘吧?

從工地回來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個郊野公園,公園里有花有草有追逐奔跑的男孩和女孩,他們從沒多看過我一眼……和小蔡掃了三天的馬路牙子,很愜意。心想,要是以后成天掃馬路牙子,我也去買身小承德那樣的西服穿上,也穿一件白得晃眼的襯衣,下班的時候,也去那個公園坐坐。

從家里回來我已經(jīng)給蘇芬寫兩封信了,她一封沒回。過去,只要我的信一過去,蘇芬總是在第一時間給我回信?,F(xiàn)在究竟怎么了?難道真出事了?

我忍不住把蘇芬的故事說給小蔡聽。

“也許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只是她有點忙,把回信的事忘了?!毙〔贪参课摇?/p>

我嘆了口氣,說:“但愿吧,可我總覺得好像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不要說你們連面都沒見過,見過面了,就能保證不出什么事了?世事難料,事情要是真的來了,你躲都來不及?!?/p>

小蔡也把自己的故事講給我聽了。他果然去了廣州。他是看一個人去的,一個姑娘,一個廣州姑娘。

廣州女人大多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像他現(xiàn)在的老婆。他去見的這個姑娘卻不一樣,皮膚白,個子高,最好看的是那一雙眼睛,很水、很大、很純。除了眼睛,小蔡說那姑娘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兩條挺拔的腿。姑娘在小蔡部隊駐地不遠處開了家商店,小蔡第一次去就被她兩條挺拔的長腿吸引了。廣東姑娘熱情、大膽,兩個人很快好上了??珊髞硇〔虆s瞞著姑娘辦好復員的手續(xù)悄悄離開回家結(jié)了婚。沒想到,他到家剛完婚,姑娘的信就追來了,并沒有一點怨他的意思。

他這次去廣州,源于戰(zhàn)友的一封加急電報。他感覺很緊張,不知道戰(zhàn)友那里出了什么情況,也顧不上多想,從家里拿了兩千塊錢,就坐車南下了。到廣州后,才知道出事的不是戰(zhàn)友,是那姑娘。姑娘住在醫(yī)院,一條腿沒了。據(jù)說是一個雨天,為給他寄信過馬路被一輛疾駛而過的小車撞斷的……

本來,晚上睡覺前喜歡看看書,或聽聽大兵和四眼他們講黃色小笑話,可聽了小蔡的敘述,我卻變得非常憂郁和悲傷——我不知道,那個姑娘在失去一條腿后,用什么來支撐她未來漫長的生活,也不知道小蔡是否還真心愛著那姑娘。我懷揣著對一個從沒見過面且缺了一條腿的姑娘的單純的思念,在宿舍的一片吵吵嚷嚷聲中漸漸睡去……

那是一個夢幻般的花園,里面有好多好看的鮮花,和好多鮮花一樣好看的女孩子。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變得越來越憂郁,就在憂郁像淚水一樣充滿眼睛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女孩,一個像夢一樣的女孩。

我不知該叫她什么,她也從沒告訴我自己叫什么。她是個十分漂亮的女孩,有如花的容貌和黑如潭水的眼眸,因為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就稱呼她為“你”,她也稱我為“你”。我覺得“你”這個名字很好,很平等,是個不錯的名字,也是個獨特的名字。

我和她相遇的場景是這樣的:那天黃昏,我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向花園深處,嗅著花香和花園里青草的氣息,忘卻了一天的疲累。我是個自由、浪漫而又多愁善感的男孩,在領略花園美景和生活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深深的寂寞與孤獨。我想要是有個女孩來和我聊聊天就好了。這樣想著,那個像命中注定一樣的女孩就真的出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她時,她正站在一叢花的背后,沖我古怪而神秘地笑。她的笑讓我覺得高深莫測。

她笑著問我:“你是誰?”話語里分明是不通世故的天真。

我被她搞糊涂了。我說:“我當然是我。”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這里是我的地盤?!?/p>

“哦……我是到你這里找東西的。”

“你的東西怎么會丟在我這里呢?”

“我找的不是我丟的東西,我找的是我還不曾擁有的東西?!?/p>

“你還沒擁有過的東西怎么會丟?”女孩瞪大眼睛問我,“那些東西都是些什么呀?”

“哦,讓我想想……具體什么我也說不清……好像挺多挺復雜的……自由、青春、夢幻、愛情、同情、平等和尊嚴……哦,好像,還應該,應該有你……”我狡黠地說。

“我?你找我干嗎呀?”

“嗯,就是想,想和你聊聊天……”

“就這個呀,”女孩樂了,“可以呀,可咱們聊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聊聊。因為你叫我‘你’,別人都不這么叫,別人叫我‘哎’,他們說:‘哎,那小工’‘哎,那個鄉(xiāng)下人’……”

“什么鄉(xiāng)下人什么小工???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女孩說,“我就知道你是你,難道你不是你嗎?”

說著,她就上前拉我的手消失在花叢后面。在那里,她用花瓣一樣的嘴唇吻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被女孩吻。那吻可真不賴,我們就那樣自然地毫不造作地互相吻著,絲毫下作的念頭都沒有。女孩教會了我如何去吻。我吻她的時候好像在吻一朵花,一朵帶著露珠綻開的花……

然后,我們約定下一次會面的時間和地址。是同一個花園,但是另一個黃昏。我同樣踏著黃昏的腳步走向那個闃然無聲的花園深處。在一大片花叢后面,我沒有看到那天的那個女孩,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锃亮的輪椅,輪椅上面坐著另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憂傷的姑娘。姑娘的皮膚很白,個頭很高,眼睛很大、很水,還很純。只是她的褲管空空蕩蕩的。我嚇壞了。

“你是誰?”

姑娘說:“我當然是我。”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這里是我們的地盤。”

“我是到你們地盤來找東西的?!?/p>

“你也有東西丟在這里嗎?”我很詫異。

“是啊,”姑娘嘆了口氣,“我的東西都丟在這里了?!?/p>

“丟的都是些什么呢?”

“哦,丟的東西蠻多的……自由、青春、夢幻、愛情、同情、平等和尊嚴……哦,對了,還有他……”

“他?他是什么東西?”

“他不是個東西,他是個人。”

“人?什么人?”

“他叫小蔡,就是和你一塊做小工的那個小蔡?!?/p>

“哦,你說的小蔡,我可不認識。”我向她撒謊。

“小蔡就是那個使我失去雙腿的人,他是我的愛人,可他走了,他帶走了我的自由、青春、夢幻,還有我如花的愛情……我知道你在撒謊,你認識他,你就把他交給我吧……”姑娘悲傷地敘說著,她如花般的臉上淌滿了從黑眼睛里流出的淚水。

這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姑娘就是我上次黃昏碰到的那個女孩,不同的是她失去了雙腿。我有點納悶,因為小蔡告訴我,廣州的姑娘被車禍奪去了一條腿,而這姑娘卻連一條腿都沒有了。我這樣想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輪椅正飛快地向后退去,輪椅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看見輪椅后面轉(zhuǎn)出一個人,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小蔡。

我大喊:“小蔡,小蔡……”

小蔡卻不理我。

我更加起勁地喊:“小蔡……”

6

小蔡真的走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他回家了,有人說他去了盧溝橋,還有人說他去了廣州……

陳華問我:“小蔡對你最好,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我說:“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

天更熱了。鐵皮做成的工棚幾乎成了個悶罐。人在里面就像蒸桑拿,工棚外面水溝里的氣味臭得能把人熏倒,工棚里的蚊子和蒼蠅越來越多,好多人已經(jīng)掛起了蚊帳。每個人進到屋里脫得就剩下條褲衩,可汗流得還像身上下了雨。

四眼說:“這日子沒法混了?!?/p>

大兵說:“沒法混也得混,來這里不是讓你享福的?!?/p>

四眼說:“不享福,也不能光受罪啊。這他媽晚上,還不如白天好混。”

四眼說的不錯,白天雖然也是毒日頭、揮汗如雨,可畢竟能找片小樹林休息會兒,晚上卻是躲都躲不開的悶熱。我不由想起小蔡領我們一起休息的那片小樹林了。可現(xiàn)在,小蔡走了,小樹林那段工程也接近了尾聲。這幾天,只剩我一個人在掃馬路牙子。小蔡一走,連掃馬路牙子這樣輕松的活,也干得沒精打采。

陳華說,你就知足吧,沒有你表哥,八個你也跑回平谷去了。

陳華說,你掃馬路牙子這活也快到頭了,因為現(xiàn)在所有的馬路都準備鋪柏油了。

又過幾天,表哥來工棚。當時我正和陳華學著計算一天的消費情況,把今天吃了幾個饅頭、吃了什么菜、花了多少面票和菜票的情況記到一個小本子里。表哥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趕緊把本子和筆收起來。我覺得今天表哥的樣子分外嚴肅。

表哥在工棚里走了一圈,然后開始點人的名字,四眼、大兵、陳華、朱胖子都叫到了。

“我聽說你們現(xiàn)在在工地上干活就是磨洋工。還有你,”表哥看了我一眼,說,“你的馬路牙子掃了幾天了?掃不完了?正好,明天也不用掃了,你們幾個,我想好了,不讓你們吃點苦頭,你們也不知道珍惜自己的這份工作?!?/p>

每個人都傻了似的一句話不敢說,宿舍內(nèi)死一般的靜。

“我想好了,”表哥說,“咱們工地這片工棚就要拆了,過幾天就搬到馬路對面的那家報廢的廠房里去,你們反正也沒事干,從明天起,就一起去淘廁所吧?!?/p>

表哥一說淘廁所,很多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我沒瞪眼睛,卻悲從中來,心想,他要真讓我去淘廁所,我也學小蔡,不干了!

我心內(nèi)亂想,表哥卻“撲哧”一聲笑了!

“真信了,你們!”表哥說,“要是真讓你們淘廁所,回平谷你們還不把我吃了?說真的吧,從明天起,給你們換個好工作,到大馬路上值勤去!”

四眼和大兵首先“噢”了聲,從鋪上跳下來。陳華一個勁讓表哥坐在他的鋪上,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表哥沒坐,像個將軍那樣沖我們揮揮手,“你們幾個,明天早晨,上保管那里領黃馬甲小紅旗去?!?/p>

就這樣,我們成了大馬路上值勤的農(nóng)民工。穿著黃色馬甲背心,手上拿著小旗子,開始在馬路上執(zhí)勤。黃馬甲和小紅旗威力無比,我覺得自己要是戴上個大蓋帽,和交通警察沒什么區(qū)別。

那些交警對我們不錯。他們忙不過來時,也招呼我們過去,幫他們一起攔下那些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亂闖紅燈的市民。馬路上不忙的時候,警察還會請我們到他們停在路口的一輛廢棄的警車里去喝大暖壺灌的涼白開。盡管警車里比外面還要熱,我們也樂得進里面去汗流浹背地享受。

到馬路值勤的第二天,我們的天藍色鐵皮工棚就拆掉了,工棚里的人全都搬到馬路對面的那個破廠房。那是個既沒有門,也沒安裝窗戶的巨大車間。車間空曠巨大,四周通透,晚上睡覺,比原來住在鐵皮房子里舒服多了。

大車間里不光住了平谷人,還住了河南和山東的很多人。我剛到這里感覺特別新鮮,每天晚上睡不著,會在車間里到處走,從頭走到尾,再由尾走到頭。睡覺時,車間空曠得就像個巨型墳墓,那些掛了白色蚊帳的簡易床鋪,就像一個個掛了經(jīng)幡的小小的墳塋。我喜歡在深夜里觀察,透過蚊帳,看里面死尸一樣躺著的工友們,我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一種好奇和絕望。那些工友姿勢各異,有安靜如貓的,也有呼嚕打得山響的,更有悸動不安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搞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動作的……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河南人跑到一個山東人的蚊帳里,光光的身子疊加在一起,像兩個丑陋的雄性動物。自從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我就再也沒興趣在墳墓一樣的車間里逛來逛去了。

一天晚上,我和陳華執(zhí)勤,一個拉牛奶的貨車不知怎么跑上了還沒鋪柏油的馬路,一頭扎進了綠化帶里。開車的司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讓我們找人幫他把車拉出來,說完就塞給陳華十塊錢。陳華見錢眼開,跑回工棚去叫人。呼啦啦來了一撥人,大家看著那把綠化帶壓得一片狼藉的貨車,誰都不敢動。司機拿出一沓錢,說:“辛苦大家,幫哥們兒個忙,幫我把車弄出來,我每人發(fā)一張?!惫び褌円灰婂X,就忘了弄壞的綠化帶了,都過去幫忙推車,車頭很快從綠化帶里推出來了。司機大方,見車推出來了,一高興又挨個每人發(fā)了一張,然后打火發(fā)動把車開跑了。工頭聽說出了這件事,跑來把我和陳華臭罵了一頓。

為了防止個別晚上值勤的人偷著跑回車間睡覺,施工處在廠區(qū)門口臨時蓋了間值班室,晚上留人輪流值守。一旦發(fā)現(xiàn)誰不到換班時間偷懶早回,就扣三天工資作為懲罰。有一天陳華抓到偷偷溜回來的四眼,而朱胖子也被在黑夜里大睜著一雙眼睛的大兵抓了個正著。那天,輪到我值上半夜班,本來是掐著點回來的,剛一進去就被突然從旁邊鉆出來的四眼“抓”著了。

四眼沖我大喊一聲:“谷文成,你站?。 ?/p>

他的喊聲嚇了我一跳。

“你提前五分鐘回來了,我記下了,明天要扣你三天工資!”

我說我是掐著表回來的,不可能提前。

四眼問我:“你的表呢?我看看?!?/p>

我告訴他我沒表,是問了馬路邊小賣部大爺時間,而且親自看過表,十二點了才走回來的。

“那就對不起了。”四眼說,他說著把自己的胳膊伸出來,在我眼前一晃。

“現(xiàn)在還差五分鐘十二點呢。撒謊你都不會,笨蛋,乖乖等著挨罰吧!”

我說:“不信你就和我到小賣部看看,問問他們我是不是過點回來的。”我想四眼肯定是不敢去看,因為他在挾私報復,故意把表撥慢了。誰想四眼竟同意了,說:“好,如果小賣部沒關門,老頭能證明你是十二點從那兒回來的,就算我錯了。如果小賣部關門了,那可別怪我?!?/p>

小賣部離我們不過二三百米,我在前面急走,一心想看到小賣部的燈光,那可是我清白的證明啊。

眼看要到跟前了,四眼喊住了我:“行了。你輸了。你就承認撒謊吧?!?/p>

我說:“小賣部這就到了?!彼难壅f:“到了你也輸了,你沒看小賣部早關門了嗎?” 我一看,小賣部確實已經(jīng)關門,那里一團漆黑。

“回吧??勰闳旃ぃ@回你心服口服了吧?”

我知道今天是中了四眼的“圈套”了。

“我真是過了十二點回來的,不信去問問陳華他們。他們都有表。”

“問誰都不行,問你表哥都沒用。今天我說了算?!?/p>

“你怎么欺負人呢!”

眼看著四眼在一張表格上我的名字后面用紅筆打叉,我急了,順手就把口袋里小承德留給我的小刀子拿出來了。四眼看了一眼,說:“你想干嗎?你拿刀子想殺人嗎?你這樣的人,連個蛤蟆都不敢殺,你還想嚇唬我?”四眼的冷嘲熱諷,讓我血脈僨張,我拿著刀子,其實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難道真想殺了四眼?還是僅僅為了給自己一個勇敢的理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這會必須沖上去,奪下他手中的筆。于是,我就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誰知,四眼早有防范,見我過來,突然一躲,順便給我使了個絆子,我一下子摔了出去……

吐了口帶著血水的唾沫,我爬起來,刀子不見了,不知扔到了哪里,臉卻燙得厲害,像兩塊燒紅的鐵板,兩粒涼涼的東西在臉頰上滾動——

我瘋了一樣沖向四眼。

打架的結(jié)果兩敗俱傷,我鼻口流血,四眼的眼鏡也在和我對抗中被我打掉到地上,摔裂了縫。

表哥是第二天接近黃昏才出現(xiàn)在車間外面那個土堆上的。他把我們?nèi)颊偌谕炼迅罢f話。陳華像個侍衛(wèi)一樣站在他身邊,后來陳華擺著他的鴨子腿下來了,喊我和四眼一起上去。

我和四眼低著腦袋站在表哥面前。表哥一直在抽煙。沒說話。過了很久,他才看了一眼四眼,問的卻是我。

“孫思文說你先動的手?還動了刀子?”

表哥開始說“孫思文”,我還以為是說別人,后來我才想到四眼。我沒出聲,眼淚卻下來了。

“孫思文!”表哥大喝一聲。四眼立刻緊張地抬起腦袋看表哥。

“孫思文,”表哥的語氣緩了下來,“聽說你現(xiàn)在能耐不小,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沒……沒有,我哪兒敢?”

“你敢!”表哥陰沉地說,“連我表弟都敢欺負了,還說不敢?”

“是他先拿刀子……是他撲向我時,自己摔倒的?!?/p>

“我看我這里的廟小裝不下你這尊佛了,怎么著,干膩了?聽說你這里還有經(jīng)理哥哥?”

“沒,沒有,”四眼嚇得也快哭了,“是我瞎編騙陳華的。我錯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你怎么錯了?”

“是我故意把時間撥慢了,想嚇唬你表弟……”

從土坡上下來,陳華問我表哥是不是把四眼開除了。我說沒有。陳華說:“中午我去找你表哥,你表哥氣得差點摔杯子,嚷著說要把四眼開除!四眼就是個害人精,他知道是我告訴你表哥的,他肯定會恨死我的……”陳華絮絮叨叨,愁眉不展。

我覺得陳華多慮了,決定晚上請陳華去飯店吃肉絲面。陳華一聽臉就紅了,批評我說:“你真敢花錢!你表哥囑咐過我,讓我說著你點?!?/p>

我一定要請他。陳華不再推辭,在飯店門前,陳華站下來,對我說:“其實,你不用請我吃肉絲面,肉絲面太貴了,你請我喝瓶汽水就行……”

7

從花鄉(xiāng)回平谷要倒好幾次車,一趟折騰下來,要四五個小時。

母親不在,鄰居說去后山的棉花地干活了。我在家里的板柜亂翻一氣,終于在板柜里面的一個小盒子里找到一封信,正是蘇芬來的。拆開一看,卻只有少得可憐的兩行字。

“以后不要再給我寫信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聯(lián)系。蘇芬。”

我的心一下亂了。

后來,母親回來了,母親竟當著我的面拿起那封信看起來。要知道,她還從來沒翻過我的日記,拆過我的信呢。母親說:“信是昨天晚上到的,我剛給你放起來,沒想到你就回來了。”

母親問我:“這個蘇芬是誰???既然人家不喜歡你,我看你就不要給人家寫信了?!?/p>

我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信,淚如雨下:“您知道什么???這肯定是個陰謀!”

在家神思恍惚待了一天,第二天爬起來還要往工地趕。一到工地,才知道陳華出事了。陳華偷了四眼一百五十斤糧票和六十塊錢,被四眼翻出來,人贓俱獲,現(xiàn)正在施工處保衛(wèi)科受審。

當天晚上,該我執(zhí)勤,沒顧上細問陳華的事。第二天早晨,我躺下剛睡著,睡夢里聽到有人抽泣,睜開眼,竟是陳華!陳華一雙眼睛都快哭成爛桃了。我從床上爬起來,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我等著陳華解釋,可陳華什么也沒說。見我坐起來,陳華才告訴我,他要走了,讓我送他到東直門長途汽車站。

從住的廠區(qū)出來,陳華說,他就不去和表哥告別了,表哥對他那么好,他覺得對不住他。他這樣說,我就更氣。一路上,我都在期待陳華的坦白,哪怕是結(jié)結(jié)巴巴、漏洞百出的坦白也好。出了東直門地鐵,往長途汽車站走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了,把陳華的大包小包往地上一扔,說:“陳華你到底怎么回事啊?真偷了?”陳華看我一眼,什么話也不說,伸手拿他那些東西,可那么多東西,他怎么拿?他提起這個包,那個包又從肩膀滑下來了。我賭氣地把他掉下來的包又用腳往一邊踢。

陳華低頭撿包:“我還說什么?東西,是、是在我床鋪底下搜、搜出來的?!?/p>

“那到底是不是你拿的?。俊?/p>

“我沒拿,可沒人信。”陳華突然哭出聲來,“誰都不信,東西就像長了腿一樣跑到我鋪蓋下面了,我、我怎么給別人解釋?解釋了又有誰信?我說不是我偷的,他們打我,我受不了他們的打,只好說是自己偷的……我說了,他們還用皮鞋踹我屁股,說要把我的屁股由兩瓣踹成八瓣,我、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啊……我現(xiàn)在被開除了,嗚嗚……要是回家,別人知道我是被開除回來的,全村人都會瞧不起我。我對象剛吃了烙合子,說不定也要吹。還有每天十塊錢的工資,我上哪里去掙???嗚嗚嗚……”

陳華的哭聲越來越響,像一個蹩腳的樂師吹出的破喇叭聲。已經(jīng)有過路的人圍觀了,我忙把扔下的東西重又背起來,拉陳華說:“走吧,走吧,快要發(fā)車了。”

我想起春天他帶我來北京的情景,想著他左顧右盼,像照顧一個孩子一樣照顧我,我的眼淚也出來了。

從長途汽車站送陳華回來,我越想越覺得陳華冤枉。終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氣去找了表哥。表哥聽著我的訴說,什么都沒說,直到我想讓他開除四眼,為陳華昭雪,他才說話。表哥說:“陳華走就走了,他走了你好好干,至于四眼,他也和你道歉了,我不能因為你們互相打了一架就開除人家,再說,你的錯也不小,小小年紀就動刀動槍?!笨从握f不成功,我于是朝表哥要那把刀子,我說那刀子是小承德留給我做紀念的。表哥說:“現(xiàn)在不能給,啥時你不干了,回家了,我再給你,你在這里干一天,你就別想這刀子的事了。”

四眼和大兵還是大搖大擺每天在馬路上執(zhí)勤,晚上值班時更是耀武揚威。四眼見我就會陰陽怪氣地對大兵說:“就那個慫樣兒,還敢和我動刀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去!”

要不就是故意說給大兵刺激我:“還拿個破刀子嚇唬人,你看他那樣敢殺人嗎?怕是連個癩蛤蟆都殺不死!”

四眼比過去更加有恃無恐,他現(xiàn)在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在馬路執(zhí)勤時喝,在值班室值班仍然喝,有時喝得大兵都煩他,說四眼現(xiàn)在可以不叫四眼,可以叫醉眼了。醉眼咕咚。四眼只要一喝酒,就成天罵罵咧咧的,但他不敢罵平谷人,所以山東和河南留下來的那些小工,沒少挨他的醉罵,不過他們都不怎么跟他一般見識。我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他和大兵說什么我都不理論。我變得越來越孤獨了。

夏天在慢慢滑過,女人身上的裙子還留戀地穿著,不過,我已經(jīng)不再對這些裙子感興趣了。我迷上了花鄉(xiāng)的那些過街天橋。晚上沒事時,喜歡一個人走向那一架架正等著最后驗收的天橋,每座橋的欄桿上都安著一排刺目而明亮的燈。那片炫目光亮中,正聚集著一群又一群,架著翅膀沖刺的小精靈——我看到它們一次又一次撲向那些熾熱的燈盞,有些當場就死了,沒死的,仍然毫不懈怠地積聚著力量進行著沖刺。

看著看著,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想我真是個軟弱的人。被四眼那么說,居然不打不鬧,我究竟是成熟了,還是更軟弱了呢?想到自己,我還能自嘲,可一想到陳華,我還是愧悔交加,我想和四眼發(fā)生沖突那天,我手中的小刀子如果能攥緊一點就好了……

我只是胡亂想想,沒想到四眼真就出了事。一次夜巡過后,四眼突然失蹤了。大兵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四眼失蹤的人,當時四眼和他一起在馬路上執(zhí)勤。據(jù)大兵說,晚上十點鐘左右的時候,四眼跑到小賣部買了一瓶二鍋頭和四瓶北京啤酒和小菜,他們在那輛廢棄的警車里把酒全部喝光。兩個人意猶未盡,四眼說反正工程也快結(jié)束了,不妨回去再喝點,來個一醉方休。大兵已感覺四眼喝多了,四眼說話時舌頭都打了卷兒,可最后他還是同意了四眼的建議,又怕小賣部關門,所以提前一步回來了。他買了酒和菜回宿舍等四眼,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他連累帶困,酒勁也上來了,頭一歪就睡著了。等醒來時已是早晨,一看小桌上,酒菜沒動,四眼還沒回來,他才著了急。

大兵把事情匯報到表哥那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這之前,大兵已經(jīng)找了四眼一上午,一上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表哥發(fā)覺事態(tài)不好,先是派人回平谷,看四眼是不是回家了,然后發(fā)動工地所有的人沿著他們昨晚執(zhí)勤的路線進行地毯式的搜尋,仍然一無所獲。最后只好報了警。

無緣無故失蹤一個人,工地立刻進入緊張狀態(tài),保安組把我叫過去特別調(diào)查,因為我和四眼有過矛盾,打過架,他們甚至懷疑我把四眼給殺了,把尸體藏匿了起來。因為當初打架時,我就和四眼動過刀子。他們的想象力很豐富,比警察還牛逼。我辯解無用,立刻想到陳華的遭遇,流下了絕望而無助的眼淚。他們說:“你哭也沒用,只要四眼一天不出現(xiàn),你就一天脫不了干系?!彼麄冏屛依蠈嵔淮f真等把我送派出所交代就晚了……后來還是我表哥及時出現(xiàn),并出示了那把由他保存的刀子,才算把我暫時保了出來。

我真沒想到四眼會死??伤娴乃懒?。他的尸體是第三天的傍晚找到的,是在草橋那個郊野公園一叢旺盛的月季花后。那是公園里最隱蔽的一個角落,那天傍晚,一對年輕的情侶想去那里親熱,才發(fā)現(xiàn)了歪在花叢里的四眼。雖然過去了兩天,四眼身上還是彌散著一種濃濃的酒氣,他們以為是個醉鬼、流浪漢。男青年因為四眼壞了他想和女友溫存一下的好心情,就上前踢了幾腳四眼,想把他趕走,一踢,才知道四眼原來已經(jīng)是具尸體了。

四眼就這樣死在了花鄉(xiāng),做了花下鬼。據(jù)去現(xiàn)場的人回來說,四眼被發(fā)現(xiàn)時,他正懷抱著鮮花,手上滿是被月季花刺傷的痕跡。不久公安部門的尸檢報告也出來了,系酒后心臟突停窒息而死,排除了他殺的可能??勺屓瞬唤獾氖牵难劬坪?,為什么要跑到郊野公園的角落里去采月季花呢?他這樣的家伙采那么一把花究竟想干什么?四眼的死成了花鄉(xiāng)工地最大的新聞,而他的死尤其讓人回味和納悶。

大兵后來說,四眼死在花叢中,也算死得其所了。

秋天第一場雨下來的時候,整個花鄉(xiāng)的工程全部結(jié)束了,除了極少數(shù)人跟著施工隊去了盧溝橋,大部分人選擇了回家。我也選擇回了平谷。

責任編輯 壇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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