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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量輕悲

2019-09-17 07:04冉正萬
小說林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骷髏芭蕉

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新家沒有椅子,他去超市買了個獨凳,小館子最常見的塑料凳子,他以為八九塊就能買到,沒料到六十六塊九。貴倒在其次,這點錢不會影響他的生活,也不會因此某天流落街頭,是突然襲上心頭的輕悲:生活不在你的掌握之中。輕悲不以生硬蠻橫和粗魯傲慢出現(xiàn),而是在不經(jīng)意間讓你敗興,讓你情緒低落。你可以反駁,但懶得反駁。不去反駁不是因為選擇寬容,而是選擇得過且過。

關(guān)于輕悲,這似乎就是一個使人輕悲的時代。就像旅行箱上懶得撕掉的密密麻麻的行李簽,沒有哪一次旅行是重要的,也沒有哪一次是不重要的。有時不想去,但畢竟還是去了,去了不想回來,可最終還是屁顛屁顛回來了。

他把旅行箱整理好。房子是出差期間朋友幫忙租下來,還把他的東西搬過來歸置好。他們特意在房間里留下重慶小面和怪嚕飯的名片,方便他叫外賣。在還不熟悉的環(huán)境,他寧愿去店里吃,熟悉了再叫外賣。

還是早上在賓館吃的早餐,在高鐵上只喝了一瓶水,一小袋荷蘭脆豆,現(xiàn)在一點也不餓。最近幾年很難有饑餓感,有時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有時覺得這是一種病,一種因為情緒不良引起的慢性病。找了本書,讀了十幾頁,睡意襲來。一覺如小死,洗洗睡吧,睡著了最舒服。恰在這時看見洗衣機上有一個人頭,一個骷髏。頓時全身僵直。感覺不是自己看見了骷髏,是骷髏一直在看自己,向他發(fā)出召喚。

洗衣機在陽臺上,陽臺一半是衛(wèi)生間。這是一室一衛(wèi)的套間?;貋砗鬀]上過衛(wèi)生間,現(xiàn)在準備洗漱,還沒站起來就被定住。心臟跳動的聲音連自己也聽得見,腦袋發(fā)漲,身上發(fā)熱。從頭頂?shù)叫厍坏轿沧担Z然一下,似有聽不見的巨響。鼻子、耳朵、胸膛、后腦勺、雙手、雙腳,似有門被打開,有東西脫身離去。骷髏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他故意不去看它,但它的存在如此清晰,逼人的陰氣塞滿了整個房間,你不去看它,不等于它不看你。他鼓起勇氣看它一眼,腦子再次嗡嗡響,像從黑暗的地方走到太陽底下一樣,像在陌生的地方突然遇到一個兇漢,像正準備攀折的樹枝原來是一條蛇。

冷靜下來,他首先想到的是給手機充電。同時想,狗日的,整個這東西來嚇我。他認為是幫忙搬家的朋友開他玩笑。一會兒充好電,把這家伙臭罵一頓,然后命令他出來陪自己喝酒。他媽的,魂都駭落了,不喝酒怎么行。

但是慢著,這是誰的骷髏,它曾經(jīng)屬于誰,誰的肩膀抬著它,它怎么到了這里?

幫忙搬家的朋友如果用這種玩意來嚇他,他們不可能有真家伙,最大的可能是在垃圾場撿一個,那種塑膠的,或者樹脂的,恐怖小屋生意做不下去丟掉的道具。這個顯然不是。

道具不會讓他感到冷森森的。從完整的牙齒、骨骼的顏色都可以看出這是真正的骷髏。頭蓋骨長期受到摩挲,中間光滑發(fā)亮,四周顏色漸深并油浸浸的仿佛另一種形式的禿頂。沒有專業(yè)知識,看不出年齡,看不出性別,看不出死亡時間,看不出如何變成骷髏。制作骷髏如何去掉皮肉的呢?想到有可能用鍋蒸煮,頓時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吃肉。

前任房客的?搬進來前租這套房子的人。他把他的情人或者妻子殺了,丟掉尸體其他部分,把骷髏留在身邊,像她還活著一樣,天天和她說話。這是一個變態(tài)的,冷靜得像大理石一樣的殺手,他有多恨她就有多愛她。如果正好相反,兇手是她,她可以給他下毒,也可等他睡著后下手。有一個老單身漢把一個年輕人殺了,年輕人是賣土豆的,把土豆背到老單身漢家,除了土豆錢,年輕人認為應該再給他兩塊錢,這是搬運費,“我賣土豆,但不是搬運工。”老單身漢很生氣,趁年輕人彎腰時,一錘子砸在他后腦上。老單身漢把年輕人卸成十幾塊,背到郊區(qū)的玉米地里。案子過了半年才破。因為那個老單身漢給人手無縛雞之力的感覺,沒有人懷疑他。懷疑他的是兩個從京城來的測謊專家,剛畢業(yè)的女研究生,她們以女生的冷靜和專業(yè)素養(yǎng)認定看上去無辜的老者就是兇手。

這是他最近在網(wǎng)上看到的兇殺案,說老單身漢肢解尸體時非常冷靜,本想把尸塊煮爛后沖掉,煮了半天煮不爛,就用背篼背到地。當時覺得不像是真的,媒體的趨向性很大,總是把殺手說得很殘忍,這或許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但與事實往往有出入,甚至相反。

他搜尋房間,看看有哪些東西是前任留下的,或許可以從中找到蛛絲馬跡。他在墻上看到一塊血跡,黃豆那么大,他的心再次狂跳,有經(jīng)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不過是拍死一只蚊子,但他仔細看,看到蚊子三分之一片翅膀才放下心來。這不是說他對拍死蚊子沒經(jīng)驗,而是骷髏的存在改變了觀察事物的方向,讓一切都變得可疑。

四塊不同圖案的廣告塑料圓扇子、掃帚、塑料撮箕、一根醬油色發(fā)硬的塑料管、沙發(fā)、床、寫字臺、仿皮革靠椅。這些都是前房客留下的。然后就是那臺洗衣機,應該是房東購買的。朋友看了租賃公司的房源后征求他意見時,他說無所謂,方便就行,你知道的,我對生活要求不高。他此前住的房子如果不拆遷,他不會搬。在這方面,他特別不愿麻煩。他無法理解一個人為了吃響皮,非要找到剛出鍋的糊辣椒不可。

僅憑骷髏的外觀和大小,無法判斷其性別。只有骨頭沒有肉的臉,看不出曾經(jīng)是櫻桃小嘴,還是胡子拉碴,光滑的頭蓋骨也不能說明當初是濃密秀發(fā),還是地方支持中央。但從情感上,他偏向骷髏屬于男性。因為骷髏看上去咧嘴大笑,很是陰險,他覺得不可能是女的。雖然生活中的情殺,未必一定是男的殺死女的。但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

他聞到一股酸酸的氣味。奇怪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用鼻子聞到的,是用額頭。繼而發(fā)現(xiàn),眼睛鼻子額頭四肢既可以聞,又可以聽,這使他的身體變得異常靈敏,房間里細微的聲音和氣味他能感知到,身體里的氣味和聲音同樣能感知到。進屋后吃下去的厄貝沙坦片,此時正在胃囊底部,發(fā)出比沒吃進去時濃得多的苦味。這是降壓藥,血壓偏高,沒有天天吃,今天坐車疲倦,又將住進陌生的新家,覺得還是吃了一粒為好。

他感知到了骷髏的氣息和氣味,也看清楚它的內(nèi)部,但僅此而已,仍然無法感知骷髏的來源。別看它是個骷髏,其實它比我聰明,比所有活人都聰明。不,不是聰明,是心知肚明。

他想去買盒煙,又怕買了煙不敢再進來,他住了半個月賓館,特別不想再住賓館。平時不抽煙,遇到問題時想抽,會不會是潛意識里把煙當成金箍棒?那一縷輕煙飄到空中,恰似逃逸的妖精。它只有在很少見的情況下直直地升天,平時東倒西歪,有時甚至低下腰身,像要匍匐到大地上,然后才搖搖晃晃離去。也是因為輕悲?作為妖精,沒有一件事能自己做主,和可憐巴巴不知所措的小人物沒什么區(qū)別。

骷髏很現(xiàn)實,不容他虛無縹緲地遐想。它的存在表里如一,冷靜,深邃,忘我。不再有負罪感,用不著標榜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五行中嘛。至于你對它怎么看,那全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最希望的是,這個骷髏是一個弄虛作假、謊話連篇的官員,比如藥監(jiān)局的負責人,與制藥廠勾結(jié)謀財害命,被一個正義之士鏟除,帶著骷髏宵遁于茫茫人海,無意間流落在此,逃跑時忘了把它帶走。

這樣的想象比想當警察的孩童強不了多少。是小人物可憐巴巴的正義。

那股酸味是哪里發(fā)出來的,他不知道。他不敢想象是骷髏發(fā)出的,如果不是,那就是污蔑。他不敢污蔑它,怕它跳過來咬他。它的嘴張到最大,像在大笑,笑得合不攏嘴,笑得那么坦蕩。

最大的可能,他想,是兩個原本親密的朋友,一起做生意,賺的錢越來越多,矛盾越來越大,其中一個驕橫殘忍,另外一個一再忍讓,最后忍無可忍將殘忍的朋友殺害。殺了人還能把骷髏帶在身邊,足見其心理素質(zhì),也說明仇恨有多深,到了不殺不足以平怨恨的程度。但是,他作為一個觀察者,卻不敢鄙視它,就像它殘忍的天性并沒因為死亡而泯滅,而是恰恰相反,它會比活著時更殘忍。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無討好地看著它時,內(nèi)心的正義感正在受到考驗。莫名其妙地屈從于強權(quán)不是輕悲,是可悲。他提醒自己,不要錯上加錯。

想象著遙遠的殺人場景,他的雙手雙腳鼻子眼睛耳朵一起轟響,仿佛垂死的聲音窖藏幾十年后,在他身體里找到歸宿。也許你死不瞑目,可這跟我有關(guān)系嗎?

他想下樓請個街頭找活兒干的鄉(xiāng)下人,把骷髏拎出去丟到河里面去,明天早上,它會被河水沖出城。不再有人看見它,就不會有人來問他為什么丟骷髏。即使漂在水面上,會以為是個破足球,誰也不會關(guān)心。夜不深,但零工十有八九各自回巢了,剩下的還在街頭閑逛的大多不是善茬,請神容易送神難,要不得,他想。最簡單的是報警,可警察一旦介入,就得配合他們沒完沒了做筆錄。弄不好,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不白之冤槍斃倒也算了,父母怎么辦,他們老去的途中怎么接受一個殺人犯兒子。他想自己把它丟到河里去,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眼睛看它一眼都難受,手腳都能聞到腐敗氣息,哪敢伸手,手伸過去說不定會染上病毒。不能正眼看,又不能不看,只好用余光提防著,以免它從洗衣機上跑下來。他覺得它在偷窺,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你看,整個骷髏都是空的,不像自己,腦袋里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必須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空。

想到這里,他側(cè)身躺在床上,像受傷的戰(zhàn)士一樣躺下去。感覺脖子癢癢的,只用一只眼睛看著骷髏,另一只眼睛陷進枕頭。

眼睛看花了吧?本來是個破足球,你卻把它當成骷髏,心里剛這樣想,骷髏一下咬住他的脖子。他啊啊地跳起來,在房間里跌跌蹱蹱地亂躥,看見骷髏仍然在洗衣機上,以為房間里有兩個骷髏,用力拍打脖子,又是抓又是拽,就像要擰下自己的腦袋。不符合物理學生理學,腦袋沒擰下來,把一個紙盒拽了下來。紙盒上的不干膠粘在衣服上,它剛才在床上,怎么跑到脖子上去了呢?巴掌大一個紙盒,感覺像足球那么大。紙盒的一角劃了脖子一下,感覺像被咬了一口。紙盒的響聲并不大,很像骷髏一邊咬一邊磕牙齒。如果有誰覺得這一切是假的,那么這個世界就是假的。恐怖沒讓我發(fā)瘋,這是萬幸。他害怕自己發(fā)瘋,剛才差不多已經(jīng)瘋掉。

他把小紙盒丟在地上,用力踩了兩腳。這是他郵購眼霜的紙盒。廣告上說這種眼霜能去眼袋。眼袋什么時候有的,他不知道。一篇介紹胃下垂的短文說,地球引力不但讓胃下垂,還產(chǎn)生眼袋。他當即照鏡子,看見地球確實正在把自己的下眼皮往下拉,不嚴重,從現(xiàn)在開始重視還來得及。眼霜還沒用過,承運它的盒子倒來嚇他一大跳。

小時候害怕,奶奶說不用怕,我們家有屋檐童子,他白天隱身在看不見的地方,晚上全家睡著后,它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站在屋檐下保護家人??伤F(xiàn)在沒有屋檐,也沒有屋檐童子的隱身之所。他甚至覺得,即便在老家,屋檐童子也早就離開了,遠去他鄉(xiāng),不屑與他們?yōu)槲椤R驗樗麄儾恍枷嘈攀裁次蓍芡?,他們相信鈔票和命運。

想起這個傳說和奶奶的表情,他很難過,比哭還難過。

哭比單純地接受恐懼好受得多,哭能讓人輕松,能讓人得到安慰,自己對自己的安慰??薏怀鰜淼碾y過像被水燙傷。

他抹了一把臉,重新坐到凳子上,和骷髏對視。還是第一次正眼看它,他發(fā)現(xiàn)它眼睛雖然是兩個窟窿,但并不兇惡,反倒有幾分慈祥。每一個人都是不幸的,他想,包括死去的人。我應該對它表示同情,而不是恐懼,他想。我要是知道它的故事,也許就不害怕了,他想。它的故事不可能像我的故事一樣,干巴巴的一點也不感人,像個可憐巴巴的魔鬼,想要這樣想要那樣,到頭來既下不了地獄,也上不了天堂。你的故事肯定比我精彩,因為你那么年輕就死了。老人的故事是用來教育人的,只有年輕人的故事才與眾不同。

他想給它上一炷香,平時不大相信香這玩意能安撫鬼魂,能讓它們受益。此時想法不同,他覺得它不但有可能知曉過去,也有可能洞悉將來,理應給它上香。上香不是為了讓它受益,而是出于對它的尊重。

房間里不可能有香,這么晚了,下樓去不一定能買到。他想起包里有煙。沒有煙癮,但包里有為客戶準備的好煙,遇到抽煙的客戶,敬煙時自己也抽一支,一個人時卻總是忘記。剛才居然準備下樓去買煙,沒想起是因為被嚇壞了。他高興地想起包里還有。想起包里的煙立即有了辦法。他把一支煙點燃,倒插在蚊香盤上,拜了三拜。骷髏似乎比剛才和善了一些。他說,你比我有智慧,我不知道的事你全知道,向你致敬。

敬了香,就像給了新結(jié)交的人好處一樣,他比剛才更大膽地看著它。上下牙合在一起,閉嘴時的自然狀態(tài),沒有咬牙切齒的猙獰,死去時似乎是安詳?shù)?。牙比其他骨骼稍白,沒有補過牙齒。它吃麻辣燙時是有力的,說話時是悅耳的,張嘴時沒有口臭。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柔聲細語、性格內(nèi)向、總愛微笑、身體消瘦的年輕人。比他現(xiàn)在的年紀小得多。他覺得以自己的年紀和牙齒,做成骷髏后沒有眼前這個骷髏好看。沒把她想象成女孩,是它的牙不夠白,不夠細密。不知不覺中,他把它生前塑造成無論是體力還是經(jīng)驗,都在他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的一個年輕男人。他在世時,對外界漠不關(guān)心,擁有自己喜歡的電子產(chǎn)品,喜歡的零食,有他喜歡的專業(yè)雜志,特別喜歡的小動物。他的房間像被小豬崽拱過一樣零亂,但這是少年天子的寢宮,誰也不能進去。膽敢進去者一律斬首。他一下想到自己手提寶劍站在寢宮外面,威風凜凜。他為自己和他站在同一邊感到自豪。

他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因為他自己就是半個女孩子。但這不影響他和她們泡在一起,跟她們勾肩搭背海闊天空閑聊,和她們一起談論化妝,談論香水,談論潤膚露和粉底霜。他那個蟲蟲只有在她們的逗弄下才會活過來,她們教它各種姿勢,他總是應付了事,對此她們倒也不責怪,就像她們的口頭禪:反正是玩。對他而言,這不是身體的需要,這是一種時尚。他愛她們所有人,也就是說,一個也不愛。他的父母,也有可能是爺爺奶奶,以為他還是環(huán)境幽雅的大學里的學生,總是按時寄錢給他。他從不多要,因為他的生活花銷并不大,這讓他們更加有理由相信,他一直在專心學習。他接他們電話時,無論他們說什么,他都回答:嗯、嗯、好的、好。溫柔得像正坐在教室里。其實他對教室深惡痛絕,對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都深惡痛絕。

也許他還戴過耳釘,再也看不到了。骷髏不會有耳朵,耳朵眼只有一個小孔。這個小孔里曾經(jīng)把耳朵聽見的聲音輸送給大腦,大腦因此思緒萬千。他聽到的都是些什么樣的聲音呢?冗長、狐假虎威、不屑、咒罵,但他無所謂,說什么在你,聽什么在他。他們知道他不好糊弄,有時也會低聲下氣,訴說自己的難處,希望他理解。這同樣沒用,他喜歡的是他自己想聽的聲音,并且有辦法聽到想聽的聲音。

他們到底對他說過什么,他想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知道,就像人不可能知道猴子的語言。他現(xiàn)在肯定非常清楚,他們曾經(jīng)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他很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樣,他同樣知道這不可能。你到底背負了多少小秘密,以至死后還面帶微笑。我要是死了,他想,肯定比活著時還愁眉不展。

當他意識到自己把他想象成一個問題少年,不禁有點吃驚,就像欠了他的情似的。自己當學生時,可是一個好學生,老實、勤奮。天分不高,從沒想過出格的事兒。怎么現(xiàn)在突然想做一個問題少年,難道在老實之下,其實埋藏著搗蛋的種子。一切皆有可能。他不愿再替他胡謅,有什么必要阿諛奉承。他知道,他的同齡人中有特別殘忍者,而殘忍僅僅是為了好玩,不把殘忍當殘忍。如果是這樣,你真是太可憐了。但我不能因為同情你就降格巴結(jié)你呀。

奇妙的全身通透的感覺突然消失,他不能再用腳去聞氣味,不能用鼻子聽聲音,它們?nèi)蓟氐奖緛淼臓顟B(tài)。但他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骷髏。你是多么可憐,別人輕輕一摁就可以摁死你。

既然弱不禁風,摁死你干什么呢?還把腦袋砍下來。腦袋被制作成骷髏,說明在世時愛你的人不多,至少沒幾個親人。倒不是說他們會感到殘忍,而是會覺得恐怖。但愿是你自己同意的,這是你生前的愿望。

再看骷髏,似乎正在哧哧偷笑。

從牙齒和其他部分的顏色就可看出,它有些年份,即便是年輕人,也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成為它不是最近的事,而是有十年八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它的宿主本身,也應該在三十歲以上。只有成熟得自私又膽大的人,才有可能被人恨得咬牙切齒。

說不定,那個復仇者還在角落哭泣,還在詛咒你曾經(jīng)的狠毒和邪惡,對此不能釋懷,縱然把你變成骷髏,也抵不了你對他的傷害。他想起自己受到傷害時,希望傷害他的人被車撞死,被火燒死。他沒有勇氣親自動手,只好求助于不承擔法律責任的意外事故。他佩服這個把仇人腦袋剁下的弱者,希望他逍遙法外。如果他和他相遇,他決不會揭發(fā)他,甚至可以和他一起把骷髏埋到某個地方,直到它爛成泥。

他突然想起體育老師。體育老師的模樣記得不太清楚,只記得他每天把怒火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誰敢正眼看他,或者不去看他,都有可能被他用籃球砸,往腦袋上砸,往臉上砸。從那所學校畢業(yè)后,他才知道體育老師沒有畢業(yè)證,不具有從業(yè)資格,靠關(guān)系進來的,其他老師看不起他,他把膽怯發(fā)泄在體育課上。學生其實什么也不知道,但他特別害怕他們知道。想到每周的體育課,對我而言,日子過得太慢,什么都慢。被籃球砸的人哭泣時,人人義憤填膺,帶著幾乎亡國的屈辱和憂傷,但只能在心里難過,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被他借故像宰小雞一樣宰掉。

后來連一些老師都怕他,害怕他簡單粗暴的行為:有位女老師看了一本書后,說人是從光音天來的,光音天的人說話不用聲音,用清凈光,對方見到你口中發(fā)出光就知道你要表達什么意思。地球初成,地表一片乳色,仿佛發(fā)亮的光乳,他們沒能抑制住好奇的欲望,飛到地球上來,看見地上有甘泉涌出,嘗了嘗,甘美如酥,繼而吃地里出產(chǎn)的瓜果、糧食,身體越來越沉重,再也回不到天上。體育老師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說人是猴子變的,這是唯一的答案,絕不允許任何人胡說八道。他要她像母牛一樣反芻他這句話,否則沒她好果子吃。兩個月后,女老師申請調(diào)走,他從中作梗,女老師精神出了問題,他娶了她。作為學生,他無法想象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兩個格格不入的人成為夫妻?,F(xiàn)在,他仍然想不通。

往事越來越清晰:我當然被他用籃球砸過,“嘡”的一聲,聽上去有金屬的聲音。但最大的恥辱不是被他用籃球砸,而是他讓我感到巨大失望。我是第一個看見他走進學校的人,他是那么高大英俊,嚴肅的表情仿佛正義的化身。熟悉后才知道他不配那副外表。如果這具骷髏是他的,我一點也不怕,不但不怕,還敢用棍子敲它。不過他很清楚這不可能是他,他的頭顱不可能來到這里。

突然想到另外一個人,模樣同樣記得不太清楚,她叫芭蕉花,只記得她走路風風火火,黃色上衣,大擺裙。自從她像一團火一樣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鎮(zhèn)上的人都怕燒著自己,紛紛關(guān)門關(guān)窗,奇怪的是鎮(zhèn)上的貓和狗都跟在她身后,不知是受她的控制,還是他們有共同的氣味。她給貓一個動作,嬌小的貓敢向家鵝挑戰(zhàn),有她做靠山,貓把鵝抓得遍體鱗傷。狗就不用說了,她叫它咬誰它就咬誰。完成任務后,她撫摸它們的頭,它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后來連鵝和鴨子也跟著她,貓和狗是她的禁衛(wèi)軍,鵝和鴨子是她的野戰(zhàn)部隊。鎮(zhèn)上接連兩個男人為她自殺,這沒能引起她的不安,仍然帶著貓和狗去山上,去榨油房,去水碾房。

也有人說那兩個人不是自殺,當時,死于胃炎和十二指腸潰瘍的人特別多,這兩個人一個有胃炎,一個十二指腸潰瘍。有人聽見胃炎患者死前一天叫著芭蕉花的名字,以成人的教訓口吻規(guī)勸她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其實是向她表白他有多么喜歡她。芭蕉花的貓和狗用惡扎扎的叫聲把胃炎患者的叫聲掩蓋下去,直到他絕望透頂,跳進清澈的撤拉河。十二指腸患者通過文字表達對芭蕉花的忠誠,在鎮(zhèn)上所有的墻上寫滿豪言壯語。他還送了一只小綿羊給芭蕉花,小綿羊沒幾天就死了,死在他前頭。小綿羊加入芭蕉花的隊伍后,被貓和狗推推搡搡,最后死在它們批評似的撕咬聲中。

思緒如流水,他回憶起那只鵝來啄他的情景,脖子像蛇一樣靈活,突然一下伸出來,堅硬的嘴殼子戳到膝蓋上,像錘子敲擊一樣呯呯響,比咬上一口還痛,把他痛哭了。她叫鵝來啄他,是因為他穿了一件和她一模一樣的上衣,這種上衣不分男款女款。她說他不配,不配的原因不光他白白胖胖,他的兄弟姐妹也白白胖胖,他的父母白白胖胖,他的祖宗八代都白白胖胖。

芭蕉花停在某處,狗和貓就去舔她的手和腳后跟,她有時會一腳把它們踢開,有時會無所顧忌地呻吟。她穿大擺裙,就是為了方便貓和狗舔她時從腳后跟一路舔上去。全世界有幾千種不同的語言,無所顧忌的呻吟卻只有一種。鎮(zhèn)上一向保守做愛時從不出聲的人也能聽懂芭蕉花的呻吟,沒人敢嘲笑和指責,那些狗聞到你有嘲笑和指責的氣息就會沖上來咬你。有時難免咬錯人,咬錯了你只能自認倒霉,芭蕉花不會向你道歉,狗更不會。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骷髏是芭蕉花的,體育老師雖然粗暴,但頭腦簡單,不像芭蕉花,不把任何人當人,也不把自己當人,她就是她,一個從不承認自己會錯的神經(jīng)病。

他點了支煙,沒插到蚊香盤上,自己抽了起來。這是今天最愜意的一支煙。

拔下已經(jīng)充好電的手機,把骷髏拉近拍張照片。仍然有點害怕,但想到芭蕉花后勇氣倍增,芭蕉花我不怕你!他說。你曾經(jīng)是我們那個地方的恥辱,現(xiàn)在仍然是。你死了還拿你的骷髏來嚇我,沒門!

他找了一個紙箱,將紙箱倒扣在骷髏上,雙手摟著慢慢往一邊滑,直到骷髏滾進紙箱才將它翻過來。翻過來后把卷紙揉成紙團,像投籃一樣往紙箱里投。他不想碰它,不光是怕,并且覺得惡心??障度麧M后,將一張紙巾像給死者蓋臉一樣蓋在骷髏上面。蓋上紙箱,用一根塑料帶捆了個十字,然后提著它出門。

小區(qū)門口停了十幾臺小黃車,停得一點不講規(guī)矩,正納悶,幾個司機圍上來問他去哪里,居然還有女司機。他沒理他們,悶聲穿過馬路,壞壞地想,我如果把骷髏亮出來,你們還敢不敢問我去哪里??匆娦^(qū)里有個圣淘沙水世界,知道司機在這里接客的原因。

馬路濕漉漉的,他記得下的是小雨,何時下大了呢?下這么大的雨,他居然沒聽見雨聲??諝馇逍拢譄舾裢饷髁?。地磚下面的積水不時被他踩飆出來,有時還飆到鞋上。他沒有為此煩惱,他喜歡聽水飆出來時哧溜的聲音,故意朝松開的地磚上踩。

漲水了。下這么點雨就漲水了?他覺得不可能,一定是人為控制,在更大的雨來臨之前提前泄洪。這是一條被人為控制的河。他記得出差前在河堤上散步,水在河床里淺淺地流,現(xiàn)在離河堤只有三十公分,浩浩蕩蕩,渾濁不堪,水推涌著水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鞠躬盡瘁,奔流不息。他好奇地看著水面,有股被拉進去的力量,目光離水面越近,這股力量越強烈。河堤上每間隔兩米立一根仿古石柱,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把欄桿拍遍,但石柱之間沒有欄桿,只有兩條鐵鏈,像曲線一樣地低垂著,銹跡斑斑。步道上鋪著糙面大理石,可以放心大膽地奔跑。這么晚了還有人跑步,他既佩服又心虛,有人從身后跑來時,仿佛是來追他的,甚至從身后推一把,把他推到河里去。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跑步,不管是迎面而來,還是相向而行,他都寧愿停下來,等人家跑過去后再走。

他一邊不怎么起勁地哼著不成調(diào)的老歌為自己壯膽,一邊注意避開彎垂下來的夾竹桃。有些地方種的是羅漢竹,直愣愣地舉著彈性十足的枝丫,與人相互隔離,彼此疏遠。剛下過的雨,加上朦朧夜色,空地上的蔬菜嫩生生的,完全忘記了干旱帶給它們的不快。其實它們已經(jīng)錯過最佳生長期,再怎么澆水施肥都沒有用。

鋪大理石的步道走完,剩下的是水泥清光的路面,夾竹桃要么恣肆地長一大蓬,要么死癟癟畏畏縮縮的樣子。仿古石柱沒有了,燈光也暗多了。河面上嘩啦一聲,有大魚躍起,大概跳出水面看看自己是不是還在同一條河里。他感覺那不是魚,是落水者最后的掙扎。繞過一座小山,城市的燈光被遮住了。河邊有一架木瓦房,安靜得像寺廟,他有點害怕。

但還得繼續(xù)走,得走到蓋板被撬開的地方,把骷髏丟進去。河水很渾濁很臟,但他不想把它丟進去,他不想讓它把河水搞得更臟,他要把它丟進下水道,最好是卡在排污溝某個地方,永世不得超生。

作者簡介:冉正萬,生于1967年,出版過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中短篇小說集《跑著生活》《蒼老的指甲和逃遁的貓》等八部。獲得第六屆花城文學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首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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