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位于深山之中,樹木就密,密不透風。黃土高原不像云貴高原、東北平原沉得住氣,黃土也就沒有紅土、黑土金貴,腳下無根,就很輕浮,給滿山的樹葉化了濃妝。雨水當然少,因少更顯得貴重,有時候幾個月才來一次。村子雖然被綠色環(huán)繞著,頭頂卻總是灰蒙蒙的。村子里的人就很憋氣,尤其是灰蒙蒙的天空下水靈靈的女娃們。尼姑整天就被這樣的心情縈繞著。
清晨時分,尼姑喜歡坐在門前的樹墩上發(fā)呆。和尚廟還在全村人的夢鄉(xiāng)中屹立不倒。村子上空清新、純凈、靜謐。空氣也很好聞,涼涼的、軟軟的、酥酥的,直往尼姑的肺里鉆。撩撥地尼姑的眼睛濕濕的、潤潤的,女娃娃的心事像樹葉上趴著的毛毛蟲一樣一拱一拱的,在心里留下了一條條痕跡,把心鼓搗得熱熱的,癢癢的,喝醉酒了一般。尼姑手就閑不住了,把滿腹的心事都撫摸在了花花的身上。花花是小花花,雖然小,卻懂心思,伏在尼姑腳前,一動不動,把尼姑積攢了十八年的柔情蜜意通通接納。
那時候,村子上空總是氤氳著層層霧氣。霧氣似動非動,朦朦朧朧地舒展、延伸,縱容著尼姑的心事。尼姑就更癡、更醉了,撫在小花花身上的手因激動而顫抖起來。小花花不失時機地輕叫兩聲,算作回應。
大花花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了。
村子里的骯臟就是從大花花的出現(xiàn)開始的。一直以來,尼姑都把村子里骯臟的根源歸根于大花花。大花花一露身,尼姑就“醒”了。清醒過來的尼姑收回潮乎乎的目光,厭惡地盯一眼低著頭的大花花,吐一口唾沫,花兒一樣搖進了屋里。小花花從地上站起來,回頭看見尼姑的身影隱在門內(nèi)不見了,就搖一搖尾巴,歡天喜地地沖著大花花跑了過去。大花花卻不領(lǐng)情,好像看不見似的,理也不理小花花,仍然低著頭,揮動著大掃把,一下一下認真地掃著。小花花一副“小人不記大人過”的氣度和風范,仍然搖著尾巴,圍著大花花跑來跑去。大花花身后,塵土已經(jīng)覆蓋了霧氣,天空重歸于灰蒙蒙一片。
幾下就掃到了尼姑家門口。
村子里的人依山勢而居。山多變化而無定數(shù),村子里的土路就逶迤彎曲而又細長。大花花是從村子的東頭往西掃的,尼姑家正好居于村子的中間(說是中間,是按路的長度而定的,每個家的屋后都是村外),每次掃到尼姑家門口,大花花總要停下腳步,伸展一下酸困的腰肢,擦一擦滿頭的汗珠和露珠。伸完擦過,大花花支愣起耳朵,看看門里還有沒有話語傳出。門內(nèi)靜靜地,大花花就繼續(xù)往前掃。有時候門內(nèi)會傳出一聲“缸里沒水了”。大花花高興地“哎”一聲,扔了掃把,拎起水桶拿起扁擔屁顛屁顛地跑了。這樣的待遇能讓大花花通過扁擔把歡樂搖滿山路。
等大花花挑水回來,雞就叫兩遍了,一個個腦袋從一戶戶門內(nèi)探出來。人一動,整個村子就動了。輕飄飄的黃土就從腳下浮起,罩在了村子的上空。遙遠偏僻的小山村,這時候才真正地臟了。
“老和尚”總是最后一個走出家門。站在門口,一鍋旱煙吧嗒完了,兩只手在鼻子上一捏,隨手在鞋底一抹,拿起發(fā)黑的草帽扣在頭上,背著手獨自走了。大花花趕緊集中目光,抓起干活的家什,忙中偷閑再往屋內(nèi)瞄一眼,跟在“老和尚”身后,往田地里去了。小花花緊跟在大花花身后,正在搖頭晃腦地跑著,屋內(nèi)傳出一聲“花兒”,小花花不情愿地停住腳步,回過頭就又搖著尾巴跑回屋里了。
“老和尚”當然不是和尚,而是“尼姑”的爹?!澳峁谩碑斎灰膊皇悄峁?,而是“老和尚”的女兒。深山偏僻,遠離人群,是個連日本人的炮火也沒有找到的凈地。村里曾經(jīng)有兩個人出山販鹽,一個帶回了滿臉的血污和慘無人道的消息,一個再也沒有回來。從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沒有人出去。幸虧和尚廟里有神賜的鹽巴定期發(fā)放,村子里的人從此過上了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是山村沒有醫(yī)院,甚至連個赤腳醫(yī)生也沒有。村子里不論人畜,都靠神靈照應。按照村里的習俗,神靈都不靈了,就是壽終正寢,該去“享?!钡臅r候了。
離村子不遠的地方,有個老虎溝,老虎溝里有個和尚廟,廟里的老和尚自從來到老虎溝,就一直照應著村子里的人。在村人的心目中,廟里的老和尚就是神的化身。神自然是令人神往的,和尚也就成了縈繞在村人心頭的光環(huán),神圣而不可褻瀆。為了一保平安,村里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生個男孩了,能起名叫“和尚”;生個女孩了,能起名叫“尼姑”?!昂蜕小?、“尼姑”當然不能亂叫,要靠廟里的老和尚來賜。據(jù)說,只有老和尚賜下的名字才有靈氣,才能保得人畜興旺、四季平安。因了此,一年四季,老虎溝香火不熄,供奉不斷。
每年七月七日,是村子里最神圣的節(jié)日。這一天,受到恩惠的村民都要去老虎溝和尚廟里去還愿。按照村子里約定俗成的說法,和尚廟只接信女,不見善男。家家戶戶只要有了成了年的女娃娃,就有了受到恩賜的機會和可能。平時舍不得穿、壓在箱底的衣服就在這一天派上了用場。山村里大年初一可以不穿新衣,每年的七月七日卻是一定要穿的。在山里長大的女娃娃一個個打扮得孔雀一般,為的就是能給全家?guī)碛谰玫钠桨?。山里不管貧富,平安就是福氣。從小有點孔雀模樣的女娃娃還沒有成人的時候,就成了全家的寶貝。田地是萬萬不去的,弄臟了手就玷污了神靈。如果在田地里看見成了年的女娃娃,那一定是在很小的時候,五官偏離了方位。在這里,播種耕田只是男人們的專利。
田地圍繞在老虎溝周圍。人們干活前,不管身在何方,都要先朝老虎溝方向雙手合十,頂禮膜拜。只有大花花例外。小花花是狗,大花花卻是人。據(jù)村子里的人說,大花花從娘肚子里出來的時候不但力大無窮,而且不安分,三拳兩腳就把娘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大花花從小和爹相依為命。直到十五歲那年,大花花的爹和鄰居出山去買鹽巴,鄰居雖然皮肉帶血,但畢竟是回來了,大花花的爹卻再也沒有了蹤影。大花花從此成了孤兒。所幸的是,沒有多久,老虎溝廢棄多年的破廟里來了一個和尚,慈眉善目的和尚聽了大花花的故事,收留了他,和尚廟從此成了大花花的新家。本來大花花是一直待在和尚廟里的,自從幾年后在廟里遇到了“尼姑”,大花花就向老和尚不辭而別了。
只是,那時候的尼姑當然還沒有資格叫尼姑,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翠。小翠姑娘就像山里的竹子一樣修長、搖曳多姿。小翠姑娘一般不出門,白天的時候只待在家里。偶爾有事走出家門,村子里就靜了,靜得能聽見竹子拔節(jié)的聲音。叫得再好聽的鳥兒也停止了歌唱,整個村子靜默地成了一幅水墨畫。小翠姑娘是在今年七月七日去了老虎溝的。十八歲姑娘的心事稠得如滿山的塵土,飄飄灑灑浮滿了村子的天空。晚上落了,白天又起,折磨的小翠姑娘只能依靠神靈的法咒去去除。隨同小翠姑娘一起去的小花花按照規(guī)定被小和尚攔在了廟門外。那是小翠姑娘第一次走進老虎溝,心兒就像落了小鳥的樹梢一樣上下晃動。小翠跪倒在老和尚面前時,滿山的芍藥花已經(jīng)爬滿了粉嫩的面孔。一直垂著眼皮、手捻念珠的老和尚不由瞪圓了眼睛。半柱香的時間了,老和尚的眼里才恢復了慈祥的目光。老和尚的目光從小翠身上移到了小和尚的身上,那收回來的目光如劍,一下就把小和尚刺到了門外。蹲在廟門外的小和尚,想像老和尚一樣閉合雙目,卻因定力不夠,不停有露珠一樣的東西滾出臉頰。小和尚臉上的露珠是被一直候在門外的小花花用舌頭舔干的。小和尚就在那時候和小花花成了朋友。
小翠離開老虎溝的時候,已經(jīng)不叫小翠了。小翠變成了“尼姑”,不但小翠變成了“尼姑”,小翠她爹也變成了“老和尚”。這一點,是廟里的老和尚后來當著全村人的面宣布的。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是先有的和尚廟,還是先有的村子,或者說自從有了和尚廟和村子,還沒有一次先例一戶人家一次得到兩個封號。這個破天荒的事更把小翠演繹成了飛翔在村子上空的孔雀形象??兹笍暮蜕袕R飛回來時,身后除了小花花,還多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一直和老和尚相依為命的孤兒。孤兒原來是有名字的,叫小和尚。小和尚和老和尚一樣,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敬重。自從見了小翠,小和尚不愿當小和尚了,而變成了尼姑家的大花花。
大花花和小花花一樣,尼姑趕也趕不走。那一年的七月七日,太陽只照在了尼姑一家人的身上。成了老和尚的尼姑他爹得到消息,一直迎著陽光站在門口,下巴頜上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臉上的皮肉因為繃得太緊,皺紋也少了許多。因為迎著太陽,眼睛就不太好使了,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伙伴離得很近了,他也看不清楚,目光直瞪瞪地只瞅著天上。剛開始看見小和尚的時候,尼姑他爹的臉上習慣性地布滿了笑紋,但只笑了一半,那笑容很快就從已經(jīng)僵化的臉上褪去了。
“去,拿把掃帚掃掃院子?!闭驹谔锏刂械哪峁盟恢挂淮慰匆娦『蜕心脗€掃帚打掃和尚廟。
哎!小和尚應聲而去,高興地抄起了掃帚。
尼姑她爹很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他在一瞬間就進入了他在夢中常常希冀的情景,不但順利地完成了他從小翠他爹到老和尚角色的轉(zhuǎn)換,而且順理成章地把小和尚使喚成了大花花。
只是,從小和尚轉(zhuǎn)換成大花花、揮動掃帚的那一刻,村子里就臟了。
大花花在尼姑家的房門口隨便用樹枝搭了一個棚,每天晚上和小花花一起守衛(wèi)在門口。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揮動了掃帚,塵土帶著大花花的情緒在村子里到處飛揚,常常把薄霧之中坐在門前的尼姑的心事污染得一塌糊涂。每月七日,是尼姑去老虎溝還愿的日子。那一日,按照慣例,村子里的人都不上工。每家每戶的村民都躺在屋子里睡覺,村子里像死了一樣安靜。只有大花花,瘋狂地揮動著掃把,好像要把整個村子和村人掃“醒”。
黃土飛起來,又落下去。村子就在這一起一落中恢復了寧靜。幾年過去了,村子里一直這樣寧靜。村子里的人也希望一直這樣寧靜下去。這種寧靜里面,透著安樂、祥和;充溢著平安、飽暖。
打破這種寧靜的,是天怒。暴風雨來臨的時候,伴隨著電閃雷鳴。巨大的山洪傾瀉而下,把村民苦心經(jīng)營的莊稼夷為平地,居住的房屋也岌岌可危。這是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村人經(jīng)過仔細盤查,才驚慌地發(fā)現(xiàn)了原因,老和尚家的尼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再也不去老虎溝的和尚廟了。這種反常的變故讓村子里的人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在家里待不住了,每個人都站在家門口,驚慌失措地看著天空,然后把共同的憤怒通過目光傾注在尼姑家。
村子里的人是在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涌入尼姑家的。那天晚上,天空連一顆星星也沒有,但黑通通的空中不時有轟隆隆的雷聲傳來。
老和尚蹲在屋角,面對突然而至的鄰居,沒有了往日的威儀,低頭脫了腳上的鞋,用鞋底不停地在自己的臉上來回抽動。尼姑驚慌著身體躲在大花花和小花花身后,卻怎么也掩蓋不了已經(jīng)隆起很高的腹部。村民們在那一刻都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面前的尼姑哪里還有一點山中孔雀的模樣?!
誰干的?怒吼聲和雷聲合二為一,驚天動地。
尼姑低頭不停地哭泣,盡管老和尚的臉色已經(jīng)由紅變青,但卻絲毫沒有減慢揮動鞋底的速度。鞋底代替了手掌,一下一下在老和尚的臉上抽打著。
村人并不買賬,說!無數(shù)雙瞪圓的眼睛成了一個個小燈籠。
尼姑嚇得把大花花往前推了推,以便更好地藏在大花花身后。
我,在村人記憶中,大花花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說話了,一旦開了口,竟如佛經(jīng)一般優(yōu)美、動聽,是我干的!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和尚也停止了鞋底在臉部的抽打。舒氣之后的人們重新憤怒了,多少年了,村子里沒有出過這樣的丑事。憤怒的村里人一擁而上,幾下就把罪魁禍首大花花捆了起來,綁在了村外的大樹上。早就有人在樹周圍堆滿了黑乎乎的柴禾。柴禾橫七豎八,似一把把尖刀,團團困住了大花花。大花花面無懼色,鄙夷地看了看村人,然后沖著老虎溝方向喊出了一聲令村里人魂飛魄散的話,老和尚……
村人面面相覷,拿著火把的手忘了點燃柴禾。一聲“阿彌陀佛”從天而降,村人詫異的瞬間,老虎溝的老和尚飄然而至。老和尚雙手合十,微微低頭誦了一句“我佛慈悲”,旁若無人地解開了大花花身上的繩索,帶著大花花飄然而去。
整個村子睡死的時候,已是后半夜了。后半夜燃起的大火,把整個村子都映紅了。村子里卻沒有一個人發(fā)覺。后半夜出現(xiàn)在村子里的,除了火光,還有小翠的哭泣聲和小花花的嘶吼聲。
天亮了,上地的村民跪在田頭照例向老虎溝膜拜時,看見老虎溝里的和尚廟成了一堆廢墟,到處是燃而未盡的灰燼。那仍在殘垣斷壁中燃燒的太陽旗飄起的煙霧婀婀娜娜,似在招魂,嚇傻了一地的村民。村人不認識是什么東西,只是看見一個畫在白布上的火紅火紅的太陽已經(jīng)被燒掉了一多半。村人重新雙膝著地,頭顱爭先沒入泥土。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六年來臨的時候,老虎溝里長出了一棵樹苗,村里人懸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那樹苗很是奇異,見風便長,見雨就躥,很快就長成了一棵大樹。上地的村民開工之前,仍然對著大樹參拜。只是,雙膝著地的村民把頭從泥土中抬起的瞬間,總看見那大樹旁邊有一條狗圍著樹身不停地轉(zhuǎn)圈。那樹傲然而立,滿身的葉子清清爽爽地抖動著,遠遠看去,活像一把掃帚。
村子里從此就凈了。
責任編輯阿探
作者簡介:寧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日月河》,中短篇小說集《明天是今天的藥》,第六屆秦嶺文學獎小說獎獲得者?,F(xiàn)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