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浙江傳媒學院、浙江理工大學等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太平里的廣記》《連山》《而已》等二十種。作品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上海市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
1
圓通路5號是桐廬的“中南?!?。
1991年8月,而立之年的我,進了“中南?!?。此前,我已經在“美院”教了七年書。“美院”就是畢浦中學,地處畢浦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陽普村,校園原是中國美院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結合工農兵下鄉(xiāng)的一個校區(qū),中國美院為什么要在那里結合工農兵,我不太清楚,陽普只有農,兩間工廠,更沒有兵,但學校搬回杭州后,他們要求桐廬縣政府辦一所縣屬高中,這就有了畢浦中學,當?shù)厝肆晳T喊“美院”。
我在“美院”教高中語文,最后一年,還兼著教務處副主任。
“美院”許多的人和事,留給我很愉快的記憶。我內心里是極想做教師的,這七年里,已經出版兩本語文類的書,在一些語文期刊上也發(fā)表了不少文章,自我覺得做一個優(yōu)秀教師不成問題。但陽普沒有幼兒園,而陸地同學已經四虛歲了,有一天,他翻完一本小人書,歪著小腦袋忽然問我:爸爸,我問你,天大還是地大?我一驚,唉,這小子應該讀幼兒園了。
這大約是我進圓通路5號的最初緣由,因為“中南?!边吷?,有縣機關幼兒園,那里的設施、師資,都是縣里最好的,許多家長都向往。
2
圓通路5號其實是一個靠山的大坡院,山叫武象山,也像一把穩(wěn)穩(wěn)的太師椅,座位闊深,扶手兩邊皆為山,山頂有電視轉播塔,林深竹茂,還經常有野豬出入。有次,一只兩百多斤重的野豬很從容地下山來,慢悠悠散步到邊上的第二小學,弄得學校都報了110。
一層一層往太師椅的座位里走,密樹濃蔭下,往往藏著一幢樓。數(shù)株幾百年的老樟樹,它們粗壯發(fā)達,濃蔭密蓋;水杉參天,霸道得很;飽經風霜的樸樹,一看就知道它們活過好幾個世紀了;而一些桂花樹,則閑閑地散落在角角落落,只有花開才是它們的節(jié)日;玉蘭樹,花如玉,葉皮極厚。好多樹認不出來,即便是盛夏,這里面都相當陰涼。正中間最大的一幢是政府樓,坡后面一幢是縣委樓,邊上的各個小樓里有不少的部委辦局。我在縣委樓,一樓是縣委辦公室,二樓是縣委領導,三樓右邊是我們宣傳部,左邊是政策研究室。
一頭摸進圓通路5號,神秘和好奇兼具。進進出出的干部們,大多拎著個包,我估摸包里應該有不少重要文件。他們臉上都挺嚴肅,沒人和我打招呼,宣傳部的陳玉萍請我吃了第一頓午飯,她是我弟的大學同學。幾百人的機關食堂,吃飯本身就是一種交流,你招呼我,我招呼你,說工作,談生活,熱鬧異常,我盡量豎起耳朵傾聽。
宣傳部只有十來位干部,第一天差不多都認識了。
部長陸安玉,她是縣委常委,比較嚴肅,平時臉上不太有笑容,但笑聲爽朗清脆;兩位副部長,管理論的副部長孫維耀,原來是杭州知青,中等身材,溫文爾雅,和我講杭州話,慢條斯理,每每我都仔細聽,因為我和他說的分水話,有點像杭州話,但要硬得多,我是在咂摸他的杭州音呢;管宣傳的副部長潘露森,身高目測一米八以上,軍人出身,講話大大咧咧,酒量極好,走起路來,身后都帶著一陣旋風。宣傳部下面有四個科室:辦公室、宣傳科、理論科、編輯室,各科人數(shù)均精干,科長和科員,我進理論科當科員。我也不知道理論科具體干點啥,只知道我的身份從老師變成科員了。
宣傳部還有兩位老同志,印象深刻。
一位是申屠丹榮,他和我爸差不多年紀,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編書。這個時候,他已經編輯了好幾本關于桐廬詩文的書了,比如《富春江詩集》《富春江文集》。我有時甚至想,在桐廬的中小學里,應該有一門“桐廬詩文”的課程。后來,我和程春明、董利榮兄曾經商量過,編一本富春江詩文的賞析集,搞清楚這些寫桐廬詩文的來龍去脈,分析詩文中的亮點,可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都已經動手寫了樣稿,只可惜大家諸事繁忙,加上功力欠缺,終沒能做成此事。
另一位是潘壽凱老師,他是桐廬中學的退休語文教師,宣傳部聘來管理圖書室的。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是哪一任領導決定設立圖書室,但這個決定實在太英明了,有圖書室的單位一定不多。圖書室的書還不少,每次來新書,潘老師都要和我打招呼:春祥,來新書了。他知道我喜歡書。
1991年的前后幾年,正是東歐劇變時期,我進理論科,第一件事就是上課,政治形勢講座,各單位只要有需求,都要去講,講國際形勢,講劇變原因,講解體的教訓。一個語文老師,講政治課,開始極不習慣,自覺講得枯燥無味,好在基本功還有,聲音清晰,語速穩(wěn)定,層次清楚,這就行了嘛,領導也經常從對方單位得到信息,這個人理論還行。
而于我,卻有點無可奈何。
機會終于來了。
3
編輯室主任胡泰法,小個子,戴眼鏡,頭發(fā)總是打理得很整潔,講話也細聲細氣,他主編《桐廬宣傳》已經有些年頭了。他從部隊轉業(yè),書法水平不錯,桐廬街上他題的招牌名也經??匆?。機關里待久了,就要想辦法上一個臺階,這幾乎是每個機關干部的正常想法。我有空常去他辦公室坐坐,閑聊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他想要換崗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認為我可以接他的班,我寫過書,非常合適做編輯,而此前他走不了的原因,領導對他說就是沒人接他的班。
1992年5月,胡泰法升職,去黨史辦做副主任,陸部長也算人盡其才,讓我接手編《桐廬宣傳》。
這是一張四開的白報紙,半月一期,每期四版。開始幾期,主要是適應和熟悉,對我來說,編稿寫稿都沒什么大問題,最大的麻煩是畫版和排版,這確實是技術問題。
每期稿子編完,每個版都要畫版,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全面認識字體字號線條的。字體只有可憐的宋體、黑體、楷體幾類,字號倒是從新五號到初號大號都有。畫版的難題是,每篇文章的標題、字數(shù)都要精確算出,然后,再根據(jù)字號的大小來確定標題和版面所占的位置,多一個字也不行,不按計算器,心里都沒底。除了技術,版面還有美化問題,標題不碰頭,特別是頭版,頭條、報眼、題前、倒頭條,還有圖片,都要妥善安置。
常去桐廬印刷廠,那幾個排版工,對我有相當?shù)娜棠托?,因為我什么都新鮮,密密麻麻的鉛字,一版版排列著,黑乎乎的如一群螞蟻叮在壁上。我對他們敬佩得不得了,這些字是反的呀,而他們拿著稿子,一個一個很快揀出來。我給通訊員講課時,常常浮現(xiàn)排字工人排版的鏡頭,一再叮囑大家,稿子要整齊清晰,能短點就短點。后來一想,咦,這個技術,沈括在《夢溪筆談》里早就記載了。慶歷年間,平民畢昇,發(fā)明了活字印版。他的做法是,用膠泥刻字,刻的字薄得像銅錢邊沿一樣,每個字做成一個印,用火燒使其堅硬。
回家一翻書,果真,沈括寫得很清楚。畢昇預先設置一塊鐵板,將松脂、蠟和紙灰之類物品制成的藥料覆蓋在上面,想要印書的時候,就用一個鐵質模子放到鐵板上,將字一個個排列好,排滿一鐵模子就是一版,再拿到火上烤,當藥料稍微熔化的時候,就用一個平板按在字面上,于是字印就像磨刀石一樣平了。如果只印兩三本書,還看不出這種印刷方法的簡便,如果印幾十本以至成百上千本,那就極為神速。
讀到這些,我又不禁嘆氣,唉,電腦出現(xiàn)以前,我們的印刷技術,比畢昇的活字印刷真是高明不到哪里去,我眼前的印刷車間,一會兒就變成了數(shù)千年前宋朝的印書作坊了。
插一段。
高個子的潘副部長,沒多久就調到一個大鎮(zhèn)去做鎮(zhèn)黨委書記了,接替他的是朱芝云,原來是文化局副局長。朱部長也是杭州知青,能說會寫,她主要寫故事,還是省作協(xié)會員,一口磁磁的杭州話,很好聽,她夾煙的樣子蠻優(yōu)雅。有一個笑話說,她下基層,人家發(fā)煙,一圈下來,只發(fā)給男的,過了一會,她一邊認真地記著筆記,一邊默默地從袋里抽出一根煙,啪的一聲點燃,依然很享受地記著筆記。那個領導,以后逢人就說,以后發(fā)煙,千萬不要錯過女的。
朱部長,直接分管我這一塊,審稿時,她夾著煙盯著版面,我就坐在她對面看著,煙圈從她臉上裊裊飄過,偶爾會嘀咕一下,標題上改個字。
4
每天走進圓通路5號,腦子里就會不斷閃出一個念頭,我要做一張真正的報紙,因為,周邊縣市已經出現(xiàn)了《蕭山日報》《建德報》《淳安報》,它們深深吸引著我。
幾期過后,我就向朱、陸部長匯報,想將《桐廬宣傳》改成《桐廬報》。我查過檔案的,桐廬民國時期就出過《桐廬時報》,上世紀五十年代,政府也辦過《桐廬報》,大院里報道組待過的兩位老先生,以前還參與過《桐廬報》的采編工作,他們提供了不少信息,說郭沫若先生曾經為《桐廬報》題過報頭。
部長們眼光遠大,立即同意,以《桐廬宣傳》為基礎,創(chuàng)辦《桐廬報》,并請潘壽凱老師協(xié)助我做一些校對工作。
先出一期試刊號。即是試刊,也必須像模像樣,彩色,電腦制作。報眼里的“致讀者”,我緊緊抓住一句話展開:欲知桐廬事,請看《桐廬報》。我讀的中文系,沒有學過新聞,也沒怎么寫過新聞報道,但新聞的基本原則還是知道的,越是和自己貼近的報紙,越有人關注,我做過不完全的調查,同時拿到省市縣幾張報紙,基本上是先看縣報,因為他想知道,他所居住的地方,這幾天究竟發(fā)生了一些什么事,哪些人在寫這些事,這些事都與他有關。
1992年12月16日,這個日子,一直被我珍藏著,這一天,《桐廬報》試刊號問世,五千多份報紙,一下子轟動了全縣,我們另外準備的幾百份,在瀟灑樓前搞了一個贈閱,十幾分鐘就一搶而空。
試刊號更給了創(chuàng)刊號以強大的信心。
為準備創(chuàng)刊號,我?guī)准虑橐黄鹱觥?/p>
準備一些有分量的稿子。這個還是比較省事的,頭版要聞,二版綜合新聞,三版專題,四版祝賀單位。重要的事情,就是祝賀單位。我拿著電話本,一個一個給主要單位、鄉(xiāng)鎮(zhèn)的一把手、一些大企業(yè)的老總打電話,告訴他們要出報紙的消息,從來沒聽說這樣的事,大部分領導還是挺支持。一段時間下來,兩百來家祝賀單位就齊了,每家贊助兩百元人民幣,要知道,這是1992年,兩百塊,也不少了。
《杭州日報》下午版的記者樓時偉,是個熱心人,編輯和版式都十分拿手,試刊號出版時,他就幫我們聯(lián)系了報社的排版和印刷,小報也可以在杭州日報社做,既便宜又好看。且他一直在集報,他也想集我們的創(chuàng)刊號,而收藏一張由他親自參與制作的創(chuàng)刊號,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每次出報,我和潘老師都要到杭州,住進國貨路杭州日報老報社邊上的一家旅社,開始排版校對一系列的工作。
一個版一個版畫好,然后交給照排錄入拼版。樓時偉邊畫版邊和我解釋,有時候,標題不貼切,他也幫助修改。杭報已經全面使用激光照排,字體和線條可以隨時按版面要求設置,線條也一下子增加了許多,我記得當時比較喜歡用五十六號花邊線條隔版,粗而有形,一個結連著一個結,像鎖鏈般緊密。
版面出來,我和潘老師,一個讀,一個校,大多數(shù)時候,我讀稿子,他對著校。因為稿子是自己編的,自己清楚,我讀累了,他也幫我讀幾篇,幾個版的校樣,一遍下來,要一整天時間。
初校改完,我們再一版一版仔細二校。有個晚上,旅社忽然停電,我立即跑到國貨路上的小店,買了幾支蠟燭,秉燭夜校。七十多歲的潘老師,一頭白發(fā),個子也不高,戴著老花鏡,一臉慈祥,低著頭和我一起找錯,當時心生頗多感慨,真是難為老人家了,但我喜歡做的事情,一直不覺得累。
1993年元旦,《桐廬報》創(chuàng)刊號隆重面市,我們特意加印了一萬多份。讀者不清楚,這樣的報紙,是幾個人在極簡陋的辦公室里做出來的。
5
當我全身心撿拾圓通路5號這些記憶碎片時,下面這些曾經的同事,依然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因人力財力的原因,剛創(chuàng)刊的《桐廬報》定為半月刊。
說是半月,依然緊張,我必須再找?guī)讉€幫手。陸部長再次支持。她還推薦了桐廬廣播電臺的女記者姚婭,說她文字比較好,人也活潑,適合做記者。
姚婭是我弟的高中同學,她父親清華大學畢業(yè),原來是分水中學的老師,家學深厚,她對文字也是十分喜歡,她來編輯室,一下子帶來了好多鮮活的稿子,報紙內容實現(xiàn)了基本靠編輯到有不少自采稿的重大轉變。且她會公關,部委辦局好多頭頭腦腦都認識,報紙發(fā)行廣告都方便。
何小華是第二個進入編輯部的。
他原是《桐廬宣傳》的通訊員,當時在桐廬棉紡廠工作,幾百字,豆腐塊,寫稿很積極,他還會拍照,他的稿子,經常在外面發(fā)表。我們要調何小華來《桐廬報》做攝影記者。
部里讓我和宣傳科的石樟全一起,去棉紡廠了解一下。這是一個勤奮的小伙,學歷雖不高,基礎也不是太好,但有一股子鉆勁和拼勁,廠長對他評價挺高。
我們去廠區(qū)找何小華。
車間主任進去通知他。過了幾分鐘,小華站在我們面前。中等個子,敦厚結實,頭上和身上,滿是棉絮,原來,他正在翻棉紗呢。聽到要調他來《桐廬報》做記者時,他一臉激動,臉漲得通紅,眼角明顯濕潤,也許,他知道,這是他改變命運的好時機。
何小華到報社后,平臺大了,也更加勤奮。
若干年后,小華做了桐廬信息傳媒中心(原來的《桐廬報》)的黨組成員,現(xiàn)在崗位在縣政協(xié)提案委員會,人借調在富春健康城做副主任。
第三個進入《桐廬報》的是鄭瑾瑜。他拿著我大學同學許繼鋒(浙江衛(wèi)視知名導演)的推薦信找到我,許是他的大學老師。鄭也畢業(yè)于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算我們的小師弟,文字不錯,編輯功底也強,做事勤勉。
鄭瑾瑜加入后,《桐廬報》的大稿子,明顯多了起來,他很有新聞頭腦,到處跑。我還讓他編稿子,年輕人精力旺盛,三下五除二,動作也快。
雖是省內刊號縣報,但我自詡,我一直是胸懷全國,以大報為榜樣的。
《人民日報》總編輯范敬宜,就是我的學習標桿。那時候,范剛剛到《人民日報》,但此前我發(fā)現(xiàn)他的許多辦報觀點都挺新穎。他倡導的“幾個一”:一個好頭條、一張好照片、一篇好言論、一個好標題,一直是我做報紙的目標。
針對桐廬的實際,我也精心安排報紙的各個版面。頭版有春江論苑、圖片新聞、標題新聞,大多稿子我自己操刀;二版有百家言、現(xiàn)場新聞、百業(yè)興旺、半月國際國內要聞,百家言,幾百字,談什么都可以,來稿踴躍;三版常發(fā)通版大通訊,如法制經緯;第四版則通常是“桐君山”文藝副刊,我也設了個“隨便聊聊”的雜文欄目,我后來發(fā)在《杭州日報》副刊上的好多文章,大多在“隨便聊聊”上首發(fā)過,“桐君山”持續(xù)多年,現(xiàn)在依然散發(fā)著富春江兩岸山水的清香。
說起“桐君山”副刊,吳文昶老師要隆重登場了。
吳老師其實大名鼎鼎。他是江南故事大王,名氣大得很,得過全國故事大獎,上海的《故事會》有個欄目也是他主持,從文化館退休后,我們就聘他過來做副刊編輯。
吳老師,小個子,天生樂觀,精干巴瘦,頭發(fā)向后,常常梳得油光發(fā)亮,煙癮極大,香煙一天好幾包。他自己說像猴子一樣,確實有點像,但主要是像猴子一樣靈活,講話幽默,幾乎是出口成章,他的聲音略帶磁性,好多人喜歡和他聊天。
由他來主持“桐君山”,我放心。
他對桐廬的情況爛熟于心,版面和稿子常常創(chuàng)新。他經常找人聊稿子,一杯茶,一支煙,你來我往,聊著聊著,大笑聲就會傳來,我知道,那是吳老師又找到好的題材了。他閑不住,編稿之余,還常常出去寫稿,年紀這么大的老記者呀,還不挖個大蘿卜回來嗎?通常都會給你驚喜。
吳老師編副刊后,又向我們推薦了他寫故事的學生方賽群。方學歷不高,但對文字悟性好,吳老師悉心指導,進步神速,獲過不少獎。她進編輯部后,寫過不少有分量的通訊,她擅長故事文體,人物和事件,都能寫得栩栩如生。后來,她還獲過民間文學的最高獎——山花獲。
吳老師后來患肺癌去世,告別儀式的內容,都是他身前定的,不能弄得哭哭啼啼,他要笑看人生,告別的人們,于是再次目睹了他的笑容,聆聽了他的笑聲。
至此,有編有采,一個小型編輯部已經形成。且人員構成也極有特色,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本科,有草根,還有葛優(yōu)一樣的吳老師。小小編輯部,快樂總是不斷溢出窗外。
6
有了報紙的框架,內容創(chuàng)新就擺到最重要的問題上來了,也就是說,讀者新鮮勁過去后,他們要看的是,《桐廬報》上究竟有多少東西值得他們讀。
圓通路5號雖是重大信息來源地,但幾十個部委辦局并不是在一個地方辦公,因此,第一件事,就是不漏重大新聞。這重大有兩種理解,一個是即時發(fā)布的,另一個則是自己去發(fā)現(xiàn)的,我以為,后一個更重要。
一個冬季的夜里,何小華突然打電話告訴我說,蘆茨鄉(xiāng)有個青年,前幾天在富春江鎮(zhèn)金家村的山林撲火中被燒傷后醫(yī)治無效不幸遇難。我隨即和他分析事件并要他第二天立即去采訪。因為當時的《桐廬報》只是周報,處理突發(fā)新聞也沒什么經驗,加上出版時間要求,只能做個一般的表揚式稿子在一版發(fā)了。但就是這樣一個小稿,仍然引起極大反響,和報社一墻之隔的縣團委馬上抓這一典型。周六,小華第二次趕到王紅衛(wèi)的家鄉(xiāng),深入挖掘英雄成長的背景,王的家距鄉(xiāng)政府有數(shù)十里地,小華都是走著去的,回來埋頭寫作長篇通訊《血灑富春大地》,再一次在全縣引起強烈反響。連續(xù)報道的結果是:縣委縣政府作出決定,號召全縣人民向英雄學習。
《毛主席贈給我一桿槍》也是這樣的稿子。
一次,何小華從縣人民武裝部同志的口中偶爾得知這條過時的舊聞,已經過去幾十年了,真是太舊了,我卻非常感興趣,覺得可以救起來,研究了一下,很巧的是剛好相距四十年時間,我就和他一起,到了持槍者徐虎林所在的窄溪鎮(zhèn)前村采訪。我們到徐家時,徐虎林說起那桿槍,仍然一臉的激動,而他的家人則補充了許多生動的細節(jié)。后來稿子還在當時的《杭州日報》下午版頭版顯著位置刊出,老徐一下子又成了“名人”。
1993年7月,桐君山,葉淺予居所,我和淺予先生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對聊,有一個細節(jié)至今印象深刻:先生指著滾滾向前的一江春水感嘆,一江春水白白流!那時,我還不太理解先生的用意,現(xiàn)在想來,這個感嘆應該有好多含義,既有環(huán)保,也有資源利用,更有人文的感嘆。是啊,桐廬人杰地靈,應該有很多故事可以挖掘的。
我們編輯部是一個大辦公室,前面還有一個幾十平方米的露臺,休息的時候,我會站在露臺上,靜靜地看院子里的各種樹。喏,緊貼露臺的那棵水杉,直沖云霄而上,落下的針葉,一天一天地堆積,樹根下已經鋪得厚如氈毯了,這不就是日積月累之功嗎?兩邊像椅子扶手一樣的山岡上,楮樹碩壯,樹冠上的青枝直指藍天,嗯,我贊賞它們的遠大志向。左前方的樹林中,有小山會議室,擴音器里經常傳來領導講話的聲音。私下嘀咕,這是一個表面安靜、內里躁動的地方,說不定,哪一句話就成為牽動全縣神經的指令了。
7
電子郵件誕生以前,投稿都是郵寄。經常往圓通路5號送稿的,是幾個比較積極的通訊員,這里簡單記幾個印象比較深的。
何全生。我叫他老何。他是旅游局宣傳科長,消息和通訊都寫得好,基本不用改,只需按版面要求刪節(jié)就可以。老何大嗓門,略帶淳安腔的普通話,常常為我們帶來各類旅游信息。我對桐廬旅游的認知,就是在他不斷來稿中逐漸清晰起來的。
桐廬地處富春江上段,以嚴光隱居地釣臺為精神核心的富春山就是一個濃烈的符號,從此以后,引無數(shù)騷客來嚴光這片釣魚地競折腰(頂禮膜拜)。吳均首先贊嘆: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韋莊感慨: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陸游完全醉倒:桐廬處處是新詩。從南北朝到清末的一千六百多年間,一千余位詩人為桐廬留下了兩千多首詩詞??梢赃@樣說,古代幾乎所有知名詩人都來過桐廬(杜甫為什么沒來,至今是個謎)。
桐廬一直吸引著各方媒體,有同行來訪,如果要去景區(qū),一個電話打給老何,就不用門票了。
喬關生。我叫他老喬。他是交通局辦公室干部,喜歡寫,速度極快,走路講話速度也快??此礁窀寮埳系淖?,斜著一行行,瘦長形,有點像他的長相。想起老喬,他文化館的演員弟弟形象立即浮現(xiàn),喬弟滑稽戲唱得好,演起老太婆,比老太婆還像,拿著個大煙竿,動作夸張,觀眾笑說騷勁足。
張延祥。他是桐廬人民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浙醫(yī)大畢業(yè),醫(yī)學水準高,也喜歡寫稿子,尤其擅長副刊寫作。我們辦報的時候,他其實已經在《杭州日報》等報紙發(fā)了不少作品,因此,這樣的作者,自然要重點關注。后來,張醫(yī)生調杭州,做了市三醫(yī)院的院長,我們也常聯(lián)系。
我當時不太明白,一個醫(yī)生,文筆這么好,現(xiàn)在看來,是幼稚了,我忘記了魯迅。現(xiàn)在,我周邊有不少學醫(yī)出身的寫作者,都寫得有聲有色,我們省散文學會的理事干亞群,散文寫得細膩,一年要在全國的核心大刊上發(fā)八九個長稿。她原來是婦產科醫(yī)生,問她接生了多少孩子,她淡然笑笑:幾千總歸有的。還有永康的自由撰稿人鄭驍鋒,歷史散文一本接一本,央視的紀錄片已經寫好幾部了,最近剛播完的七集紀錄片《一脈錢塘》,他就是總撰稿人。放眼省外,學醫(yī)的作者更多。
現(xiàn)在,我依然關注著張延祥,但他忙于事務,很少看到作品了。
黃水晶,中學語文老師,標準的文藝中年,細嗓子略帶江南腔調,他對鄉(xiāng)土文學的關注和研究也給了我不少啟發(fā)。有次我們閑談,聊到了很舊的一則素材,一位收箬葉的生意人,因為抗日戰(zhàn)火,收購數(shù)萬價值的箬葉毀于戰(zhàn)火,然而,這位生意人很誠信,在以后的歲月里,不僅一點點還債,臨死前還交代兒子,繼續(xù)還債,直到解放后還清。其實,他完全有理由把責任推給戰(zhàn)亂戰(zhàn)火,那也是天災。水晶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認為很有價值,隨后就去采訪生意人的后代,后來這個稿子,還在《杭州日報》下午版上刊登。
現(xiàn)在想來,仍然有點可惜,這樣反映桐廬人誠信的故事,應該可以做得更大,至少比那些胡編亂造的影視劇有價值。
另外,公安局的陸林榮,工商局的章永強,縣委報道組的金偉、潘連魁,食品廠的吳愛群,工商銀行的汪國良,還有不少副刊作者,如老干部冼逢周,公路段的陳水良,專門寫富春江美食的許馬爾,中學老師胡泉森,等等,現(xiàn)在想起這些通訊員,他們依然一個個清晰地站在我面前。后來,我還為陳水良的雜文隨筆集《長舌夫》寫了序。業(yè)余寫點東西,還是挺不錯的,這些人現(xiàn)在有許多都在重要崗位上,當局長,做主任,我以為,是文字滋養(yǎng)了他們。
8
對新生的《桐廬報》來說,版面內容、經費籌措、內部管理,這些問題,我都能應付,通訊員,我自己培訓,講清楚需要什么樣的稿子就行。
最頭痛的,還是報紙的制作,沒有電腦排版系統(tǒng),也沒有相配套的印刷廠,老是往杭州跑,太不方便,費時費力。
而此時,鄰縣的建德,報紙正辦得風生水起?!督ǖ聢蟆芬婚_始就是周三報,掌門人陳利群先生,報道組長出身,藝高膽大,對外關系也極廣,是縣市報的靈魂人物,他們進了全套的北大方正激光照排設備,彩色印刷,牛氣得很。
去建德,要比杭州方便許多。
那時候,郵寄傳遞都極不方便,每次稿子編完,版式畫完,先要讓人送去錄入排版,過一天,再去校對。在排版校對過程中,還有許多問題要現(xiàn)場處理,我必須每次都要在現(xiàn)場,相當于再編輯一次。往往要等到膠片出完,沒有錯誤,才可以返回。有時候,要出全彩報,銅版紙印刷,還要趕往梅城印刷廠觀察等候。數(shù)十年來,我行事都比較果斷,也許和這一時期的經歷有關,沒人可以商量,全靠自己拿主意。
也有趣事。
從建德回來,要過楊村橋,而楊村橋的路邊飯店極有特色,尤其是棍子魚,胖胖的,刺不多,紅燒,略煎一下,每次都要點。新安江富春江里的野生魚,因為水質好,總是饞人口味,屢吃不夠。
2018年8月,應建德文聯(lián)之請,我約了一幫全國各地的作家們到建德采風,一路行一路走,感慨頗多,當年建德報社的臨時駐地新安江招待所早已經變成江邊的一排排新建筑了,而我做報紙的記憶卻猶在眼前,像昨天發(fā)生的一樣。行至梅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我們逼進古街躲避,看著粗大的雨點,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在梅城印刷廠遇到過同樣急驟的雨,我問梅城印刷廠還有嗎?陪同的陳利群先生說,老早改制倒閉了,他還添了一句:那印刷廠,原來是嚴州古城福建會館的舊址。唉,人是物非,人的力量真強大,能改變很多事和物。這不,眼前的梅城,已經恢復得有點氣勢了,這里曾是南宋的附中心,幾百年來繁榮無比,名氣大得很。采風結束,我寫了一篇長文《梅花之城》,雖是寫古城,卻依然有著二十五年前的情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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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圓通路5號,我就像一顆陀螺一樣轉著,領導們也像陀螺一樣轉著,早上進來,匆匆一個招呼,然后,各種車輛就陸續(xù)出發(fā)了,去往全縣的各個鄉(xiāng)鎮(zhèn)地區(qū),我們不看人,只看車就知道是誰了。藍鳥,書記的專車,新桑塔納,縣長的。各常委部長們,大多是伏爾加,我們陸部長就是一輛白色的伏爾加,司機俞師傅,敦厚和藹,我們有急事喊他,他也蠻爽快的,他也喜歡吃楊村橋的棍子魚。
領導們的司機,信息最靈,但嘴都極嚴,不該說的,關系不近的,一般聽不到他們說的事。也是,有的時候,領導一個電話,就能決定人的命運,不能亂傳。
埋頭干了兩年,我被任命為編輯部主任,當時還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看來,陸部長是重用我的,因為我到宣傳部的時間并不長,而宣傳科的石樟全,二十二歲就做副鄉(xiāng)長了,依然是科員,他自己也戲稱是黃楊木,千年不長。幾年后,石調來和我一起做報社黨組成員、副總編輯,我們面對面搭檔三年,那時早已經搬出圓通路5號了。
也因了周邊縣市報紙發(fā)展迅速,除幾張老報紙外,臨安、余杭、富陽,幾乎都辦起了報紙,而且都是一步到位,正科級配置。
于是,縣委專題研究,《桐廬報》要擴大,要升格,要搬地方,要招新人,要添設備,一切都預示著,《桐廬報》的另一個新階段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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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說一下陸地。
我進“中南海”,陸地也順利進了機關幼兒園,但已經是中班年紀了。我腳不著地,也苦了陸地同學。她媽媽早出晚歸,無法接送。早晨我送他去,但下午四點鐘,根本無法接,暮色四合,我還在鄉(xiāng)下采訪呢。于是只好不斷委托親戚、學生、同事去接,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想不出別的辦法。
陸地讀小學時,我們租住在富春江邊的馬家埠。一年級的頭兩周,我領著他上學,主要是教他學會如何橫穿馬路,兩頭看車,慢慢走,不要跑,那條大街,是馬路,也是國道,車還是多,送到學堂,我再順道去圓通路5號打兩壺開水。兩周后,陸地很自信地對我說:爸爸,你不用送我了,我會過馬路了。好,于是我就不送了。即便去打開水,也不再管他的上學。
最欣慰的是,陸地同學的獨立自處。我以為,他這種能力,從幼兒園就培養(yǎng)出來了,雖無奈,卻也是上蒼對我的補償吧。他讀初中就住校,給他買的五十元錢的電話卡,讓他有事打電話,三年也沒用完。后來,他去留學,所有材料、手續(xù)全部自己搞定,對美國的那些名校,我覺得他比中介都要熟。
生活的磨煉是最好的老師,我一向相信這樣平凡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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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為了這篇文章的結尾,石樟全陪我又去了一趟圓通路5號,他現(xiàn)在是縣文聯(lián)主席。
這里已經是香火旺盛的圓通寺了。
上世紀五十年代,畫家李可染畫有一幅《圓通寺》,其實就是我們上班的地方。它原先是一所千年古寺,寺就叫圓通寺。
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編撰的《桐廬縣志》上有一則官司很有意思。圓通寺當家和尚很喜歡種樹,寺院內外,田頭路邊種了上萬棵。附近老百姓擔心樹長高后,會妨礙田地日照,影響莊稼生長,于是將老僧告了。縣老爺接狀問僧:您看,這個事情怎么辦呢?看來縣官不糊涂。老僧也不說話,埋頭寫了四句詩:本不栽松待茯苓,只圖山色鎮(zhèn)長青。老僧他日不將去,留與桐廬作畫屏。
桐廬縣委縣政府后來南遷到江南,圓通路5號又變成了千年古寺。
昔日的部委辦局,都變成了殿堂經所。政府樓,千手觀音,高高注視著人間??h委樓,寺里的主殿。我一一進去,向菩薩們合掌問安,很有些感慨。我們在編輯部后來搬的小樓前留了影,它現(xiàn)在是住持的經房。
縣委樓前,三棵近一抱的老七葉樹,分字排列,枯干虬枝,我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以前走進走出,似乎沒注意過它,但它們顯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幾百年了。七葉樹,又稱菩提樹,花開的季節(jié),應該和圓通寺的氛圍很搭的。
古樹森森,我不知道圓通寺的哪些樹是那老僧種的,但桐廬人在老僧種的大樹下乘涼是無疑的,我有許多文字就是在那些老樹下的陰涼下思考出來的。
《楞嚴經》卷二二有語:“慧覺圓通,得無疑惑?!币馑际钦f,撥開重重雜念,覺悟省悟了,你的人生自然就會有十分的定力,目標明確而堅定。
做人圓潤,做事通理。近十年來,桐廬出現(xiàn)了數(shù)家著名快遞,圓通、中通、申通,通江達海,幾占全國大半河山。
無論文字還是人生,圓通路5號,都是我初航蓄力的重要港灣。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