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
武岡,舊稱都梁,以城古景清聞名全郡。吾19歲來此,居五載有余,閑時或漫步老街舊巷,或優(yōu)游山水勝跡。得此五篇,皆存實感,亦有都梁靈秀之氣為助,非強造辭章也。是為記。
云山深處少人行
未來武岡之前,先聞云山之名。對它的想象是:一座大山,里面長滿了銀子般的白云。雖然知道白云并不能夠像植物那樣會突然從土壤中直接生長出來,而且在質(zhì)感上與銀子也并不相通,但我沒法想象得更貼近現(xiàn)實一點,這足以說明我是個死不悔改的唯美主義者。到了武岡之后,查找了一點資料,才曉得云山有著更大的招牌:是道教的第六十九福地;是楚南勝境;晚清“湘中五子”之一的鄧繹在這里完成了洋洋灑灑50卷的《云山讀書記》。所幸我的想象并不全錯——云山不但大而高,且以終年云霧繚繞而得名。它幾乎已經(jīng)成了武岡勝景的代名詞。朋友們來信,有時也問及去過云山?jīng)]有,這令我很有點不能作答——雖然來這里已有大半年了,且每回路過玉帶橋時都能瞻仰它的芳容,玉立在陽光或雨水之中,藍得晶瑩剔透,頗有出塵之韻,但確實還沒有去親近過。這未免有點不給云山面子,而且會讓朋友們認為我自稱“性好山水”乃是一種附庸風雅的吹噓。李漁說人與佳景也應有緣,無緣的話,就算近在咫尺也不得相見,但我以為這是一種懶惰的遁詞。所幸在詩中我去過一回,這是指鄙人未去云山卻作了首叫《雪滿云山》的新詩。但同時我也明白,詩中的云山是一座想象中的云山,一座虛擬的云山,換句話說,它是一座在詞語中生長起來的云山,與那座真實的云山并無多大關系。
昨天我終于去了一回云山。因為是星期六,有空得很,起得也早,精神飽滿,積極向上。其實這些都不能算作緣由,真正的原因在于,我已不滿足于在想象中,在方志里遨游云山,而要去看一看真正的云山。所以大清早就跑到梯云橋搭車,花1.5元和20分鐘就到了威溪水庫,從水庫左邊抄小路開始爬云山——我這種敘述干巴巴的,并無你所期待的詩情畫意,但我以為這樣子倒貼近現(xiàn)實一點,同時也表明,我只在想象中才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在現(xiàn)實中倒很實事求是。事實上的另一點是,我一個人來爬的,并沒有呼朋引伴或找一個漂亮姑娘做向?qū)?。呼朋引伴我倒做得到,但我從來都認為爬山是一種孤獨的行旅,是去單獨尋求與自然的交流。當然,如果你有點怕,就不必認同我的理論。總之,我一個人走在寂寂山路之上,聽不到人聲,只有非人類的聲音時而從未明的方向傳出,在大山中劃出悠長而有韻的回響。這樣說有點恐怖,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旁邊有許多樹,這不言而喻;有許多石頭,都很普通;頭上有一輪太陽,曬得人恨不得脫下衣服把它罩住。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人,是個小女孩,挽著只大籃子。這倒令我感動了一下,因為小孩乃是一團天真之物,走在尚少污染的大山之中,很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上古境界。向她問了一下路,拎著瓶礦泉水繼續(xù)往上沖,過了三四里路,總算看到一座今不今古不古的建筑攔在前面。走近一看,原來是收費的地方——本來山水乃天下人共有之物,卻被人攔關設卡,綠林好漢似的要收取買路錢,也是很滑稽的事。但為支持旅游事業(yè),我還是掏了7元錢。
過了這一關,萬里長征其實才開始第一步。應該承認,書上說云山海拔1375.5米并沒有摻水分。更令人雙腿發(fā)抖的是,一路上彎彎特多。我在方志上查到茅峰十八彎這個名字時,以為很有詩意并且不妨再多幾個彎,但當真實地行走在這上面時,卻恨不得它變成茅峰一彎。路邊有幾棵樹很不錯的,但我并沒打算把它們偷運回去做家具,所以也激動不起來。看到了幾朵花——艾青說它們是山野的微笑,我卻覺得這微笑并不怎樣動人,甚至有點無精打采。倒是山中的水真正涼得透骨,清得空明,只是在里面找不到久負盛名的娃娃魚,未免是種遺憾。水微甜,很好喝——我這樣說并非人云亦云——在避暑山莊那里,我的礦泉水喝完了,想再買一瓶,一問價要5元,據(jù)說再往上更貴。袋中并非無錢,只是覺得這樣提價近于勒索,一氣之下灌了瓶野水,結(jié)果倒喝上了真正的礦泉水。當然,我這樣做也有所依憑的——小時候我在街上買到水果常擦一下就吃,好像也沒有生病。這種不講衛(wèi)生的資本并非人人都有,所以我勸你來云山前最好多帶點水。本來,云山也許很純凈,很可愛,但都讓一些商業(yè)行為破壞得一干二凈。懷著這種不好的想法,我來到僧塔群前。對于睡在里面的這些人我倒是很尊敬的,覺得他們才是云山真正的守護者,所以在他們面前一個個都合掌打了招呼,在塔前還磕了頭。再后來我進了勝力寺,上了寶頂,爬到寶頂?shù)膱A形建筑上大聲吶喊,聽聽遠處的回音。這時候我的精力還充沛,并沒有累得半死。這表明我是經(jīng)常爬山的,“性好山水”并非一句空話。但不久就真的累得半死。
那是下山時,沿著盤山車道走下去。你知道車道是拐來拐去的,繞了半天還只走了1公里,而到山腳有20公里。這樣走下去兩條腿一定會走沒了,最后只好一路打滾。好容易問到一條小路,近是要近三分之二,但既陡且險,而且我是穿了一雙皮涼鞋來的,其后果是雙腳經(jīng)受了一次空前的酷刑。還算運氣好,到了山腳就搭上車,很快就回到宿舍。就這樣,我花了6個小時,走了幾十里山路,總算與云山做了一次真實的交流。
盡管剛回來之際,我對云山心懷不滿,但現(xiàn)在寫這篇文章時,對它的印象又好了一點,覺得它山也清,水也的確秀。但我又知道實際上的山清水秀和想象中的山清水秀并不是一回事。語言總是偏離事物,甚至背離事物的真相的。當別人做一定的描述時,總會因為主觀上的原因而自覺或不自覺地對客體進行不同程度的美化或丑化。當我們在做一些想象時,總是根據(jù)這些難免產(chǎn)生偏差的描述和一些美好的傳說不自覺地改造著現(xiàn)實中的事物,使它在自己心中達到完美。所以我原諒一切并無惡意的描述上的偏差,同時也請你原諒我對云山描述上的偏差。事實上有兩座云山:一座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存在于武岡城南5公里處;一座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它其實是另一座山,只不過恰好跟云山同名而已。我的錯誤在于——我游歷著現(xiàn)實中的云山,卻時時拿出心中的云山來做比較,這導致了我的失望,也導致了我描述時無法掩飾的低調(diào)。
心傷故美不能言
我是在一家照相館外與它邂逅的。確切地說,是在陳列櫥窗內(nèi)一張二十四寸過塑照片上發(fā)現(xiàn)它的。是一座塔,塔身奇妙地傾斜著,看上去樸素而幽雅,且?guī)в幸环N舊時代的感傷味道,宛如布裙荊釵不掩國色的村姑,倚在時光的縱深處對我凝眸相望。心中陡然一震,我仿佛偶遇在想象中出現(xiàn)過千百次卻從未謀面的人,似曾相識與意料之外的雙重感受令我一時惘然。醒過神來,急急地詢問館主。果然是它,泗洲塔,在武岡縣志上我碰見過多次的名字,如今終于目睹了它隱身于名字后的形象。本地人又喚它作妹妹塔。以前我一直納悶:干嗎要給磚石硬朗的塔起個這么軟性的號?眼下一切都釋然了——這般斜身玉立、風姿綽然的事物,只能是雌性的。在遙遠的宋代它就已駐足于古城東郊、資水之畔,在千年緩緩流動的光陰中與白云相伴,跟江水為鄰,永遠保持著最初美麗動人的風姿。更讓人們稱道的是,筑塔之初,古代智慧的匠人就有意將塔基筑歪,再一路斜斜地砌上,形成它欲傾未傾的獨特風姿。似在以清波作鏡,欣賞自己絕世的儀容。有人甚至說,它可與意大利的比薩斜塔并肩無愧。比薩斜塔乃是后天因塔基下沉而傾斜,在它刻意經(jīng)營的巧奪天工面前似乎又遜色幾分。
泗洲塔于1969年4月28日被炸,原因是要用塔磚來修防空洞。我曾尋訪過它的遺跡,唯余一片野草在風中不由自主地暈頭轉(zhuǎn)向。而目睹過它千年風采的江水已由清轉(zhuǎn)濁,默然東流。
照相館占的是文化館的鋪面。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瞻仰館內(nèi)的文廟大成殿。來之前我已在縣志上把有關它的介紹看了好幾遍。很簡短的一則,幾乎能背誦出來了:“文廟大成殿,始建于宋徽宗年間,歷經(jīng)元、明、清,多次復修?,F(xiàn)存殿宇為清道光十五年的建筑物;占地面積為531.35平方米;殿頂彩繪藻井、脊飾吻獸,為重檐歇山頂廡殿式木架構(gòu)建筑?!痹诜磸湍b中它的形象幾乎已呼之欲出:殿前定是松柏護持,氣象森然;殿身巍然而不乏儒雅之相,符合孔子千古宗師的身份。在它面前我應該斂容、垂首,像個真正的學子去拜謁名重天下的師長一般。這樣想著,我真的屏氣靜心起來,緩步穿過低矮的館門。不錯,入目的是一片綠色,雖非松柏,也算得上蓊蓊郁郁了。然而接下來的情況有點不妙——殿前廊上縱橫著許多雜物;這倒也罷了,殿內(nèi)竟然躥出一片縫紉機的嗒嗒之聲。我?guī)缀跻尚淖约鹤咤e了地方。但館內(nèi)只是彈丸之地,紅墻木柱的分明只有這一處。最后我不得不接受這一凄慘的事實:孔子他老人家的廟堂已租給別人做縫紉鋪了。立刻我逃出文化館,覺得受了某種羞辱,幾天以后,仍耿耿于懷。然而平心靜氣地一想,到底是純粹完全地保存這一類在大地上日益消亡的古物重要,還是把它租出去換一點實在收入多養(yǎng)活幾個人更合人情?我明白自己碰到的是一個悖論,一種兩難選擇。是的,在尖銳的生存現(xiàn)實的逼迫面前,美,總是顯得如此脆弱而多余。
除了黯然神傷之外,我還能做些什么呢?
幽谷清泉自在流
云山的好處就在于它的清靜,翠云峰尤甚。仿佛一位養(yǎng)在深閨的玉人,它還沒有消受到眾多仰慕者和更多觀光客的打攪,因而純是一種天然風光,一派幽寂本色。
說是峰,其實是谷。兩旁山丘如錦繡屏障,隨形就勢,曲折逶迤。入谷即聞流水聲,潺潺有如隱士在谷中伴琴閑坐從容拂弦。走二十余步即過一小橋。橋以青石砌就,彎拱如月,不事雕琢,自有一種樸拙之趣。蝴蝶隨處可見,皆小巧玲瓏,金翅黑斑;雙宿雙飛,人近之亦不驚慌,似無防備,遠沒有城市蝴蝶的警惕。我雖然熱愛它們的美麗飄逸,卻絕沒有動手制作蝴蝶標本的企圖——我以為它們的韻味就在于那份自在飛舞的靈動。順便說一句,如果有哪位昆蟲尸體愛好者硬是忍不住要動手的話,最好把一對都捉去,省得另一只因失去愛侶,傷心哭泣,落得個憔悴而死的下場。再前行數(shù)百步,即見一小湖。湖中之水來自更遠的山上,未受一點人工的污染,真正當?shù)闷鸪蝺魞蓚€字。這樣一描述,翠云峰幾近神仙境地了。我也確有此感,但同時要提醒一下,谷口有一戶人家,家中養(yǎng)狗一只,見生人則狂吠不止,大有上前練習相撲的意思。盡管如此,一有空閑我還是要來谷中,而且,一待就是半天——我需要谷中的清幽之氣,宛如夏天需要洗澡。洗澡能去掉身上的污垢,到這里來卻能洗凈心中的塵埃。
星期六上午,我在梯云橋那家著名的粉店吃了碗普粉,出來后買了瓶礦泉水——當然,瓶里裝的很可能是自來水。沒有坐車,田間小路也不可能讓三輪摩托耀武揚威的。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就晃進了山谷。眼前一切依舊:綠草還沒有遭刪刈,蝴蝶還沒有被捉光,售票亭也還沒有找到這里來。但我知道其實一切都在靜謐中悄悄變化著:比如上次碰到的那只螞蟻可能已無聲老去,而一朵我不認識的山花將微笑著綻放它最初的風姿。無論是消失還是誕生,都是谷中生命的福分:它們完全遵照自然的秩序,平靜地度過生命中的每分每秒,既無須費力跟上潮流的超快節(jié)奏,也不必挖空心思服用各種補品進行各種手術來逃避自然的衰老。選一處靜靜坐下,我盡量不去打攪它們——在這里,我只是一個心存仰慕的旁觀者,被它們寬容地接納著——自個兒看云容水態(tài),聽風過山林,吐納草木靈氣,體悟生命之道。沒有帶書來看——這里存在著太多文字無法表現(xiàn)的東西,需要親身來感受,以心去體悟。也沒有帶表——山中無甲子,這里的時光從容流淌,是不需要去計算的。這種狀態(tài),真好。
直到陽光從西邊斜照過來,我才起身,拎著個空瓶子到泉邊汲水洗臉。是谷中唯一的泉水,從不可窺測的小巖洞中流出;淺淺的一灘,空明如月光;細沙鋪底,兩三只小蝦悠游其中。水的冰涼自不待言——它才是真正從遠古巖層中逸出來的靈物。洗了后,不忍即行,蹲在泉邊看蝦。一塊石頭逼入眼中。想都沒想就探手入水中抓起,生怕誰跟我搶似的,也沒注意到小蝦們險些被嚇暈。果然是塊好石,紋理深淺有致,宛如云霞繚繞。我只奇怪先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幸虧谷中少人來。站起來走開幾步,卻莫名其妙地猶豫起來,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我曉得這塊石頭許多年前就臥于泉中,日日受其滋潤,飽含山川靈氣,已與此泉此谷融為一體,也就是說,這里是它最佳的所在。現(xiàn)在我未經(jīng)它同意就想把它帶回宿舍,擺在書架上以供觀賞,以為炫耀,恐怕有點自私哦。如果說是因為我鐘愛它,就可以隨便給它換地方,那么要是有人說鐘愛我,因此要把我塞進展覽館的櫥窗里呢?想必我是萬難接受的。所以這個理由也不成立。但把它放回去,我又實在有點舍不得。其實帶它出谷也不會遇上什么硬性阻攔的,但我明了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在看著我,我不能無視它們的目光。眼前蝴蝶掠過。蝴蝶飛舞的姿勢總是靈動飄逸,而把它制作成一件僵硬的標本實在是罪過,因此我從不捕捉蝴蝶,正如我從不摘取鮮花——鮮花的美麗和它的根息息相關。把一朵鮮活的生命與它的根強行分離再供在家中的瓶子里而自稱為愛花者,在我看來那是殘忍而虛偽的。那么把一塊山石擅自帶走呢?帶到充滿汽油味與輻射波的滾滾紅塵中去,讓它陪我一起受罪?一塊石頭當然不會開口說話,把它從泉中取出也不會像蝴蝶一樣死去,如鮮花一般凋零。但我深信每一種存在都是一個生命,每一個生命都渴求活在最佳的狀態(tài)中。我難道不是一直在追求這種最佳狀態(tài)并深厭他人的干擾嗎?那我又怎能擅自去移動一塊不會抗議的石頭,使它與泉水生離,跟山谷惜別呢?一塊靜臥在幽谷清泉中的石頭無疑是幸福而安寧的,而我竟要因一己之需去破壞它最圓滿的生存狀態(tài)。這樣看來,我跟那些捕蝶者和折花人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呢?
感到愧疚了。輕輕把石頭送回水中,小心地放于原來的位置。
最后帶走的是一瓶泉水。我相信清泉默許了,因為這無損于它自在澄明的本質(zhì)。而塵世間正需要這樣真正的、純凈的、飽含著自然靈氣的泉水。
舊道徐行思緒長
有一段時間我處于半隱居的狀態(tài)——白天上班,晚上窩在宿舍里讀書寫作,一周難得上街一次。因此,我格外珍惜步行的機會。房子里雖備有自行車一輛,但它的觀賞價值已大于實用價值——當初買下本也是看中它款式新穎、別致。
最好是那種半晴的天氣,穹廬的顏色類似于沖得極淡極淡的水墨。最好是有風波動,但又不至于吹亂頭發(fā)。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在久違的街道上。也許是去寄封信給遠方的友人,也許是去書店看看有什么新的書。不管為什么,都不急于達到目的,步子始終處于舒緩的狀態(tài),就如同在水中放松了任意漂流。像個真正的閑人,我注目于身邊的事物:一塊新制的招牌或一個坐在門檻上號啕大哭的男孩。有一次停在街邊我對著一只貓看了很久:從它蜷縮在陽光下慵懶的睡姿到展腰而起像個古代的士大夫那樣雍容行走姿勢俊雅,再到被一只狗追得滿街跑最后敏捷地躥到墻頭回首向我這邊望,整個過程一個不落地被攝入眼中印在腦海。向它微微一笑我就走開了。以后要是在小說中需要一只貓的出現(xiàn),我描寫起來就不至于太無把握。有的朋友對我能寫小說大惑不解:你這小子經(jīng)歷單純寫寫詩歌散文也就罷了,小說里的那些事又是怎么想出來的呢?現(xiàn)在坦白交代,我小說中的許多素材得益于這日常的觀察。畢竟什么都經(jīng)歷過才能動筆未免不現(xiàn)實,而從一滴水中看見太陽才是一個小說作者應該具備的素質(zhì)。小說來源于生活,這句話是從書本上學到的,但在這悠閑的行走和觀察中我才算真正地領悟了它的含義。
把信寄了或買到書后,并不急于打道回府的。時間有的是,我有足夠的耐心把半座縣城轉(zhuǎn)遍。武岡城本就不大,而我所熱愛的老街也就剩那么幾條了。兩邊一律是瓦頂木房,大都有間歪歪斜斜的小閣樓;如果臨河,則還可以看到吊腳樓,像段發(fā)黑的歷史懸在那里。這些樓房一派滄桑風貌,再配著那些白發(fā)飄零、衣裳守舊的老人,我像是一腳踏進了民國或是清朝,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古舊氣息。這里的每一根木柱、每一級石階,年歲都遠勝于我。在遙遠的、我無從目睹的年代,它們就已存在。已是見證了太多的浮沉變遷,如今都變得沉默不語,固守著往事的秘密,打量著我這個年少的后來者。什么叫歷史感?這就是。而長住于街上的人們,他們定是少有這種感受的。他們本身就是老街歷史的現(xiàn)時延續(xù),因此不太在意。但我卻體察到了——不僅是殘存的過去,急于擺脫現(xiàn)狀的此刻,我還真切地看到了未來。那是十年或二十年之后,這些凝聚歷史的瓦片和木墻將徹底消失,代之以呆頭呆腦、千篇一律的方塊水泥房。我看到現(xiàn)在的這些人坐在未來的新房中,臉上的微笑幸福而滿足。這種進步合情合理,不可抗拒,所以我只好收起嘆息,低下頭,一遍又一遍地把這些行將消失的老街默默記誦。還想說的是,我目睹了老城中最后一條風味盎然的鵝卵石路是怎樣被現(xiàn)代的水泥所無情覆蓋的。應該說,鋪上水泥的老街好走多了,所以沒有人提出異議,只是我個人的心情有點惆悵罷了。
一次漫步并不需要規(guī)劃走多遠,就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并無必要把行程丈量得太清楚。我知道結(jié)果固然重要,但過程似乎更值得咀嚼。所以穿過某條老街后也許我會繞個圈子到河邊遛一遛。河水依然流得從容不迫,一點也不氣勢洶洶,但沒有什么能擋住它:一塊大石,一截橋墩,都無濟于事。它也不去和誰理論,繞個彎依然走自己的路,走得輕柔舒緩,瀟灑自如。從它身上我學會了一種前進的節(jié)奏,或許還有更多。上次泊在樹蔭下的那只小船依然沒有離開,也許那正是它休息的地方。令我羨慕的是,它自得其樂的時間比較多。也許船主有了更好的,已把它給忘了。在人類的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渴望被記住,因此總被什么所驅(qū)策著,腳步匆匆,難得停下來跟清風和碧波作一次靜靜的交流。緩緩地走在河邊,我數(shù)次回望那只小憩的木舟。它在視野中逐漸拉遠成一粒小點,然而在腦海里它悠閑的臥姿將永遠清晰如剛才。
踏上玉帶橋頭,離單位又近了許多。橋上車來人往,喧囂鬧騰,和遠處身姿嫻靜的云山形成一大對比。在這里我看見過人車相撞,悲憫之外忍不住嘀咕:走那么快干什么,悠著點好不好?但這聲音太小太無力,勸阻不了人們的腳步匆匆。許多人總是希望盡快達到目標的,因此他們的腳步看上去總是那樣氣勢洶洶。這些人奔赴一個又一個預設的地點,留下一串又一串匆促的足跡,同時也難免忽略了身邊細致的風景。這樣急促的腳步聲正越來越密集地響起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小小的地球已被帶入超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化軌道中,全球的公民都希望能夠盡快吃到懸于工作計劃和奮斗目標之上的那顆人參果。但我總是擔心到時候人參果吃是吃到肚子中了,然而到底是什么滋味,卻有點說不上來。所以我總是對自己說:慢一點,從容點。要知道人參果固然好吃,去摘人參果的路上,那才是風景萬千,有滋有味。
法相如巖雨打林
巖在城東南一公里處,與武岡二中相互輝映。原來喚作寶方山,上有法相寺,又有二鄧先生祠,為祭祀清朝名士鄧輔綸、鄧繹兄弟而建。到如今寺與祠均化入虛空,只余七十多處摩崖石刻,尚替宋、明、清、民國的文人雅士存得了一點感嘆,讓千年的時光印下了一些微痕。
我喜歡法相巖,但不是因了這些人工的點綴,就像我真心戀著一個人,卻不是沖著她本人之外的某些東西。
像所有的公園一樣,法相巖有一座還過得去的亭子,有一方水池,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游樂場。這些,都可以刪掉,只留滿山的石頭和林木,還有隨處可見的小小的安靜的石凳石桌,就像一個幽寂的佳人洗去了脂粉、卸下了首飾,展露出的本色風姿更顯得韻味悠長。
有多少公園擁有這么多的石頭?不會太多。有多少園子的全部石頭不是移來的而是實實在在從地上長出的?更少。法相巖的石頭大多挺拔,風骨兀兀。沒有太湖石那種過分的雕琢,渾然天成,又姿態(tài)各異。像什么?如龍?似虎?都不對。且這些比喻跟氛圍不協(xié)調(diào)。法相巖的氣氛,清,幽,林木間還飄動著一種禪意。
喜歡在這些石頭穿行,走走,看看。曲徑通幽,轉(zhuǎn)個彎又是另一片石頭翠枝構(gòu)筑的天地。有些碩大的石頭上有血跡還粘著雞毛,石根處的土中插著香。在幾棵格外秀出的樹上我還發(fā)現(xiàn)了纏繞的紅布。這種行為我并不贊同,但它印證了我的感受:這石,這樹,都是蘊含靈性的。我凝視著它們,它們也凝視著我,或許還有看不見的微笑。這微笑或許是給我的,或許是它們彼此間會心的暗示。哦,并且還泄露了些微于我這個糾纏于紅塵的青年。它們在某一刻參透了天機,而且并不排斥我,因為,有種契合無礙的感覺。
幽跡清景,并不是僅僅用眼睛去看的,更重要的是,要將身與心融入其中,領受那微妙的感動,把握那如絲的天趣。
常常拿本書來看。當然不是功利性的閱讀,而是由衷地想看的一卷詩文,或一冊小說。石凳清涼,書攤于桌上,有鳥鳴起落,如珍珠在碧水中彈跳??催M去了,就無知覺了。不但忽略了天籟悅耳,且忘了時光流逝了多少。所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不外如是。偶爾一葉從枝頭飄落,貼于書上,才驚覺是不是坐累了。于是起身,背著手在林間繞行,慢慢地兜個大圈。在這樣落滿了樹葉的小徑上,是不可能快起來的。腳步聲也變得柔軟,絕無走在水泥路上的生硬。饒是如此,仍驚動了樹上的鳥,撲棱棱地翔動,表演著令我羨慕萬分的輕身術。很多時候,林石間只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或許還會聽到隱約的低語。是有呢,還是無?何必聽清。回到原處,書仍在那兒,只是風已替我翻過了一頁。
有天看了半個下午,枝葉間突然淅淅瀝瀝地響了起來。卷起書,走進亭中。雨勢不小,涼意襲人。林石間蒙蒙然起了許多霧氣,一切都變得半明半暗。站在欄邊靜靜地凝視,恍惚中我看到了許多灰衣僧人或坐或立,雙手結(jié)印,在雨中參禪。他們是那樣專注,仿佛宇宙的風雨并不能動搖他們的禪心半寸。我終于明白這滿山的林石像什么,不,是什么了。這些安靜的禪者,隱身于石木,用千年的時光來鍛煉半寸心意,以求突破三維的限制,晉入真如之境。此刻一齊現(xiàn)身,是不是在向我提示著什么?是不是讓我看到了自己某一世的“相”?
也許我就是千年前凡心初動悄悄逃離的那一個。也許我就是塵緣未了遁入十丈軟紅輾轉(zhuǎn)了幾生幾世的那一個。佛法無邊,佛心悲憫,佛相萬萬千。即使是對于一個執(zhí)迷的頑劣的開了小差的小弟子,佛仍是無處不在地關照著他,處處予以微妙的暗示,期待著他的豁然開悟……
再一定神,樹還是樹,石還是石,雨水還是雨水,落在林中,落于石上,也濺落在我心上,敲打出天籟,激發(fā)出佛音。
默立良久,心頭空朗。我隱隱窺見了一個無限廣大的空間,它隱藏于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當然,也隱藏于每一顆心。
若有一天能徹悟,也許,我會化作這山上的一塊石,或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