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小說家,1983年生于沈陽。出版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長篇小說《聾啞時代》《天吾手記》《翅鬼》。
魏銘磊坐在汽車的副駕駛,早早勒上安全帶,一路無話。臨到了高紅住的賓館樓下,他突然對司機說,你停一下,我想回去。司機載上他的前十分鐘,一直在與他講話,單田芳去世了,你知道吧,現在再聽單田芳的評書,感覺有點怪怪的,你有這個感覺沒?中美貿易戰(zhàn)不能再打了,你看新世界的大超市,好大個超市,關掉了,都是馬云這個小猴子搞壞的,你說是這個道理吧?魏銘磊也不看手機,也不回答,也沒睡著,也不東張西望,只是呆坐著,透過擋風玻璃往前看,天空黑漆漆的,路上沒幾輛車,剛落過一點小雨,玻璃上還有雨刷的印子,像信封上的膠條一樣糊在他眼前。司機說得無趣,漸漸懷疑他耳朵有病,不說了。你要回去?司機問。魏銘磊說,是,原路返回。司機說,那麻煩你再打個車吧。魏銘磊說,我付你錢,你不要擔心。司機說,我知道的,看你的樣子也不是耍人的,是我到家了,你看這條路,我開進去,就是我的家了,拜托你再打個車,我要收工嘍。魏銘磊看了看手表,凌晨一點四十五,確實不早了,他結了車費下車,把自己黑色的雙肩包背上,目送出租車開進了一條小巷子里,躲過一些雜物,直到尾燈看不見了。
高紅住的賓館有九十幾層,一樓的大堂外面站了好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嘴邊都掛著耳麥,不過耳麥并不影響他們近距離地交談。幾個人好像一個人的不同時期一樣,站成一排說著話,時不時把在門口停得太久的車趕走。雖然已過了午夜,還是有不少人走進走出,車子來來往往,停了走,走了停,有人從車窗伸出脖子爭吵,看人逼近馬上搖上車窗走掉,有壯碩的外國人從車上走下來,后面跟著玩具一樣的孩子,也有人腋下夾著筆記本電腦,下車時還在用藍牙耳機說著話,靠著直覺走進賓館大堂。魏銘磊是個小學體育老師,他的主項是足球,后來踵骨斷了就不再踢了,不過在學校里他還是教踢足球,主要是帶孩子玩,給他們吹哨,解決他們的糾紛。他特別注重運動前的準備活動,這跟他自己的經歷有關,如果不是重傷,他本可以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守門員。魏銘磊個子不高,但是門內技術出色,善于逮捕下三路的皮球,他性格并不張揚,不知為何很快便能贏得后防線隊友的信任,大家都愿意聽他組織防守,萬般無奈時會把球回傳給他處理。他有個外號叫“保險箱”,這是教練給他起的,當時看上去確實蠻有前途的。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高紅還沒有給他回微信,高紅上午的時候告訴他,她的活動地點距離此賓館不遠,也就五分鐘車程,但是回來時要走地下車庫,請他先到門口,她快到時會微信他。這個細長高聳的家伙就在小巷旁邊,挨著兩條街的轉角,對面是一個明亮的商場,雖然已經打烊,一樓的奢飾品店還是奢侈地亮著燈,好像因為貴重而失眠了。魏銘磊做球員時曾經去過不少城市,二十歲之后就少了,上海他來過,踢過一場平淡的比賽,他還記得那次比賽,在一次爭頂中他的拳頭擊開了對方前鋒的眉骨,那是他對那場比賽唯一的記憶,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因為流血而憤憤不平地退出了和他的對決。高紅是他的初中同學,那是一個特別的初中,以紀律弛廢著稱,換句話說就是比較開放,而開放是因為封閉造成的,因為這個學校在城郊的山麓建立了一個分校,初二之后就要到分校去封閉,一周可以回家換一批衣服。少男少女們被鎖閉在山腳下,再多的老師和教鞭也是無用的,在圖書館的書架間,在操場的死角處,在宿舍的蚊帳里,許多人了解了自己的和他人的身體。同班同學之間,不同班級之間,上下年紀之間大量的通信,信件有時比身體更讓人激動,這些沒有郵票和郵編的信在手和手之間,在抽屜和抽屜之間,在拋擲和降落之間傳遞,造就了許多短暫的情緣,而一旦離開了這個山腳,好像所有已有的情感都失靈了,如同堤壩拆毀,河水轉平??墒沁@些記憶在魏銘磊的心中如同寵物一樣豢養(yǎng)著,一刻也沒有放松過,如果一幅偉大的壁畫無時無刻不在脫落的話,那這些在魏銘磊心中的記憶不但沒有脫落,而且還不停地復原,不停地生長,不停地蔓延。初三上學期他去了足校,離開了這所學校,他出眾的足球才華使他孤獨地走開了,他本可以擁有更多的記憶的,命運卻像一個人販子一樣把他拐走了。使他略感寬慰的是,這座分校幾年之后也被取締了,變成了溫泉浴場。原來的校舍和圖書館被抹平重建成一個個小房子,操場處變成了一個游泳池,只有原來的鍋爐房還保留著。
魏銘磊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站在距離大門十米的地方等,還是走進酒店的大堂坐下,猶豫之間他已經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鐘,于是也不想動了。上海的九月還很溫暖,醉酒的人也不多,偶有行人,也都是非常理智地走在路上,小心地瞄著機動車的走勢。他一直把手機拿在手里,像盤核桃一樣盤著,不停地翻個兒。他結過一次婚,后來平靜地分開了,沒有孩子,問題出在女方的一次出國公干上,這種事情其實也不用過多地解釋爭辯,兩人當初相愛是因為有默契,到了這個時候,默契依然存在,魏銘磊要回了自己的房子,女方認領了一臺小汽車,他們兩個認識十二年,戀愛五年,結婚兩年,達成一致到辦理手續(xù)只用了三天,之后他發(fā)現他再也看不到對方的朋友圈了,而他的朋友圈還向對方敞開著,他等了幾天,終于也將其關閉了。夜里幾次醒來,他覺得自己可能會死,不是傷心而死,而是著火地震或者心肌梗塞,或者頭頂的吊燈年久失修掉下來把他砸死了,那倒沒什么,只是他要孤獨死去了,死在雙人床上,沒人救他或者替他呼救。他在想是不是這十幾年的時間他錯過了什么,他忽然發(fā)現對方已然成長成熟,而且性格在與世俗的交手中悄悄增加著厚度和神秘,他卻還是過去那個人,最大的快樂還是買一雙新出的球鞋,雖然自己已經跑不快了。他的學生突然練會了左腳,夜里他做夢也會夢見這件事,想把對方叫起來說一說,自己為了這個付出了多少心思,他喜愛的球隊打進了歐冠決賽,他因此焦慮,害怕主帥排出的陣容不符合他的心意,中了對方的陷阱。住在自己要回的房子里,有時候他會恍然失神,他也許還年少或者已經老了,總之他不應該是現在這個人,他的此刻既像過去也像未來,是不是他正常得有點古怪了,以為在公轉其實一直自轉不休?或者遠遠沒有在世界之中,遠離所有人希求趨近的方向,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一時覺得絕望,過了一會又感到自豪,那就這樣吧,我誰的也不欠,他對自己說,雖然我不是算賬的,但是如果某個地方有個賬本的話,我誰的也不欠,他終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必須承認自己,自己,自,己,是他僅有的東西。
大概夜里兩點一刻的時候,高紅來了微信,說是往回走了,問他在哪里?他回說已經到了賓館附近,只是有點堵車。高紅說,這個點還堵車?他說,有施工,面前一條長溝,馬上就過來了。高紅說,我會從車庫回到自己的房間,你在大堂等一下,會有一個穿帽衫的年輕人把你帶過來,你穿什么衣服?他說,我穿藍色的阿迪達斯運動外套,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高紅回給他一個大拇指。魏銘磊把手機放進外套兜里,向酒店大堂走去,雙肩包緊緊貼著他的后背,好像在推著他往前走。大堂的中央有一個水池,里面游著五彩的鯉魚,他剛剛站定,穿帽衫的年輕人就走到他近前,是魏老師嗎?他說,然后引著魏銘磊走上電梯,電梯向上飛馳,停在八十五樓,魏銘磊有些耳鳴,年輕人看著非常干練,電梯中一直把手機放在耳朵上聽語音信息,然后貼上嘴唇說,我跟你說了,不可以,說得太多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們給寫的,那有什么用呢?這不懂?走到房門前,年輕人按了門鈴,這時他回頭對魏銘磊說,您從哪來?魏銘磊還沒回答,房門開了,一個大眼睛的年輕女孩開了門,對帽衫說,褪黑素買了嗎?帽衫說,誰讓我買褪黑素了?女孩說,別廢話了,趕緊去吧,誰讓你買的不還都一樣?帽衫說,傻×。然后轉身走了。女孩說,您是魏老師吧?魏銘磊說,我是。女孩說,不好意思,身份證給我看一下。魏銘磊掏出錢包,把身份證抽出來遞給女孩,女孩掃了一眼,把身份證放進自己寬闊的褲兜里說,請進吧,婭姐等你半天了,今晚她下臺時扭了腳,要不然都想自己下樓接你了。是個套間,溫度很高,女孩只穿了一件T恤,兩條細胳膊光禿禿地反著光,T恤上面印著一列豎排字:藝術是無止境的縱欲。旁邊畫著一個褲腰帶被人抽走的男人。
高紅在初中期間給魏銘磊寫過大概三百封書信,涉及當時生活的方方面面,兩人平時并不特別熟悉,有些人在一段時間內可以熟得像混合果汁一樣,他們倆還是蘋果和橙子,并沒有混淆界限。兩人沒有綽號,沒有昵稱,信的起首都是高紅您好,魏銘磊你好,然后說自己想說的東西,詢問對方一些事情。具體是什么時候開始通信的,如果以魏銘磊回憶為準的話,是因為一次送信人的失誤,與魏銘磊同班,有一個男孩叫作戴明磊,字形迥異,發(fā)音卻像,而且兩人都在班級的足球隊,于是魏銘磊代替戴明磊接了信,自己并沒有發(fā)覺,也回了信。之后兩人就忘記了戴明磊,兀自通信了。但是如果以高紅的記憶為準的話,她是寫信給魏銘磊的,她根本不認識戴明磊,也沒有跟他通信的興趣,她是在一次班級之間的足球比賽里看到了魏銘磊的表現,覺得他頗有大將風度,可靠,和其他急于表現的毛躁的男孩子不同,才決定給他寫信的,只是一時筆誤,寫成了戴明磊。事實只有一個,解釋分成兩個,這是兩人開始通信時探討的第一個問題,一個根本上的錯誤或者細節(jié)上的錯誤成了這個聯系的第一個扣子,這在兩個人的心中都是挺好玩的事情。高紅的演藝事業(yè)始于舞臺劇,之后改了名字,叫作高靜婭,進入影視行當,在她的事業(yè)發(fā)展中充滿了自覺,也充滿了偶然,其中邊邊角角,枝枝丫丫不可盡言。目前她已經像一個家長一樣可以養(yǎng)活一群人,三十六歲,最好的年紀,也是最危險的年紀,但是確實沒人知道,包括她的經紀人、助理、化妝師、家人,她為什么突然想起了初中時候寫過的那些信,她沒給別人寫過,之前沒寫過,之后也沒寫過,只在那幾年里產生了幾百封信,她為什么早不想起,晚不想起,突然在一個毫不特殊的早晨想了起來,然后指示她的助手找到這個人,問這些信還在不在?當魏銘磊說,還在,而且沒有丟失一封的時候,她的助手感覺到天塌了下來,也不得不佩服婭姐細密的心思,在很多人恐懼未來的時候,她想起了危險的昨天。高紅再次顯示出高人一籌的風度,她親自加了魏銘磊的微信,給他定了頭等艙的機票,讓他把信帶到上海來。還是都拿來吧,她在微信中含蓄地說,少一封似乎就不對了,它們是完整的,不能丟下任何一個。
細胳膊女孩問他喝什么,他說喝水,女孩給他倒了一杯溫水,這時高紅從臥室走了出來,魏銘磊站了起來。高紅和初中時候相比,明顯長了個子,頭發(fā)也多了,此時她化了淡妝,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衫,底下是一條黑色的八分褲,露出潔白的半截小腿,藕荷色的拖鞋穿在腳上,顯得和衣褲非常搭配。只是一只腳踝上裹著繃帶,繃帶層層疊疊,顯得相當協調,好像是一個裝飾。高紅伸出手來說,魏銘磊你好。魏銘磊輕輕地把她的手團在掌心說,你好高紅。高紅說,你沒怎么變,怎么樣,來得還順利嗎?魏銘磊說,順利,能不能先把身份證還給我?高紅說,什么身份證?魏銘磊說,剛才那個女孩不小心把我的身份證裝在她的兜里了。高紅說,凌子?沒人答應,女孩不知什么時候走掉了。魏銘磊說,走得好快。高紅說,她一會就回來了,她們一天的事情都特別多,經常犯錯,你別見怪。你還是變了一點。你說話流利了。魏銘磊說,我以前說話不這樣?高紅說,不這樣,小時候你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的,不是結巴,是不流暢,可能是我記錯了,我們沒怎么說過話。信帶來了嗎?魏銘磊說,帶來了,一共三百一十二封,應該沒有遺漏。魏銘磊說話時也在觀察著自己,我說話流利了嗎?剛才我還很緊張,感覺有尿,現在情緒倒是平穩(wěn)了些,原因何在?高靜婭已不是初中時那個人了,這可能是他放松的重要原因之一。她走出來時,魏銘磊仔細觀察著她,一時覺得自己進錯了房間,她是高紅嗎?長得大不一樣了,開始時他覺得只是個子高了,發(fā)型復雜了,現在看來似乎眼睛的形狀也變了,嘴唇也厚了點,下巴也小了,這都可以理解,畢竟吃了這口飯,多少要在臉面上投資,奇怪的是脖子似乎也長了,肩膀也窄了,雙腿怎么如此之順直?他記得初中時她上身長,腿短,坐著顯高,站起來顯矬,什么樣的手術可以把脖子拉長呢?他一時懷疑明星都有替身,就像一些危險的動作需要替身一樣。那就壞了。我讓她感到危險嗎?他在路上其實一直沒有思考這個問題,從上樓到進門后的種種,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危險人物,對的,他是屬于過去的權威,是針對現在的刺客,是她無保護措施時代的證人。要不要給你點吃的?她說。他沒有回答,盯著她的眼睛看。這兒我也不熟,我們就看看附近哪個評價比較好,她說。說著她拿起手機,他看著她低垂的睫毛,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污穢和擔心之無謂,她是高紅,她不是因為當了演員之后,才拉長了脖子,而是她的脖子長了之后,才當了演員的。
魏銘磊說,我一點不餓,信都在這里,你看看,沒什么問題的話我就走了。高紅說,你還有事?魏銘磊說,沒有。高紅說,你是專程為我而來的吧,不像你在微信說的正好順便。魏銘磊說,嗯。高紅說,那就別著急了,我們把這些信看一看。高紅把魏銘磊從背包拿出的信在茶幾上攤開。你看這些信封上還有我爸任教的大學的名字,他現在已經中風了,不會說話了。魏銘磊說,什么時候的事?高紅說,別假裝客套了,他當時還去學??催^你。魏銘磊說,看過我?高紅說,他偷看過你給我寫的信,想看看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魏銘磊說,看過之后怎么說?高紅說,什么也沒說。但是他今年臥床之前突然說起了你,就在中風前兩天,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邊洗碗一邊說,那個小魏在干嗎?就是那個每封信的結尾都寫“此致敬禮”的小魏。恕我直言,我這才想起了你,你不會生氣吧。魏銘磊說,完全沒有,只是覺得心里難過。高紅說,完全用不著,你沒見過他,你的難過是人道主義的,毫無意義。我一般睡前喝酒,你喝一點嗎?你要假裝拒絕需要我再勸一次嗎?魏銘磊說,不用,我也喝一點。我的難過不是這樣的,因為他是你的父親,所以不是這樣的。高紅沒有聽見他后面的話,她站起身來從冰箱里拿出一支香檳,這支有點甜,你沒問題吧。魏銘磊說,沒問題,我沒喝過。高紅說,沒有酒杯,我就不叫人了,我們拿茶杯吧。魏銘磊是個酒量很大的人,但是并不愛喝酒,他自己覺得可能還是自己早年運動員的經歷,使自己的身體內部代謝速度比較快,這也有些問題,就是酒精并不能令他感到放松和興奮,他也不能借助這個東西變成另一個人。相反,他總是越喝越清醒,一些過去不會思考的問題,喝了很多酒之后倒會琢磨,所以他的特點是越喝酒話越少,越沉郁,越像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在他結婚那天,他喝了大量的啤酒和紅酒,做了不知道幾個游戲,把丈母娘家的幾個小伙子全都喝得爛醉如泥,回到房間時他突然感覺到虛空,太太因為疲憊很快睡著了,他久久不能入睡,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虛偽的人,這是個虛偽的世界,為什么這么想,他也不知道,等他睡著了,他就把這件事放下了,第二天醒來,酒勁過去,他就徹底把這件事情忘記了。高紅拿起倒?jié)M香檳的茶杯和他碰了一下說,謝謝你能來。魏銘磊說,客氣了。高紅一口喝掉了半杯,魏銘磊也喝了大概同樣的量。高紅說,實話說,我有酒癮,每天不喝睡不著的,其實喝了也睡不著,那就不如喝一點,你說呢?魏銘磊說,你做這個職業(yè),確實壓力大一點,我每天躺下就睡著,其實也沒什么意思,老是睡著。高紅說,你現在還踢球嗎?魏銘磊說,很少了,我的腳里面有釘子,我現在教小孩子踢球。高紅說,你喜歡孩子嗎?魏銘磊說,喜歡,你如果認識他們,也會喜歡他們。高紅說,不一定,我這點愛啊,都給了自己了。說著她把剩下的半杯喝下,又給自己倒?jié)M了。我記得你當時跟我說過一句話,在信里,你說我們不能只愛自己,只相信對方,我們應該去愛更多的人。魏銘磊說,我說過嗎?高紅說,你說過,就在這堆信里,我們把這些信讀一讀吧,你隨便抽一封。魏銘磊說,算了吧,我得走了,我明天早上的飛機。
高紅抽出一封信,她才發(fā)現信封口被紅蠟封死了。高紅說,我們當時是這么弄的嗎?魏銘磊說,不是,這是我后來弄的。高紅說,什么意思?魏銘磊說,沒有辦法,如果不封上,會有東西跑出來。高紅笑說,你啥時候變成這樣了?魏銘磊說,我看一下這是哪一封。嗯,這里頭有一只鳥。高紅說,飛出來還能飛回去嗎?魏銘磊說,看情況。高紅把紅蠟摳掉,一只八哥從里面飛了出來,黑色的八哥,小巧如手掌,一下就落到客廳的鏡子前面,高紅叫了一聲,站了起來,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魏銘磊彎腰把信封撿起來說,這個還是不要弄丟了。八哥站在鏡子前面踱步,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它說,金子底下有什么?鏡子里的八哥回答道,你問誰呢?肥婆。鏡外的八哥又說了一遍,金子底下有什么?鏡子里的八哥說,有你妹啊,肥婆。你妹好像是個新詞。鏡里的八哥說完,得意地笑了笑。高紅害怕了,說,你怎么變出來的?魏銘磊笑說,我說了,原來里面就有,不是我變的。高紅說,你是誰?魏銘磊說,我是魏銘磊啊。高紅說,我要叫了,我不認識你,你怎么進來的?凌子?凌子?沒人答應。魏銘磊掏出自己的身份證說,給你看我的身份證,我是你要找的那個人。高紅說,你的身份證不是讓凌子拿走了嗎?魏銘磊說,我剛才拿回來了,你不用害怕,只要回答它的問題,它就會回到信封里了。八哥說,是啊,肥婆,金子底下有什么?高紅說,我不知道。魏銘磊說,這是一句土耳其諺語,你應該去過土耳其吧,我看過你在土耳其做的節(jié)目。一只八哥而已,你怕鳥?高紅貼著墻站著,傷腿蜷了起來,她說,金子底下有銀子。八哥說,胡扯,全是你的???高紅看著八哥,忽然說,我認識它,啊,我養(yǎng)過它,它拉稀拉死了。魏銘磊說,你的原話是我的鳥死了,我懷疑是我媽因為我過于喜愛它,而把它毒死了。我趁人不注意把它埋在了我們教學樓門前的花盆里,這樣我每天都能經過它。高紅說,我知道了,金子底下有蝎子。八哥在鏡子前面轉了一圈,說,碎覺!鏡子的八哥卻沒有動,然后它一跳一跳,跳進了信封里。
魏銘磊站起來說,抱歉嚇了你一跳,這些信就是這個樣子,而非我想玩什么花招,這么多年我也被它們折磨得不輕?,F在它們是你的了。高紅坐下捂著臉說,不行,你得把它們帶走。魏銘磊說,我照顧它們二十年,今天我如此辛苦把它們背來,是不能拿回去的。高紅說,我求你了。魏銘磊說,如你剛才所說,我們認識嗎?高紅說,那我燒了它們。魏銘磊沒有說話,只見桌上的信封震動起來,三五一行地立起來,在茶幾上走圈,如同游行一般,幾個略有破損的信封,稀稀拉拉跟在后面,幾十秒鐘之后,又都疊壓著躺了下來。高紅說,你想去臥室休息一會嗎?明天早晨直接從這兒走吧。魏銘磊說,我有自己的房間。你還記得你寫的最后一封信嗎?或者說,為什么我們之后不再寫信了?高紅說,我確實忘記了,但是那一天總會到來是不是?她一直沒有停止喝酒,眼角因為酒精而耷拉下來,一層油脂也從面皮的后面滲了出來。她邊喝著邊用粉紅色的舌頭舔著嘴唇,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笑容在她的臉上涌動著,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了,兩條腿搭在一起,好像故意鎖閉著某處,身子從椅子上探出來,不時地用手抹去細長脖子上的汗珠。我還沒睡過魔術師,高紅說,這種人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使出戲法?魏銘磊說,我們看看最后一封信吧,既然你還不困。高紅說,我當然不困,睡覺是多么大的浪費啊。我精力充沛,愿意醒多久就醒多久。剛才恐懼使她瑟瑟發(fā)抖,發(fā)現自己無計可施之后,她又對令她恐懼之人產生了某種依戀,魏銘磊能感受到這一點,這也許已經成了她的習慣,他為自己感到羞恥,同時也覺得不虛此行。
魏銘磊從信堆的最底下抽出一封信,這封信的一角略有破損,不過用白紙補上了。他從桌上的煙灰缸里拿起火柴,仔細地把紅蠟烤軟,然后輕輕打開了這封信。一根繩子游出來,大概一米多長,在茶幾上爬行,這是一根普通的麻繩,唯一特殊之處是它是嶄新的,如果再過些時候,它就跟其他麻繩一模一樣了。高紅指著麻繩笑說,繩子。繩子說,怎么這么熱?高紅說,因為這是南方啊。繩子說,我洗把臉。說著它鉆進高紅的茶杯,把一頭浸濕了,然后爬到冰箱旁邊,撬開了冰箱門,兀自吹著冷氣。高紅說,它還挺可愛的。繩子說,你說什么?高紅說,我說,你還挺性感的。繩子突然繃直了一下說,現在呢?高紅說,你變態(tài)。魏銘磊說,你忘了不少東西呀。高紅說,你閉嘴,你他媽的給我把嘴閉上。繩子說,現在好了,大家都把話說開了,嗯?高紅說,我還沒說完,我撒泡尿都能淹死你,你信不信?魏銘磊點點頭,也許是表示相信,也許是表明無計可施。繩子說,為什么要到南方來呢?太熱了,我挨不住了。高紅說,你就是一只臭蟲,什么也不是,你靠吸我的血,是不是?你一事無成,這個世界的好處你知道幾樣?你以為你是這世界的一分子,傻×,你以為你有自己平靜的生活,自給自足,其實你就是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魏銘磊沒有說話,高紅的嘴唇飛快地動著,好像有人在用筷子攪著她的舌頭。繩子說,對不起啊,我實在挨不住了。說完,它迅速順著高紅的腿爬上來,纏上了她的脖子,高紅還想說什么,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她拼命想把手指伸進脖子和繩子之間,繩子冰涼,沒有給她任何縫隙。死之前她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傷腿伸出來,繃帶都要崩開了,似乎傷骨在這一瞬間愈合了,隨后她好像突然認出了自己將要去的世界,眼瞼緩緩落了下來,把一切都擋住了。繩子拖著她的尸體鉆進了信封,她忘記了嗎?她和我一樣,只是一封信而已啊,進去之前繩子說。
魏銘磊沒有回答,高紅讓他閉嘴的。他從包里拿出透明膠條,把信口封住,然后把所有信裝回背包,戴上準備好的鴨舌帽,從房間走了出去。天微亮了,清潔工人已經站在路中央,用抹布抹著防護欄。背包似乎沉了一點,但是他不確定是不是心理上的。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盡了力,他對自己說,這并沒有效果,還是老樣子,自己,自,己。和所有人一樣,他厭棄自己的工作,同時也需要它填充自己的生命。他抬手打了一輛出租車,這個司機非常安靜,一句話也不跟他說,老是這樣,他心想,要是跟來時的司機換一下就好了,他把背包放在大腿上,雙眼看著前方,天空一點點明亮起來,好像信封挨近了火焰。他在心里默念著那封信,這是他無事可干時的通常消遣。
魏銘磊你好:
你已離開這里一年,我們的通信也中斷了,不過此時我還是給你寫信。關于過去我們討論的事情我已經有了決定,這是我們的秘密,你如問我原因,我說不出原因,你雖然失去了我,但是在某種意義上,我進入到了宇宙的大循環(huán)之中,也許我就附著在你將來遇到的事物之上,或者說,如果你將來登上了火星,也許會看到我的鞋子。(如果以發(fā)展的眼光看,你在有生之年是有可能登上火星的。)剛才我就把繩子掛好了,試驗時不小心扭了腳,不過沒關系,一只腳也可以蹬開椅子。除此之外不會有遺書,所以你小子要高看自己一眼啊。再見了魏銘磊,祝你一切都好,像今天一樣,在你與你的本性之間沒有任何障礙。
此致
敬禮(唯一一次模仿你)
高紅
2019年1月19日星期六一稿
2019年2月17日星期日二稿
2019年2月19日星期二三稿
責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