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爾維亞的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是寫夢幻的奇文,許多人物在他人的夢里度過了一生。為了完成復仇,只好到他人的夢里去尋找那躲避到他人夢里的仇人,結(jié)果報仇者與仇人在夢里搏殺,雙雙殞命,報仇者與仇人都永遠回不來了,消失了。帕維奇無疑受到了博爾赫斯的啟發(fā),把博氏的短篇發(fā)揚壯大成了長篇,當然也添加了更為復雜的內(nèi)容,并融合進他本人所屬的民族夢幻與傳說中去了。上海的翻譯家曹元勇先生翻譯了他的《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是用塔羅牌結(jié)構(gòu)而成的小說典范,我還沒有讀到此書的幸運,以后讀了它再談吧。
瑞典皇家文學院給予匈牙利的凱爾泰斯·伊姆萊的授獎辭是“作品支持并肯定了個體用脆弱的經(jīng)歷反抗歷史上的野蠻的、未開化的專制獨裁”。納粹德國之所以會橫行世界,就是因為有了希特勒的絕對權(quán)力。那是人類未開化時期的罪惡幽靈附身到希特勒身上的結(jié)果。那是類似于野獸群中戰(zhàn)勝了其他所有雄性的雄性的那種東西。那是人可以把人的尸體當作食物的時代。那時代無人認為吃人是邪惡的。那時代人還不是人,是“野獸”中的一種。納粹德國這種返古的力量把人類倒退到了那樣的時代。它幾乎是遺患無窮的。凱爾泰斯童年時期是在納粹集中營中度過的,可成年以后的他,青年、中年時期的他,依舊生活在“童年時期”。納粹德國滅亡了,但匈牙利卻變成了本質(zhì)上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的納粹德國。他在童年時期得出的“生存就是順從”的活命經(jīng)驗,依然有效。忍受著,扼殺掉所有的自由,自由的行動會導致生命的喪失,扼殺深入到思想深處。成年人的他生活在他的小說《非命運》中的“集中營”中,必須像個未成年人一樣唯唯諾諾,只有一條道路是通向生命的,即使到行將就木的那一天,也得像個“聽話的孩子”,嚴格遵守“幼兒園”的規(guī)章制度。
集中營不是消失了,而是擴大了,整個匈牙利成了集中營。這個時候,一個像凱爾泰斯這樣具有強烈自由思想的人還會讓他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嗎?不為奴隸主制造生養(yǎng)小奴隸,這種最小范圍的反抗顯得多么無能??稍诂F(xiàn)代奴隸制國家,統(tǒng)治機器再不像十八世紀的美國南方那么原始,反抗者并沒有一個“密西西比河那邊的北方”可逃。奴隸們由于在童年時就被嚇破了膽,一旦他的孩子來到世上,他絕對沒有把孩子殺掉的勇氣。一個軟弱的奴隸只能想出一個軟弱的辦法──不讓孩子來到世上,不叫他出生。這種悲涼恐怕是悲涼之最。凱爾泰斯的親身體會為他贏得了世界上的最高文學獎,這是不幸之幸。但是不可忽視東歐劇變給他帶來的福音。除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非劫數(shù)》(一九七五年)是在東歐劇變之前完成外,《慘敗》(一九八九年)和《祈禱文──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一九九○)都是在巨變之后寫作的。這是凱爾泰斯比索爾仁尼琴、帕氏捷爾納克和布羅茨基幸運的地方。
美國黑人作家莫里森是憑想象完成對于奴隸心理的描述的。她靠的更多的是智慧。凱爾泰斯只需把他生命的歷程變成小說就行了。他一生都沒有逃出奧斯維辛,他還會在對“集中營”世界的思索中寫作下去。今天的匈牙利雖然不是“集中營”式的社會了,可凱爾泰斯不會放棄他的思索。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包括與他同樣杰出的一些作家依舊生活在“集中營”式的社會里,他們的“生存”依舊“就是順從”。這就導致了他們可能會寫出《非劫數(shù)》那樣的作品,可他們怎么可能會寫出《祈禱文──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這樣的作品呢?這是多么可悲的命運!
冰島的拉克司奈斯,我讀過他的長篇《獨立的人們》和《青魚》這樣的短篇。前者與挪威的哈姆生的《大地的生長》十分相像,作者也承認繼承了前者。二十多年前,在我鼓動下,一個文友把書店里的壓艙貨:一套《歷年諾貝爾文學獎長篇小說簡縮本》買了下來,好幾百元人民幣。我之所以鼓動文友買,是因為我花那幾百元有些吃力。我借了好幾本,其中有一本是《獨立的人們》。當時我讀后覺得前面寫鬼魂與傳說的幾章,對于荒野、對于拓荒的原始神話性的開掘,極有沖擊力。后來從省圖書館借來全本讀,感覺反而不如簡寫本那樣強烈了,給它竟然下了一個平庸的結(jié)論?!肚圄~》對一個九十多歲老太太的頑強地日夜拼命剖魚的描述,我覺得不值得特別推崇。這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缺乏的是象征擴展的能力,不能把剖魚老婦提升為整個民族之母的地位,小說也就沒有震撼力,更沒有綿長的無窮余味。我倒是對瑞典的拉格奎斯特的《侏儒》倍加崇尚。這部作品里的強大象征力量,把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提升到了百萬字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都無法到達的廣闊度。斯特林堡的戲劇十分叫我糾結(jié),他的《去往大馬士革之路》我尋找等待了很多年,五六年前我終于讀到了這部劇本,現(xiàn)在回想起來,記憶竟然十分模糊,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憑著這樣的記憶,我似乎沒有資格談論它?!兑怀鰤舻膽騽 肺铱戳酥辽賰杀椋矝]有留下深刻的印象?!豆砘曜帏Q曲》中死去的大學生的鬼魂經(jīng)常來到主人家門口討要牛奶,還有櫥柜中的、死去的、變成小骷髏了的妻子,種種怪誕的情景令我耳目一新。
哈姆生的《維多利婭》是我認為已有的人類情感結(jié)構(gòu)里面的不容忽視之作。女主角與男主角相愛,但男主角是個窮作家,維多利婭的父親瀕臨破產(chǎn),為了救父,維多利婭按照父親的意愿嫁給了一個有產(chǎn)業(yè)的能夠救父親的男子。窮作家參加了維多利婭的婚禮,之后維多利婭的新婚丈夫得知了原委,到山林里打獵,獵槍走火,失去了生命。男子的產(chǎn)業(yè)也已面臨倒閉,根本就救了不父親。父親絕望了,離開了人世。維多利婭與作家間的愛情障礙一個也不存在了,可是這時她卻大口大口咯血,肺病到了晚期。維多利婭的病——這個真正的死神奪去了他們的愛情。愛情慘敗,有情人不能長相廝守。易卜生的象征劇《羅斯莫莊》《培爾·金特》《布朗德》《海上夫人》《大建筑師》,使我完全把他看作與他的那些社會問題劇的制造者不同的作家。從易卜生前后寫作的變化上似乎可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現(xiàn)實主義是一個作家寫作的低級階段,象征主義是高級階段。一個作家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首先掌握的便是現(xiàn)實主義手法,他讀了初中、高中也就自然掌握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再接著讀大學研究生,也就進入到了象征主義世界。這樣的變化在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中特別明顯,非常典型。
瑞士的迪倫馬特,他的戲劇《老婦還鄉(xiāng)》是我二十多年前閱讀過的。這部戲劇中的老婦回到家鄉(xiāng),要她年輕時的戀人卡爾的生命,因為當年他拋棄了她。而她流落異國,攀上了一個石油大亨,大亨死后,她成了富婆。家鄉(xiāng)小城十分貧窮,她要市長與全市民眾答應她這個白骨精一樣的條件之后,才把巨大的財富贈予小城。她的家鄉(xiāng)人沒有經(jīng)受住金錢的誘惑,集體謀殺了卡爾,這座小城變成了一座罪城。我前面分析過金錢在小說中的作用,《悲慘世界》中,冉阿讓使財富長上了童話樣的一對翅膀,他把這對金翅膀送給了苦難妓女的女兒珂賽特,她飛翔在人世的上空,找到了她的愛情,與她的愛人雙雙飛進了金色樂園。而在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xiāng)》里金錢是作惡的工具,這位老婦扮演了復仇女神的角色,她的金錢把生她養(yǎng)她的家鄉(xiāng)變成了罪惡的索多瑪。這部戲劇的內(nèi)容使我聯(lián)想到了馬克·吐溫的《敗壞了赫德堡的人》,兩部作品之間無疑存在著繼承關(guān)系。迪倫馬特的戲劇《天使來到巴比倫》、還有小說《諾言》《拋錨》都是文學世界里的杰作。《諾言》講一個刑警對一位母親擔保一定會抓獲殺害了她女兒的兇手,為了這個諾言,他幾乎把一生都耗進去了?!稈佸^》是在一個汽車旅館,一群人輪流扮演罪犯,結(jié)果人人內(nèi)心里都有邪惡,都有犯罪的潛在意識,人人都是罪犯——這樣的結(jié)論把人間變成了沒有希望的地獄。
比利時的梅特林克的象征劇曾經(jīng)叫我十分入迷?!睹と恕分械囊蝗好と擞梢粋€牧師帶領(lǐng)要走出茫茫的大叢林,不幸的是牧師中途死亡。盲人們失去了帶路人,他們將如何走出大林莽,他們的命運叫人揪心。這部劇的象征意義是明顯的,我們?nèi)祟惸壳熬吞幵谶@樣的處境里。對于宇宙來說,我們?nèi)祟惐闶敲と?,那曾?jīng)引領(lǐng)我們的神明,不知他們消失到了哪里去了。他們是滅亡了呢,還是遠遠離開了人類,誰也不清楚?!妒覂?nèi)》這部劇寫的是一家人圍繞一個將要死去的孩童,他們在室內(nèi)。而在室外,那黑暗的夜晚代表了死的世界,小小的室內(nèi)是生的空間,這么小的室內(nèi)被強大的室外壓迫著,孩子命懸一線,一家人處在彷徨恐懼之中。這部短短的戲劇,其象征力量是巨大的。小小的室內(nèi)不就象征了我們活著的人有限的生嗎?而室外廣闊的無邊無際的黑夜是巨大的死。這樣的戲劇看后叫你更深地感知和理解了世界的本質(zhì)、人的本質(zhì),你會更客觀冷靜地對待世界和人生。大家所知的更多的是他的紅紅火火的《青鳥》,我在二十出頭時就讀這部戲劇,今天我依舊不看重它,它的明亮色彩與膚淺內(nèi)涵幾乎是同一種元素。作者大概是寫給孩子們看的,作為成人為什么還要看它呢?
我這樣僅憑著記憶寫評論是不合適的,態(tài)度首先是不嚴謹?shù)?,不是做學問的態(tài)度??晌业哪康牟⒉皇亲鰧W問,我只是要寫出我的對于全人類全世界小說和戲劇的閱讀記憶,在記憶的基礎上所作的個人式評判,喜好嫌惡全是我寇揮式的。我閱讀的目的是為了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個目的比較實際,也是形而下的,實用主義的。我還有個目的,就是要游覽盡世界小說的樣式,把世界上已有的成為經(jīng)典的小說一網(wǎng)打盡,然后從小說的已有形式和內(nèi)容出發(fā),創(chuàng)造出我個人的小說。我曾經(jīng)說過全世界最難的小說是人類情感的新結(jié)構(gòu)小說,因為人類感情的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被歷代小說大師們幾乎窮盡了,若想創(chuàng)造出新的人類情感結(jié)構(gòu),可以說是癡人說夢。世界上的形而上構(gòu)思的小說還沒有窮盡,因為這類小說從二十世紀,從卡夫卡開始小說家們才開始努力營造,時間也就一百年,這樣短的時間,空間還沒有被全部占領(lǐng),還給未來的小說留有余地。這類形而上構(gòu)思小說對我這樣寫小說的人來說并沒有覺得艱難,我寫的許多小說都是這一類的。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新的目標:創(chuàng)造出人類情感的新結(jié)構(gòu)。這樣的新結(jié)構(gòu)構(gòu)思我有兩部相對來說比較滿意的,我辨別出它是一個新的情感結(jié)構(gòu),與以往任何情感結(jié)構(gòu)都不一樣。我還有一部計劃寫四五十萬字的形而上構(gòu)思的小說,自信與人類已有的形而上構(gòu)思小說都不一樣。這些構(gòu)思都有待于我去完成。
意大利、希臘、西班牙這樣的地域產(chǎn)生了眾多人類的偉大作家,這是令我景仰的區(qū)域,更有我崇拜的偉大作家,荷馬、索??死账?、維吉爾、但丁、塞萬提斯、維加、皮蘭德婁、黛萊達、卡贊扎斯基、塞拉……我所選的十多位世界級大作家中這片地域占了五位,但是我所選的兩部全人類文學的高峰,這些大作家的作品一部也沒有。與《悲慘世界》《白鯨》相比,我對他們的作品所持的更多的是批判的態(tài)度,我會一一寫出我對這些作品的不滿意的緣由來。
我覺得談論《伊利亞特》和《奧德修紀》沒有多大意思,倒是談一番受它們影響而產(chǎn)生的二十世紀的幾個作家的作品,很有趣。像詹姆斯·喬依斯的《尤利西斯》和圣盧西亞作家沃爾科特的《奧梅羅斯》都是經(jīng)典啟發(fā)與影響下的經(jīng)典了,這種從經(jīng)典到經(jīng)典的現(xiàn)象值得深思。把古典當代化,好像是古代的人經(jīng)過喬裝打扮之后在新的時代新的舞臺上復活了。這種復活古典的寫作,一般遵循的原則是戲仿反諷,搞出滑稽的韻味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是戲仿文學的典范,通過當世的人對于古代的騎士英雄的模仿,挖掘出了當世之人的可憐與渺小。唐吉訶德在當世之時是個老之將至的鄉(xiāng)村酸儒,他的所有的夢想都在他流連忘返的騎士小說里。他哀嘆著騎士時代遠逝的同時,內(nèi)心計劃著去周游世界,行俠天下。他把內(nèi)心的夢想付諸行動時,一場滑稽戲便開始了。在這里我想談談我的《虎日》,這部長篇小說最初的名字叫《西緒福斯的石頭》,還叫過《素王》??鬃颖唤凶鏊赝?,這與他周游列國,帶著一群學生,他這個孩子王學生頭也有點騎士的味道。我是閱讀過《堂吉訶德》之后,莫名其妙地就有了《虎日》的構(gòu)思。這部小說受到《堂吉訶德》巨大的影響,借鑒的痕跡一目了然。盡管如此,我的這部小說還是使許多文壇高手驚訝看重。第一個對它叫好的是我的忘年交朋友愛琴海,他是當時陜南地區(qū)名氣最大的作家。后來叫好的是上海的曹元勇。這位當時《小說界》的小說編輯成了我的二十多年的朋友,結(jié)緣的便是這部小說。他在一九九七年從上海給我打來電話,說這部小說發(fā)表以后會一炮走紅。可惜的是,這部小說至今沒有得到正式發(fā)表出版。過了七年,2004年春天,吳玄上完首屆高研班留在《當代》做編輯,我把稿件給了他,第二天他來到魯院說我把他“折磨”得一夜沒有睡成覺,直到把我的小說讀完。他放不下來,大聲叫好。他把稿子遞交上去,上面不發(fā),他把稿子轉(zhuǎn)到了北京大學的《左岸》網(wǎng),當時李云雷、徐則臣都在那兒讀研,網(wǎng)站也是他們打理的。
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芬彩怯绊懥藷o數(shù)世紀的根之作、源泉之作。戀母弒父情結(ji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體構(gòu)架,戴·赫·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更是赤裸裸地搬用了這個人類的不化的硬結(jié)。奧地利的赫爾曼·布羅赫的《維吉爾之死》對于《埃涅阿斯紀》的創(chuàng)作者維吉爾內(nèi)心痛楚的還原,對于這部史詩的再創(chuàng)造,對于世界文學來說是不容低估的貢獻。二十世紀的意大利文學夜空,群星璀璨,皮蘭德婁、黛萊達、莫拉維亞、卡爾維諾、翁貝托·埃科、馬萊爾巴、夏俠。在我的記憶里我曾經(jīng)把皮蘭德婁的《亨利四世》當作他最重要的作品。這種以他人的身份生存的人,那被他冒充扮演的人未必就不是他的真我,而實際生活中的他自己也不見得就是真他。在古代皇帝的外衣下,他完成了真實的自我。這么說,穿著他真正身份的衣裳的他,只是一個外表的假我?!昂嗬氖馈边@位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扮演者,在他的情敵的陰謀設計下,從馬上栽下,腦部嚴重摔傷,雖然沒有死去,但在醒來之后,卻真正地以亨利四世的心理與感覺活在世上了。這位伯爵的朋友們?yōu)樗僭炝艘蛔嗬氖罆r代的宮殿,他便像精神病人一樣生活在這樣的有仆人假扮成亨利四世廷臣的瘋?cè)嗽豪?。歲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亨利四世”當年的戀人在其情夫的陪伴下來這座假造的宮殿看望他。更為神乎其神的是,這位精神障礙患者竟然清醒了,嫉妒心不但沒有消失,沒有一絲一毫的減退,反而更加強烈了,他被復仇女神俘獲,佯狂中刺死了他的情敵。于是他不得不永遠把皇帝的角色扮演下去了。這一次他不會感覺到自由了,他的自我意識恢復了,亨利四世的外殼成了他真正的囚服與監(jiān)牢。這部劇作立意不高,把人的邪惡嫉妒挖掘到了失真的地步,但畢竟是一部注入了新意的創(chuàng)作,閱讀兩遍,直到把它解析清楚,非常值得。我對他的《六個尋找劇作者的角色》這部戲劇以前一直重視不起來,覺得相當做作。半年前我硬著頭皮把它讀到了最后一個字。沒有想到閱讀的結(jié)果是:這是皮蘭德婁最好的作品。以前的譯本把“角色”譯成了“劇中人”,顯然是有問題的。劇中尋找劇作者的不是人,而是鬼,所以說它是一部鬼戲。特別那兩個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孩子,他們早已死了,他們是來控告父親來了。而劇作者可能就是上帝,是神明,是造人的智力主體。《高山巨人》也是讀了不會覺得后悔的劇作,還有《給赤身裸體者穿上衣裳》也有相當?shù)奈膶W水平。
莫拉維亞的短篇小說《夢游癥患者》《雷霆的啟示》《睡夢中聽到爬上樓梯的聲音》《中國盒子》,這不是一些單單寫出了出奇故事的小說,故事出奇已經(jīng)是非常高的成就了,但莫拉維亞在每一個短篇里都創(chuàng)造了新的小說手法。這些手法在講小說寫作的書里可能沒有。比如怎樣在小說里翻轉(zhuǎn)人物的身份,莫拉維亞在《中國盒子》里的實驗十分成功。兩個有仇怨的人物,其中一個把自己先在夢里假扮成對方,以對方的口氣進行敘述,逐漸露出馬腳,還原到他的本來身份??柧S諾幾乎成了中國作家每一個人的朋友,他們張口閉口都是卡爾維諾,連五筆字型的詞組里都有了這個名字。我最初閱讀的是他的《祖先三部曲》《爬在樹上的男爵》,直接影響了我的《會飛的無腿士兵》,通過這篇小說我處理的題材是中國與越南的七八戰(zhàn)爭,一個在戰(zhàn)場上失去了雙腿的士兵回到國內(nèi)后,從魔鬼那里討要了一對翅膀,他會飛了,用這對魔鬼的翅膀把自己變成了小城上空最自由的飛行者。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而是魔。閱讀《隱形城市》時,書是曹元勇從上海郵寄給我的。書是廖增湖先生的,我把它復印后又從陜南寄回到了上海。《命運交叉的城堡》這樣撲克牌結(jié)構(gòu)的小說是讀后如果當時不寫點兒讀后感就會在將來的記憶里找不到過多痕跡的小說,我確實找不到有意義的記憶了。還有翁貝托·??频摹睹倒宓拿帧贰陡悼茢[》《波多里諾》,我盡管一部也沒有讀,但對它們都進行過相當認真的學習。在2004年的魯院,楊劍敏從校圖書館借來了《傅科擺》,他讀后覺得不怎么樣,我聽他講了講,立即聯(lián)想到了博爾赫斯的《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不過是它的擴大版。我并不是小視這種擴大,擴大自有它的非凡之處,自有它的價值所在。假如是在二十年前,我會據(jù)理力爭這種相似性,也就是繼承性的不可避免,是人類文學的宿命,可我現(xiàn)在對這樣的作品有些厭煩。聯(lián)系到自身,覺得我終于可以創(chuàng)造出與人類的經(jīng)典文學結(jié)構(gòu)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作品了,便對那些我曾經(jīng)當作老師看待的世界作家看不起了。
《波多里諾》中的派到遠方去的人物制造了一個虛幻國家,反過來這樣的虛幻導致真實中的皇帝面對虛幻所發(fā)布的許多指示,也就有了虛幻的真實行為,這樣的源于虛幻的真實指示進一步作用于虛幻,最終不知虛幻是真實的,還是真實是虛幻的,兩者融合塑造了以實體存在的未來……
塞萬提斯曾經(jīng)對我有過深刻的影響,一度我把《堂吉訶德》認作天下最偉大的小說,對它崇愛有加。人類逐漸趨向法制化的和平社會,古代的冷兵器戰(zhàn)爭遠離了世界,阿瑞斯戰(zhàn)神也死了,不僅騎士時代不會復現(xiàn)了,即便是薩達姆、卡扎菲及其戰(zhàn)友們用槍炮打江山奪取政權(quán)的時光也不會重復了,英雄的時代死了,也就意味著人類想以體力顯示英雄本色的可能性消失了,早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西班牙塞萬提斯就捕捉到了那樣的絕望,一個鄉(xiāng)紳的英雄夢想的可笑。假如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有一個人離家出走,說是要去拉一支隊伍,打天下,開創(chuàng)一個新政權(quán),建立一個新國家,那么這個人的命運只能是被關(guān)進瘋?cè)嗽?。我就試圖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人物,這個人物便是我的長篇小說《虎日》的主角。這種人類夢想的無望絕望與死滅,揭示了人類內(nèi)心空間的極度縮小,人們只能龜縮在法制化的和平迷霧里終其一生。人類的荒野被耕作成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農(nóng)田,古代英雄的駿馬陷入肥沃的土壤里,步履維艱,哪里還能馳騁奔騰呢?夢想也是野心,野心與野蠻相連,野蠻就會有戰(zhàn)爭,犧牲和糟蹋他者的生命,這樣的時代遠去了,對于整個人類是大幸。英雄不是集體性的,馬上皇帝也只有孤寡一個,那不是為大多數(shù)人謀福利的時代,爭戰(zhàn)的結(jié)果只是使極少數(shù)人爬上了權(quán)力的寶座極頂,私利一人而害天下蒼生。作為文學作品,作為小說,探索人類的夢想,塑造出這樣一個人物,叫人類不要忘記人類還有這樣的做夢者,曾經(jīng)還有如此野蠻的時代,引以為戒是有益的。我曾經(jīng)有一個想法:把有這種夢想的人放到一個荒島上,荒島上有幾十萬畜類,這位英雄夢想者可以把自己的夢想施加到畜類身上,可以以它們?yōu)椴牧辖ㄔ焖麢?quán)力的大廈,組織他的金字塔形極度等級社會。維加的《羊泉村》中反抗的村民代表了良心,平民對于權(quán)力的抗爭得到了國王的同情,赦免了處決了軍官的村民。到了二十世紀的西班牙,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有好幾個,何塞·埃切加賴·伊·埃伊薩吉雷、哈辛托·貝納文特·伊·馬丁內(nèi)斯、胡安·拉蒙·希門內(nèi)斯、比森特·阿萊克桑雷·梅洛、卡米羅·何塞。塞拉的《蜂房》之空間結(jié)構(gòu),我曾經(jīng)做過細心的研究。對他的《為亡靈演奏瑪祖卡》的手法十分欽佩,心里想著還得做進一步的研讀。法國的莫迪亞諾的《星形廣場》的結(jié)構(gòu),它們之間有許多相通之處?,F(xiàn)實層面雖然很不重要,但卻不可或缺,依附在現(xiàn)實層面的想像層面是主體,在《為亡靈演奏瑪祖卡》中表現(xiàn)為轉(zhuǎn)述層面。在想像層面或轉(zhuǎn)述層面,空間是可以隨意移動的。人的意識的速度有多么快,人物在空間里的轉(zhuǎn)移就有多么快。完全由意識挪動組成的主體故事結(jié)構(gòu),作家在這一層面獲得了完全的解放。
還有《暴君班德拉斯》《慘死如狗》都是不能忘記的杰作。
作者簡介:寇揮,男,陜西淳化人。西安醫(yī)學院駐校作家。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北京傳說》分別獲得首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長篇小說獎。中篇小說《馬車》獲陜西省首屆年度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有小說選《靈魂自述》(新勢力叢書)。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記憶》《枯泉山地》《血墨》等長篇小說。在國內(nèi)各大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近百篇。中篇小說《長翅膀的無腿士兵》入選《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黑夜孤魂》入選《21世紀小說選2002年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