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九年盛夏,我和二位好友一起游覽了道教圣地武當山。
相對人生的倥傯和迷惘,那的確是一次奇之又奇的經(jīng)歷。
當然,它絕非是南柯一夢,更與黃梁之炊無緣,它自有其亦真亦幻之志。
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然是大道理。然而,逝則非逝,不舍即舍。四十年前一段倉忙的游蹤,歷經(jīng)歲月刻剝而至今仍在我的記憶之中閃耀,那骨突于無盡一般之中的平淡,即可證其不滅不寂的無量之力。
我的家鄉(xiāng)老河口,隔漢江一水而西距武當山約一百公里,歷為中原數(shù)省香客“朝武當”的必經(jīng)之地。據(jù)稱,凡是上武當山進香的信眾,踏入我縣之境,即為交上神路,自此禁絕一切不端言行,直至全程結束。否則,必遭報應。千百年間,由此因緣附會出無數(shù)的傳說故事,其整體的斑駁陸離,一如儺戲神譎的花臉,時時刻刻在警醒著進香信徒頂禮膜拜的虔誠和純粹。
天柱聳高,玄岳治世,八百里武當山自在自如于亙古蒼穹。
一
當年朝武當,除了好奇心之外,自然也有一份朝圣之情。由于行前沒有商量,按規(guī)矩為了虔誠不能商量。所以我不知道二位好友如何打算。但是,我的進山除了神往,的確還有一個許愿的計劃。
世上虛妄之事,倘一認真,大多為可笑。但是,不能也不必就此全盤否定其存在之理。因為它們的根源,即來自于“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的世道人心。
我是外婆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不知從何時起,她的鼻子上長了一個小瘡皰,不消也不大,但卻十幾年不愈而麻煩多多,我的朝武當,私下里就是要為此去祈禱許愿的。沒想到的是,臨行前夜,曾經(jīng)多年靠賣蒸饃為生的外婆,在給我們準備路上充饑的干糧時,卻蒸出了一鍋金黃色的饅頭。外婆一見即大驚道,罪過啊,這是竄煙了,蒸了大半輩子饃饃,還是頭一回出這種事!細看之下,我則更為駭異,那十幾個竄煙的大饅頭,竟然一無煙氣二無焦痕,只有金燦燦的輝煌。如此匪夷所思的修為,難道是上天給我們的一個警示嗎?
凌晨五點,匆匆起床,草草用餐后,背上一袋“金”饅頭,在城西漢江邊的洋油棧渡口求得一位司機的同意,千恩萬謝爬上一輛空載道奇車,即開始了我們的進山之旅。一路上山道多彎,車行趔趄,言談不能成句,顛簸變成了探秘心情的蹦蹦床。閉目浮思,遙遠的洪荒便開始了短路般的跳蕩閃爍。
從書上可知,武當山之名源于先秦,始見于《漢書》,然其作為求仙修道的棲隱之地,則自漢末發(fā)端而迭興于晉、唐、宋、元,至明大盛,遺響于清,稀微于民末。以一方靈秀山水承載了宗教、建筑、民情、武術等燦爛文化的內(nèi)蘊,象征著億萬蒼生的生存追求,且忽焉勃焉,不息不止,其境界的至大至高以至于無極,絕非一思一念一朝一夕之可成。相對于道教圣地齊云、青城、龍虎諸山,武當山誠為后起俊秀,是道教長青樹的又一豐潤之果。
武當山有“非真武不足以當之”的說法,其與真武道場的聯(lián)系,初起于北宋徽宗一朝,山中始建于宣和年間的紫宵宮,即為真武道場立名于世的第一標志,它預示著在南宋興起的道教武當派超凡入圣的熱鬧與洪通。
趙宋王朝南北共歷319年,從一個民族文化的燦爛高峰跌至國破家亡的凄零谷底,形儒質(zhì)道的治國理念,且偏離中庸,成為了力與心反的大謬誤。鐵血的艱危當然抵不過飛升的逍遙,重文抑武,寄命虛無,只能是以一人之心而昧萬民之心的大茍且。范仲淹、王安石、岳飛、朱熹、陸九淵、辛棄疾,及至最后的文天祥、余玠、王堅等史空巨星,無非成就了一個又一個的一時悲催人物而已。趙宋天子張狂道教的帝王信仰,最終的收獲只能是墮入深海陰冷的毀滅。
老道奇跌撞前行,我強行截斷思緒,開始閉目養(yǎng)神。古國的歷史給人以太多的沉重,蕓蕓眾生的拼爭,猶如蹇驢拉磨,旋轉(zhuǎn)的只有荒誕愚昧和悲哀,只有麻木迷幻和盲動。所以,自從在漢江渡口上車前行,我就一直提醒自己:今天我的朝武當,只是為了給外婆許愿,跟武當山其它的一切周折不扯。無量善哉,我的心中只有祈禱和祝福。
正午時分,汽車駛過一座短小的古橋,停在了老營鎮(zhèn)的大街上。這里曾是明代大修武當山道場的工匠大本營,也是后來數(shù)百年間,八方香客食宿歇息以作翌晨登山準備的出發(fā)地。當其時,古鎮(zhèn)房屋陳舊,人聲嘈雜,神圣蕩然不再。我們下車謝過司機,向一位行人打聽路徑,他先是詫異,得知我們是游人后,方一一告之。于是,從小鎮(zhèn)東街一處缺口進入,面對浩大的玉虛宮廢墟,驚嘆一番之后即匆匆越過殘墻斷壁,奮力爬上了宮墻后人稱登山第一關的好漢坡。
既至坡頂,筋疲力竭,遂坐地喝水吃干糧?;赝较聛砺?,草樹蔥蘢,彎道隱約,一派氤氳茫蒼。當年還極少旅游之說,更沒有大朝武當之風,沿途的一切皆為白板。沒資料,沒游人,沒吃沒喝,有的只是被誤解后驅(qū)趕下山甚至被拘禁的風險。你是進山燒香嗎,那就極有可能受到訓戒或懲處。
我們沒有過多停留,沿著唯一的山道前行,群山中時有紅墻飛檐露出,轉(zhuǎn)崖回角之間,也曾有幾座庵堂出現(xiàn)在路旁,但一律庭院荒涼,門窗破落,亦無文字牌匾以明示。即入即出,興味索然,其中唯有一座復真觀還差強人意。
復真觀又稱太子坡,傳說是玄武太子修道之初,心志歷經(jīng)三回六轉(zhuǎn)之地。紅色的觀門上寫有太子坡三個白色大字,鐵骨堅勁,柳體風骨。在這里,除了感嘆古代建筑藝術的奧妙之外,還遇上了唯一的一個游客。
此人為中年男子,體型偏瘦,長發(fā)長須,戴布帽,背行囊,扎綁腿,土布衣褲,手持小雨傘,在空寂無人的太子坡內(nèi)倏然碰面,一如古代俠客從天而降,令人吃驚。我主動上前拉話,得知他就是在旅游,立志走遍全國,已經(jīng)到過許多名山大川和古跡勝地。今早從武當山金頂下來,明天即奔山西五臺山而去。我問他,現(xiàn)在允許游覽古跡了?一路上沒人阻止?他不答話,指著遠處路面問,那是什么?我上前一看,原來地上有個雞蛋大的紅漆圓圈,中間十字交叉處是個埋在土中直徑約二厘米的小鐵柱。他說,那是地質(zhì)隊的勘測標志,沿途都有。聽山上道人講,前不久王光美帶人考察全國旅游資源,登上了武當山,她說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中國人的大寶貝,地質(zhì)調(diào)查就是她安排的。天地玄黃,今夕何夕,古跡都是老祖宗留下的,為何不叫看?現(xiàn)在除了大傻瓜,誰還會限制旅游?
在太子坡內(nèi)邊看邊談,這位朋友的話,叫人大長見識。從他口中,我們知道了不少武當山歷史典故。他最后建議說,太子坡前是劍河橋,繼續(xù)向前是古棧道十八盤,翻過去再走五里就到紫霄宮,門外有個生產(chǎn)隊的小飯鋪,你們可在那里休息一晚,第二天輕松上金頂。
在山門前與游俠分手,我們跨過劍河橋,直面十八盤。到了山下,已有幾個挑夫在前,他們的專用扁擔又粗又短,一頭捆一個圓滾滾的口袋,負重向上時弓腰低頭,一挪一挫,步步維艱。因山勢筆陡,盤山道回環(huán)交錯幾至重疊,前行人的腳便一直在后行人頭頂上晃悠,一不小心就會碰撞。蛇形小道,犬牙凹凸,棘草苔蘚,水濕泥滑,上下左右都要照應,稍有不慎即會跌下危崖。自從離開好漢坡一路行來,雖山道多彎,但還不覺得逼窄。一旦身心高懸十八盤之上,才對武當山山路的曲折險峻有了刻骨之感。
挑夫們是給山上道觀送物資的,看樣子都是當?shù)厝?。他們?nèi)宀揭煌?,打杵小歇,我們只能在后面跟著。攀談中,得知十八盤即為登武當山的正路,不由得仰天長嘆。明朝朱棣驅(qū)十多萬軍民大修武當?shù)缊觯阉暈榧覐R,設正六品官員管理,其中也曾有王侯、駙馬、侍郎等親領轄制。數(shù)百年間,不提百姓的修筑之苦,只說用滑桿抬著肉食者們攀登十八盤,就時刻有性命之憂。登上崖頂,落日西沉,我們無暇歇息,徑奔紫霄宮而去。
遠眺,巍峨的紫霄宮在嵐靄中時隱時現(xiàn),夕陽銜綴宮后的展旗峰,萬道金光迸射,把對面極遠的照壁峰變成了一條飛騰的火龍。走到近前,我們迫不及待地跨進大門,忽見紫霄殿劈面矗立,仰視間,竟有了旋暈之感。上山前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紫霄宮中的娘娘殿就是眾香客朝山許愿的地方??上Т藭r天色已晚,宮中寂寂無人,個個門戶緊閉,只好把萬千期待按下心頭。
果如那位游俠所言,紫霄宮門外土坡上有個小飯鋪,是用木板架空構筑的。草棚蓋頂,簡陋無客,但有熱水。食品是饅頭稀飯和咸菜,價廉實惠。我們飯后了了洗漱即上床歇息,再看窗外,早成漆黑世界,天地靜寂已凝成無形之重。怔忡間,同伴們短酣漸起,我卻是輾轉(zhuǎn)難眠。
我本不愿多想,卻又不能不想,因為已經(jīng)身在云深處不知竟何往了。
道教是中華民族的本土宗教,主旨是無為,是出世,卻又偏偏被歷代強橫入世的統(tǒng)治者所崇奉。先秦不去說它,那是百家爭鳴無義戰(zhàn)的時代。從贏秦以下直至朱明,一個個人主坐穩(wěn)江山之后皆把滿臉殺氣變?yōu)榍搴?,把曾?jīng)信誓旦旦的仁義道德送上砧俎。如此翻覆云雨,盡改初衷,到底是何用心?
譬如眼前這山高路險的武當山道場,永樂皇帝達于極至的大修,就絕非是真心的皈依,而是別懷陰鷙,劍鋒直指侄兒皇帝。為此而不惜大耗民脂民膏,上山下海數(shù)十年搜捕不止,關天下太平鳥事!
到頭來,機關算盡,永樂不樂。至于是周公還是朱逆,是道場還是家廟,是為己還是為人,自是一窩子里的丑陋,與天下百姓何益?
更何況,蕓蕓信眾皆素心如一,只拜無上祖師。你用強權封人口,我用陰柔練長生,這本來就是太極輪回,身為天子而自愚,不是人渣又是何物?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許愿之心,立有警悚。天地之大,皇天后土,老百姓從來寧靜單純,惟有忠信不易。但,也絕不被信仰。
我再次告誡自己,睡吧睡吧,明天你還要為外婆許愿,為武當山祈福呢。
二
翌晨,早餐依舊,放下碗即入紫霄宮。院子里已有道人在清掃,但殿門仍然緊閉。左右觀看,發(fā)覺紫霄殿右邊的一排房子有一間門開著,似乎有人。我們緊走上前,果然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在屋內(nèi)踱步。他高個子,留長發(fā),藍卡嘰上衣口袋插有鋼筆,迎窗的桌子上攤開重重疊疊的方格稿紙,有眼鏡壓在紙上。我心中一動,肅然起敬,莫非遇上隱居著書的作家了。我開口道:“老師,您好?!蹦侨宋⑿σ幌聠枺骸霸趺?,有事嗎?”我們即把游覽的來意說了,并請教能否進大殿看看。老師很和氣,說道:“可以,鑰匙就在我這里,走,開門去?!?/p>
大殿的結構從外看是二層,屋里則是一層通高,正中有金色神像端坐,左右掛了不少從屋頂直垂而下的錦幡,神像前的大香案四周擺有許多古董,都是有關道場的祭物,迎門有一根橫放的十幾米的木頭頗引人好奇。我問道:“怎么放棵大樹在這里?”老師說:“這不是一般的樹,它叫響靈杉,一端輕敲,另一端可以清楚聽見響聲,傳說是真武太子來武當修煉時的坐騎,摸摸就是福氣?!贝蠹亿s緊笑著摸了。我又問道:“老師,娘娘殿在哪里?”老師笑了問:“怎么,要許愿嗎?在最后邊?!蔽一氐溃骸奥犝f娘娘很神,朝山的都去燒香。”老師又笑了說:“信則有,誠則靈,自在人心。”又言道,“除了紫霄殿,其它房間都開了,你們隨便看吧?!蔽疫B忙道謝并說:“老師,您是在寫書吧?”老師道:“對,整理武當山資料,馬上就有用了。”道過再見,我們即直奔殿后而去。
記憶中,許愿的殿宇就是緊貼著展旗峰崖壁修筑的幾間半坡水房屋,一律的花格木板隔墻,中間大門敞開,進門有神像,案前有蒲團,我們依次磕頭祈禱。我最后跪伏蒲團,合掌默禱,想到因父母長年不能在家照看,外婆一手拉扯我們姊妹長大的千辛萬苦,淚水一涌而出,在心中鏗鏘道,祖師爺在上,只要外婆的瘡皰痊愈,我愿承受世上一切痛苦。
紫霄宮在武當山的古建群中,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完整,因為公元1932年作過紅三軍司令部而更多了紅色革命的光環(huán)。賀龍曾在宮中的父母殿住過,并且為武當山道總徐本善寫了一幅“偉人東來氣盡紫,樵歌西去云騰霄”的對聯(lián)。從老營到金頂30公里,紫霄宮居中而立,前有十八盤屏衛(wèi),后有天柱峰慈護,坐西朝東太師椅形的風水寶相,使其盡占天地人三大利勢。帝王在此敬神,英雄在此蓄銳,百姓在此祈福,其實,無論封建、革命或羽化,盡管勢若水火,有意而為的舉止最終逃不掉無上的同一,那就是生死皆在大自然的神讖。
紫霄宮離金頂大約十五公里,我們應該盡快前行。但想不到的是,剛走下紫霄宮大門的臺階,我突然感到左腿膝蓋一陣刺疼,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咬著牙站起來,就疼地頭上冒了汗。同伴們連忙來扶,以為就是偶爾拐了腿,歇一陣自然會復原的。但不料事與愿違,從紫霄宮門前開始,我就變成了左腿膝蓋劇痛的跛子,自此一直到上下金頂,再沒有能挺直腰走路。
南巖宮在紫霄宮前約3公里右側(cè)的山凹處,艱難挨到路口,因膝蓋劇痛,我力勸同伴們進去,我在路邊坐等,否則晚上就登不了金頂。同伴不允,堅持同行,又在路邊找根木棍給我當拐杖。如此相扶相將,一步一挪,自然費時多多。南巖宮傳說是真武太子修道功成舍身飛天的地方,宮內(nèi)建筑很多已毀,但完好的也有不少,最著名的有大石殿、龍頭香、飛升臺等。我們到時宮中空曠無人,殿宇樓閣任意穿行。同伴們?nèi)サ菐装倜淄舛盖偷氖釆y臺,我坐在石階上歇腿,忽見一道人從院中走過,忙開口搭言,那道人并不答話,眼光一瞥,大有戒意,抬頭低頭之間即走遠去了。稍后跟同伴們說及,唯有苦笑而已。
走出南巖宮門,看手表已是下午一時正,距金頂大約還有十公里,沿一山溪緩坡向上,全是不規(guī)則的石板路,我的腿越來越痛,十步左右就必須休歇。趔趄行至路邊一個小石亭,溪中石上刻字曰“黃龍洞”,不知寓意。再向上行即有陡崖迎面立起,路在崖根相背分途,正不知將向何去,忽有挑夫下山,上前求教,告知說,東路向前山,西路向后山,前山路平,后山路險,上去就是金頂。同伴們?yōu)檎疹櫸覜Q定走前山。連推帶拉,我?guī)缀跏桥乐噬狭硕秆?。喘口氣繼續(xù)向上,路雖稍緩了些,但貼崖彎曲,極盡盤旋。又行數(shù)里來到一個小平場,十數(shù)級石階通向崖壁高處的一個小門,斷崖上有諸多石刻,皆字大如斗,臺階邊的一塊刻著“一柱擎天”四個大字。左看數(shù)丈外有孤峰壁立,中間隔深淵,近若伸手可撫。右看亭亭角角從崖上紅墻露出,那就是金頂?shù)膶m殿了。
我們踏階由小門進入,立刻陷身于宮殿之間狹窄的走道,彎轉(zhuǎn)向前,通過太和殿,踏過九連蹬,就到了天柱峰頂?shù)慕鸬铋T前??词直頌橄挛缌鶗r半,十公里山路竟然走了整整一下午。此時,落日已入地平線下,碧空澄明,白云朵朵,霞光暉映,暮靄茫茫,群山狀如滾滾綠波,一齊簇擁金頂,壯美氣象非親見則不可勝言。此時山頂無人,金殿緊閉,從門縫向內(nèi)望。余光中可見里邊境況。真武祖師居中端坐,兩邊各有護法神,皆栩栩如生。神案上有長明燈,火苗如豆,紋絲不動。殿內(nèi)所有物品皆為紫銅鑄成,件件光潔明亮。我們正自驚嘆,不知何時竟有道人來到身邊說:“天色已晚,請你們盡快下山?!蔽也挥纱篌@道:“下山?我們要在山上住啊?!钡廊苏f:“山上不能吃住?!蓖檎f:“這么晚了,怎么下山?我們有人腿受傷了?!钡廊苏f:“上頭有規(guī)定,山上不準接待外人。”同伴說:“什么規(guī)定?我們是旅游,不是來燒香。何況還有病人!”道人說:“有病人更應該走,從蓮花峰前下山,十五里,上去是大垸鎮(zhèn),有旅店有班車?!蓖檫€要爭辯,我說:“無心待客,何必強求?有旅店有班車就行,走吧,下山!”
天柱峰山頂呈條狀,除了一座金殿之外所剩面積不多。殿后不遠處有一棵千年老松,三把粗細,五尺多高,枝葉鐵青,鱗皮黧黑,主干向斷崖微傾,我們看過即回頭下山,經(jīng)太和殿時再次問明大垸路線,出宮門即循主峰南側(cè)下行。此時此刻,天色昏暗,山風尖嘯,回望金頂,早已被彌漫的云霧淹沒了。
我的膝蓋越來越痛,稍一用力即如撕裂一般,幾乎寸步難行。天如鍋底,伸手不見五指,同伴們想幫一把也不可能。山路酷似刀背,上下跌宕,我?guī)缀跏窃谶B滾帶爬。劇痛激出陣陣冷汗,山風一吹渾身如冰??葱兴偬覉猿纸型閭兿刃?,安排好食宿后再來接我。無奈中,同伴把電筒留下,匆匆而去。
暫時沒有了快慢壓力,我坐在地上,按摩膝蓋,看表已是晚上八點多。抬頭四望,一無所見,山峰全都失了蹤影。仰臉向天,微光疏落,連星星們也游離得極遠了。萬籟俱寂的氛圍最易讓人感慨,歷經(jīng)二天尋幽探秘,此時除了膝蓋疼痛,我沒有獲得絲毫空靈。郁悶中,細細回想行程,極力編織圓滿,卻又終于不得頭緒。悵然起身,一步一停,踽踽前移。突然間一個畫面從眼前閃過,凡是經(jīng)過的宮觀中,背馱御旨巨碑的石龜大多斷脖掉頭,盡失莊嚴。相對皇家吹噓的江山永固實在不成體統(tǒng),這到底是因為什么?六百年不足,直徑二尺的石龜脖子即已斷裂,說到底,除去明明白白的自然風化,只有叵測的人心了。明知石質(zhì)差,雕塑難長存,破敗狼藉將污損帝業(yè)長垂,卻又偏偏就地取材,設計上形不符質(zhì),矯巧過實,永樂盛世的吏民們,難道早就看穿了“山水道場全扯白,醉眼只曳朱允炆”的真象嗎?倘如此,茍延取巧,何樂而不為?當然,朱棣也絕非白癡,他對弄虛作假的無言,不是在裝傻,就是正在念“拳經(jīng)”。否則,那些錦衣衛(wèi)與東廠中人,倒真的是豬狗不如了。
夜空深邃無邊,一如世事的變幻莫測。跛行在圣山腳下的幽冥之中,我只有無語。久而久之,忽然又想到,李世民有水載水覆之論,朱棣有修武當下西洋之舉,由此而太平盛世暴出。相形之下,九五之尊的骨肉相磔算得了什么呢?孝悌仁慈的囈語又是些什么玩藝兒呢?
正自夢夢默默,唏噓不已,同伴們已經(jīng)在遠處呼喚了。
三
到了大垸鎮(zhèn),才明白下山是對的。
等我跛進旅店,已是晚上九點半,因為停電,小鎮(zhèn)黑乎乎一團。旅店老板聽說有人腿疼已先燒了開水,所以我一到就有熱水敷膝蓋。片刻后飯菜上桌,葷素兩小盆,熏肉野菜,主食為苞米糝鍋貼和糝糊糊,很新鮮??次覀兝峭袒⒀?,老板突然問我:“你許愿了吧?”我大吃一驚說:“你怎么知道的?”老板笑了說:“誰腿疼還上山啊?”我說:“您可真行,我是在紫霄宮許的愿?!崩习逭f:“我是見多了。沒事的,祖師爺從不為難人?!蓖檎f:“那我們咋不疼?都是許了愿的?!崩习逍Φ溃骸霸父覆煌?,誠心誠意就好,不多說不多說。吃過飯睡一覺,明早九點上汽車,眨個眼就到老營了?!?/p>
飯后洗漱完畢上床,四肢大開,極盡坦蕩。窗外山風吟嘯,身邊好友夢沉,想起老板飯前的話,柔腸百轉(zhuǎn),浮思難眠,略為遲疑,干脆放開想了去。
兩天的武當山之行,一路走來,旅游也好許愿也罷,穿行殘斷,騁思無極,頂真的一念之中,似乎一切又都不是實在。正如那浮沉的山霧,雖千變?nèi)f化卻終究只能是無盡的朦朧。在講誠信的山中,看見了疑似不誠信的斷頭石龜。在皇家道場明白了朱棣火燒火燎大修武當山,并不是為了要急著爭當周公旦。英明絕頂?shù)挠罉反蟮郯?,你把金頂?shù)恼嫖渌艹勺约旱凝堫?,就能訓玄武與永樂通假嗎?就能證修齊治平與誅滅十族同淵嗎?嗚呼,善哉。簡單即深奧,明白乃糊涂,從來如此呢?!拔宜假庠谔?,欲往從之梁父艱,側(cè)身東望淚沾翰……”念念之中,我漸漸重了疲憊,仿佛又踏上彎彎山路,向著夢幻走去。
翌晨醒來,天色還早,我躺著伸伸腿,竟然沒了疼的感覺。不自相信,飛快下床站在地上試著跺腳,捶膝蓋,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我情不自禁地大叫同伴們起來看,老板也從廚房里出來說:“好好好,祖師爺心疼你了。”同伴們看我活蹦亂跳,說道:“是因為歇了一夜吧?”老板大笑道:“沒錯,是祖師爺叫你好好歇了一夜!”又說道,“太陽出來了,這時金頂最漂亮,快去拜一拜!”
我們一起走出來,站在屋后不遠的山崖邊,放眼向西北看去。朝霞滿天,群山盡染,山下就是昨夜摸著上來的深溝長峽,金頂正在峽溝另一面的天柱峰峰頂閃耀著金輝。目光所及,就像在觀賞一個巨型的沙盤,從好漢坡逶迤而來的山路痕跡斷續(xù)而清晰,千山萬壑以金頂為中心向四方如金光般散射,其間露出的殿宇,綠線紅點,變成了開放在山巔上的花朵。嵯岈的群峰向陽一面全都鍍上金光,變成了一幅巨大綿延的油畫。紫霄宮對面的照壁峰,因為背陽而立,曾經(jīng)的壁立千仞已微縮成了盆景中的小山崖。八百里武當盡收眼底,赤橙黃綠,霧卷云吞,天道往還,萬物孳孳,仿佛整個世界都來到了面前。一個人能與武當山如此親近,所有跋涉的辛苦全都變成了最可寶貴的經(jīng)歷。
看兩個好友還在贊嘆美景,我退后幾步又試起腿來。我想面對金頂再作一次驗證。我一遍遍的踢踏騰躍,用左腳狠狠跺地,又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向下猛跳,使出超常之力,累得大口喘氣,卻沒有絲毫的疼痛感。頭天晚上還像折斷似的劇痛,一夜過去竟然像從來就沒有疼痛過一般,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谢笾?,同伴說你到底許了啥愿,受這么大顛簸?我沒有回答,也不能回答,大步走個來回,面向金頂閉目默禱,心靈一時空明無邊。
回店吃早飯,鍋貼苞糝外加咸菜,飽餐一頓,結賬時,老板叫道:“哎呀,你們這是全國通用糧票,本來不要票的,留一張作紀念吧?!蔽覀兇鬄轶@奇,山外還沒有取銷票證的消息,武當山中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吉祥的征兆了。
九點左右,我們乘上從鹽池河鎮(zhèn)駛來的回頭公交車,一路下行。早就聽說山中的司機膽子大,但卻是想不到的大。汽車順著陡峭的山道開得飛快,匡匡蕩蕩,仄仄歪歪,時時叫人心驚肉跳。人員又超載,走道里擺滿籮筐扁擔和農(nóng)具,豬崽雞子嘎嘎亂叫。沒有坐位,我抓住橫杠隨車搖擺,不看也不聽嘈雜喧嘩,盡力把目光移向車窗外極遠的青山白云之間。
隨著汽車不斷顛簸,時有紅墻綠瓦在山巔閃跳,猛然間,我又生聯(lián)想。二天中見到的所有殿宇,都沒有嚴格按照坐北朝南的傳統(tǒng)觀念建造,而是依山勢各自為陣,規(guī)模不一,形制靈活。老營鎮(zhèn)上的凈樂宮、十八盤下的太字坡、展旗峰前的紫霄宮皆是如此,尤其突出的是天柱峰極頂?shù)慕鸬?,作為武當山道場的最高代表,也沒有體現(xiàn)以北為尊,而是端正的坐西朝東,天天輝映朝日。天柱峰金殿中供奉真武大帝,真武即玄武,傳說是盤古之子,在古國眾神譜系中是北方之神,武當山是他的道場,建筑本不該置北方一尊于不顧,但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這是什么原因?我一時不明,在心中把有關武當山的知識重新過濾一遍,忽然心血一潮,發(fā)現(xiàn)了端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武當山是天下的武當山,要真正認識它絕不能斤斤囿于眼前,而應該具有大武當?shù)囊曈X。攀登武當山的正途,是從丹江口市的玉虛宮起步,由北向南一路迤邐而來,至老營鎮(zhèn)前的“玄岳治世”石坊開始登山。沿途七十多公里,宮觀布列,圓滿堂皇,數(shù)十座殿宇前呼后應的格局,顯然嚴格遵循了坐北朝南的大一統(tǒng)原則。因為,神圣的根源最終還是在北方的北京城。武當山真武道場雖然極盡天地之恢宏,但終究,也不過就是永樂大帝駕臨四海的一個落腳點而已。
宏觀上的坐北朝南,微觀上的四面八方,宏旨不易被人領會,細行則定當惠及人心,這大概就是哲學奧妙的真諦,就是老百姓天性的本真罷。
汽車仍然在奔騰,山路依舊在彎曲。我卻已沒有了顛簸的感覺,心思洪波已遠超了山路的彎曲。我知道自己粗疏淺薄,絕對拎不清橫亙的萬古千秋。我只是不明白,朱元璋為什么要立太孫而引出朱棣一篇殺伐天下的大文章。更不明白帝國末日的朱由檢,為何在黃泉路口還要對大臣們恨恨不已。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難道錯了嗎?天下號崇禎,悠悠十七載,你讀不讀道德經(jīng)?敬不敬真武大帝?懂不懂清靜無為?明白不明白父債子還?生靈不生,國將不國,爛事千千萬,即便不是你干的,只問一句,你為老百姓許愿了嗎?
道教是古國文明之粹,其理論創(chuàng)始人是“其猶龍乎”的老子。老子生于禮樂崩摧之世,活出了清靜無為的夢幻。但,胡適先生又說他是一個“革命家之老子”,稱贊他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革命的政治哲學。細細想來,胡適先生的確是揭示出了老子五千言的根本。對此,我以前糊涂,只有當來到武當山,走過了九曲回腸的武當山山路,我才有了初始的理解,才有了漸進的修為,才有了驚駭世事的一點點頓悟。因為老子還有明示,那就是道德經(jīng)中念念不已的“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啊。
忘我之際,老營鎮(zhèn)已然在目。從進山到出山,山路彎彎連天闕,天柱峰金殿的即上即下,應該是對太極二字最完美的詮釋。北宋范仲淹有詠武當詩,其中二句道:“莫慮故鄉(xiāng)陵谷變,武當依舊碧重重”,蘊含了對寧靜的向往。仙道張三豐據(jù)說給永樂大帝呈過寫武當?shù)脑?,其最后二句道:“敢把微言勞圣聽,澄心寡欲是長生”,如果此詩不虛,似乎道長要比直臣更語重心長一些。
下午二點,我們在襄渝線老營車站坐上過路火車,四點多到達老河口南郊莫營站,下車乘公汽回城。進家看表,五點正。
我不是有神論者,但我相信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希望的存在。明白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最高興的是,當年夏末,外婆鼻子上多年的瘡皰即在不知不覺中痊愈了,而且很徹底,光滑平潤,沒有絲毫病痕,直至12年后外婆以91歲高齡仙逝也再無反復。
我堅信,這就是希望之力。
至于我的許愿,除了膝蓋的痛苦,其它內(nèi)容就不便多言了。
責任編輯柳江子
作者簡介:盧葦,男,湖北老河口人,文化學者兼作家,有多部地域文化研究及長短篇小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