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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搾

2019-09-17 07:04賈新城
小說林 2019年5期
關鍵詞:維克托愛麗絲賓館

我們的文明進入了高鐵時代。高鐵列車在滾圓的地球上飛馳,分辨不出車頭車尾,亦分辨不出去程還是返程——開向未來或是開回過往。它打碎了時間和空間的既有設置,所承載著的人和事或是預見,抑或是已發(fā)生,只是沒有現(xiàn)在時。這是一個真相永遠在路上的時代。

——題記

1

十六時二十分,高鐵列車駛離B市火車站。一等座車廂里座多人少,印象中除了你還有另外的兩個或三個旅客。上述情況都是真實的,這你敢肯定,雖然在列車啟動之前你還不敢對這一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做出各種通常意義上的判斷?,F(xiàn)在好了,如此靜謐的空間,非常適合你從亦真亦幻的世界脫逃出來,癱軟在座位上,窮盡一切辦法在列車抵達A市之前緩過神來,逝者如斯夫,吾將上下而求索。

“你逃得可真快?!卑捕“l(fā)來了微信,“我覺得,幸福就是……找到了一個跟你一樣相信魔法的人。”旅思倦搖搖,孤游昔已屢,作為一個詩人,像以前多次傲嬌地暗自幻想一樣,此刻你再一次強烈卻又羞赧地幻想B市這座城市是應該擁有一座廊橋橫在某處水面上的,當然你指的是契合美國衣阿華州麥迪遜縣境內(nèi),撒過那位令人心疼的女人的骨灰的那座。這樣的一座橋橫在某處的水面上,你每一次前來,都要專程去那里認真地站著發(fā)呆——最好有雨雪相伴,然后獨自孑然離開,無邊細雨密如織,人生聚散如浮萍。逃,她形容得很貼切,你就是這樣狼狽逃離,毫無詩意豪情,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斑@城市那么空,這回憶那么兇,這街道車水馬龍,我能和誰相擁?”你已滿腦子的《空城》。

但七個小時之前,你可沒有這樣幽怨的心情。彼刻,你神經(jīng)分裂地注視著坐在B市作協(xié)會議室長條桌東邊一側(cè)的他,這個側(cè)臉既熟稔又陌生。這也說得過去,一般男人很少側(cè)著臉照鏡子,雖然你多少有點自戀?!魅瞬徽f暗話,干脆直接說吧,你正如坐針氈地注目著坐在你斜對個跟你相貌與穿著完全一樣的人,一模一樣,如假包換。

因為前途未定、吉兇未卜,你必須一直保持著對他緊盯不放的警惕。你不可能不意識到,對于觀察或者監(jiān)視自己來說,除了照鏡子、看自己出演的電影,目前竟然到了面對面來做這件事的程度,怎么說也是一件離奇的事情。是的,這實在不怎么科學。雖然從盯梢扒眼到溝通交流,再到實在有些被動地和解與屈從,至今你已經(jīng)跟他周旋了三個多小時的時間,但到了上午九時零一刻,你仍然時而搖頭不已。沒錯,誰也不會這么快就接受這樣一個令人抓心撓肝的現(xiàn)實。是的,在沒有找到徹底解決這個問題的有效辦法之前,你只能如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摸著石頭過河,暫且委曲求全,然后探尋出路。是的,想必應該不會一直持續(xù)到天荒地老,白日依山盡?!瓦@樣,你注視著他的側(cè)臉,也時而掃描一下會場整體以及看兩眼窗外的天空。他,則繼續(xù)著本來貨真價實屬于你的座談會。

你看過《白夜追兇》,對于那一對孿生兄弟相互替換出場的傳奇故事早已爛熟于心,但早上六時零一刻——鬧鈴定時——他突兀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時候,你還是被嚇了一大跳,你可沒有什么孿生兄弟。之所以沒頃刻就嚇死過去,是因為你剛剛睜開惺忪睡眼,以為自己大概還在夢中。于是你看上去有些不很在意但力道十足地揉了揉眼睛,當發(fā)現(xiàn)他仍然站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明顯嚇壞了:哪家賓館的床前也不可能裝有一面鏡子!況且長相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動作并不整齊劃一,他端立不動,而你還橫在床上。那么,換作誰也不敢再動彈了,何況你還是個詩人。這樣的畫面,看上去實在有些驚悚與滑稽,你的眼前劃過剛剛公布于世的宇宙黑洞顯影。

他默默地端詳你半晌,轉(zhuǎn)身走到衛(wèi)生間門口,按亮節(jié)能燈,坐到馬桶上開始解手。你默默地乜斜他,詩意地意識到,你應該是被替換或者調(diào)包了——他保持著你起床后第一時間坐在馬桶上解手的重要習慣。你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些描寫靈魂飄在半空中觀察躺在床上的自己肉身的文字,你偷偷掐了一下你的胳膊,毫無知覺,了無印痕。于是你釋然了,你的處境跟這些文字剛好相反,他在明處,你在暗中。

待他解手完畢,嘩地一下沖了水,走向洗手盆的時候,你已經(jīng)坦然地起床并逐一穿好與他此刻毫無二致的衣服褲子和鞋。你扒著門縫偷窺,他正在刷牙,對,用著你的牙刷。你眼睛一亮,有了新認知,你和他之間并非完全合攏——解完手刷牙之前,你是一定要用電動剃須刀先剃胡子然后再刷牙的。你又一次釋然,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拿起并打開剃須刀開關,嗞嗞啦啦地剃胡子。這樣更好接受一些,你們不是十分撞車。

“以后你要對我言聽計從,鮑勃·克萊渥爾?!比欢f話了。看著他轉(zhuǎn)過臉豎在叼著牙刷滿是泡沫的嘴前的食指,你渾身的汗毛集體豎了起來——你害怕極了,你顯然不在暗處,你們彼此共存。此其一。其二,鮑勃·克萊渥爾這個莫名其妙恍若來自外太空的名字更令你毛骨悚然,光怪陸離,奇形怪狀。死亦為鬼雄,這算什么?

“至于我,”他轉(zhuǎn)過臉對著鏡子繼續(xù)說,“你可以稱呼我為愛麗絲·維克托莉斯,當然僅限于你我之間,而且也只能如此。慢慢你就會知道了?!蹦闳螒{手中的電動剃須刀嗡嗡地空轉(zhuǎn)著,大腦一片空白——這他媽的都哪兒跟哪兒?你咽了口唾沫,愛麗絲·維克托莉斯?“對的,這的確有點像一個女人的名字,”你剛一這樣想,他便作以回答,“不用管它。”

你是誰?從哪里來?想干什么?你咆哮起來,但旋即你便痛苦地發(fā)現(xiàn),那是半點聲音都沒有的,它更像是一團霧狀波在你的腦子內(nèi)部左沖右撞。而他很快便接收到了這團霧狀波,可是他沒有回答這個類似那句聞名天下的哲學課題的問話,只是報以輕蔑的一笑。

這種輕蔑的笑,隨后在面館里一起吃早餐拉面,當你這團霧狀波再一次沖撞你大腦皮層的時候,又在他臉上出現(xiàn)了。于是你放棄了,放下筷子,放下抵抗。吃完拉面,他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你的錢包付了賬以后的所有時間里,你一直也只能表現(xiàn)得憤懣焦躁而又無可奈何,憂慮惆悵而又隨遇而安。繳槍不殺,悉聽尊便吧,你有權保持沉默,不然又能怎樣?

這種輕蔑的笑,在九時零一刻的時候又一次在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來。九時零一刻,他瞄了瞄對面的座談會女主持人,從他口袋里掏出你的手機,用你的密碼解開屏幕,點開微信里安丁帶著紅點的對話框。你又一次咆哮起來:別動那個微信!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你,輕蔑地笑了。

“你今天一天都開會嗎?”安丁的微信令你熱血沸騰,她居然發(fā)來了這樣一條微信!你騰地一下站起來向他沖去,你要搶回那個手機。但是,由于用力過猛,你從他的身體穿越而過,準確地說是你被他穿越了——輕煙繞梁、水繞河石那種。這使你瞬間回憶起早上離開賓館之前,面對他與你毫無二致的褲子里揣著你的錢包和手機的事實,你趁他不備向他發(fā)起的那次襲擊。沒錯,你的拳頭,正像一縷輕煙一樣模糊地消失在了他的身體里。——你詩意地懂了,這分明是一個主仆分明的組合,他是主導者,你是跟隨者;他更趨于實,有那種發(fā)號施令、統(tǒng)帥全軍的大權;而你更趨于虛,只有“言聽計從”“悉聽尊便”的份兒。

你踉蹌著站直了身子,近距離頹唐呆滯順從地看著他跟安丁聊微信,一邊聊一邊照顧著會場兩不相誤?!皯摼褪且簧衔纾c前能完事?!彼匀魺o人指法熟練地回復。

此時,主持人叫到了你的名字。你剛想有所動作,卻清楚地看到,主持人充滿期待的雙眼正越過你筆直地盯著他,那個令你無所適從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下面我們有請百忙之中專程從省城前來參會的著名詩人,西土先生,談一談他對當下中國詩歌的看法?!薄魍?,你心里一熱,鼻子發(fā)酸,沒錯,這他媽的才是你的名字,而不是那個見鬼的鮑勃·克萊渥爾。

然而你只能轉(zhuǎn)過臉望向他,你曉得只能這樣。他,那個頗有些來頭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放下手機清了清嗓子,滿懷善意地與你對望一眼,然后按亮了面前長條會議桌上的有線麥克開關:“我們的主持人,周身充滿朝氣的金牌美女,話只說對了一半,或者是二又三分之一。專程從省城趕來是對的,但我可不是什么著名詩人,或者說都稱不上詩人。準確地說,我只是一個把中國漢字這一塊塊美輪美奐的磚頭分行地、一層層碼放起來的泥瓦匠?!?/p>

你沒有像其他與會者一樣不失禮節(jié)、表面文章地歡笑和鼓掌,這個開場白是你早就打好了腹稿的,顯然他已盜為己用。大雨傾盆,爹死娘嫁人,你已經(jīng)不太在意這個了,而是周身發(fā)癢地惦記著安丁的微信。你預見到今天得以與她會面的可能性——較之詩歌座談會,這件事情的核顯然更硬。

手機振動了一下。你剛想伸手過去,他已先發(fā)制人地用手掌蓋住了屏幕朝上的手機。隨即,他談起了最近網(wǎng)上熱議的口語詩。這樣一個話題立即將你的注意力驚恐地轉(zhuǎn)到了他的發(fā)言上來——參加這個詩歌座談會,你可不是來談什么口語詩的!何況,這正是你事先就決定閉口不談的話題。

“為什么不可以把有些口語詩直接扔進垃圾桶里?”他飽含激情地講道,“在我看來,大街上到處都擺著這樣的雙缸垃圾桶,對,雙缸的,一邊裝口語垃圾,另一邊裝口水垃圾,無論是可回收還是不可回收,都改變不了它那胎帶的垃圾屬性?!?/p>

你本能地想撲過去捂住他的嘴。這個該死的觀點就像你的三角褲衩,緊緊貼著你的私處,絕不應該也不可以當眾進行展示。但你煙霧一樣的手鞭長莫及,遠水解不了近渴,形同虛設,火中取栗。這個人瘋了——栽贓陷害,借刀殺人,落井下石,抱孩子跳井……要知道,你的至少一打的朋友現(xiàn)在可都在瘋狂地寫口語詩啊。

他繼續(xù)侃侃而談,而你清晰地發(fā)現(xiàn),在座已經(jīng)有三個男詩人在兔死狐悲地用一頭長發(fā)遮掩著自己的一張黑臉。“鮑勃·克萊渥爾,”講話間歇他有意瞥了你一眼,關照著你的情緒,“少安毋躁?!?/p>

2

早上從面館出來,你順其自然地揚起手招攬出租車,他則態(tài)度堅決地兀自向公共汽車站臺走去。

是的,昨晚簡單用完自助餐后,你一個人——當時千真萬確是你自己——回到賓館,坐在那個白色靠背彈簧椅上抽煙時,你用手機地圖查看過從賓館至會場的公交線路,但只草草瞄了兩眼,就打消了這個遭人恥笑令人不快的念頭。可是這個人,愛麗絲·維克托莉斯,卻如此毅然決然目標明確地直奔那個可以直接到達會場的11路公交站臺而去,他顯然又一次成功地竊取了你的信息。

你站在原地沒動,呼吸急促地望著他走向公交站臺的背影,以一副著名詩人隨時準備為藝術獻身的姿態(tài)。

“跟上來!”他遠遠地喊著,擺動著手臂向你展示著手中的錢包,“鮑勃·克萊渥爾,跟上來!”

你趕緊向他追過去。你跟班馬仔般地追過去,不是因為他手中跳動的錢包,也不是因為那輛正在徐徐進站的11路公交車,而是因為你異常清晰地感覺到,當你和他的距離超過大約兩米五的時候,你就會呼吸困難眼前發(fā)黑,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跌倒。聰明的你很快做出英明睿智的判斷,他不但業(yè)已成為你的領導人,應該還是你的供氧者。

同樣的,當發(fā)現(xiàn)有三個男詩人在兔死狐悲地用一頭長發(fā)遮掩著自己的黑臉,你憤而怒之轉(zhuǎn)身大步跑開,擬逃離會場的時候,你痛苦地看到自己的步履不由自主地減慢、減慢,直到停了下來,就像被關掉了電源開關的電風扇葉片最后的那幾下慣性掙扎?!谑悄慵敝猩敲罟P生花地想到危險距離的問題,跟在站臺時一樣,目測紅線指數(shù)約兩米五。你慢慢轉(zhuǎn)過身蹲下去,像即將扎猛子似的深吸一口氣,趴在地上朝拜般小心翼翼地向著他,那個仍在發(fā)言興頭上唾沫橫飛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匍匐前進。

你魂不守舍神經(jīng)錯亂地坐到他身旁——他旁邊剛好空出了座位。你無法也不想集中精力去聆聽他到底在講著什么,那些聰明人永遠不會當眾講出去的觀點,聽上去就像在水中扎猛子時耳朵里傳進來的水面上各種夢幻般的聲響。一方面,你已決定放棄這次本來精心準備的座談會。另一方面,你心情急迫而又忐忑不安地牽念著安丁的信息——那是一個多么含有主動意味的信息啊。你耳畔響起林憶蓮的歌聲,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哪里。

好在他遭天殺的發(fā)言很短,在談到詩歌研討要力戒官僚主義、形式主義,要知行合一、不要陽奉陰違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當壓著他“為詩而戰(zhàn),為愛而死”的結束語,會場上響起七零八落的掌聲時,你的眼眶濕潤了。

在前往會場的11路汽車上,他臀部靈活地搶了個座位,緊貼著一個已經(jīng)坐下一半身子的黃發(fā)男孩的身體一屁股定乾坤。隨即,他令你意外地一把扯過你的胳膊,將你按在座位上,然后站起身抓住眉前的吊環(huán)眼神迷離地望向窗外。算起來,安丁那條詢問是否一天都開會的微信,正是那個時候發(fā)到你手機里的,只是他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并觀看。你看著他抓著吊環(huán)的手,鼻子一酸,居然感到了一種寵幸般的溫暖。

這種鼻子一酸和寵幸般的溫暖,在會場上七零八落的掌聲落畢,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欠完屁股重新坐下來,有氣無力地把手機交到你手上的時候,你又一次感受到了。你這個人心柔軟,淚窩淺,刷歌曲《聽說愛情回來過》在地鐵上你都能擦鼻涕流眼淚。

你雙手顫抖地快速打開手機。令你感到詫異的是,與安丁的微信對話框里,除了你已目睹的那兩條文字,不知什么時候,他又與她你來我往地互發(fā)了對話。那么,今天截至目前的總共七條互信是這樣的——安:“你今天一天都開會嗎?”他:“應該就是一上午,十二點前能完事?!卑玻骸澳侵形缥艺埬愠燥埌??!彼骸澳闳ノ屹e館吧,可以休息,也可以躺著看電視劇?!卑玻骸跋氤允裁矗俊卑玻骸拔也蝗ベe館?!卑玻骸耙晃屹I東西去你賓館,一起吃,我是說上午我不去你賓館?!?/p>

這些文字就像一團團火焰燃燒著你的心血管,動脈管和靜脈管幾近燒焦,心臟雄鹿般狂奔,無上的火熱灼烤著缺氧的肌體,令你陣陣窒息。倘若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你險些給他下跪。你的手指顫抖得厲害,但你還是飛一般地寫下“我得有酒”發(fā)了過去。沒過多久,安丁回復:“知道的,給你買酒?!蹦阃得榱艘幌滤?,他正閉目養(yǎng)神,一個叫不醒的裝睡者。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窟@個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怪物,敵我遭遇、短兵相接后,面對他你曾一度想起漢代《悲憤詩》: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嗯嗯,倘若不是你多年修來的詩人品格和與生俱來的溫婉性格,怕是在你和他之間早已發(fā)生你死我活的兇殺案件也未可知,此前你一直思忖著如何合理合法地結果了他。而此時此刻,你興奮而激動地為自己長年秉持小不忍則亂大謀的理念與操守感到無比慶幸。格局決定命運,性格決定方向,細節(jié)決定成敗,在這近四個小時欲仙欲死苦苦掙扎的時間段里,你若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爆發(fā)釜底抽薪、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魚死網(wǎng)破的惡念,那結果一定是不堪設想的。其實,不要說這事件的結果難以設想,它的起因和過程誰又能設想得了?那么,在這樣一個過程中,由于你聽天由命、誤打誤撞地摒棄了自己性情中剛正不阿、寧折不彎的部分,以自己堅韌不拔的毅力和著力斗智斗勇的周旋,終于嘗到了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是的,哪怕到了無法用辯證唯物主義思想解釋的人生關口,歇斯底里、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這種負能量的東西也是要不得的。沖動就是魔鬼,哪怕你正面對著魔鬼。——綜上所述,如果沒有他,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賓館一詞的勇氣何來?飽受鼓舞之下的酒一詞又從何來?要知道,安丁同意見面這種恩賜般的待遇已然是你的催淚劑了,來賓館見面那是連自己都不信的夢想,哪有什么歲月靜好,只是有人為你負重前行。你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掃帚、成語亂入、倒打一耙地胡亂想著,一滴油然而生的淚水打濕了手機屏幕。

“事情就是這樣,”他睜開眼睛,輕蔑地看了眼你潮濕的眼瞼,“天上可能掉下我。但是,鮑勃·克萊渥爾,天上不可能掉餡餅?!?/p>

3

說到賓館,你一邊看著他閉目聆聽詩人們座談,一邊思考著他使用賓館一詞的信息來源。雖然他從天而降的地點就是賓館,但能在微信里直接性地對安丁使用賓館一詞,應該不是憑空想象、靈感乍現(xiàn)。昨天傍晚,你抵達這座城市并順利入住這家賓館——得益于主辦方提前周到的安排——的第一時間,你就分別從三個角度用手機拍攝了房間的圖片,寬敞明亮,整潔華貴,一張大床帶著某種誘惑性的氣息。是的,包括睡覺在內(nèi),床被賦予了太多意義。抽了三支煙,你決定把圖片發(fā)給安丁。

但是,你把賓館圖片發(fā)給安丁,百分之九十八的心思是像以往一樣,告知她你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城市,僅此而已。你是一個婉約派詩人,面對男女此類特殊情感,你比較傾向于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或者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你是一定不會直接用微信甚至用打電話的方式來上一句“我來了,見吧”,一定不會的。你拿不準力拔山兮氣蓋世,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之后,會不會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是你最擔心的事情,你一向?qū)帪橥呷?,不可玉碎,你是堅決不會冒這個險的。另外的百分之二,你確實帶有些許提示意味,因為在此之前,你與安丁在微信里聊天,抱怨她對你過于敷衍的時候,安丁承諾說等你下次再來,她要帶著紅酒與你在賓館暢飲?!敲?,一定是愛麗絲·維克托莉斯又一次攫取了你有關賓館這方面的信息,盜而用之。不過,這是良性發(fā)展,擴大再生產(chǎn),萬歲舉杯痛飲,友誼地久天長。

說到催淚劑,原則上說確實有點夸張,但退而求其次地定位為興奮劑,你是絕對不會否認的。你與小你四歲的安丁結識于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這個時間軸確實有點粗,好像一支蘸墨過多的毛筆,將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那好幾個年份一股腦浸染得一塌糊涂——你為這種起始時間的模糊不清而惱怒,多次嘗試通過舉例子、列數(shù)字、做比較、逆運算等方法冥思苦想反復論證來敲定準確年份,但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屢戰(zhàn)屢敗。可以理解,寫詩的人,第一行到最后一行,能寫出好幾千年出去。另外,你壓根對數(shù)字這東西就不敏感。但是,用你的話說,那并不重要。

好,那就說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對她一見鐘情。是的,你有理由相信,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之所以魯莽地與安丁直談賓館,根本原因就是他未曾見過安丁本人,無知者才能無畏,才能一針見血,一劍封喉。但你就不一樣了,關于安丁,你感覺你很難準確描述這個人的美好,雖然作為一個著名詩人你有大把的溢美之詞。從文學的角度,你放棄了——你比較擅長放棄——你的筆墨,實事求是地講你確實找不到令你滿意的辭藻;從人文的角度,某種程度上她之于你是那種形象性的,一種抽象的具體。實際上,一直以來,包括面對面的時候,你基本上沒怎么敢直視她,起碼是沒直視過多。當然,這種直視是指面對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你花去大把時間去凝視她QQ空間或是微信里的照片——照片跟活生生的人當然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換句話說,安丁是你心目中的太陽,因奪目而看不清輪廓,因看不清輪廓而拜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無言。這都是掏心窩的話,你不敢不承認。

那么,愛麗絲,接下來該怎么辦?你在心里親昵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對于這一誠摯的問詢他沒第一時間做出反饋,而是倨傲不恭地坐在那里,小幅度葛優(yōu)癱,看上去正在糾結于一位女詩人的尖刻論調(diào)。于是,你也順著他的眼光望向這位正在發(fā)言的女詩人。

女詩人抱著膀的胳膊橫亙在洶涌澎湃的胸前,長長的睫毛像極了墨跡風干后的筆尖毛,目光透過貓眼一樣的美瞳直盯著一個目測超過七十歲的老頭,用那種帶有挑釁的語氣說:“嘁!黏乎,膩歪,下半身,上躥下跳,怎么了?嘁!無論文學圈還是什么圈,無論文壇還是什么壇,誰也別自命清高,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彼f話喜歡帶個郎當,語氣助詞,嘁嘁的。

你敬而遠之地知曉這個女詩人,道可道,非常道,近一兩年,通過她拿手的那種一招鮮,看上去已經(jīng)完全可以吃遍天了。這個老頭你也認識,寫古體詩的,是該市楹聯(lián)協(xié)會常務理事。這個常務理事也抱著膀,面部沒有任何表情,整個身體語言淡定而達觀,亂云飛渡仍從容,我自閑庭信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非也。

女詩人突然拿起面前的水杯,紅唇搭著杯沿卻并未喝水,而是亢龍無悔地繼續(xù)講了起來,恰似端著手持麥克風,聲音聽著很空曠,翁聲翁氣地:“嘁!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難道不是一種膽識嗎?有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嘁!”女詩人還想說什么,被主持人機智而又幽默地打斷了:“柔水媚天女士,葡萄咱們先放一放,看看哪位老師給大家來盤爽口梨子?”哦對,柔水媚天。

于是,你抽出了方才投諸座談會上的注意力,憂心忡忡地再一次把臉轉(zhuǎn)向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你果敢地意識到,當前專注于這個會議才是真正的溜號,你們二人商討一下安丁中午蒞臨賓館的善后事宜才是最重要的議題。是的,你在腦海里使用了商討一詞,說句良心話,在這種已發(fā)生和將要發(fā)生什么都出乎預料和難以預料的情況下,你逐步感到你對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由抵觸變成了依賴。

“剩下的事情,鮑勃,你做主?!彼D(zhuǎn)過頭,友好地用一種低眉順眼的表情向你傳遞著信息,你注意到這一次他也使用了昵稱,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

你的事情你做主,沒毛病。但你還是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要知道這并不太好辦。在這十幾年的時間里,你與安丁分別在AB兩地都曾有相見,但令人尷尬的是,頻率并不高,甚至可以說很低。十幾年前那個夏天在A地眾人聚餐結識、當晚集體K歌,后來在A地一次婚禮上你們相遇并進行了不超過一分半鐘的寒暄,然后在B地一對一喝了近一小時的咖啡,最后在B地你倆吃了頓燒烤。你瞧瞧,倆A倆B,這么多年來僅四次見面,同日轉(zhuǎn)換不同地點算在內(nèi)也就五次。其中那兩次獨處,也無非就是相對而坐——這一直是你與安丁的最小距離值。如果說有過零距離的話,第一次結識六七人擠在一輛汽車里去K歌,途中你倆擠在一起的兩條腿,算;最后一次吃完燒烤你打車送她回家,她在后座用手推過你后背兩次,也算。對的,說來說去你與安丁更像是網(wǎng)友,這十多年間倘若不是一直保持著QQ——后來是微信——交流,你們實際上只能算認識。

想到這里,你焦慮地要去攥他的手,但動作只做了一半就放棄了,做主就做主,嘁。你猛地打開手機,瞄了眼根本沒在意你的他,態(tài)度堅決動作麻利地用微信轉(zhuǎn)賬方式發(fā)給安丁四百元。這確實有點唐突,也挺格路,但你打心眼兒里不舍得讓她破費,她所在的報社正舉步維艱,已經(jīng)每個月只發(fā)給員工半數(shù)工資了。“你瞧不起誰呢,”安丁沒有點開那個轉(zhuǎn)賬,“想吃啥?”“你買啥我都喜歡。”你手指顫抖舌尖發(fā)甜地回復道。

4

座談會即將結束。按照女主持人的提示,你想起下一個議程是與會嘉賓參觀與會議室同樓層的文化長廊。大家紛紛站起,一片桌椅板凳吱吱嘎嘎的聲響之中,你真切地聽到有人叫喊著你的名字:西土老師,西土老師。

你本能地望向他,看到他正徑直奔向會議室前門,邊走邊從口袋里往外掏你的打火機和煙。目光所及,六七名一直坐在后排或男或女的年輕人手里捧著一本或兩本書,滿腔熱忱地向你涌來。你當然能看出來,那都是你的詩集,顯然他們是索要簽名而來?!闫艘幌伦约旱母觳玻捎诹Χ忍竽闫哿俗约?。沒問題,他們的確是朝著似乎滿血復活的你涌來,而不是那個正躲去抽煙的人。

你好像明白了什么,原來這個天降奇兵心里比誰都有數(shù):他可以天命領導你,但他無法幫你代筆。他雖然像皇上頒布詔書一樣冊封給你一個對牛彈琴、驢唇不對馬嘴、風馬牛不相及的名字,但他縝密地深知你要簽的名是西土而不是什么鮑勃·克萊渥爾,更不是什么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他應該也的確摹仿不了你的筆跡——圈子里大家都認識你的簽名,他弄不好就是個混社會的。

聽著六七個文學愛好者鐵粉、鐵粉地表白,你腦子一團糟地為他們簽名,按照他們夾在詩集里紙條上的名字,你風格依舊地行云流水,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高山流水會知音。但是,你心里實在難以不去惦記有關安丁的未盡事宜,賓館啊,那可是。中午在賓館喝酒,下午干嘛?晚上呢?晚上……你心跳驟然加快,余光中發(fā)現(xiàn)會議室前門處有人在遠遠地瞄著你。你抬頭觀看,果然是他,兩米開外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正用他那擅長的輕蔑表情看著你。

在你與你的鐵粉們變換著各種組合形式,以紅底白字的會標為背景合影留念的時候,他明顯顯得有些不耐煩,后來干脆背過身去對門而立,看上去像是犯了錯誤而被老師罰站的學生。在他果斷推門欲出的時候,你推開撲過來的一個光頭青年,繞過同樣正在合影留念的其他詩人和他們的鐵粉隊伍,繞過人群急追而去——雖然能掐疼自己,但也不可掉以輕心,你可不想大庭廣眾之下暈倒在這樣一個年輕人的懷里,其光頭圓得離譜,好像經(jīng)過拋光、打蠟、封釉以及鍍膜。

在樓層電梯口的垃圾桶處,他停下了腳步,半轉(zhuǎn)過身將手中的一支煙遞給匆匆趕上來的你,為你點燃,然后意味深長地盯著你的眼睛:“你打算怎么辦?”你吐出一口煙圈,“這件事你不能做甩手掌柜,”你說,“賓館……這一突如其來的親近,我沒有任何相關經(jīng)驗?!彼苫笮缘匕櫫税櫭迹骸安痪统灶D飯嗎?”

你訝異于他如此輕描淡寫地定義這次幽會,你認為他這種不負責任的說辭極大地玷污了它,這簡直是……誹謗。但你很快就釋然了——這種轉(zhuǎn)念一想、換位思考性的釋然你很拿手——你與安丁的狀況他并不知情。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你,同時提示你,無非吃頓飯的定義恰恰說明他很知情。為了佐證這一點,他還耐心地夾敘夾議地幫著你回憶了昨天傍晚直至二十二時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從三個角度拍完賓館的圖片,你坐在白色靠背彈簧椅上,抽了三支煙,然后選出一幅最能體現(xiàn)溫馨氛圍的發(fā)給了安丁——此次來B市你發(fā)給安丁的首條信息。不多時,安丁回復:“你不是還在B市吧?”你知道她是在提示你,上周你剛剛來B市她一直沒應邀露面。你觍著臉回復:“回去了,又來的?!币娝丛傺哉Z,你又發(fā)出了如下內(nèi)容:“每一次來這里,都第一時間想告訴你一聲我來了,但既想又不敢,那么包括這一次也就不告訴你了?!蹦阆虢柽@種幽默詼諧而又不乏調(diào)皮腔調(diào)的語言來緩和一下尷尬氣氛,然而直到午夜時分你喝完酒聽完歌一頭栽倒在賓館床上,安丁也未再留言回復。

昨天下午在來B市的高鐵列車上,你推掉了兩伙預約你喝酒的當?shù)匚挠选R粊砝淄木凭趾完惻f的話題使你提不起什么興趣,雖然看得出他們是真心的盛情。二來你預感性地認為,上次安丁沒有理你,這次應該不會太冷落。但是,直到上帝派給人間的時間無情地行進到二十二時——沒錯,其間你自己吃了自助晚餐——情況仍然沒有任何轉(zhuǎn)機。于是你不得不從美好的幻想、長久的發(fā)呆和漸涌的憂傷中掙脫出來,迅速穿好衣服,離開賓館走進滿腦子廊橋的夜色。

沒錯,他確實知情,你對全部事實供認不諱。但憑此就定義為無非也就是吃頓飯,你表示保留意見,不敢茍同。但無論如何,看來這個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早就對你實施了監(jiān)控,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那種。至于起始時間,你不打算去追問了,沒意義也沒那個機會。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走一步算一步吧。

對于參觀文化長廊,他并不像你那么感興趣,或者說有些游離。但當參觀完畢,作協(xié)領導興致勃勃地要帶大家去讀書吧品嘗他們咖啡的時候,他居然一把拉住你,臉上綻放出你第一次得以領略的笑容——這個人總是不可預料地在你倆之間冒出太多的格格不入。有容乃大,無欲則剛,無論誰,只要笑出來人就軟了,這不是你不想要的,主吉。

事實上,在座談會接近尾聲的時候,你聞到了淡淡的咖啡氣味,但你篤信那一定是幻覺。經(jīng)過近一上午的磨礪,你基本上對自己感觀的真實性失去了信心,只是在頭腦中蒙太奇式地閃回了一下你與安丁一起喝咖啡的片斷,嗅味思人不久,故事情節(jié)就被推進到簽名環(huán)節(jié)了。實際上,你對咖啡真的不太感冒,不是把一切都看成濁物,只是可有可無。

沒想到,原來這咖啡氣味是真實的,并且咖啡還是工作人員面對面現(xiàn)場手工制作出來的,確實是“他們”的咖啡。書吧內(nèi)約八平方米的咖啡制作間,你恍惚看成了某個化學實驗室:三四名扎著圍裙有的戴眼鏡、有的沒戴眼鏡的女科學家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帶有儀表、手柄和各種旋鈕的機器時而滋出熱氣,杯、瓶、碗、罐不時丁當作響,顆粒、粉末、水、粥狀物在你眼前翻來倒去……你只覺得眼前一黑,緩緩倒向那個對你笑過一次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

不一會兒,抑或很長時間,你被他攙扶著站立起來,渾身酸痛地尾隨他走到主辦方第一領導面前。他謹小慎微地端著一杯熱咖啡——咖啡幾近漫過杯口——鄭重其事地向第一領導請假:“中午當?shù)赜耙暪九笥颜埑燥?,就不在作協(xié)這里用餐了?!钡谝活I導爽快地予以應允,用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四周:“好的,反正也沒什么事了。”

就像安丁在十五時零一刻在煙灰缸里按滅了煙頭,從白色靠背彈簧椅上站起來說她要離開時一樣,第一領導的聲音在你耳邊響起:反正也沒什么事了。是時,你絕望而又無奈地掃視了一下長條沙發(fā)椅前邊的茶幾,兩只空掉的“一番搾”啤酒瓶像兩名失魂落魄的衛(wèi)兵,被風吹掉了帽子就要睡著的樣子。而兩只裝有雙雙剩下一半的日式鰻魚飯紙盒,一如坐在地上張著嘴巴呼哈大睡的兩個白白胖胖的孕婦?!凑矝]什么事了?不,不可以。你昏天暗地地站起身來,打算殊死一搏,下一步拱卒逼車、別腿馬踩帥的險棋,但胳膊卻突然被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鋼鉗一樣的大手抓住:“不,你不能阻攔她?!?/p>

負責任地講,在鉗制你不能阻止安丁離開你的賓館之前,他更像一個高層領導,更多的是給予你獨立思考與自己動手的機會,總體上是一種示范性的引領。而當他覺得非常有必要作為一個實戰(zhàn)教官,需要手把手教你在目前的戰(zhàn)局面前亟須實施緩兵之計,堅決不可以攻城掠地而必須鳴鑼收兵的時候,他對你基本上不抱什么希望了。當然,這是后話。

5

走出作協(xié)所在的市文聯(lián)大樓,你意識到必須立即通知安丁,會議已經(jīng)結束,馬上返回賓館——你得提供給她一個她什么時間抵達賓館最為合適的計時參考。你掏出手機緊隨他的步伐,一邊打字一邊目測著你與他的實際距離,這很重要,這個當口跟丟了非常有可能甩掉你的目標將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為了一個女人,你會跟我拼命嗎?”他讀到了你的所思所想,質(zhì)問你的同時臉上泛起惱怒的紅暈,“你以為我會跟你爭嗎?”

這臉上的紅暈,跟座談會上女主持人說到“爽口梨子”話音未落的時候一樣。你一下想起剛剛主辦方第一領導在準假不參加集體午餐時,說完“反正也沒什么事兒了”之后意味深長地拍他肩膀的橋段:“這么魯莽不像你啊,跟這樣一個女同志較勁,實在犯不上?!钡谝活I導說的沒錯,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不該在女主持人話音未落時,臉泛紅暈地把手中的碳素筆扔到那個女詩人柔水媚天的身上,并且正中人家飽脹欲裂的胸脯。面對座談會場死一般的寂靜,面對柔水媚天憤然離席奪門而出,你的心臟陡然關閉出血閥門,半晌才慢慢打開,將血液發(fā)放至身體的四面八方。顯而易見,你的形象毀于一旦,百年累之,一朝毀之。好在你放棄在先,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千金散盡還復來,愛咋咋地吧。

此刻面對他臉上泛起的紅暈,你表現(xiàn)得很坦然,心臟跳動平穩(wěn),血液輸送正常,呼吸均勻順暢。你自有你的打算,人總是有底線和紅線的,你脾氣不大,但不是沒有。關于對口語詩的大放厥詞,關于對女主持人的卑劣攻擊,攔不住,也沒關系,都可以順水推舟地加以舍棄,讓我們蕩起雙槳。但在安丁這件事情上是可以拼命的,如果必須的話。拼命怎么了?普希金還決斗呢。電影《勇敢的心》里男主角不也說了,每個人都要死去,但不是每個人都真正活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就這樣。想到這里,你的左嘴角竟然微微翹起。這是不多見的——后來,在面對安丁帶到賓館的兩瓶“一番搾”啤酒,他慫恿你一個人獨自干掉的時候,你又一次呈現(xiàn)了這種罕見的左嘴角的微微翹起:多大個事兒啊,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他顯然被你坦然處之的態(tài)度和不軟反硬的想法激怒了,連向出租車司機說明你們的目的地都帶著情緒,接著便沒好氣地向你發(fā)起攻擊:“你的確是這樣的人,鮑勃·克萊渥爾先生,你一個人喝酒聽歌都能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p>

這也是真的,昨晚你尚未醉到徹底斷片兒的程度。離開賓館走進滿腦子廊橋的夜色,你一時悲從中來,一萬首傷心情歌混雜在一起,如同傾覆的一車碎石一股腦地向你砸來。你仰起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而后步伐堅定地尋到了一家門臉很小的KTV,就讓碎石來得更猛烈些吧。六瓶百威啤酒,一袋黑瓜子,一袋魷魚絲,兩個小時原唱歌曲品味,你把自己灌醉了?!獝凵弦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善變的眼神,緊閉的雙唇,何必再去苦苦強求、苦苦追問。特別是這首歌,你是用舌頭舔著眼淚品咂的。你的確是這樣的人,他說的沒錯。

盯著坐在出租車副駕駛位置的他,你突然如夢方醒茅塞頓開地意識到,他,這個憑空而至的自稱愛麗絲·維克托莉斯的人,一定就是在你酒后飄出那家小門臉KTV的時候降臨并尾隨的你!沒錯,你在你腦子里回放著電影:出了門以后,你倆就勾肩搭背地走路了,你與他有問有答,有爭有論,糾纏不清,剪不斷理還亂,一直到他攙扶著你走進賓館房間,在他竭力勸說下你昏昏沉沉地睡去。也就是說,是你把他領進的房間,無非到了早上他并未離開而已?!汩]上眼睛,將昨晚長長吸進的那口氣,長長地吹了出去,這分明是教科書式的作繭自縛??茖W地講,神鬼附體多來自于癔癥性精神障礙,那一車傾覆的碎石砸向你的時候,指標就夠了。但你不相信科學,所以不相信神鬼附體,你寧愿詩意地相信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是客觀存在。在這方面,你很犟。

坐進出租車之前,你急切并成功地給安丁發(fā)了微信,告知她你已脫身并返回賓館。她回復表示知道了,馬上下樓去買吃的,還有酒。你又一次心動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各種復雜感受一股腦灌進你的咽喉,時來運轉(zhuǎn)、喜從天降、飛來橫財、無心插柳柳成蔭……你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對此,他,坐在出租車副駕駛室手中端著文聯(lián)那杯咖啡的愛麗絲· 維克托莉斯用鼻音哼了一聲,像《官場現(xiàn)形記》里的溫欽差一樣,聽了一笑,不置可否。

你閉上眼睛,安丁就站在了你的面前。這一次你終于看清,她梳著“五號頭”——理發(fā)師稱為“日本聲優(yōu)”發(fā)式,鼻子山根寬闊豐滿,這使得兩個眉眼間有著綿長的距離,雙眼皮下的大眼睛散發(fā)著深邃、悠遠而迷離的光芒,上唇中部一個俏皮的嬰兒凸惹人憐惜。她是一家報社的編輯,負責一個法治版塊,但氣質(zhì)上更像一個編副刊的,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每次見到她都會給你帶來一股濃郁的文藝氣息。怎么說呢,你一見到她,腦海里就會響起莫文蔚《電臺情歌》或曲婉婷《我的歌聲里》那樣的旋律,就會浮現(xiàn)《茶花女》或《魂斷藍橋》那樣的電影畫面出來。在你的眼中,她是帶著王菲影子的莫尼卡·貝魯齊。是的,安丁身上洋溢出來的那種錯綜復雜的樸實厚道的浪蕩不羈風情、溫情脈脈的風塵女子氣息,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你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這是沒法子的,看不清太陽的輪廓。

在你和他共睹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服務員認真地打掃完房間,爭論起已經(jīng)涼了的咖啡要不要用熱水燙一下,以便安丁更舒服地飲用的時候,安丁發(fā)來了微信:“哥,送外賣的到了。”——到了賓館一樓大廳,你一下子忘了是怎么下來的。大廳地廣人稀,天旋地轉(zhuǎn),你靈魂出竅地挪著步,搜尋著,鏡頭從左搖到右,再從右搖到左,均未出現(xiàn)安丁的身影,倒是那一兩個穿行而過的人,吧臺服務員,連同與你一起下樓的他仿佛都在窺視著你,用眼神一件件地扒著你的衣服。

這是你第二次從房間跑出來迎接安丁。第一次打算提前一些,早早在一樓大廳守候。但從房間溜出來的時候,瞥見參加同一座談會的一位男詩人正遠遠地從同樓層某房間探出頭來又退了進去,你便急轉(zhuǎn)身若無其事而又步履匆匆地返回了房間。你拿起手機,接著安丁之前發(fā)來的“在賓館,你們開會的人看到我倆,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微信,回復道:“你是否可以讓服務生幫你刷開電梯?他們還真回來了?!卑捕]有回復,這當然需要履行一個比較麻煩的程序,比如登記她會客的房間號,登記她的身份證號,登記她的手機號碼等等。他一把搶下手機,發(fā)道:“算了,還是我下去接你,被開除也值了?!?“我?guī)阆氯??!彼麘崙嵉卣f。

在你第一輪搜尋未果,緊張地回頭張望的時候,她,穿著淺黃色呢子大衣淺灰色寬松肥大牛仔褲的安丁不知從哪個角落閃出了身子,迅速位移至電梯口。他一把扯過你,追了過去。

電梯里只有你們?nèi)齻€人,但你那顆呼之欲出的心臟仍然狂跳不止,你渾身僵硬地立在那里,連他用門卡劃開電梯、按亮樓層號碼燈,示意你接過安丁手中東西的舉動都視而未見。隔著他,安丁把左手的兩個大袋子遞到你手中:“拿著,累死我了?!边@時你才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還端有一杯咖啡,比你們剛從文聯(lián)帶回的那杯顏色要深一些。

這樣真實的聲音,你聽上去仿佛來自冥王星,這極具她性格特征和感情色彩的語句,你卻只能浮在表面地接收其中的最基本信息,于是語塞地伸手接過兩個袋子,認真地查看起塑料袋中的兩瓶“一番搾”啤酒來,大玻璃瓶裝的,像一片深不見底的深褐色的湖。是的,你語塞了,一個平時為講臺下三百名高校學生授課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詩人。

深湖的感覺不是第一次。上次在B市與安丁吃燒烤的時候,你自己喝光了六瓶百威,她一口也沒喝,雖然她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她跟某某朋友喝到大醉的事情。結束后,她平淡地回絕了你繼續(xù)進行別的什么娛樂項目的提議,把她送回家只能是你唯一的選擇。是的,坐在出租車后座的她曾無由頭地用手推了坐在副駕駛室的你后背兩下——歷史性主觀性的首次身體接觸,前文說過的零距離。但在那樣一個重度霧霾的夜晚,雖然你實現(xiàn)了與她單獨喝酒的愿望,也初嘗來自她指尖的甜蜜,但你覺得她仍然是一面深不可測的湖。

樓層服務生,那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象征性地看了你們一眼,很快就回避了目光。這令你得以陡增某種勇氣。在進入房間他麻利地布置著餐桌及長條沙發(fā)椅前邊的茶幾的時候,你將安丁往那個白色靠背彈簧椅的椅背上搭了兩次都沒搭住的淺黃色呢子大衣抓到自己手上,掛在衣櫥里你的衣服旁邊。在這個過程中,你的手掌深情地感受著那件淺黃色呢子大衣上似乎尚存的體溫,不動聲色地嗅著它散發(fā)出的也許并不存在的香味。在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從紙袋里一件一件地拿出兩盒日式鰻魚飯,又從塑料袋里一瓶一瓶地拿出兩瓶“一番搾”啤酒的時候,你走到坐在白色靠背彈簧椅上的安丁身后,伸出雙臂擁抱了她,黑底白紋高領襯衫棉麻的手感令你血液沸騰。她沒有任何反應,一邊看著他四處尋找能開啟瓶蓋的器物,一邊介紹著她購買這吃食的過程:“想多買幾瓶來著,但我拿不動。”他笑了笑,指著茶幾上的咖啡介紹是市文聯(lián)咖啡屋的產(chǎn)物,拿回來想讓她評判一下檔次。“唔,”她淺淺地咕噥著,“這種我好像喝不了,我不喝甜的。”

6

在接到座談會主辦方邀請函的時候,從B市調(diào)轉(zhuǎn)到省城工作的同事煞有介事地向你介紹說,你們要下榻的賓館是該市最為豪華的一家。作為省城著名詩人,類似的座談會或研討會你在省內(nèi)其他城市曾多次參加,相對來說這一次住宿安排確實可圈可點。B市文聯(lián)主席是一個以寫詩見長的作家,那么他協(xié)調(diào)與會的詩人嘉賓集中住到這家賓館,顯然是有意并有能力為之的,這種物超所值的協(xié)議價,沒特殊的關系人家老板不會買賬。事實上,在這座在全國三四線城市之間搖擺不定的城市,這家賓館也的確夠檔次,在你看來,各方面的住宿條件和服務水準都堪稱稱心如意,這也是你要從三個角度拍攝它的硬件原因。同時,它能夠吸引安丁前來做客自有它的含金量,在這里,她應該不太會遇到熟人。“火車站那邊的賓館,”果然,安丁一邊協(xié)助他打開日式鰻魚飯包裝盒一邊說,“遠不說,還總會碰到一些熟人。我可不想在這樣的地方碰到熟人?!?/p>

當他順勢問及她是否開了車,她很快回答沒開,“自己的車子停在這樣的地方,無論如何有些犯不上?!钡拇_,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這樣的道理,不適合應用于這類事情上。其實,犯不上這個詞挺有內(nèi)涵的,看你怎么去理解,有可能令人心熱,亦可能令人心寒。但當時你是心熱的,沒往旁了想,因為面對她的大多數(shù)時間你都處于類似缺氧的狀態(tài)。

與捕捉到五十多歲的女服務生禮貌地回避目光一樣,在安丁來賓館后短短的幾句對白中,你詩意地捕捉到了個別具有令人心動意味的潛臺詞,并在腦海里用筆在下邊畫上紅線,譬如“帶來麻煩”“犯不上”“碰到熟人”。特別是“碰到熟人”四字,你鄭重地在它四周畫上了紅圈。難道不是嗎?如果就像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輕描淡寫的那樣,僅是朋友間吃一頓飯,她又何必刻意強調(diào)不想碰到熟人呢?——這一條條的紅線和那個大大的紅圈極大地鼓舞了你,你的一只手輕捻著她的發(fā)梢,另一只手在她的肩膀處游走,口鼻貼著她的頭部深嗅著發(fā)間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香氣。而她,你的安丁依然若無其事地跟他聊著日式鰻魚飯的價格,他猜一盒五十二元,她便笑著說:“你怎么知道的?五十八。”

你在安丁身上做捻發(fā)梢、聞香氣這樣的事情是輕車熟路的,看著電腦或手機上她的照片,你無數(shù)次地這樣做過,飽含深情厚誼全身心投入的那種。開門見山,捅破窗戶紙,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上述你在安丁身后所做的兩番動作,跟你在以后的時間里喝光兩瓶“一番搾”啤酒以后,徑直地從正面走向她捧起她的臉蛋狠狠地親吻她上唇的嬰兒凸,而后將她熊抱起來將她壓在你和大床之間的兩番動作一樣,與你看著電腦或手機上她的照片時的所作所為基本雷同。如果說有區(qū)別的話,那就是此刻你面對的是活生生的她。

當然,這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撇著嘴用那種慣用的鄙夷眼神挖了你一眼,然后用懶洋洋的語氣慫恿你一個人把啤酒喝掉。你左嘴角微微上翹,坐過來用牙齒啟開了瓶蓋,你覺得渾身冒火,恨不得一口氣喝光整瓶,用那酸爽微苦的液體打通你運轉(zhuǎn)不暢的呼吸。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你渴望酒壯英雄膽。

安丁說她本來打算帶一瓶紅酒過來,再帶兩個杯子,但害怕杯子被打碎就放棄了。這樣說著,她與他各自打開面前的飯盒,一個用筷子一個用勺子(日式料理餐廳少給配了一副)吃了起來。

怕打碎了杯子?這樣一個因此不帶紅酒過來的說辭逗樂了他?!斑@個理由太牽強,”他瞄了一眼你,品嘗著鰻魚不加掩飾地說,“你還不如說不愿意跟我喝算了?!彼恼Z氣理直氣壯,你聽著有些擔心同時又覺得過于直白,你從來不會這樣遣詞造句地與她對話,你始終沒動過一絲一毫揭發(fā)她任何小陰謀的念頭,捧著怕打了,含著怕化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安丁未吃幾口就放下了筷子,一邊喝著她帶來的咖啡一邊幽幽地說,她只有在外地才放得開,比如省城,比如北京上海麗江……她可以一個人坐在馬路邊上抽煙喝酒,看著路人們南來北往,完全無所顧忌。說著,她從你放在電腦臺桌上的煙盒里抽出支煙,點著吸了起來,“而在這里,就不太行。”

你的鼻子一酸,當然不是因為咽喉處噴涌而上帶著麥芽味的二氧化碳氣體,而是因為你的耳邊一下子響起電影《廊橋遺夢》里的那段經(jīng)典旁白:“遠離麥迪遜縣,在溫特塞過星期三,遠離草地及橋及稔熟的人,還有太痛苦的回憶,放開懷抱過好那一天。”你當時確定她要表達的一定是這樣一種境遇,在她的B市,未曾遠離稔熟的人,當然不能“放開懷抱”,于是就“不太行”了——你有理由這樣確定?;氐紸市的第三天,你給她發(fā)微信問她是否看過《廊橋遺夢》,她回復說:“好久以前看過,忘了具體情節(jié),看到你發(fā)這個電影名第一反應是《卡薩布蘭卡》?!蹦阌兴?,停止了回憶性地揣摩她的有所顧忌是不是契合你的判斷,而是當夜重溫了影片《卡薩布蘭卡》。

你空腹喝著“一番搾”,他挑挑撿撿地吃著鰻魚飯,她則靠在白色靠背彈簧椅上講她的報社。近一年多來她總是能提前三天就把要做的工作做完,這個法治版塊簡直難以為繼了,最初的時候一周一期圈粉無數(shù),而現(xiàn)在兩天一期其質(zhì)量可想而知。跟這個版塊一樣,報社也在茍延殘喘,工資半數(shù)下發(fā)不說,聽說很快就要與電視臺合并了。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不時地插著話,大意是受新媒體沖擊,不要說報紙,連電視也面臨著巨大挑戰(zhàn)。在這期間,他還顯得很深思熟慮地談到融媒體改革,說報紙與電視合并未必不是件好事,美好的明天在等著她,等等。

在上次吃燒烤的時候,安丁就跟你談過報社現(xiàn)狀堪憂的問題,你可沒跟她講什么美好愿景,而是回到省城后立即想通過你作為省著名詩人的人脈,在宣傳、廣電、文藝界找找門路把她調(diào)到省城去省級報業(yè)工作。你這樣想了,也決定著手這樣做。但當你征求她意見的時候,她表示完全沒有這樣的打算,都年近半百的人了,經(jīng)不起折騰。你只能作罷,你當然不能強求,有些事情也確實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或許,對于她的現(xiàn)狀,來一句美麗新世界更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一瓶“一番搾”很快就喝光了,這是你的長項。你站起來走到電腦臺桌前,抽出一支煙,但并未點著,而是腦袋一熱扔了煙走到安丁面前俯下身——對,就是上文所說的發(fā)生親吻她上唇嬰兒凸的那個橋段……突破了嬰兒凸,你繼而全面親吻她有些發(fā)干但仍然溫軟的嘴唇,腦海里幻想著一場傾盆大雨暢快地淋漓著沖刷著澆灌著干涸而又豐腴的土地。你試圖親吻她的脖頸,但她黑底白紋的高領襯衫最上邊扣死的紐扣成功地阻擋著你的嘴唇,連同目光在內(nèi)都無法抵達那里。

沒錯,你忘情的動作并未影響到一直沒怎么停止講話的安丁。這時,白眼仁兒有些發(fā)紅的她略顯疲憊地談起了自己上大學的兒子以及溫順和藹的丈夫。她和他正襟危坐為人師表地交談著,在適當?shù)臅r候彼此對望一眼,看上去非常像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坐在演播大廳臺上接受臺下百名觀眾以及電視機前百萬觀眾注目的兩個對話者。這種超級公開的舞臺效應,與賓館的絕對私密性形成了極大反差,說出去基本沒人相信。

待安丁將煙頭掐滅,你對她瘋狂的親吻剛好止于黑底白紋高領,你撿起了你扔在桌子上的那支煙。但你很快想到,同一個房間里,兩個人首尾相連地抽煙的確太過嗆人,煙霧太大而成為打開房門,或成為她借此要離開的由頭,那可太他媽的悲慘了。你于是將煙又放下,坐回長條沙發(fā),用牙齒咬開了另一瓶“一番搾”,你感到有些頭暈腦漲,可能剛才太過用情。

日式鰻魚飯他也沒吃完,剩下一半扔在那里。你看了看,也沒有什么食欲,倒不是因為這種盒飯和啤酒不怎么搭,早上吃那一碗拉面時,你也沒什么胃口。你大喝了一口啤酒,捋了捋你的長發(fā),但沒捋順出到底是什么影響了你的食欲。也許是因為你這個人心火大,連同昨晚睡夢在內(nèi)近二十個小時都處于撕心裂肺進退維谷的境地,換作誰估計也不會有太好的胃口?!蛟S沒有他,這個礙手礙腳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情況可能會好一點?但你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后來的日子里回憶起該人的時候,你清醒地意識到某種意義上你其實應該感謝這個人。

7

在返回A市的高鐵列車上,在僅有兩三名旅客的一等座車廂坐定后,當你醉生夢死般的眼神突然碰觸到坐在你左前方的女孩時,你差一點把心臟吐出來。梳著要命的日式聲優(yōu)“五號頭”發(fā)型的她兩耳戴著耳機斜倚在座位上,淺黃色呢子大衣橫搭在穿著淺灰色牛仔褲的雙腿上,細長的手指時而整理一下黑底白紋襯衫領子……多虧列車長及時過來驗票,聽著他們兩人輕聲對話,你痛苦地慢慢閉上生無可戀的眼睛——那根本就是個男旅客。你感覺整節(jié)車廂變成了一個血壓測量儀,它一點一點地膨脹、膨脹,把你整個身體逐步擠壓成一只血管怦怦跳動的肱二頭肌,帶著強烈逼真的窒息感,你看到儀表盤上顯示的兩組數(shù)字跳動著慢慢歸零。是的,此刻你非常想念那個被你扔出窗外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但你眼前看到的是一片荒野里他僅剩下一只手伸在沼澤泥水之上。

白色靠背彈簧椅上穿著淺灰色牛仔褲的一雙腿,是你用目光從安丁身上所能攫取的性意味快感的唯一關鍵部位,即便掩藏在寬松的牛仔褲里,但因坐在椅子上的緣故大腿部分還是緊繃起來,圓潤而豐腴。她此刻又點著一支煙抽起來,當聽到愛麗絲·維克托莉斯調(diào)侃她喜歡穿寬松肥大衣服,自我保護意識太強時,她搖搖頭表示反對:“不是,是為了掩飾身材。”她說,“你能理解一個女人胖了十多斤的心情嗎?”

這是一個關于身材,然后形而上地過渡到女人魅力的話題。安丁非常確定一件事情,就是她太招人,她能清晰地覺出單位以及單位以外為數(shù)不少的人對她的各種覬覦。她以前說過,在面對那些人即將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甚至趕緊掏出手機假裝打電話,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治標不治本。她評價自己也就算得上不丑,言行也沒什么妖冶狐媚風流之處,但就是非常招人。有一次,她老公跟她鄭重其事地交流,他對總有人送給她禮物表示不理解,為什么不給別人送偏給她送?面對這樣的質(zhì)詢,她的解釋顯得很無力。當話趕話隨口說到分手的時候,他便又哭得跟什么似的,或說妬忌巫娥雨,摧殘洛苑香,或說妻賢夫禍少,家和萬事興,好吧好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安丁對于自己的招人說不清道不明,而你對自己為何中招也一樣不明就里,看上去像是一件雙方都很被動很無奈的事情。但較之她的被動,你的顯得更折磨人,一次次地追尋,一次次地失落,但仍然癡心不改砥礪前行。似乎正像手中攥著的“一番搾”,豪飲中大口貪戀它的苦澀酸辣,酒醉后若大病一場苦不堪言,但就是欲罷不能而一次次爛醉如泥。

安丁曾經(jīng)送給你一個禮物,在一次微信長談之后。她提前通知你在網(wǎng)上淘了小玩意送給你,但因為這種小玩意是隨機的,她急不可耐地要求你收到禮物第一時間要給她答案。說實在的,你在這種小惡作劇式的時尚游戲方面很菜,也不太確定到底是怎樣一回事。第二天,你就收到了快遞,六棱體小盒子上中英韓日四種文字交織疊加,令你昏昏然找不到出路,好在標簽貼上標注著品牌:smiski,品名:迷你公仔。打開包裝盒,撕開塑料袋,一個視覺和觸覺都十分接近玉石的光腚娃娃映入眼簾,呆萌,憨態(tài)可掬,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圖文并茂的說明書全是日文,但作為著名詩人你擅長看圖說話觸景生情:此乃娃娃系列,四組各六個共二十四個娃娃動作形態(tài)各異,有的端坐、有的半躺,有的撅屁股、有的拄腮趴……而你這個,是個倒立派。這個made in china的日本小玩偶到底是什么鬼?你上網(wǎng)搜索,smiski“迷你公仔”似乎并不貼切,最后你查到smiski“夜光小人”才算直搗黃龍府——黑暗里它是會發(fā)光的。細度磨砂的皮膚是那樣的溫潤光滑,黃中帶綠通而不透的色澤是那樣的和美養(yǎng)眼……置于黑暗之中,它便遍體通透氤氳出淡綠色光芒。輕輕地撫摸著它,你的心仿佛融化,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這一次你的心又一次幾近融化,在喝光了第二瓶“一番搾”之后。在你眼前,那個夜光小人與坐在白色靠背彈簧椅上的安丁合而為一了。她那黑底白紋的高領襯衫以及寬松肥大的淺藍色牛仔褲,以及再往里面未可知抑或并不存在的衣物,都形同虛設或者說一股腦地消失了——無論如何,她,從白色靠背彈簧椅上站起身向你走來的安丁,已然氤氳出淡綠色光芒,遍體通透了。你迎上去熊抱住她,然后轉(zhuǎn)身死死地將她壓在了床和你之間。

但是那邊,你有些分心地聽到,在那邊原來的位置上,她正與他,格外健談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節(jié)奏不變地聊著各自上大學和上高中的兒子,聊他們的幼年童年少年,小學初中高中,聊他們的近況,聊他們的未來,言來語往,不絕于耳?!?一切都不重要了,各方面的感覺都是異常真切。做夢自當遙不可及,看圖而幻亦不可比擬,與他人交歡更虛而化之,僅此而已。你突然想到賈寶玉在秦氏房中的那次神游太虛幻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摶之不得,卻又真實無比。一如那個“夜光小人”,望之彌柔,觸之彌滑,仰之彌高,鉆之彌堅,一絲不掛,熠熠然無價之寶。

“可是,”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又說話了,目光回避著你的狂熱現(xiàn)場,擺出一副出言不遜的姿態(tài)向你發(fā)出凌厲攻勢,“你又送過她什么禮物呢,嗯?我們的著名詩人鮑勃·克萊渥爾先生?!睕]錯,這個人終究不是善類,雖然疑問的語氣放在了一個嘆詞身上,但入木三分,直戳軟肋,一句話驚醒夢中人。沒有,真的沒有,先不說有還是沒有,至少你只好停止你的動作,停在一個重要關口。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嗎?即便你土生土長在中國農(nóng)村,沒有去過任何哪怕像新馬泰那樣的國外領土,但什么叫禮物作為一個著名詩人不會置若罔聞吧?繼續(xù)派生一下,貝殼海星,燭光晚餐,玫瑰花瓣鋪紅毯,葡萄美酒夜光杯,這些紳士儀式格式架勢你占哪樣?no,nothing.

一件件的,你羞愧難當?shù)亟o安丁穿好衣服,包括未可知抑或并不存在的內(nèi)衣內(nèi)褲、黑底白紋高領襯衫和寬松肥大的淺藍色牛仔褲。至于鞋襪,你恍惚了,直到今天也未回憶出來?!氵€好意思把人家壓在身下?你醍醐灌頂如雷貫耳地覺出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油膩,渣,死不要臉。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別誤會,并非什么命運共同體,是說你這人沒朋友,趕緊喝了走人。

8

安丁剛開始吃她的那份日式鰻魚飯的時候解釋說,昨天晚上朋友們到她家里吃飯,一直忙活到小半夜。正像她兩口子時常去朋友家蹭飯一樣,這是他們送走大學生一對對留守夫妻熱鬧一把的標配方式。當然還有高配的,世界那么大,拋開眼前的茍且,上網(wǎng)團上個旅游線路,組團出去領略詩和遠方。

你一下子覺得脖梗發(fā)濕,深深內(nèi)疚于自己錯怪了她,不回復你是有原因的。她自然有她的事情,不會一天天無所事事單等著你的召喚,在跟朋友約好到自己家里吃飯的情況下,她難道會扔下切了一半的柿子和打碎在碗里的雞蛋跑出來跟你見面,一邊嚼上兩口一邊看著你在那里自斟自飲?——傷感萬分地走進滿腦子廊橋的夜色,覺得整個世界都疏離、背叛、拋棄、封殺了你,必須通過買醉自虐的形式發(fā)泄自以為是的陰郁、無望、傷悲與劇痛,你行不行?。磕憧紤]過人家一邊忙活著招待朋友,一邊還得分神去驅(qū)散時而躍入腦海的你嗎?另外,更為重要關鍵緊迫必須擺上突出位置的問題是,你通知她你的到來究竟想得到什么?你又能給予她什么?好,當你心花怒放于她翌日清晨主動約你,并且話趕話、步趕步地成功把她——包括靈魂與身體——帶到了你的設置有一張大床的賓館,你能確定你要得到什么?又能給予什么?不文縐縐地賣關子了,在婚外情和離婚率都居高不下的年代,你有魄力非彼即此地涉足這個領域嗎?你確定你用情的動機嗎?在你覺得你異常用情的情況下。

“你什么都不能確定?!彼瑦埯惤z·維克托莉斯非常同意你的這一剖析性的自我反思。在這樣的一個當口,他沒有獻給你他那拿手的鄙夷神情,只是一門心思地去吃他的那份日式鰻魚飯,同時熱烈友好溫馨平靜地與這個她終于得以見面的安丁交談。對,你前一些時候惱怒于他對于這次幽會輕描淡寫的用詞,但現(xiàn)在看來,他不光是這樣譴詞造句,也是這樣付諸實踐的。他對他的判斷成竹在胸,似乎很是具有成熟的理論依據(jù)與理智的現(xiàn)實依據(jù)。“喝你的酒吧?!彼c頭同意著你的自我反思,同時面部表情淡然冷漠地咀嚼著日式鰻魚飯,看上去有點像老牛在反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這個人確實挺冷色調(diào)的,這段時間一系列的舉動都業(yè)已證明了這一點。或者說,他仿佛在用他的一言一行詮釋著最近針對電影《風中有朵雨作的云》的一個比較時髦的雞湯論調(diào):中年人應該禁欲,至少是寡欲,唯唯諾諾不清不白地去浪費情感細胞,連知心朋友紅顏知己最后都做不得。那么所以,在后來你得寸進尺地在安丁身上強行男女之事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他出手扇了你一記耳光,西出陽關無故人。

上一次來B市約安丁未果,你灰溜溜逃離,戚戚然緩不過神。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你比較喜歡林憶蓮的歌,包括這首《夢醒時分》。那次你剛到家,安丁就給你發(fā)來了一個篇幅不短的微信,分兩個對話框:“我就是不喜歡是最后被想起的,跟告知的時間早晚沒什么關系,不告知一定是不想告知,晚告知也一定是有原因。但是感覺到是最后被想起的人,我就抵觸,我就犯病?!薄叭缓笪揖窬烷_始有問題,比如別人情緒從一到十,是一二三五八十這樣循序漸進地發(fā)展過去,但我是這一秒是一,下一秒立刻十,下一分鐘負一百二,瘋狂波動?!边@條微信你記得非常清楚,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都毫厘不爽,因為你把它復制在手機里收藏了。她在闡述什么你也非常清楚,你當然不會忘記那晚你是在七點左右,跟當?shù)匮缯埬愕脑娙撕韧炅司?,回到住地才發(fā)微信告知她,你又來到了她所在的城市。那么,她有理由認為她是你最后被想起的人,于是她帶著“瘋狂波動”的情緒,“抵觸”和“犯病”性地回絕了你。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你嗚呼吟詠,鼻涕落入酒杯中,安丁怎么可能會是你最后被想起的人?不,她當然永遠是你第一個想起的人,真金白銀,明碼標價,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至于晚告知,她說得對,晚告知一定有原因,但貌似只有你自己曉得,那就是你真的不敢不愿也不忍心去隨意打擾她。這一點,你可以指天發(fā)誓,歃血為盟,替天行道,日月可鑒。然而,你沒有辯解,雖然在這個問題上你還真可以辯解一番。一番啊一番,你現(xiàn)在知道了有一種酒叫“一番搾”,真是一種天意,在安丁面前,只一番你便已被搾爛,血肉模糊,山河破碎;她只提取第一道麥汁釀造,絕不摻第二道,力求原汁原味,這口感讓你唯有無地自容,五體投地,潛龍勿用,不共戴天。

這件事,他,那個生來愛挑刺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或許并不知情,但你沒有一丁點的打算要向他大吐苦水。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人怕不己知,是知也。那么,他,愛麗絲·維克托莉斯,那難看的鄙夷神態(tài)有什么資格可以拿得出手?有什么資格對你指手畫腳吆五喝六?沒有。去他的清心寡欲。大家都是擅長從自己的角度看問題,然后驕傲自滿剛愎自用地評判某一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可誰又能洞察別人內(nèi)心的真相?X光B超腦CT核磁共振都不能,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也不能。

你癱軟在長條沙發(fā)里這樣想著,帶著剛剛為安丁重新穿好衣物的頹廢與悔恨,眼睛充血,面色蒼白,直直地看著坐在白色靠背彈簧椅上的安丁上嘴唇的嬰兒凸,后腦勺對著那張目睹著服務員認真整理過的毫無印痕的大床?!澳愕淖彀吞闪?,”你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這里也沒有信得過的水杯——你一直都沒喝水!”

安丁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你似的看了你一眼,在這句話的鼓舞下站了起來——自進入賓館后她絲毫沒離開過那把白色靠背彈簧椅,一眼就能看出來,她累倒了。這在她第十三次整理她那黑底白紋扣得嚴絲合縫的領子時,你就了然于胸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長,一般重要的會議也該開完了。安丁站了起來,嘴巴干澀、眼神迷離地望了望位于她左側(cè)的窗外說,她得走了,聲調(diào)低平,好像自言自語。這令你感覺你的腦子里突然被狂灌著第三道第四道直至無數(shù)道麥汁,億番搾,你被搾裂了頭腦般魂飛魄散地要一把抱住她——當然,前文說過,在這又一個關鍵時刻,他,冷色調(diào)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伸出鋼鉗一樣的大手一把擒住你:“不,你不能阻攔她。”

“你夠了?!贝蟾乓驗閮裳勖盎馃搜廴?,你眼角有液體滴落,“你這個魔鬼?!蹦阃蝗簧斐隽硪恢皇肿プ∷ブ闶滞蟮氖滞?,他亦出另一只手反抓,這樣你們便形成了劍拔弩張,相持不下,固若金湯,腕手相扣呈現(xiàn)中國結的態(tài)勢。此情此景倘若用鏡頭拍下來的話,可以取名為《詩人西土照鏡子》。如此,安丁前往門口的路便通暢了,她走到衣櫥前,平靜地從你的衣服旁邊摘下了她的淺黃色呢子大衣,動作不大地扳開了門把手。

我,不能再不出現(xiàn)了。我出現(xiàn)了,我從你和他中間脫身,躥至門口,拔下門卡,緊隨安丁之后飄出賓館房間。

在電梯門口,安丁按亮了電梯下行電子按鈕,由于她背對著我,沒有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我筆直地向她伸出的雙臂。

當然,最終她還是回過了頭,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它們。我們擁抱了,完成了史上第一次,淡淡而又深深的擁抱。

時間持續(xù)了五秒,電梯門就開了,她像一個天使一樣閃了進去。那兩扇門一如上帝的眼瞼一樣慢慢合上,像極了時光隧道,也像極了宇宙黑洞,在耀眼的一明和耀眼的一黑之瞬,那個天使便消失在了另一個世界。是的,恍若隔世。

我沒有跟著她進入電梯。沒關系,在這樣一個高鐵縱橫的時代,我認為剛剛好,這既不像你,也不像他。

房間內(nèi),你和他已經(jīng)一分為二各處一端,正像兩個打架斗毆的人,被警察關進禁閉室后面臨自我反省。你從茶幾上端起那杯從該市文聯(lián)帶回的咖啡,踱到電腦桌前,扶著白色靠背椅一口口地灌下去,由小口變大口,由低頭到仰脖,已經(jīng)冷卻的甜澀液體穿過你的口腔、食道,猛烈地撞擊著你的胃壁??Х群芸炀鸵娏说?,你神魂顛倒頭重腳輕險些撲倒在電腦臺桌上。

“既然撕破臉皮,”他歪坐在長條沙發(fā)椅上抽著煙,用一種冷漠的不懷好意的語氣說,“鮑勃·克萊渥爾先生,你應該想到,在這家豪華賓館,點一瓶紅酒配帶一只或兩只高腳杯并非難事。陶淵明說,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現(xiàn)在酒駕也確實查得嚴,可你難道沒聽她說她沒開車來?”

你瞬間崩潰,怒從中來,他戲謔之中就點了你的死穴,扁鵲見蔡桓公而裝啞巴,玩弄你于股掌之內(nèi)。“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你沖過去雙手輕而易舉地將他舉到窗前,看上去跟投降沒有任何區(qū)別,“你告訴我,哪來的這該死的鮑勃·克萊渥爾?哪來的這該死的愛麗絲·維克托莉斯?”

“你應該牢記你那首獲獎長詩,《量子糾纏:愛麗絲與鮑勃》。然而顯然你完全忘了為什么起這樣的詩名,以及都寫了些什么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在你奮力投擲的作用力下,這個聲音連同他的身影一起從十二樓的窗戶飄了出去,繞樹三匝,身影漸行漸遠,聲音漸行漸小,就如同沒有出現(xiàn)過沒有發(fā)出過一樣。十二樓啊,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你一頭栽倒在那張大床上,當著打開房門進來的我——當然你看不到——的面,給安丁發(fā)了條微信:我滿腦子都是一首歌的旋律,楊坤的《空城》,太深太多,愛會走火入魔,任由你自由地耗在我苦中作樂……第二天,她回復了你那條文首所交代的關于魔法的微信。其實,顯然是回復給我的。

在返回A市的高鐵列車上,在人丁稀少的一等座車廂里,你好不容易睡著了。你做了個夢,夢見你在安丁父親過生日的當天,給她買了整整一三輪車的西瓜。在她家小區(qū)院子里,安丁坐在一大堆西瓜旁邊,掩面哭泣。而你,已不知去向。

你能確定這列高鐵是今天下午返回A市,還是昨天上下午剛剛往B市出發(fā)?誰都不能。

作者簡介:賈新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哈爾濱鐵路局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院第23期高研班學員。在《中國鐵路文藝》《北京文學》《山花》《北方文學》《小說林》《章回小說》《微型小說月報》等發(fā)表小說、散文50余萬字。著有雜文集《不會說話》,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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