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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

2019-09-10 07:22王子碩
都市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文聯(lián)

王子碩

馬鋒先生

1977年,我從大同礦務局工程處正式調(diào)入《汾水》編輯部。在此之前,我被借調(diào)了一年的時間。

在借調(diào)的那段時間,老作家孫謙帶我到昔陽縣體驗生活,把我下放到昔陽縣趙莊大隊。我在趙莊住了半個月的時間,回太原后我相繼寫出報告文學《花兒越開越鮮艷》和短篇小說《評工會上》,先后發(fā)表在《汾水》雜志。有一天,在胡同里面碰到馬烽,他把我叫住說:“子碩,茹志鵑給我來信了,她在信里面夸獎了你,說你的《評工會上》寫得好?!闭f話的時候,馬烽臉上笑瞇瞇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比夸獎他本人還高興。茹志鵑是上海市的著名作家,她寫的短篇小說《百合花》,我讀過不止一次。我很崇拜她,能夠得到她的夸獎,心里面特別高興。后來《評工會上》被選入《建國以來短篇小說選》,和馬烽茹志鵑王汶石等著名作家的作品收在一本書里面,馬烽又把我叫過來說:“趁著年輕,多寫點兒這樣的作品?!蹦欠N舐犢之情,讓我特別感動。

1978年,山西省文聯(lián)恢復之后,馬烽被選舉為省文聯(lián)主席,但他仍然是那副老樣子。他不許我們叫他馬主席,也不許我們叫他馬老師,只許我們叫他老馬。老馬真是一匹好馬,他一邊主持工作,一邊奮筆創(chuàng)作。電影《淚痕》《咱們的退伍兵》,小說《結(jié)婚現(xiàn)場會》《伍二四十五紀要》等優(yōu)秀作品相繼出世,得到廣泛的好評。而我這個后生則在創(chuàng)作上遇到了瓶頸,很長時間沒有突破,但是他仍舊不斷地鼓勵我鞭策我,讓我向其他作家學習。

有一次,馬烽給我布置了一個任務,讓我到太原機場接兩個河北作家。一個是《小兵張嘎》的作者徐光耀,一個是《代表》的作者張慶田。我接受了這個任務,但是沒有完成。馬烽黑著臉問我:“你接的人呢?”我先是愣住了,接著撤退就跑。馬烽喊了一聲:“你給我回來,人家在機場白白等了一個小時,自己找車過來了?!蔽掖诡^喪氣站在那里,等候更加嚴厲的批評。沒有想到,馬烽放緩了語調(diào):“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外?”那意思很明顯,假如我有意外,他會原諒我的。但是我沒有意外,我看電影去了。什么電影呢?轟動一時的香港電影《三笑》呀!早知道這樣,我還笑得出來嗎?馬烽問我:“老實說,你干什么去了?為什么到處找不見你?”我只好如實作答。馬烽長出了一口氣:“好吧!看在你誠實的份上,我也不批評你了。不過你要記住,凡是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牢牢記在心里,不敢大意。”我點點頭,表示牢牢記住了。

1990年,馬烽被調(diào)到北京,擔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黨組書記。那一年我到北京出差,忘帶身份證,北京的賓館招待所沒有一家敢讓我住。眼看天黑了下來,還沒有一個睡覺的地方,情急之下我給馬烽打了一個電話。馬烽說:“沒有住處?那就到我這里來吧!”馬烽調(diào)北京之后,中國作協(xié)剛好有了一座新宿舍樓,分配給馬烽一套房,馬烽沒有住,讓給了別人,自己仍然住在魯迅文學院的招待所。我到了招待所,看見馬烽夫妻住在一間很小的房間,根本住不下我。馬烽說:“跟招待所打招呼了,你住另外一間房。”第二天一早,馬烽的妻子段杏綿老師敲門,叫我到他們那里吃早飯。早飯很豐盛,小米粥小籠包子,一盤咸菜還有一盤煎雞蛋餅。馬烽說:“這是沾了你的光,你要是不來,段老師不會給我煎雞蛋的?!甭犓@么一說,我的眼淚幾乎掉了下來。下午辦完事情,回招待所的路上,看見有賣荔枝的,很新鮮,就買了一些給馬烽夫妻帶回去。段杏綿老師看見荔枝,皺眉頭說:“這樣不好吧?”馬烽說:“沒什么不好,他早飯不是也沒給咱飯錢?”段杏綿笑了,我也笑了。馬烽剝著荔枝跟我說:“大學生上街游行,說是要反腐敗,你怎么看?”我想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說道:“鄧小平同志說,我們也只能當作好話來聽?!瘪R烽問我:“當初調(diào)你們來作協(xié),我抽過你一支煙沒有?”我說沒有?!俺赃^你們一頓飯嗎?”我說也沒有。馬烽說:‘這就對了!不管什么時候,你都要相信黨,相信干部的大多數(shù)是好的?!瘯r過境遷,想起馬烽說過的這些話,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馬烽離休之后,仍舊回到太原市的老房子,他有哮喘病,冬天不能出門。我勸他說,可以到海南去過冬天。他說:“海南我去過,到了那里,我不咳嗽也不氣喘??墒悄抢餂]有熟人,比在太原更難受?!瘪R烽熱愛山西這片土地,熱愛南華門東四條(山西作協(xié)駐地)的一草一木,他不愿離開這里。馬烽去世的時候,溫家寶總理送了花圈,中國作協(xié)送了花圈,國內(nèi)外的著名作家紛紛來函來電,表示了沉痛的哀悼。更為感動的是,馬烽的追悼現(xiàn)場,還有自發(fā)趕來許多普通的讀者,有工人也有農(nóng)民,他們像馬烽的家屬一樣痛哭流涕,就像他們失去了親人一樣。

馬烽老師,您生前不許我們叫你馬主席,不許我們喊你馬老師,當我們想念您的時候,就讓我們尊您一聲馬烽先生吧!

西戎先生

1978年夏天,西戎老師要下鄉(xiāng)體驗生活,準備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積累一些素材。但是西戎的身體不好,還有心臟病,編輯部怕出意外,就讓我陪同他一起下鄉(xiāng)。

下鄉(xiāng)的第一站是臨汾市,地區(qū)文聯(lián)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當天晚上,地區(qū)文聯(lián)安排我們看蒲劇,西戎對蒲劇情有獨鐘,他很高興地答應下來。到了劇場,觀眾早就坐滿,但是等了好長時間也沒有開場的動靜。人們竊竊私語,說是要等一位重要的領(lǐng)導。又等了一陣功夫,報幕員激動地喊道:“全體起立,熱烈歡迎省委領(lǐng)導的到來!”人們紛紛起立,鼓掌歡迎這位領(lǐng)導。西戎有些不高興地問道:“多大的官呀?用得著這么大的排場?”有人告訴他:“是韓英來啦!”聽到是韓英,西戎更加不滿了:“剛上來的年輕干部也這么牛?”韓英原來是大同礦務局的一個技術(shù)員,“文革”時成為“三結(jié)合”的局革委會成員。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一下子成了“九大”的中央委員,再后來被提拔為山西省革委會的副主任。“四人幫”垮臺后,他沒有受到牽連,仍舊是省里面的重要領(lǐng)導。這場蒲劇,西戎老師看得很不痛快。因為什么呢?因為韓英中途離場,全體觀眾又集體起立鼓掌歡送了一回。

在臨汾,西戎只待了兩天,要不是地區(qū)文聯(lián)從電影公司特別調(diào)來一部電影來看,西戎第二天就要離開。這是一部什么樣的電影呢?就是西戎編劇的《撲不滅的火焰》。這部電影在“文革”中受到批判,直到1978年還沒有解禁。地區(qū)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勸說道:“要不是你本人來了,我們也調(diào)不出這部片子,就讓我們沾點兒光吧!”西戎這才答應再住一天。電影是在一個小播映室里面放映的,因為還沒有得到平反,只允許很少的人觀看。西戎看到自己編劇的電影,心里面還是很高興的,但是至今不能公開放映,他也沒有高興到哪里去。

從臨汾市坐車到了運城,同樣受到運城文聯(lián)的熱烈歡迎。西戎說,我是下來體驗生活的,你們千萬不要給我安排什么節(jié)目,我得趕快下鄉(xiāng)。于是,我陪同西戎參觀了地區(qū)農(nóng)科所,聽技術(shù)人員介紹了他們培育小麥新品種的進展和遇到的困難。接著,我又陪同西戎到了聞喜縣,拜訪了全國勞模吳吉昌。吳吉昌因為棉花種的好,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和表揚。但是在吳吉昌家里采訪時,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寒心的場面。兩個農(nóng)民打扮的老年人走進吳吉昌的家里面,低聲下氣地說道:“吳勞模,你行行好,給我們點吃的吧!”吳吉昌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看了我和西戎一眼,趕緊翻箱倒柜,給討飯的農(nóng)民尋找出一些糧食。西戎問道:“你們是哪個村的?”討飯的農(nóng)民見西戎是個干部穿戴,趕緊從兜里面拿出一張介紹信。介紹信上面寫著:因為受災嚴重,家中無糧可吃,外出請求幫助,特此證明。然后還蓋了一個紅紅的公章。西戎看著紅紅的公章,眼睛濕潤了,他對我說:“子碩,帶著錢沒有?給他們勻點兒!”我趕緊掏出錢包,只有五元錢,全部給了那兩個老農(nóng)。

對青年作者的培養(yǎng)和扶助,是山西老作家的共同美德,西戎在這方面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1982年,張平從山西師范大學畢業(yè),由于在學期間就發(fā)表了不少好作品,臨汾地區(qū)文聯(lián)就想把他留下。但是他屬于師范生,畢業(yè)之后應該從教,所以學校就把他分配到一個偏遠山區(qū)去當教師。張平感到很苦惱,就給西戎寫了一封信。西戎愛才惜才,毫不猶豫地給省人事廳廳長寫信,建議廳長出面干預,把人才留在創(chuàng)作崗位。幾天之后,張平就順利地去臨汾地區(qū)文聯(lián)報了到。從此之后,張平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如魚得水,一發(fā)而不可收。他寫出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先后獲得了趙樹理文學獎和茅盾文學獎。1999年6月,山西省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為張平舉辦作品研討會,西戎精心準備發(fā)言稿,對生活與作品,作品與人品以及新時代的文學前景進行了深刻的思考。那一天,他早早起來站在門外等候,但是沒有等到單位的車輛,只好搭馬烽的順風車來到會場。上午沒有安排他發(fā)言,陪坐了一上午,有些累。年紀大了,中午也沒有休息好。下午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他強打精神滔滔不絕地講了五十分鐘,講話完畢之后,突然身子一歪,倒在了他親密戰(zhàn)友胡正的身旁。由于腦溢血突發(fā),他從此再也沒有清醒過來。

2001年1月,西戎在經(jīng)歷了19個月的昏迷之后,終于因病醫(yī)治無效撒手而去。聊以自慰的是,在西戎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陪伺了他幾個夜晚。西戎老師的次子席小軍去北京考研究生的時候,我在病床邊目睹了他對父親的戀戀不舍之情。西戎老師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是一個好父親,也是一個好作家,他對我們的關(guān)懷和愛護,我們會永遠記在心里。

孫謙先生

山西的老作家里面,我最早熟悉的應該是孫謙。1976年,為了寫電影劇本,孫謙和周宗奇來到大同礦務局采訪。因為我在《汾水》編輯部借調(diào)的時候就認識孫謙,所以他經(jīng)常和我開玩笑。孫謙不知從誰那里聽說我在礦務局橡膠廠搞了一個對象,所以就在廠里采訪時特意多看了我對象幾眼?;氐秸写螅瑢O謙就笑嘻嘻地對我說,橡膠廠那個穿粉紅上衣的姑娘如何如何,把我羞得無處可藏。

正式調(diào)到《汾水》編輯部之后,孫謙經(jīng)常和我下象棋,我經(jīng)常輸給他。周宗奇說我是故意輸?shù)模鋵嵨覜]有那么多的故意。真實的原因是,我下棋的手特別臭,張石山經(jīng)常贏我還要嘲諷我,并且給我起了一個外號,把我叫作“王慢棋”。在老作家里面,孫謙是最容易交往的一個人,不是說其他人有架子,而是說孫謙更容易親近。孫謙帶我到昔陽縣大寨村去采訪,大寨村的農(nóng)民見了他,摟著他的肩膀說:“你這個黑秀才怎么又來了?”黑秀才三個字聽得我一愣二愣,孫謙卻笑嘻嘻地應答著,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樣子。

在老作家里面,孫謙是最像農(nóng)民的一個人。他的生活方式衣著打扮說話習慣,就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說他像個農(nóng)民,沒有絲毫貶低他的意思,而是說他勤勞樸實耿直幽默的脾性像個農(nóng)民。和孫謙混熟了之后,私下里他對我講,他其實是個老運動員,不是體育運動的那個運動,而是政治運動的那個運動。每當政治運動來臨的時候,他總是被批判,所以他是個老運動員了。解放初期,許多老革命進了城就換老婆,孫謙看不慣,就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奇異的離婚故事》,結(jié)果被批判了。為了一些個人瑣事,村里的兄弟倆反目成仇了,孫謙看不慣,就寫個短篇小說《傷疤的故事》,結(jié)果又被當作“中間人物”給批判了。到了“文化大革命”,孫謙更是被批判得不亦樂乎,說是要在他的背上踩上一千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而他作為一個老運動員,早就鍛煉出來了,煙照樣抽,酒照樣喝。煙不管好賴,能冒煙就行。酒不管貴賤,能痛飲就行。有一次,孫謙連夜趕稿子,邊抽煙邊寫字,煙頭扔了一地。早上起來,他的女兒進來掃地,把煙頭掃進鐵簸箕里面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一百多個。

按道理來講,老運動員那么多的經(jīng)驗,完全應該總結(jié)出教訓來了,他怎么就屢教不改呢?是不是忘性太大了呢?1976年春天,上海電影廠的人來到太原,召開了一個座談會,座談一部名為《小涼河的春天》的電影。在這部電影里面,有許多暗射鄧小平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說是要和還在走的走資派斗爭到底。孫謙又看不慣了,他在座談會上發(fā)言說:“一部電影從寫劇本開始,到找演員和導演,再到寫出分鏡頭劇本,然后再開始拍攝,再后期制作,怎么也得半年六個月吧?現(xiàn)在剛剛反擊右傾翻案風,電影咋就這么快地拍出來呢?”上海方面的來人當下就把眉頭擰了起來,他聲色俱厲地反駁道:“右傾翻案不得人心,革命群眾的眼睛比雪還亮,早就看破了走資派的狼子野心!”座談會的氣氛馬上緊張了起來,主持人怕出問題,趕緊宣布散會。當時我也在現(xiàn)場,暗地里替孫謙握了滿手的汗。幸虧四人幫很快垮臺了,否則的話,孫謙不被批判才怪呢!他又得當一回運動員了。

1995年夏天,孫謙患病住進了醫(yī)院,托人捎話給我,說他想看看我主編的《笑話大王》,讓我?guī)妆具^去。我當時也不知道孫謙患了肝癌,以為他只是想解解悶,就拿了幾本近期的《笑話大王》去醫(yī)院看望他。到了病房,孫謙很高興,接過《笑話大王》翻了翻,然后就跟我聊開了天。他說他和“小日本”打了那么多年仗,和美帝國主義斗爭了那么多年,但是到了日本和美國一看,人家科技那么發(fā)達,生活那么富裕,真是沒有想到啊!他說他去了日本,看見日本人把自己的煤礦封閉了,說是怕破壞自然環(huán)境。他說他去了美國,親戚開車走在公路上,路邊有一只被汽車撞死的鹿。孫謙對他的親戚說,咱們把那只鹿拉回家吧!鹿肉很好吃的。親戚說,萬萬使不得,美國的法律嚴厲得很,我們不能犯法呀!孫謙跟我說,要是在咱們這里,那只鹿早就被人吃進肚里啦!聽得出來,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在認真地比較和思考當代的歷史呢!

后來的日子,發(fā)生了許多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事情的結(jié)果了。趙建平他們的影視中心要給孫謙拍攝一部傳記片,找到我讓我給他們寫個腳本,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不是我自信我的寫作水平,而是覺得我就應該去寫。什么都不為,就是為了留個念想。

胡正先生

說起胡正先生,人們常說他性格豪爽,精明能干。但是胡正性格中的另外一個特征,大家都不說,或者是很少說。什么特征呢?就是他的原則性不太強。原則性不太強,不是說他不講原則,而是說他思想比較解放,思路比較靈活。這話怎么講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1977年我正式調(diào)到《汾水》編輯部之后,因為家屬沒有調(diào)來,只好吃單位的機關(guān)食堂。說是機關(guān)食堂,其實沒有幾個人吃飯,而做飯的大師傅也只有一個。經(jīng)常在食堂吃飯的人,除我之外,還有周宗奇和胡帆等。大師傅姓范,光頭,瘦弱,年紀大了,終身未婚,脾氣有些怪。他的手藝不敢恭維,但你還不能說他做的飯菜不好。你說咸了,他就給你更咸。你說淡了,他就給你更淡。外地到編輯部修改稿件的作者,吃個一兩頓沒什么,常年在這里就餐的人就有些受不了,比如我和周宗奇胡帆。胡正當時是單位的秘書長,負責行政和后勤,他聽到我們幾個人發(fā)牢騷,就跟我說:“大鍋飯不好吃,你們可以開小灶呀!”我說:“怎么開?”他說:“自己買鍋碗單獨做?!蔽矣行┮苫螅骸拔覀儐蝹€做飯,范師傅怎么辦?”他哈哈一笑,說:“你還怕他失業(yè)?大鍋飯的好處就是沒有失業(yè)。干好干壞都不會失業(yè)。”這是他在1976年說出的話,好像有些原則性不太強吧?

1984年,我到榆次采訪,去鄭義家看望他,哎呀,那還是個家嗎?那是在工廠的一個大倉庫里面隔出來的一間小庫房。小庫房是土坯墻,墻上連泥都沒糊一層,不僅是家徒四壁,還四面透風呢!看到鄭義家的困苦艱辛,很難想象他是怎么寫出來的《遠村》?;氐教?,我給單位的領(lǐng)導們做了匯報,他們都表示出極大的同情。我又給《文藝報》寫了一個內(nèi)參報告,呼吁當?shù)氐念I(lǐng)導能夠關(guān)心此事,盡快幫助鄭義解決困難。但是晉中地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不僅沒有幫助鄭義解決困難,反而組織人馬對我進行圍攻,四處寫文章遞材料告我的狀。告我什么呢?無非就是說我以偏概全擴大陰暗面,污蔑了晉中地區(qū)的大好形勢等等。這樣一來,鄭義的困境不僅沒有解決,反而更加艱難了。省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們知道這個情況之后坐不住了,決心把鄭義從晉中地區(qū)文聯(lián)上調(diào)到山西省文聯(lián),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怎么辦呢?就是派胡正出馬到晉中地委宣傳部協(xié)調(diào),讓對方同意把鄭義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這個協(xié)調(diào)的難度很大,主要的障礙是我的那篇內(nèi)參材料。叫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是不會同意的。讓他們自己寫一篇宣傳自己成績的文章發(fā)表在《文藝報》,這個還可以考慮。為了把鄭義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胡正使盡了渾身的本領(lǐng),他陪著地委宣傳部的領(lǐng)導吃飯喝酒,甚至陪著他們一起洗澡。事情辦成了,鄭義順利地調(diào)入省文聯(lián),成為一個專業(yè)作家。這件事情辦的漂亮不漂亮?當然漂亮。但是在原則性方面,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強呢?

1988年,我擔任《山西文學》的副主編,期間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大同市的一個叫王祥夫的作家,寫了一個短篇小說,篇名是《永不回歸的姑母》。小說寫得不錯,但是里面有一些性關(guān)系的描寫,在《山西文學》發(fā)表之后引起了爭議。為此,《山西日報》在副刊欄目陸續(xù)刊登了一些不同意見的文章,有的說可以寫性關(guān)系,有的說不可以寫,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由省委宣傳部的副部長馬烽出面一錘定音。馬烽寫文章說,性關(guān)系不是不可以寫,但是要看怎么寫?夫妻倆睡覺還要拉個窗簾,還要避開孩子,文學作品就更要注意筆下的分寸。事情到了這里,應該是結(jié)束了,但是事情的發(fā)展并沒有結(jié)束。年底時,《山西文學》要評選本年度的優(yōu)秀小說,《永不回歸的姑母》進入候選名單。該不該給它評獎呢?問題擺在了評委會的桌面上。因為意見不統(tǒng)一,身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兼評委會主任的胡正建議投票表決。表決之前,胡正向大家展示了他的票面,上面是空白的,沒有寫一個字。他說:“我棄權(quán)?!弊詈蟮慕Y(jié)果是,多數(shù)人投了同意票,《永不回歸的姑母》成功獲獎。大家說說,胡正的棄權(quán)是不是有點兒原則性不強呢?

當然,原則性不強也容易出錯,然而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呢?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作為一個人民的作家,胡正還是名副其實的。

束為先生

五位老作家當中,束為先生是最遲認識的一位。為什么認識的最遲呢?因為我1977年調(diào)入《汾水》編輯部的時候,束為先生還在太原市委宣傳部工作。

我認識他,是從1984年開始的,那一年,他重新回到山西省文聯(lián)擔任黨組書記。為什么是重新回到山西省文聯(lián)呢?因為束為先生從1953年起就是山西省文聯(lián)的主席和黨組書記,直到1968年才被當作“走資派”而打倒。束為先生重返山西省文聯(lián)擔任黨組書記,在南華門東四條掀起了波瀾,就像大海里面漂浮的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只有三分之一,而在平靜的海水之下,暗流涌動。

大家都知道山西文壇五戰(zhàn)友的故事,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們相聚在決死二縱隊的呂梁劇社,又一起到延安的部隊藝術(shù)干部訓練班學習,在硝煙戰(zhàn)火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新中國建立之后,馬烽西戎孫謙胡正分別在北京和四川東北工作,而束為卻一直沒有離開山西。1953年山西省文聯(lián)成立,束為當選省文聯(lián)主席并擔任黨組書記。1957年“反右”運動之后,馬烽西戎孫謙胡正陸續(xù)回到太原市。束為在他們五人當中歲數(shù)最大,他以兄長的情懷歡迎馬烽他們歸來,并安排他們成為省文聯(lián)各部門的領(lǐng)導。五戰(zhàn)友再聚首是個好事情,但是在一口鍋里面攪稀稠,也免不了磕磕碰碰。這方面的內(nèi)容,陳為人在《馬烽無刺》一書當中有詳細而又精辟的論述,我就不多說了。對于沒看過《馬烽無刺》的讀者,我要簡單介紹的背景就是:馬烽西戎孫謙胡正四人比較親密,束為則有點兒高處不勝寒。1984年,束為重返山西省文聯(lián)擔任黨組書記,五戰(zhàn)友再次聚首,結(jié)果又會怎么樣呢?是親密合作呢?還是一對四的博弈?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束為主持省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工作之后,我和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向他匯報鄭義在晉中地區(qū)的困境。聽了我的匯報,束為對鄭義的處境非常同情,隨即召開黨組會議,決定派胡正去和晉中地委宣傳部進行溝通。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五戰(zhàn)友在扶持青年作者方面,態(tài)度是非常一致的。但是這其中,也有一些比較微妙的情況出現(xiàn),比如馬烽就對我說:“子碩,以后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你直接向我匯報就行。”在這種情況之下,山西省委領(lǐng)導明察秋毫,隨即做出了山西省文聯(lián)和山西省作協(xié)分署辦公的重大決定。這樣一來,南華門東四條就有了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一邊是束為領(lǐng)導的省文聯(lián),另一邊是馬烽他們領(lǐng)導的省作協(xié),原先同一個單位工作的同事,現(xiàn)在要分開站隊了。大家各自報名,想去省文聯(lián)的去找束為,想去省作協(xié)的去找馬烽他們。報名是自愿的,沒有任何外在的壓力,每個人都有自主選擇的權(quán)力。束為知道我的老家在山東,他笑著對我說:“小老鄉(xiāng)呀,你到我這里來吧!”但是我仍然選擇了省作協(xié),一是和馬烽他們更熟悉一些,二是我比較愛好文學,對其他的藝術(shù)門類知之甚淺。

山西省委的正式任命書下來了,束為是省文聯(lián)的黨組書記,胡正是省作協(xié)的黨組書記,接下來就是正式的分署辦公,現(xiàn)有的房產(chǎn)物產(chǎn)和財產(chǎn)都要在協(xié)商的基礎(chǔ)上正式分開。俗話說,好兄弟,明算賬。但是好兄弟分家,也免不了摩擦,也難免不愉快。胡正看我年輕,腿腳也利索,非要把我從編輯部調(diào)出來,讓我擔任行政后勤方面的副秘書長。讓我離開編輯崗位,我有些戀戀不舍,但是對于領(lǐng)導的器重,我也不能不知好歹吧?那畢竟是一個正處級的崗位呀!那一年,我33歲,讓我去領(lǐng)導一些年紀比我大許多的下級,我是不知深淺呀?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也就被趕著上架了。兩臺車,一輛上海牌轎車,一輛北京吉普,束為書記很大度,要了北京吉普,把上海轎車留給了作協(xié)。但是在辦公房間的分配方面產(chǎn)生了分歧,誰都想多占一些。報名去省文聯(lián)工作的某個人,為了向束為書記表忠心,竟然對我大打出手,還用墨汁潑了我一身。我穿著墨跡斑斑的衣服去找束為書記,束為書記大吃一驚,他生氣地說:“怎么能這樣呢?我要狠狠地批評他!”后來,這個表忠心的人在省文聯(lián)也沒有得到重用。這件不愉快的事情讓我意識到,秘書長的崗位不是一個好差事,同時也給我重返編輯崗位埋下了伏筆。

束為從1953年就開始擔任正廳級的領(lǐng)導職務,行政事務繁忙,所以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比較少。他寫得最好的一個短篇小說是《于得水的飯碗》,第一次發(fā)表的時候,小說中透露出農(nóng)民在公社食堂吃不飽,不得不偷盜集體的山藥蛋度日。這篇小說公開發(fā)表后,先是獲得讀者的大量好評,后又被領(lǐng)導批評為歪曲大好形勢。迫于壓力,束為不得不重新改寫,把描寫農(nóng)村貧困的文字一筆勾銷。改過重寫的《于得水的飯碗》第二次發(fā)表,雖然還是原來的人和事,卻變成了一篇宣揚浮夸風的作品。這件事對束為的打擊很是沉重,從此之后他就很少寫小說了,要寫也只寫報告文學和散文。束為在報告文學方面的創(chuàng)作很有成績,他寫的《南柳春光》,當時的影響不次于孫謙的《大寨英雄譜》。

李國濤先生

1975年,省文藝工作室召開了一個創(chuàng)作研討會,我參會之后被留下來改稿。改稿的過程當中,我又被借調(diào)了一年。那時候,省文藝工作室準備創(chuàng)辦《汾水》雙月刊,李國濤是《汾水》雜志社的編輯部主任。

那時候的李國濤四十五六歲,很清瘦的身材,戴著一副很儒雅的眼鏡。我住在單身宿舍,李國濤經(jīng)常來我這里串門。一般都是晚飯后,李國濤晃悠著就來敲門了。除了一些日常的話題,談的最多的就是讀書。李國濤會問我,以前讀過什么書?讀過以后有什么看法?好看不好看?印象最深的地方是什么?“文革”之前,我所在的中學有一個很好的圖書館,除了四大名著,還有三紅(即《紅日》《紅巖》《紅旗譜》)等等。外國的小說也有,以蘇聯(lián)作家居多,比如高爾基的《人世間》《我的大學》等。李國濤說,你看過的小說還不少呀!文藝理論方面的書看過嗎?我說看過秦牧的《藝海拾貝》,還有《金薔薇》等。李國濤說,嚴格地講,這些書都屬于文學評論,還不是文學理論。接著,他就給我講二者之間的區(qū)別。那時候,可看的書很少,李國濤告訴我,辦公樓的地下室里面有許多舊雜志,空閑的時候可以到那里面翻著看看。我聽了李國濤的指點,沒有事干的時候就去地下室亂翻。地下室沒有人管理,門也不上鎖,那真是一個寶庫呀!不僅有《火花》歷年的合訂本,還有許多“文革”時期的造反小報。從這些造反小報上面,我知道了省文聯(lián)在文革時期分成兩派,一派擁李(束為),一派擁馬(烽),兩派斗得不亦樂乎。有一篇批判馬烽的文章,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馬烽寫出《我們村里的年輕人》之后,得到了八千元的稿費,馬烽沒有把稿費裝在自己兜里,而是全部交了黨費。造反派批判馬烽說,這是在拿錢收買黨。我看了之后感到很可笑,黨是那么好收買的嗎?交黨費也有錯嗎?

后來省文聯(lián)恢復了,《汾水》也改為月刊了,一切都在慢慢地恢復正常。1977年,我在審讀稿件的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了一篇名為《頂凌下種》的自然來稿,作者名叫成一,是從原平寄來的。我看過之后,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短篇小說,于是就填寫了推薦意見,按程序送給了小說組的組長。過了幾天,組長把《頂凌下種》的稿子給我退了回來,說是不能用。不能采用的理由是,那個時候的農(nóng)民干不出那樣的事情來。我就納悶了,“文革”時期的農(nóng)民可能沒有那么高的思想覺悟,但是要搶季節(jié)播種,這關(guān)系到農(nóng)民的口糧問題,出于生存的本能,農(nóng)民們也會自然而然地抵制“極左”路線呀!讓我把稿子退回去,我心有不甘,于是就越級把《頂凌下種》送到了編輯部主任李國濤的面前。李國濤審讀之后,又征求了另外幾個編輯的意見,不僅決定要留下來發(fā)表,而且還要發(fā)短篇小說的頭條?!俄斄柘路N》發(fā)表之后,好評如潮,還獲得了首屆全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獎。李國濤說,假如我們把《頂凌下種》這樣的好小說埋沒了,也許就會毀掉一個作家的前程。成一獲得大獎之后,又寫出了許多的優(yōu)秀作品,成為一個全國聞名的小說大家。

1982年,省文聯(lián)組織省內(nèi)的文藝工作者去北戴河療養(yǎng),我和李國濤、張改榮、劉彤芳他們是同一個批次。那個時候的李國濤,因為發(fā)表《且說山藥蛋派》一文的巨大影響,已經(jīng)在文藝界非常有名了。站在北戴河的岸邊,面對大海的滾滾波濤,李國濤深有感觸。他對我說,人的一生,就像是大海里面行舟,你拼命地往前劃槳,但是一個浪頭打過來,也許就把你打回原處,甚至把你打翻在水里。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他有了如此的感慨,也許是提醒自己在名譽面前不要自滿?也許是想到了前輩人的坎坷遭遇?也許是想起了歷次政治運動的驚險過程?為了轉(zhuǎn)移這個沉重的話題,我想起了一個詩人,他在文章里面寫道:“懶人的春天哪!我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去摸了。”我問李國濤:“這也太流氓了吧?怎么能這樣寫呢?”李國濤笑了笑,他說:“還有更絕妙的呢!我記得有個俄國作家在小說里面寫道:‘我緊緊地趴在地上,就像是貼在女人的肚皮上?!膶W作品嘛!就是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呀?!崩顕鴿脑捵屛曳浅s@訝,他以前從沒有在我面前說過類似的話,穩(wěn)重和謹慎才是他固有的風格啊!李國濤看見我吃驚的表情,笑著對我說:“你放心好了,我喜歡什么是我個人的事情,但是我也知道,在工作當中不能以個人的好惡來做取舍。”

1994年,李國濤退休之后,他以高岸的筆名寫起了小說,長篇中篇短篇他都寫,而且寫的都很好。一個搞文學評論和文學研究的學者,寫起小說來駕輕就熟,真讓我們刮目相看。我私下里問過他:“您以前是否就寫過小說?”李國濤說:“我在中學的時候就寫過小說,但是寫小說也不是我最喜歡的事情。那時候我喜歡演話劇,想當一個大明星。”啊呀!很難想象李國濤在話劇舞臺上會是一個什么樣子?他年輕時候的理想,竟然是想當一個演話劇的明星。小說寫了一陣之后,李國濤又轉(zhuǎn)而去寫隨筆和散文,幾年的時間竟然寫出了近百萬字的篇章,而且深得讀者的好評。

李國濤就像是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真不知道還有什么是他干不成的?李國濤在他晚年的時候,自己親自選定了《李國濤文存》五卷本。他選定的文存,也許就是他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吧?他不需要考慮崗位的責任,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他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他想怎么寫就去怎么寫,他達到了一種隨心所欲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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