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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兒

2019-09-17 07:04李洪奎
小說林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珍珍老師

1

那氣味兒侵?jǐn)_玉任已經(jīng)好幾天了。玉任不知道那氣味兒的出處,但她清楚地記得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侵入她騷擾她的。

那是上周五晚上,明姬拽她參加了三男三女的一個派對,喝酒唱歌,半夜才回到家洗臉卸妝上床。當(dāng)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一股淡淡的怪怪的氣味兒襲上來,罩住她,搖醒她。她想可能是從派對上沾上衣物而帶回來的什么氣味兒吧,于是起身拿起剛剛脫下來的衣服嗅了嗅。她先是聞到了刺鼻的煙味兒,然后是混雜了酒菜和脂粉以及汗酸的一股氣味兒。她很難想象自己一晚上竟然泡在這種有些惡心的氣味兒里卻渾然不覺。她捂著鼻子把衣服拿到陽臺晾衣架上掛了起來并打開了窗戶,又把廚房和陽臺之間的門關(guān)嚴(yán),這才回到臥室重新鉆進了被窩。然而沒過一會兒,那個氣味兒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圍住她,撫摸她。她像趕走蒼蠅蚊子一樣不勝其煩地?fù)]了揮手,那氣味兒卻揮之不去。是不是身上沾上了什么氣味兒?她鼻子緊貼著光裸的肩頭和胳膊嗅了嗅,卻聞不到什么異味兒。難道侵入到內(nèi)衣內(nèi)褲上了么?她爬起來跑到衛(wèi)生間,迅速除掉內(nèi)衣內(nèi)褲泡在盆里,光著身子回到床上。然而還是不行,那氣味兒依然摩挲她,侵?jǐn)_她。哪來的呢?她把被子拽上來嗅了嗅,她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體味兒。難道是前夫……的?她又嗅了嗅,仔細辨別,不是他的,是她自己的體香。玉任不禁啞然失笑了。她想起離異那天,就把他沒帶走的衣物,還有跟他蓋過的被子什么的,全都翻出來扔給了小區(qū)門口收廢品的南方人,怎么會留下他的什么氣味兒??墒牵@氣味兒里似乎夾雜著那么一點兒男人的味道……難道自己沾上了派對上那三個男人的什么氣味兒么?即便如此,我現(xiàn)在都脫光了,哪來的呢?

頭發(fā)!她幾乎叫了起來。是頭發(fā),沒錯,肯定是滲透到自己頭發(fā)里的氣味兒!

她連忙跑進衛(wèi)生間,一把打開了淋浴頭,痛痛快快地沖洗了起來。今晚她有點兒喝多了,回家后只想立刻躺下睡覺,就省去了沖澡這嘛事兒,結(jié)果倒耽誤睡覺了。她往手心里倒了滿滿一把香波,弄了滿頭泡沫,洗得非常仔細。她還往身上抹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浴液,把角角落落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拿出新的毛巾和浴巾擦干,這才回到床上。

然而,當(dāng)她幾近入睡時,那氣味兒又如水一樣悄悄地漫上她的身子,輕柔地推搡她,嬉戲她。她困的要命,睜不開眼睛,可是腦子卻時而迷離時而清醒。那氣味兒也時淡時濃,如霧如風(fēng),絲絲縷縷,似乎要向她傾述什么……唉唉,你是誰……的?你從哪里來?你要怎樣?她喃喃著,好像正在面對一個有模有樣的什么人。

2

明姬的孕嬰店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玉任剛推開門,就響起悅耳的音樂聲,明姬從門后收款臺應(yīng)聲而出,歡快地叫道:歡迎光臨!

你行??!玉任摟住明姬嬌小玲瓏的肩頭說道。明姬輕輕推開她,亮晶晶的細眼上下打量了一下高挑豐滿的玉任,說你也不錯啊,容光煥發(fā)!

還容光煥發(fā)呢,人家都好幾天沒睡好覺了。玉任說道。

怎么,失眠了?明姬盯著玉任說,怪不得剛才我看你一眼就覺得跟前幾天見你的時候不一樣,原來你失眠變瘦了??!

可不唄,正經(jīng)掉了好幾斤呢,唉……玉任輕聲嘆息道。

明姬卻說你唉聲嘆氣什么呀,你變瘦一點兒更漂亮,偷著樂吧你??墒?,明姬又說,你一個大咧咧的怎么會失眠了呢?該不會是戀上誰了吧?

去你的,玉任推了她一把,誰像你啊,見一個愛一個……說著咯咯笑了起來。

明姬也笑了,那是你姐我的能耐啊,哪像你下巴總是抬得高高的,轉(zhuǎn)過身卻要黯然神傷還失眠嘆氣,呵呵。

哎呀,你這個伶牙俐齒……我才說半句你就還我十句,哼!玉任假裝生氣道。

哎哎,玉任你可不能真生氣哈,你從小就是這樣,明知道斗不過我的嘴,還總要挑我,嘻嘻。明姬笑著挽起了玉任的胳膊,玉任也笑著抬起另一只手戳了一下明姬光潔的額頭,倆人就這樣走到店鋪里屋,那里擺著一張小沙發(fā)和茶幾。

玉任剛一落座,明姬就問她喝什么,說來一杯韓國柚子茶?玉任說給我來一杯咖啡吧,讓我提提神兒。明姬就給她沖了一杯韓國Maxim咖啡,給自己倒了一杯柚子茶。

說真的,明姬抿了一口茶問道,你真的失眠了么?好像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還失眠呢。

騙你干什么,是真的,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玉任說。

真的?看來挺嚴(yán)重啊……發(fā)生什么事了?明姬關(guān)切地問道。

能發(fā)生什么事……就是,就是……玉任吞吞吐吐,欲說還休。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失眠有些匪夷所思,別人聽了更會覺得可笑之極。

什么事兒啊,好像讓你難以啟齒……口未開臉先紅了,嘻嘻。明姬忍不住嬉笑道。

也沒啥……就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玉任只好和盤托出那氣味兒的事情。

你是說……是從派對上回來那天半夜才開始的?明姬問。

是啊,就從那天晚上開始,只要我上床睡覺,那氣味就來干擾,弄得我心煩意亂,睡不成覺。玉任答道。

那不是干擾,而是騷擾!明姬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什么騷擾,有什么不同嗎?玉任問。

當(dāng)然不同,因為那不是一般的氣味……那是男人的氣味兒。明姬說。

你說得這么肯定,玉任說,那你說說那氣味兒是從哪里來的呢?

是從你這里——明姬點了點玉任的腦門兒,還有這兒——她又指了一下玉任的胸口,再有呢就是——她猛地戳住玉任的下身,就是這兒!

討厭!玉任急忙推開明姬的手,羞紅了臉。

你沒必要害羞,嘻嘻,我說得沒錯,明姬說,是你想男人了,那氣味兒其實就是從你身上發(fā)出來的。不信你試試,等你不想男人的時候,那氣味兒自然就會消失的。

你胡說,我從來都不想什么臭男人呢,玉任說,我可不像你。

你也許真的沒想男人,可是……明姬說,你的身體在想??!

你——玉任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樣回?fù)裘骷?,臉上有些難堪。明姬見狀急忙摟住玉任的肩頭說,好了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談點別的。說著給她另倒了一杯柚子茶。

玉任喝了一口柚子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還是明姬先開口打破這短暫的尷尬,說,女人想男人是天經(jīng)地義,想是正常不想倒是不正常,嘻嘻。

我好久沒想臭男人了,玉任辯解似的說,真的沒想。

那是你的身體暫時進入了休眠期,明姬說,而在那天派對上,終于被人驚醒了。

呵,你好像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身體似的,玉任說。

那當(dāng)然,這叫旁觀者清,明姬不無得意地說。說完她緊盯著玉任看了一眼,又說,依我看你說的那氣味兒也肯定跟那天的派對有關(guān),準(zhǔn)確地說是跟派對上某個男人有關(guān),是那個男人咔嚓一下……她說著在玉任的腰眼做出了手拿鑰匙一擰的動作……就這樣開啟了你關(guān)閉好久的身體。明姬說完咯咯笑了起來。

玉任也被她逗樂了,她笑著對明姬說,說得像真的似的,不過我實話告訴你吧,在那天的三個男人里頭沒一個讓我動心的,真的!

你沒動心可是你的身體卻蠢蠢欲動,躍躍欲試了唄,呵呵。明姬一臉壞笑。

身體身體,你就知道身體,玉任也笑道,難道身體還能不受控制自行其是嗎?

有時候是這樣的,尤其是像你這樣久已關(guān)閉,久已不用的時候,它就要伺機反抗啦!

所以它就放出莫名其妙的氣味兒來熏我,煩我,是這樣嗎?玉任問道。

那不是煩你,是來提醒你,讓你按圖索驥去找驚醒它自己的那個……男人的。

按圖索驥?

對啊,不信你試著去尋找和比對看看,肯定和這幾天你身上的那氣味兒相吻合的!

相吻合?那又能怎么樣?玉任不以為然。

怎么樣?再往下……還用得著我教你嗎?你的身體你做主啊,都三十好幾的的人了你還裝什么純潔?嘻嘻。明姬笑著不無惡意地擠了一下眼睛。

盡管是嘻嘻哈哈說出的話,玉任聽著很不舒服,她在心里罵明姬,你以為是個女人都跟你一樣隨意發(fā)情嗎?但她卻裝出傻呵呵的樣子說,我真的不知道相吻合了還能怎樣,反正我是再不會對哪個臭男人動心的。

就怕由不得你不動心,明姬說,就算你不動心吧,最起碼能讓你從那氣味兒里解脫出來??!

解脫?玉任有些迷惑。她真的不明白即便找到所謂吻合那氣味兒的人了,又讓她何以解脫。

這你就不懂了吧?不過……明姬湊近她的耳邊神秘地說,這種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自己先去尋找和比對看看,到時候你就自然明白怎么解脫了,嘻嘻。

去你的——玉任推開明姬站了起來,我才不去呢!

3

那氣味兒依然夜夜來襲擾玉任,讓她煩悶之極。這天臨睡之前,她靈機一動,往身上噴了法國香水,在被子和床的周圍也噴灑了好幾遍。臥室里立刻充滿了濃烈的香水味。

這一下看你還來不來騷擾我!玉任關(guān)燈躺下來,沖著暗黑的天花板齜牙咧嘴,裝出惡狠狠的樣子,仿佛那氣味兒就藏在那里。

玉任覺得自己終于睡著了,她聽見自己輕輕地打起了呼嚕。好久沒這樣香甜地入睡了,這感覺真好!玉任對夢鄉(xiāng)里的自己說道。是啊,這幾天你好辛苦,玉任!夢鄉(xiāng)里的那個女人忽然開口說道。玉任覺得奇怪,你叫我玉任,難道你不是?不是,我不是玉任,女人說著湊過來臉。女人的臉光鮮粉嫩,很像玉任上大學(xué)時的模樣。 那你是誰?叫什么名字?玉任問道。我沒有名字,我不過是一個身體而已!女人說著忽而翩翩起舞。玉任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光著身子,那身材,讓玉任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驚嘆:你的身材真好!那又怎么樣?女人說,不如送給你吧!女人說著猛地張開雙臂抱住了玉任。玉任冷不防也抱住了女人,不料一股濃烈的狐臭味撲鼻而來,嗆得她頓時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就這樣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玉任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張開雙臂,而懷里空空如也,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她想起剛才夢里女人身上的狐臭味兒,便側(cè)臉嗅了嗅自己的腋窩。并沒有聞到什么狐臭味,卻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就是這幾天一直騷擾她的氣味兒。

啊,原來是從這兒發(fā)出來的!

玉任一骨碌爬起來跑到衛(wèi)生間,翻出刮毛刀片,把一層黝黑的腋毛刮掉,抹上香皂重重地搓洗干凈。隨后望了望鏡子里顯得疲憊不堪的一張臉,笑了笑,舒了一口氣,腳步輕快地回到床上。

玉任想這回真的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然而,僅僅過了幾分鐘,那氣味兒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來,溫柔地?fù)碜×怂?。玉任覺得此刻它不再是什么氣味兒,仿佛一條輕輕柔柔的小溪水,在她的身上蹦蹦跳跳,發(fā)出悅耳的聲音。

啊啊,我的身體竟能彈奏出這般美妙的天籟之音!

玉任神思恍惚,有些興奮,身體隨之燥熱起來。而剛才還在身上流淌蹦跳的小溪水忽而變成游走的火舌,到處點燃她的身體。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騰騰燃燒起來,而她的一雙手似乎要撲滅這一團團火,不由自主地在身上疾步行走,無奈一雙纖手不過是杯水車薪,她的身體快要燒焦了……

玉任猛地坐了起來,她似乎聞到了一股焦煳味兒。她啪的一下打開床頭燈,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身體,然而她的身上完好無損。又看了看腋窩,那里光光的有些發(fā)紅,湊近去嗅了嗅,卻只聞到了淡淡的香皂味兒。抬頭翕動鼻子,在床頭使勁兒嗅了嗅,但剛才那如水一般似乎能摸得著抓得到的濃烈氣味兒也無影無蹤。她呆坐了一會兒,然后背著燈光側(cè)身躺了下來。她不習(xí)慣開著燈睡覺,但沒法子,總比讓那氣味兒折騰強吧。但還是不行,當(dāng)她快要入睡時,那氣味兒重又回到她的身上。不,不是回到了身上,也許是真的如明姬所說,就是從她自己的身上發(fā)出來的。玉任重又坐起來,掀開了身上的被子,低頭看了看自己依然挺實的雙乳和平坦柔軟的腹部,目光便停留在腹部下面的三角地帶上。

玉任下床來到衛(wèi)生間,找出一把小剪刀和剛才用過的刮毛刀片,然而,當(dāng)真要下手時,又躊躇起來。她想即便這兒就是那氣味兒的源頭,但是跟這一叢茅草又有何干?真兇應(yīng)該藏在草叢下面吧!可是……它為什么,又憑什么,這般沒完沒了地來折磨我呢?它到底要把我怎么樣?

她扔了剪刀回到床上,但不敢躺下了。逃也似的來到客廳,打開了電視,歪在沙發(fā)上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不知什么時候,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4

這一覺玉任睡到上午十點多鐘才醒了過來。幸好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但她想起上午十一點還要去女兒的學(xué)校參加家長會,于是急忙起來洗漱,喝一杯牛奶吃兩片面包后,趕往女兒寄宿的朝鮮族第一中學(xué)。

初二(3)班教室在三樓,女兒珍珍在樓梯口等她,見到她便撲過來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珍珍的個頭已經(jīng)跟玉任一樣高,在班級屬于高個子。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玉任,說,媽媽你減肥了?玉任卻拍了一下女兒緊繃繃的屁股蛋兒,回答說該減肥的是你,我還減什么肥?母女倆就這樣往教室走呢,走廊里有一個正在打電話的中年男子見到玉任愣了一下,隨即笑著向她點點頭。玉任也愣了,她沒想到在這兒遇見樸教授,他是那天派對上的三男之一。

他誰?。空湔湓谟袢蔚亩厗?,挺帥的嘛!玉任輕輕推了一下女兒的臉蛋,也跟她耳語道,看你眼光,這還叫帥?說著不知為什么臉紅了起來。

那你臉紅什么???珍珍笑嘻嘻地問。我精神煥發(fā),不行嗎?玉任答道,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玉任走進教室,在最后一排找個地方剛坐下來,樸教授也進教室在玉任的旁邊坐下了。

以前家長會怎么沒見過你???玉任先跟他說話。

哦,以前都是孩子媽媽來參加,我這是第一次,沒想到遇見你了,呵呵。樸教授笑著,又說剛才是你姑娘吧?跟你一樣漂亮,個兒也那么高。

玉任有些不好意思,她回答說,光知道長個兒,還不懂事……你家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兒子,只知道玩,不思進取……呵呵。

倆人正聊著,班主任柳老師進來,先把期中考試排行單發(fā)了下來。玉任急忙尋找珍珍的名字,排第8名,比上學(xué)期掉了3個名次。

這孩子怎么搞的……唉!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樸教授側(cè)過臉說,不錯啊,甩我兒子整整二十位呢。玉任看了第二十八名,果然姓樸,叫樸永旭。

教授家的孩子……玉任有些不相信似的說道。樸教授卻說這小子這次進步了,我高興著呢。是嗎?那好啊……可我的女兒退步了。玉任有些黯然。那也不過落后了幾位而已吧,是不是?是的。那你還愁什么啊,只要不是掉得太多,就不要放在心上,何況還排在前十名,你姑娘優(yōu)秀??!

這時柳老師開始講話,她先介紹學(xué)生們的學(xué)習(xí)情況并點了一些進步比較明顯的學(xué)生的名,然后著重談孩子們的早戀問題。據(jù)她講班級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幾對并有蔓延之勢,這些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開始下滑。柳老師說只要家里條件允許,就盡量不要讓孩子們在學(xué)校住宿。玉任覺得老師講的好像都是珍珍的事,家長會結(jié)束后想跟老師好好交流一下。但柳老師已經(jīng)被前幾排家長們團團圍住了,她只好重新坐下來。

怎么又坐下了?樸教授問,他已經(jīng)站起來準(zhǔn)備要走。我想跟老師談一談。玉任回答說。那我陪你再坐一會兒?別的啦,謝謝,你走吧。玉任急忙擺手。

就在這時,珍珍在門口探了一下頭,見玉任還坐著跟人說話就又不見了。樸教授也沒走,重又坐下來跟她說話。但玉任有些神不守舍,只是嗯啊應(yīng)答著,也不知樸教授在說些什么。后來干脆也圍到老師跟前,終于可以和老師交流了。老師卻說還沒有發(fā)現(xiàn)珍珍跟哪個男生交往特別密切,學(xué)習(xí)也很用功,只是這次考試沒考好而已,讓她不用擔(dān)心。老師說完收拾教桌上的東西,玉任這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除了老師就剩下自己和樸教授了,于是倆人走出了教室。

珍珍還在門口等著,玉任見狀就讓樸教授先走,他一走,珍珍便一手摟住玉任的肩膀用手指了一下樸教授的背影,笑嘻嘻地說,挺般配的嘛!

玉任瞪了一眼珍珍說,死丫頭,你胡說什么呢!

哎呀媽咪,你瞪什么眼??!我看你們倆從進教室開始就一直竊竊私語,很親密的嘛……嘻嘻。珍珍依然笑著說,但語氣卻充滿揶揄的味道。

你想說什么?

沒想說什么,只是好奇你跟他是怎么認(rèn)識的?樸永旭說他爸是頭一次來參加家長會呢!

這你都打聽到了,玉任說,就在上周你明姬阿姨請客時認(rèn)識的,有什么問題嗎?

現(xiàn)在也許還沒什么事,珍珍說,但不能保證以后不會有事。

你就這么不放心你媽?玉任說,那正好,從下周起你就別住校,天天起大早擠公交車上學(xué)吧,累就累點兒,也好天天監(jiān)督我!

哎呀我的媽咪,珍珍說,女兒哪敢監(jiān)督媽咪啊,可是我確實有點不放心,因為我的媽咪太過單純,我怕我的媽咪受到傷害!

聽了女兒很認(rèn)真的一番話,玉任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好啊,珍珍,玉任說,我的女兒長大了知道要保護媽媽了,讓媽媽好感動??墒恰袢谓又终f,像今天樸永旭他爸這樣的大學(xué)教授,你說還要防備嗎?

那當(dāng)然啦,珍珍說,別看他文質(zhì)彬彬的,我敢肯定他跟他那個臭兒子一樣鬼得很,滿肚子壞主意!

玉任再一次笑出了聲。樸永旭那么壞嗎?她問。

壞不壞我不太知道,珍珍說,就是心眼多。你不知道,他可能指使人了,自己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他就在背后鼓搗別人去做,鬼得很。

你能看出人家使鬼,也不簡單啊,呵呵。玉任笑道。

那是,你姑娘我是誰??!嘻嘻。珍珍很得意地笑道。可是呢,珍珍又說,我媽咪就不同了,我想媽咪肯定不是樸教授的對手,教授把你賣了你都不會知道的!

你覺得你媽媽就那么弱智?玉任依然笑著問道。 難道媽咪自認(rèn)為不是?珍珍反問道,并向玉任吐了吐舌頭。你這死丫頭!玉任剛舉起拳頭,珍珍就笑著跑開了。母女倆就這樣笑鬧著走出了校門。

媽咪請我吃好吃的吧,珍珍在校門口停下說道。憑什么?玉任故意板臉問,你期中考試都退步了,還要我獎勵你不成?哎呀媽咪,珍珍撒嬌似的搖了一下玉任的胳膊說,在我們班能堅守前十名就很了不起了,你不知道我們班的前十名基本上就是全學(xué)年前十名呢!

好好,就依你這一次,玉任說,你想吃什么?學(xué)校后街有個韓餐店真味居,珍珍說,聽說那兒的魷魚米腸做得特好,咱們?nèi)ツ莾喊伞?/p>

于是母女倆沿著校園圍墻繞了大半圈來到真味居,剛一進門就看見樸教授父子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樸教授見到她倆就招手示意那兒有空位子。 珍珍見狀,伏在玉任的耳邊說,真是緣分哪!玉任的臉頰頓然緋紅起來。

5

晚飯玉任做了珍珍愛吃的糖醋排骨,又拌了兩個朝鮮涼菜,珍珍直說好吃。吃完飯看了一會兒電視,珍珍便說困,就到自己的房間睡覺了。玉任也困得很,卻不敢上床睡覺,直到十一點多困得實在睜不開眼睛了,才上床躺下。

奇怪得很,玉任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了,但這幾天一直侵?jǐn)_她的那氣味兒卻沒出現(xiàn)。

怎么回事?今晚不來了?怎么說不來就不來了呢?不來好啊……謝天謝地……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玉任喃喃自語著,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睡著了。可是,不知為什么,神志一直游移在似睡非睡之間,一會兒迷蒙,一會兒清醒。后來她覺得自己正在滑入無可名狀的混沌之中,無所依傍,無著無落?;秀遍g,忽然覺得自己的身上長滿了浮萍,在無盡的水流中漂漂蕩蕩……這樣也好,即使就這樣漂蕩一輩子,也是在水中呢,總比在渾渾噩噩的混沌世界里無盡地游蕩好……

可我的身子真的長出了浮萍?玉任猶疑起來,在黑暗中伸出雙手撫摸自己。然而,摸過來摸過去,渾身干爽得沒一點兒水分。沒有水哪來的浮萍?玉任想。這么說我身上并沒有長出什么浮萍……可是剛才,明明感覺到身上長滿了浮萍,在水中漂蕩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玉任在迷離中清醒了過來,摸索著打開床頭燈,坐了起來。她掀開被子,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想起剛才似夢非夢的幻境,覺得匪夷所思。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差點兒把身上一叢茅草剪除掉,便又啞然失笑。即便真的剪除甚而搗毀了又能怎么樣?也許,玉任又想,我的身上真的出現(xiàn)了什么異常,可是這僅僅是身體的問題么?

玉任重又躺下來。既然那氣味兒不再出現(xiàn),說明所謂異常也已消失,自己大可不必疑神疑鬼,小題大做了。她閉上眼睛,嘴上說睡吧睡吧,然而腦子卻似乎越來越清醒,怎么也睡不著了。就在這時,玉任仿佛又聞到了那氣味兒,精神為之一振,似乎自己一直在等待它的出現(xiàn)。她急忙翕動鼻子嗅了嗅,但什么也沒聞到。她又仔細辨別了一下,確定空氣中根本沒有什么異味兒存在。

這又是怎么回事?玉任想,難道那氣味兒隱藏在什么地方了嗎?它能隱藏在哪兒呢?或許……玉任又想,它會不會藏進我的意識當(dāng)中了呢?要不然……它本來就是作為我的無意識的產(chǎn)物而伺機現(xiàn)身,要向我傳達什么信息吧!如果是這樣,請你現(xiàn)在就現(xiàn)身吧……玉任喃喃自語道。她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真的非常渴望那氣味兒,渴望那氣味兒如水一般的撫摸,渴望在那撫慰中酣然入睡。

然而,那氣味兒不再出現(xiàn),玉任也無法入睡。她覺得真是不可思議,自己何以期待如此虛幻的存在,何以陷進這虛幻的期待中難以自拔?那氣味兒,當(dāng)它來侵?jǐn)_自己時,她至少還能抗拒它,而當(dāng)自己又渴望它出現(xiàn)時,卻又無從尋求,似乎更加束手無策了。然而越是這樣,她越想著那存在,以至于想象此刻如果能聞到那氣味兒自己就會即刻入睡。

于是她開始仔細回憶和回味那氣味兒,從它第一次出現(xiàn)到昨夜如火舌一般點燃自己的身體。也許……它真的跟那天的派對有關(guān)?她很自然地想起樸教授,想起今天在家長會上的交談以及在真味居吃飯時的情景。珍珍起初顯得有些害羞,后來就跟樸教授父子倆有說有笑的,自己反倒拘束起來。但她心里覺得很溫暖,同時不無內(nèi)疚,她想女兒其實很渴望父愛的吧!

樸教授身上會不會發(fā)出那氣味兒?玉任忽然想道。可是今天挨著他坐并沒有聞到啊……也許,只有挨得很近或者有更親密的接觸時,才能夠聞得到吧……誰知道呢……玉任想,繼而不由想入非非起來。

玉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早晨起來,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眼圈兒都黑了。

6

明姬來電話,問玉任晚上能不能去參加一個派對。都有誰?。坑袢螁柕?。還是上次那幾個人,明姬答道。噢,是嗎……玉任想去又不想去,便猶豫起來。

對了,明姬忽然想起來問玉任,上次你說的那氣味兒后來怎么樣了?

哦……早就沒事兒了,玉任答道。那氣味兒沒了是不假,可是沒了比有還折磨人呢!玉任在心里說。

那你還猶豫什么?明姬說,今天是樸教授張羅的。

當(dāng)玉任跟著明姬到薩拉伯爾韓國料理仁川廳時,樸教授、尹處長和金老板以及一個她們不認(rèn)識的女人已在包房,女人挨著金老板坐著。明姬先過去在尹處長的旁邊坐下,玉任便坐在樸教授的旁邊了。照例先喝白酒再喝啤酒,男士先敬女士后敬,酒桌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玉任開始時借口身體不適喝得很少,后來經(jīng)不住勸也喝了不少,到歌廳后喝得跟明姬他們一樣多了。

樸教授又請玉任跳舞,今晚她成了樸教授的專任舞伴了。金處長開始唱朝鮮老歌“荒城舊址”,深沉的歌聲隨著緩緩的慢三旋律在歌廳回蕩。玉任忽然覺得一股悲涼的心緒如浪濤一樣翻涌而來,一浪高過一浪,自己猶如一葉扁舟,就要被吞沒……她想她的手應(yīng)該抓住什么,緊緊地抓住,不然她真的被風(fēng)浪席卷而去,不知拋向哪里了。 然而自己又能抓住什么呢?自己的右手現(xiàn)在正被樸教授輕輕地握著,她都忘了這是今晚第幾次被他握著了,可是自己能不能就此抓住他的手,從此跟他同舟共濟?玉任有些神思恍惚,身體不知不覺靠了過去。樸教授的身體似乎僵直了一下,但很快抱緊了玉任,而當(dāng)玉任猛然醒悟過來想要掙脫時,已經(jīng)來不及掙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被他擁進懷里……

玉任索性伏在他的肩上,隨著歌聲舒緩地舞動。玉任覺得歌聲不再深沉低徊,自己也不再滿懷悲涼,一葉扁舟似乎正在駛?cè)腼L(fēng)平浪靜的港灣…… 玉任的頭慢慢地幾乎埋進樸教授的脖頸里,于是她聞到了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兒。這香水味兒讓她猛然想起了這些天來一直困擾自己的那氣味兒。我怎么忘了這碼事了呢?玉任想著,翕動鼻子嗅了嗅,她便聞到了混雜在香水味兒里的一股男人的汗酸味兒,卻沒有聞到她想聞到的那氣味兒。

哦,在他的身上根本聞不到那氣味兒!玉任感到有些失望,但隨即又釋然了。這么說那氣味兒跟別人無關(guān),真的就是從自己身上發(fā)出過,然后又消失的吧。既然如此,哪里還有什么蹤跡可尋?

樂曲結(jié)束,大家回到座位上,又舉起了酒杯。玉任喝了一口啤酒,下意識地翕動鼻子左右嗅了嗅,這時她聞到了一股污濁之氣,那是摻雜了煙酒的氣味兒和地下包房的潮濕氣以及其他來源不明氣味兒的混合體。她感到很驚訝,怎么才聞到這氣味兒?她已經(jīng)在包房待了一個多小時了??!她想了想,也許是自己的身上已吸足了這些氣味兒,早已經(jīng)氣味相投,那么自己當(dāng)然就分辨不出污濁不污濁了。

真可怕!

玉任一口喝掉杯里剩下的啤酒,又自己連著倒兩杯喝干了,仿佛這樣就能夠沖刷掉滲透到自己身上的那污濁之氣。

很晚才回家,玉任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沖澡。其實去參加派對之前,她已經(jīng)洗過澡了,但還是用去了大把的浴液和洗發(fā)香波上上下下仔細地沖洗起來。沖完澡上床躺下后,玉任滿以為可以輕松地入睡了,但還是不行,她總感覺自己的身上似乎散發(fā)著難言的污濁之氣,可是仔細聞起來,卻聞不到什么異味兒。然而,那種感覺卻揮之不去,似乎伸手就能摸得到那污濁之氣。

我是不是得什么病了?玉任忽然想道。如果真的得了什么病,那么是身體的還是精神的?如果是身體的,那么身體的哪個地方該糜爛了才會發(fā)出什么氣味兒的吧,但糜爛的那個地方會痛的啊,怎么卻感覺不到哪里的疼痛呢? 是精神的?精神不正常了么?玉任搖了搖頭。可是精神又為何物?她依然追問自己,所謂精神,并不單單是指人的神經(jīng)而言吧,也應(yīng)該指稱人的靈魂什么的吧?她繼續(xù)追問著。

玉任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定睛望向黑暗的深處,仿佛那里藏著什么人,會給她指點這些沒頭沒腦的問題,指給她這無中生有的氣味兒到底出自哪里。

于是玉任就又想到了這些天來侵?jǐn)_她的那氣味兒,她覺得這時候如果出現(xiàn)那氣味兒,也許能夠驅(qū)趕這無中生有的氣味兒,并讓她沉浸在那氣味兒當(dāng)中,她可以馬上就能夠睡著。她就這樣想著,無望地渴求著,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7

玉任坐上了從老家縣城開往高麗砬子的客車。好久沒有回高麗砬子了!玉任有些興奮,但一想到即使回去了也沒有特別想見的人,心里又黯然起來。她知道如今的高麗砬子只剩下并不太多的老人們,村里很難見到青壯年。她自己的父母都已經(jīng)過世,兄弟姐妹還有一些沾親帶故的也都去了國外或沿海城市。然而,今早醒來她特別想回去看看,于是去醫(yī)院見過舅舅后就趕到公路客運站了。

也許……高麗砬子有什么在等著我吧,就像這次回到縣城不期然遇見孟老師一樣。想到孟老師,她的胸口便隱隱作痛。

玉任是前天下午接到舅媽的電話后,匆匆忙忙回到老家縣城的。舅媽說我知道你工作挺忙的過不來,可是你老舅躺在床上嗚哩嗚嚕地整天念叨你,就給你打個電話告訴一聲吧。玉任撂下電話就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從單位直接去長途客運站,坐上了最后一班去往老家縣城的大巴。上車后玉任就開始犯困,當(dāng)她迷迷糊糊快睡著時,一股難聞的氣味兒又把她弄醒,她半睜眼睛脧尋,原來是離她不遠的座位上有人在大吃大嚼香腸之類熟食。車上開著空調(diào),車窗都關(guān)著,一股腐臭味兒便在車廂內(nèi)肆無忌憚地散開來。而玉任又困得睜不開眼睛,只好捂住鼻子挪到車廂后面的空座上,不久就歪著腦袋睡著了,這一覺睡到終點。玉任最后一個從車上下來,車下有個胖女人在專門等她似的走上前來跟她說話:你是不是崔玉任?玉任回答說是,但一時想不起來這女人是誰。

我是蔣春娥??!女人說道。玉任這才想起高中時身上總有一股大蔥味兒的瘦瘦的女孩兒。蔣春娥!你怎么……胖成這樣子?玉任說著,不由笑了起來。

春娥也呵呵笑了,她說傻吃傻喝再傻睡,還能不胖?說完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玉任,又說,我看你也挺能睡的,睡了一道兒,你怎么還這么苗條???

你也坐這趟車來的?玉任驚訝道。

我是最后一個上的車,春娥說,一上車就認(rèn)出你了,可你一直在閉著眼睛睡覺。你好久沒回來了吧?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吧。春娥說著把她領(lǐng)到道旁停著的皮卡車上,說這車是她家做買賣拉貨用車,坐起來蠻舒服的。玉任跟著春娥坐進后排座上,便立刻聞到了一股香腸味兒。

長途汽車上大吃香腸的就是你吧?玉任笑著問道。對啊,那會兒你就看見我了么?那你怎么不跟我說話?春娥嗔怪道。我只聞到了香腸味兒并沒有看清你人,玉任說,不過當(dāng)時那味兒好熏人?。?/p>

你現(xiàn)在還能聞得到么?春娥湊近她問道。有點兒,玉任笑著答道。你的鼻子還是那么尖,呵呵。春娥笑道。還是那么尖?玉任重復(fù)道,難道我上高中時也這樣么?她問春娥。你忘了?春娥說,那時我只要吃了一口大蔥,無論怎么刷牙嚼口香糖,你都說我身上有大蔥味兒,那時我就說你的鼻子勝過狗鼻子,哈哈。

是嗎?我真的忘了,玉任說,而且離開老家這么多年,鼻子也從來沒這樣過,就是最近開始有點兒敏感???,敏感就敏感唄,春娥說,碰到身上有味兒的你就捂住自己的鼻子躲得遠遠的,呵呵。如果是從自己身上發(fā)出來的味兒,那該怎么辦?玉任問。自個兒身上發(fā)出來的味兒?那自個兒是聞不到的啊!春娥說,就像我喜歡吃大蔥卻從來聞不到自己身上的大蔥味兒一樣??梢彩恰袢稳粲兴???墒牵绻亲约赫婺苈劦玫侥??她問。那不可能啊,春娥說,除非身上弄得很臭很臭的,呵呵。

那天春娥把她送到縣醫(yī)院后,記下了她的手機號,她說她要張羅一下小范圍的同學(xué)聚會,要玉任務(wù)必參加。老舅的病情沒有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只是因為中風(fēng)后遺癥說話不太利索,仔細聽才能聽出個大概意思。老舅說自己好差不多了,慢慢兒養(yǎng)就可以,他讓玉任趕緊回去上班。她也想第二天就回去,可是春娥到醫(yī)院來找她,把她拽到一家飯店,還沒到中午那里就已經(jīng)聚了十來個高中同學(xué)。她沒想到孟老師也來了,見到玉任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讓她坐自己旁邊。有個男同學(xué)就起哄說,不能因為是老師就獨占花魁啊。不料孟老師指著那個男同學(xué),說楊曉東你上學(xué)時就不好好學(xué)習(xí),到現(xiàn)在連話都不會說。楊曉東紅著臉站起來,說誰讓我是您孟局孟老師的學(xué)生呢,我自罰一杯還不行嗎?說著自己倒上二兩半一杯的白酒一口干了。一桌的男女同學(xué)立即齊聲叫好,開始推杯換盞,喝得昏天暗地。坐在玉任右手邊的春娥說,孟老師現(xiàn)在是縣里某局的一把局長,可是脾氣還是那么好,今天不知怎么了發(fā)這么大的脾氣。酒喝到下午兩點多時,孟老師說中午就喝到這兒都到賓館休息吧,也可以打打麻將,晚上接著喝,我請。

到了賓館,玉任獨自一人被安排在一間豪華客房里。玉任沖了個澡,拉上厚厚的窗簾,在寬大舒適的大床上躺了下來。她也喝了不少酒,白酒啤酒摻著喝的,頭有些昏沉沉的,很想睡一覺,可就是睡不著。一閉上眼睛,酒桌上的情景歷歷在目。她還想起了自己在高麗砬子讀完朝鮮族初中考進縣一中后,班主任孟老師對她特別關(guān)照。自己那時漢語還說得不太好,而孟老師在他的語文課上經(jīng)常點名讓她回答問題,還額外給她布置寫作文?,F(xiàn)在想起來孟老師也就比他們大個五六歲吧,后來才知道有幾個女同學(xué)還給他寫過情書呢。自己是不是也暗戀過孟老師呢?她知道自己也喜歡過孟老師,但也就是喜歡而已吧,似乎從來沒有過更多的什么企盼。她就這樣胡思亂想,迷迷糊糊似乎要睡著,門鈴響了起來。她趕緊起來開門,沒想到是孟老師。

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兒嗎?孟老師微笑著說。

玉任把孟老師請進房間。孟老師在沙發(fā)上坐定后,說這房間怎么這么黑?玉任說是我拉上窗簾了,便要拉開窗簾。別,就這樣吧,孟老師說,適應(yīng)了感覺很溫馨的!玉任把一杯茶放在孟老師面前的茶幾上,她自己則坐在床沿上。

這么多年,你過得還好吧?孟老師關(guān)切地問道。還好,老師您呢,也好吧?玉任也問道。唉,在這巴掌大地方官場上混,一個字,累!孟老師嘆氣道?;钤谶@個世上,大概沒有一個人是輕松的吧!玉任淡淡地說道。聽口氣你好像過得也累?孟老師詫異道,不應(yīng)該??!你給老師說說。玉任笑笑,說也沒什么,隨口說說而已的,請您別當(dāng)真。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兒女孩兒?孟老師問道。是女孩,上初二了。玉任答道。孩子都初二了?呵呵,孟老師笑道,老公呢?應(yīng)該很優(yōu)秀吧!老公?我……玉任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支吾其詞。怎么了?我,我……離婚了。玉任說完,突然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和傷心,強忍著怎么也沒忍住,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唉唉,怎么哭了呢?孟老師慌忙站了起來,然后也坐到床上,拉起了玉任的手??薨煽薨?,哭了能好受一些……孟老師說著,輕輕地攬住了玉任,而玉任伏在孟老師的肩上哭得更兇了??拗拗?,玉任似乎聞到了什么氣味兒,是那個先侵?jǐn)_她后來又讓她一直尋求不得的氣味兒嗎?好像是那氣味兒!她使勁聞著,神情有些恍惚起來。在恍惚中,她感覺孟老師的手開始在自己的身上摸索著游走。她猛地驚醒了,想推開他,可他卻把她摟緊了。就在這時,她又想到了那個氣味兒,她想盡管不可思議,那氣味兒的源頭也許就在他這兒吧。這么想著她就松開了緊緊捂住內(nèi)衣的手。而當(dāng)他俯下身要親吻她時,她卻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肉腐臭味兒,她不由皺著眉別過了頭,猛然站了起來。

8

車到高麗砬子時幾近中午。下車后玉任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隨便走進一家小賣部,主人卻不是村里人,也許是鄰村的漢族人吧。她買了一瓶白酒和幾罐飲料以及兩盒餅干拎著,慢慢走過村里的南北大街。走到村南頭,遇見了徐寡婦,老太太快八十歲了吧,腰桿還很直。這不是老崔家的三丫頭嗎,老太太認(rèn)出了玉任,是來給爹媽上墳???她問道。玉任回答說是啊,基哲媽媽您身體還這么硬朗??!你說什么?老太太把左耳沖著玉任喊道,基哲也要從天津回到高麗砬子,是真的嗎?玉任立刻笑得直不起腰來。老太太耳朵背了,在說著自己所盼望的事呢。老太太三十幾歲起就守寡,撫養(yǎng)了一男三女四個孩子,也算都出息了。聽說兒子基哲曾經(jīng)把她接到天津去住,不到半年她就自己回到村里,說還是住在村里自在舒服。

玉任經(jīng)老太太的點撥終于知道自己要去的目的地了。走過村南一段村路她便拐向東邊,再走過了兩邊是稻田地的田間小道,她就登上東山來到村民墓地。本應(yīng)該是清明掃墓中秋伐草,但這幾年兄弟姐妹都在外地沒能來,她突然覺得很愧疚。然而父母的墳并沒有荒蕪,可能是村里哪位好心人替他們掃過了。玉任在松木墓碑前擺上了酒和飲料還有餅干,啟開酒瓶繞著墳頭倒了一多半,然后再回到墓碑前向父母跪拜。拜完,她坐在草地上發(fā)了一會兒呆,便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在她的胸腔內(nèi)慢慢流動,她感覺胸口火辣辣的。她看了一下酒瓶,酒精度56度,天!她拆開了餅干盒,先向墳頭拋撒,自己也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她又打開了所有飲料,灑向墳頭周圍。

中午的陽光曬得她有些熱。她想起有一次在書上讀到橡秀里樹如何如何,卻不知道這“橡秀里”到底是什么樹,便去查朝鮮語詞典,不曾想所謂橡秀里樹就是在故鄉(xiāng)的東山上隨處可見的橡樹,她便啞然失笑。其實,叫橡樹如何,叫橡秀里又如何?然而,不管是從前還是如今,用朝鮮語叫一聲橡樹,就給人素樸堅韌的感覺,而喚一聲橡秀里,就好像有一股優(yōu)雅浪漫的氣息撲面而來。那么,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什么樹的我崔玉任,又該如何呢?不管是在故鄉(xiāng)還是在異鄉(xiāng),人們一直都叫她崔玉任,可是……小時候的那個鄉(xiāng)下小丫頭崔玉任和如今的崔玉任,有多少地方還一致? 玉任搖了搖頭。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這時,從橡樹“或橡秀里”樹林吹過來一股涼爽的風(fēng),風(fēng)里裹挾著沁人心脾的清香。玉任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濃綠的樹林,走向清風(fēng)和馨香的深處。而樹林越走越深,越深越遠,似乎沒有盡頭。走過了粗糙硬朗的橡樹林,便走進了樹干光滑的椴樹林,翻過了滿山亭亭玉立的白樺樹林山頭,只見一片密密實實的榛子樹叢一直鋪向綿綿的山腰。就這樣,也不知翻過了多少山頭,越過了多少溝壑,玉任的眼前猛地出現(xiàn)了數(shù)百米寬的開闊地,而開闊地一端斜斜地彎彎地延伸到遠遠的山腳。

這開闊地里有一條小溪,沿著溪水而上,就會走進沙參溝。

似乎耳邊有人向她這樣耳語道。她下意識地掉頭看了看,并沒有別人。一直引導(dǎo)她翻山越嶺的那一股清風(fēng)也不見了。然而,那清香還在,似乎要把她染得濃綠濃綠的那一片片綠蔭還在。也許是這一片濃綠在向她說話來著。或許是藏在記憶深處的兒時的自己在跟她說話。

玉任覺得自己的記憶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她依稀認(rèn)出自己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是什么位置了。當(dāng)她走到開闊地拐向東南方向的地方時,那兒便有很大一片柳樹叢,而樹叢下果然涓涓流淌著一條兩三米寬的小溪水。她蹲在水邊雙手掬起清冽的溪水喝了好幾口,而后往臉上連連潑上水。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浸濕了。她看了看周圍,斷定沒有人,就脫光了衣服,便要下水??墒撬齽偵斐鋈ヒ恢荒_即刻又退了回來,這山溪水太涼了。她只好用手掬起溪水往身上潑著洗,這樣洗著洗著,身子慢慢地清爽舒適起來。就在這時,又起風(fēng)了,吹過來時濃時淡的縷縷香氣。這香氣與當(dāng)初把她引向樹林里的那清香不同,這香氣里另有一股濃濃的馨香。

玉任套上衣服沿著溪水而上,走啊走,只見開闊地逐漸變窄,終于深入一處山溝。她又沿著山溝繼續(xù)往上走,爬到山腰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塊兒平整的空地,空地一邊林立著白樺樹,樹叢下面是高出地面半米多且足可容納十幾人圍坐的大巖石。她立刻爬上巖石四仰八叉躺了下來。

就是這塊兒大巖石。玉任想起了兒時跟著大人們來挖沙參,就在這里圍坐著野餐來著。她想起那時候把剛剛挖來的沙參撕成一條一條,用辣椒醬拌著吃的情景。拌沙參里自然要放帶來的醋精和蜂蜜,還要淋上麻油,看著油亮可口,吃起來酸甜清脆,可是最抓味道的還是沙參特有的濃郁氣味兒,再拌到大米飯里吃,別提有多香了…… 玉任想著,忍不住咂了咂嘴。她也確實餓了。

玉任跳下大巖石,尋向沙參溝。不用憑兒時的記憶,沙參特有的氣息就把她引了過去。還沒到沙參開花的時節(jié),看不到小小燈籠一樣的淡綠色沙參花,但她還是從草叢里找到了一棵沙參挖了下來,白白胖胖的,煞是可愛。她又挖了七八棵,用橡樹葉子包著,走到溝底一處泉水邊洗干凈,然后回到大巖石。她挑一棵最大的把皮剝?nèi)ズ笠Я艘豢冢烬X間即刻留下甜津津的味道里夾帶著的微苦香氣,再咬一口咀嚼,滿嘴便縈繞著說不出的濃郁清香了。她很快吃掉了一棵,然后再慢慢地吃第二棵。這時,綠樹林里又開始起風(fēng)了,綠風(fēng)把漂浮在沙參溝的清香也送過來了。不,不只是那清香,在這清香里還有著大森林送過來的氣息。玉任知道,在這綿綿無盡的綠樹林里,在那起起伏伏的山嶺深處,生長和棲息著無數(shù)的生靈,那些蓊郁的樹叢和繁茂的花草,那些自由飛翔的群鳥和奔突嚎叫的野獸們,無不散發(fā)著無比潔凈無比蓬勃的野性的氣息。

玉任不知不覺把挖來的沙參全部都吃掉了。當(dāng)她吃完最后一棵時,忽然感覺有些眩暈。她想是不是讓沙參和這森林的強烈氣息給弄醉了…… 這樣想著,她覺得眩暈感也越來越強烈,便索性在巖石上躺了下來。就在這時,玉任聞到了久違的那氣味兒。她不知道那氣味兒是來自這樹林里,還是從她自己飽食了沙參的身上發(fā)出來的。那氣味兒猶如源自這山溝流向開闊地的小溪水,好似在她的身上蹦跳著汩汩流淌…… 恍惚間,她又覺得那氣味猶如野獸們溫柔的舌苔,盡情地舔舐著自己每一寸肌膚……她不覺發(fā)出了輕輕的呻吟,隨之滑入沉沉的夢鄉(xiāng)。

在樹林里鼓蕩不已的清風(fēng),也時不時跑過來,撫弄一把鼾聲如雷的玉任,還若無其事地撩起了她的衣角。

作者簡介:李洪奎,男,朝鮮族,1960年出生于黑龍江省方正縣。出版有詩集《洋蔥的真實》,散文集《我們生活和愛的方式》(韓國)、《老天爺坐什么車》《挑戰(zhàn)命運》等,另有《穿越時鐘的孩子》等韓譯漢譯作若干本。獲得延邊文學(xué)尹東柱文學(xué)獎,黑龍江省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韓國在外同胞文學(xué)獎等。系列小說《高麗砬子人》列入“2013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創(chuàng)作扶持項目”。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理事。現(xiàn)為黑龍江廣播電視臺高級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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