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石

如果世上有享受和奮斗分工的話，我負責(zé)奮斗。

——柳青

一、我們村來了個奇怪的人

1953年4月26日，我的伯父郭治榮駕著馬車，把柳青一家老小接到了皇甫村，在滈河北岸半崖上的一座廢棄的寺院“中宮寺”里安了家。背靠神禾原的“中宮寺”，雖然簡陋破舊，但視野開闊，抬頭是終南山，俯視是滈河環(huán)繞的十里蛤蟆灘。

皇甫村的莊稼人，仰視著這位從北京來的大官，習(xí)慣地把他與高高在上、八面威風(fēng)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觀望、躲避，甚至教導(dǎo)孩子不要和這位不速之客接近，避免打擾人家。

其實，早在1952年9月，這位國家九級干部、著名作家柳青，就已到長安縣擔(dān)任縣委副書記，分管互助合作化工作。這次來皇甫村之前，他辭去縣委副書記職務(wù)，想在這里靜下來，踐行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親歷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如何在新中國偉大進程中逐漸強盛，謀劃寫出一部反映農(nóng)民走集體所有制互助合作化道路的長篇小說。

柳青真是個“奇怪”的人。全國解放后，擔(dān)任中國青年報文藝部主任的他，本來住在團中央大院內(nèi)的小洋樓里，享受著雅致的生活，但這位倔犟的陜北漢子，為了完成他的寫作使命，決然地告別了首都，來到貧瘠的大西北皇甫村安家落了戶。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人不但“怪”，而且“傻”得出奇。不到一個月，他脫去了中山裝，換成了當?shù)剞r(nóng)夫的對襟衫;脫去了西式背帶褲，換成了當?shù)剞r(nóng)民的大襠褲;脫掉了牛皮鞋，換成了皇甫村人的粗布鞋;剃掉了大分頭，留上了大光頭。簡直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陜西農(nóng)夫稼娃。

我家離“中宮寺”僅有三四百米。從記事起，我就常?？匆婎^戴瓜皮帽，身穿對襟衣衫，又瘦又矮的柳青。他像一個鉚足了勁的陀螺，總是步履匆匆，奔忙在皇甫村的原上原下，田間地頭。有多少個夜晚，他帶著幾顆水果糖給我，坐在我家的土炕上和我爺爺一聊就是半夜。我爺爺這個老學(xué)究告訴我，柳青可不是一個平地臥的虎。他為了寫好《耕畜飼養(yǎng)管理三字經(jīng)》，在飼養(yǎng)室的土炕上和我伯父住了六個晚上。我伯父郭治榮，因精心飼養(yǎng)隊里的牲口，在柳青的極力推薦下，當上了西安市的勞模。

當年柳青在我們皇甫村就是一個人見人愛的“閑事隊長”。有人問他：“柳書記，你都管啥事？”柳青風(fēng)趣地說：“只要是群眾需要的事，我都管。”

皇甫村這一帶原下大部分是水地，人稱十里“蛤蟆灘”，歷來有一種怪病叫“克丁病”，農(nóng)民稱“瓜瓜娃病”。我們村二十多個人就得了這種怪病。得病的人，呆傻得什么活都干不了。柳青看到這個情況，請陜西省地方病研究所的專家來村調(diào)研。專家認為這是因為淺井水缺碘導(dǎo)致的，需要改吃含碘的深井水。于是，柳青便和村主任王家斌、董炳漢商量打一眼大口深井。在打井的日子里，柳青總是叫上我爺爺和他一塊去看打井。一天夜里水泵出了故障，井壁隨時都有塌方的危險，柳青拄著手杖，黑燈瞎火地連夜找來技術(shù)員處理，避免了重大事故的發(fā)生。在柳青的精心關(guān)照下，董炳漢帶領(lǐng)群眾終于在村北打成了一眼14米深的大口井。出水時，柳青雙手捧起一掬水，喝到嘴里，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好水，好甜的水??！”這好甜的水，不但解決了皇甫村二百九十多畝旱地的澆水問題，還從根本上挖去了皇甫村人多年來的病根。鄉(xiāng)親們再也不怕生個瓜瓜娃了，娃們再也不愁找不到媳婦了。

1957年6月26日，下了7天連陰雨的神禾原皇甫村10隊中段，原崖突然滑坡，我的兩個姐姐和鄉(xiāng)鄰48人遇難。悲痛欲絕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柳青和他的妻子馬葳來到我家，馬葳拉著我母親的手，柳青手里捧著兩身衣服，安慰我母親說：“二嫂子，娃不幸遇難了，我和你們一樣難受，請你多保重身體，想開一點。這是馬葳給娃買的兩身衣服，給娃穿好?！彼岩路p輕放在我母親的手上，滿眼含淚地又說：“這次是我大意了，沒有事前組織好干部做好安全排險工作，造成了這天理難容的大事故。二嫂子，我對不起你一家人，對不起皇甫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啊?！?/p>

“唉，好我的柳書記呀，這咋能怪你呢，這是天災(zāi)呀，你在西安開會，咋能知道要發(fā)生這倒霉的事呢？你平時給咱皇甫人操的心、辦的事還少嗎！聽鄉(xiāng)黨們說，出事后這三天里，你黑明連夜地跑前跑后，光泥水里就摔倒了幾次，腿現(xiàn)在還一拐一瘸的。你這樣做，讓我這個七十多歲的老漢和俺一家人咋樣還你的情??！”淚流滿面的爺爺使勁地跺著腳，訴說著。

一次，王曲區(qū)委書記孟維剛到柳青家匯報說，王家斌的互助合作社有人要退社，柳青聽后心里十分著急，當時正逢滈河漲水，他哮喘病又犯得厲害，孟維剛再三勸阻，他執(zhí)意要去，最后孟維剛只好把柳青背過河去。柳青苦口婆心地用新舊社會做對比，使董炳漢迷途知返，作了深刻檢查。高懷榮說：“柳書記真像個算卦的，一下子說到咱骨頭里去了，誰還想退社！”

柳青就是這樣處處以共產(chǎn)黨員、革命干部的標準要求自己，身體力行，泥里水里地帶領(lǐng)干部群眾干了十四年，他為皇甫農(nóng)民辦的善事好事，干部群眾能說一河灘。

二、柳青的嗇皮與大方

1963年，日本作家木順下其來西安想見柳青，省委領(lǐng)導(dǎo)讓柳青到機場去迎接，因為沒有像樣的外衣，他沒去，反倒是木順下其自己坐車到了皇甫村。后來一個印尼作家代表團來陜，也要見柳青，卻同樣是因為沒有像樣的衣裳，他依舊沒有去迎接。馬葳埋怨他說：“你看人家誰和你一樣？”他說：“咱不學(xué)人家的樣子，咱在農(nóng)村，穿得太好咋在路上走呢？群眾會躲著你?！?/p>

柳青不僅在穿著上不講究，在日常生活中，也同樣不搞任何特殊化。家具壞了，他親自修理;他甚至?xí)|碗，修理開裂的碗盆;用了多年的手杖斷了，他拿一根鐵絲綁上，繼續(xù)拄著;頭上的瓜皮帽戴了十多年，帽頂和帽邊兒都磨破了也沒有換新的;他喝茶用的小茶碗兒，還是解放初買的;屋子里的小鬧鐘，是1951年出國時帶回來的。朋友們多次勸他買塊手表，用起來方便，他卻指著小鬧鐘詼諧地說：“它還沒有盡完義務(wù)呢?！彼褂玫南瓏婌F器是20世紀50年代的產(chǎn)品，別人勸他重買一個新的，他為了省錢，一直用到病逝。

就是這樣一個在個人生活上極其“吝嗇”的“怪人”，卻在集體的事情上大方得出奇。他認為：錢要花在刀刃上，花在正向上、大事上。

1960年，《創(chuàng)業(yè)史》出版，柳青找到當時王曲區(qū)委書記孟維剛說：“我想為集體辦一件創(chuàng)業(yè)的大事情?！泵暇S剛問他：“什么事？”柳青說出他長久埋在心里的話：“現(xiàn)在到處都在搞農(nóng)業(yè)機械化，我準備用《創(chuàng)業(yè)史》的稿費給咱王曲辦一個農(nóng)業(yè)機械廠，幫助群眾集體創(chuàng)業(yè)?！?/p>

皇甫公社黨委書記馮繼賢來柳青家匯報工作，看見柳青一家生活困窘的樣子，對柳青說：“你這人叫我咋說你咧，你給陜北老家修橋捐了一萬元，卻讓我和別人幫你借糧票？聽人說，為皇甫村通電，你還向中國青年出版社預(yù)支了一部分稿費？你自掏腰包三千元，給社員買日本稻種？你生活這么緊張，為啥還要把一萬六千多元的稿費捐給了王曲辦機械廠？”柳青認真地回答：“社員去地里勞動，把地里打下的糧食交給了公社，我在家里勞動，也應(yīng)該把所收獲的交給公社，如今我也是皇甫村的社員，也應(yīng)該向社員看齊才對?！?/p>

后來，柳青聽到了個別人對他捐獻稿費的一些閑言碎語，他在給友人的信里作了表白：“我把這本書的第一次全部基本稿酬和印數(shù)稿酬，捐獻給集體辦機械廠，這是幫集體創(chuàng)社會主義大業(yè)，決不是刮共產(chǎn)風(fēng)。如果有人這樣看，以為我自己的錯誤招致了自己的困難，那才真是見鬼！我捐鈔與共產(chǎn)風(fēng)絕對無關(guān)。在合作化以前，我已決定這樣做了。如果今后條件允許，我仍將像現(xiàn)在這樣幫助周圍的生產(chǎn)隊和公社辦些公益事業(yè)。奢侈生活，必然斷送作家，敗壞作家的感情和情緒，使作家成為言行不符的家伙，寫出矯揉造作的虛偽作品，只有技巧而無真情。”

《創(chuàng)業(yè)史》的責(zé)任編輯王維玲說：“柳青在皇甫村的住房，原是農(nóng)村中的一座十分典型的古舊破寺，他略加修葺便搬了進去。我去時正是深秋季節(jié)，柳青、馬葳見我來了，從正房里迎出來，柳青穿一件中式對襟小褂、布鞋，馬葳穿一身灰布制服。生活在農(nóng)村，看到遠方來客，都表現(xiàn)出意外地高興。柳青把我引進正房，馬葳招呼我洗臉、喝水……天黑了，馬葳同志端上了飯菜，我見只有兩雙筷子，便要馬葳和孩子們也一起過來吃飯。馬葳笑著說：‘你們先吃吧。吃完飯，我到院中散步，無意中走進廚房，正趕上馬葳和孩子們吃飯……她們團團圍在一個大鍋旁，滿滿一鍋菜粥，沒有干糧，也沒有炒菜，每人捧個碗，就這么吃著……我立時傻眼了。這就是著名作家柳青的妻子、兒女吃的飯菜。我知道柳青的生活并不寬裕，甚至有些困窘，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過的是這樣的貧苦的生活，我是一個從事文學(xué)編輯的人，到過多少作家的家里，我熟悉、了解他們的生活水平。我敢說，就我接觸過的作家之中，還真沒有一戶過這樣貧苦的生活?！?/p>

回到屋里，王維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問柳青：“你生活這樣困窘，為什么還要將《創(chuàng)業(yè)史》的全部稿費都捐給公社呢？一萬六千多元，你留下一部分不好嗎？”柳青深沉而嚴肅地說道：“我這一生再不想有什么變動，只想在皇甫村生活下去。我在這里，只想做好三件事：一是同基層干部群眾搞好關(guān)系;二是寫好《創(chuàng)業(yè)史》;三是教育好子女。你想想，我身在農(nóng)村，生活在人民群眾之中，誰都知道我寫書，宣傳和私有制、私有觀念徹底決裂。今天我出書了，拿了巨額稿費，全部揣進自己的腰包，改善個人的生活，農(nóng)民會怎么看呢？他們會說，這老漢住在這里寫我們，原來也是為了他個人發(fā)家呀。如果這樣，我還怎么在皇甫村住下去？《創(chuàng)業(yè)史》還能寫下去嗎？”王維玲心服地說：“你說得對，但是生活在農(nóng)村，除了供應(yīng)糧外，吃菜和用具都在自由市場買，費用高于過去好幾倍。你也要考慮一下目前你們生活在農(nóng)村的實際狀況呀?！绷嗾f：“我是從實際出發(fā)的，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我和我的家庭，只能吃苦、節(jié)儉，不能向生活在大城市的作家看齊。如果顧慮多端，只圖眼前利益、為自己打算，勢必影響我今后的生活和寫作;將來后果一明顯，懊悔不及。我以為凡是從實際出發(fā)的事情，即使做的時候不那么令人愉快，也不得不做;相反的，不從實際出發(fā)的后果，可能更不愉快?！蓖蹙S玲望著柳青，想，這就是令人崇敬和感嘆的柳青。他的風(fēng)格，他的為人，他的氣魄，全包含在這感人至深的言語之中。王維玲不由得想起了他的中篇小說《狠透鐵》中的一句話：“如果世界上有享受和奮斗分工的話，我負責(zé)奮斗！”

柳青艱苦樸素、無私捐款的精神，在皇甫群眾中成了家喻戶曉的美談。但是，也流傳著柳青不肯資助兄長的怪事。

1960年春天，柳青的二哥由于生活所迫從陜北來找他，想尋些接濟。臨回前，柳青讓馬葳給烙了兩個鍋盔，讓二哥帶在路上吃，只掏路費，沒多給一分錢。馬葳認為這太不近情理，于是悄悄地從大隊醫(yī)療室借了80元錢，追趕到神禾原畔。滿含淚水的二哥看到馬葳后仰頭大哭，對弟媳說：“弟妹呀，你可知道，俺弟弟走南闖北，俺可從來沒有給他添過半點麻煩，爹媽過世也沒有問他要過半分錢。他投身革命沒盤纏，是我向劉紹禮借了20個銀元，讓你二嫂把銀元縫在兩層布條里，他像褲帶一樣勒在腰上，騎上我多年養(yǎng)的馬奔赴抗日前線。這次要不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俺也不會來找他。咱老家的人說，千里當官，為的吃穿，他打小人靈，書念得好，俺盼著就是他日后能當個大官，給俺有個靠頭?？伤F(xiàn)在把官當大了，咋把俺這個窮哥哥給忘了呢？你叫俺咋想這事？你叫俺回去咋對你二嫂子和娃說呢？你叫俺回去咋給鄉(xiāng)黨們說呢？”

聽著二哥痛哭流涕的訴說，馬葳也流下了淚水，把剛從醫(yī)療室借來的錢遞給二哥?？珊土嘁粯颖缘木箢^二哥，說什么也不接，哭著說：“算了，俺受不起他那瞧不起俺的氣。”馬葳說：“都是自家的兄弟。你還不了解你弟弟那瞎瞎脾氣，他嘴上硬得很，其實心里軟著呢，你千萬不要和他計較?！倍邕€是沒有接馬葳手里的錢，說：“好弟妹咧，你給哥撂個實話，得是人一當官，心里就變硬了，都成這個瞎瞎樣子咧？”馬葳忙說：“其實，你兄弟就是腦子里事兒多，一時也沒轉(zhuǎn)過彎兒，他咋能不念你這哥弟情分呢？這錢還是你走后，他才想起來，這不是他讓我給你送來了?！?/p>

柳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真的忘了和二哥在崖畔放羊時，自己掉到半崖酸棗刺窩里，是二哥忍著刺痛把他高高地架在肩膀上救了出來？他真的忘了在綏德師范上學(xué)時，因鬧革命學(xué)校被國民黨查封，是二哥跑了一百多里路，冒著被殺頭的危險，趁著天黑偷偷地鉆進被國民黨兵包圍得水泄不通的學(xué)校？是二哥將他那本視若性命的《共產(chǎn)黨宣言》捆在被子里，背在自己身上;是二哥讓他踩在自己的肩膀上爬過學(xué)校院墻;是二哥不顧自己的死活，把他摟在懷里順著土坎兒滾了下去，領(lǐng)著他偷偷地跑出了綏德城，難道，他真的忘了嗎？他忘了大哥曾囑托他的話嗎？“二哥為了咱們上學(xué)，省吃儉用，費盡了心血。咱家二十多口人，如果不是他在家里料理，咱倆誰也甭想出來。今后我們成了人，再難也要報答二哥的恩情?！?/p>

沒有，絕對沒有。柳青望著二哥離去的背影，心里也十分難受。這時，王家斌正好上門來了。他認為柳青做得太過分了。柳青反而批評王家斌是用小資產(chǎn)階級的溫情代替無產(chǎn)階級的感情。柳青說：“我咋能不想多給他點兒？但是不能，這次我沒給，我是想讓他自力更生呀！二哥身強力壯，能生產(chǎn)度荒。 你給他一回，他想要二回、三回 ，他覺得這樣省力，就不再愛勞動了。我能資助二哥的兒子在西安上學(xué)，但絕不能慫恿他走這條歪路，只能幫助他走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正路?！?/p>

三、柳青的廉潔與躬行

柳青曾這樣詮釋過自己的人生準則。他說：“我這個人就是遵照兩條：客觀規(guī)律要求我的，黨性原則要求我的?！?/p>

1942年，柳青剛到米脂縣呂家鹼麻渠村時，村里有一個富戶，讓傭人請柳青和一個隨行工作人員吃飯。這名隨行工作人員是富戶的同門親戚，富戶幾次都沒請到柳青及那位隨行人員。后來，到攤派公糧的前一天，富戶等在兩人必經(jīng)的岔道上，拿了一筒茶葉，對他的那位親戚說：“老侄兒子，常也尋不上你們，辦公事辛苦，今兒上我家去，薄酒淡飯表一下叔的心意?！彪S行的工作人員愣了一下，看見柳青停也沒停走了，便拒絕道：“我們顧不上，有急事上呂家鹼，回來再說?！钡融s上柳青，兩個人并排走時，柳青說：“他請咱吃飯，你說去不去？他給咱東西，你說要不要？”隨行人員說：“飯咱不吃，茶葉咱喝他狗日的?！绷嘀腋嫠f：“貴賤不敢，那人滑得像個泥鰍一樣，沒用意他還舍得給咱嗎？他為的是讓咱少給他派公糧。這種事一定要把握住，請吃不到，給東西不要。要不，咱們怎樣工作？窮人咋還能信得過咱們？”

三年困難時期，柳青的家庭生活非常困難，糧食常常不夠吃。王曲區(qū)委副書記董廷芝聽了群眾的意見，在給社員供應(yīng)返銷糧的計劃以外，由王曲糧站撥給柳青家200斤返銷糧。董廷芝把批條送給柳青說：“大家見你家里吃飯人多，糧食不夠吃，由糧站給你家批了些返銷糧食?！绷嘁宦?，瞪了董廷芝一眼，說：“這咋能行，返銷糧是給缺糧少吃的困難戶的，我家是商品糧戶口，咋能占用呢。你我都是國家干部，咋能給群眾做這瞎瞎榜樣？就是餓死也不能侵占群眾利益，你把批條趕快拿走！”董廷芝說：“這是組織決定的，又不是我給你的?！绷鄨远ǖ卣f：“組織決定的也不要，堅決不要，堅決不能要！你不能讓我犯錯誤，你也不許有這種瞎瞎思想，你如果有這種思想，我對你也絕不客氣！”

1959年，他五弟的妻子因生孩子難產(chǎn)而喪命，無奈把六歲的兒子托給二嫂照看，自己跑到四哥柳青這個“縣太爺”處找工作。柳青說：“還是回老家寺溝當農(nóng)民，看好兒子，不要加重二嫂的負擔(dān)。”五弟吞吞吐吐地說：“找個工作嘛?！绷嗾f：“難辦。”五弟說：“對你來說并不難?！绷嗾f：“那好，你替我當書記嘛?！蔽宓苷f：“那怎么行呢？”柳青笑著說：“這兒不缺書記、縣長。你又不識字，當什么干部呢？”后來，王曲區(qū)委副書記董廷芝知道了，給縣勞動局打了個報告，跑到柳青家，通知他五弟去糧站當職工。柳青知道了，手指著董廷芝的腦門質(zhì)問道：“我如果是皇甫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遇到這事，你會給辦嗎？告訴你，不把他的工作辭退掉，我就撤你的職！”

有一年春節(jié)，生產(chǎn)隊殺豬給社員分肉。社員們提議，柳青給大家辦了那么多好事，應(yīng)該把柳青按社員對待分些肉。當《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的生活原型王家斌提著肉送給柳青時，柳青說：“我怎么能分生產(chǎn)隊的東西呢？如果我要了，群眾會在背地里說我是個兩面光，我怎么見皇甫社員的面，怎么在皇甫村住下去？你趕快拿走，以后再別干這丟人現(xiàn)眼的事咧?！?/p>

1958年農(nóng)歷二月的一天，皇甫村新修的魚塘首次撈魚了。當天下午，村支部書記王家斌興沖沖地給柳青送來10斤鮮魚。柳青從來不沾集體的一點點光，這次直夸魚好，并破例收下。家斌心里樂滋滋的，可當他走時，柳青卻在門口擋住了他，并讓馬葳把錢拿來給他。王家斌急了，說：“錢我不收。修魚塘是你出的主意，魚苗是你聯(lián)系人從外地買回來的。送你這魚是開干部會決定的，讓你家嘗鮮?！绷嗾f：“嘗鮮是可以的，可咱們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白吃集體的魚，對嗎？以后不僅我不能這樣做，你們村干部任何人也不能沾集體的光。一沾群眾就會冷眼看咱，一壞名聲，二會脫離群眾?！蓖跫冶筠植贿^他，只得如數(shù)收了錢。柳青又對王家斌說：“我最近發(fā)現(xiàn)，干部中有一種賴毛病，就是酗酒。聽說你也有這個酗酒的嗜好。你到我家來，我給你吃家常飯，不給你酒喝，頂多只讓你喝兩盅。我不給你酒喝，意思讓你少喝酒或不喝酒。當干部喝酒喝饞了，張家請，李家叫，成天喝得臉紅脖子粗，哪像個共產(chǎn)黨干部的樣子，日子久了，就要變質(zhì)，會被人拉下水，你千萬要改掉酗酒的賴毛病?！蓖跫冶舐犃肆嗟脑捄?，改掉了酗酒的不良嗜好。

20世紀60年代初，王家斌為了滋補患病妻子鳳英的身體，急著想買回一頭產(chǎn)奶量大、奶質(zhì)較好的奶羊，他思來想去，唯有柳青家的那只奶羊最為中意。柳書記是否肯賣，他心里沒有把握。于是，他就直截了當?shù)貙α嗾f想買他的羊?！百I我的？能成，成?！?“那你要多少錢？”“要多少錢？這有啥說的，我15塊錢買的，你就給15塊吧?！奔冶髲纳弦露道锶〕鲥X交給柳青，便拉著奶羊往回走，誰料剛走出門不遠，柳青就由院子里匆匆地趕到門外，將他吆喝?。骸凹冶?，家斌，你停一會兒，我還忘了卸羊韁繩和籠頭呢?！彼呎f邊動手，摘卸奶羊的韁繩和籠頭。家斌一看，哭笑不得：“哎呀，柳書記，你咋能這樣辦事呢？市場上賣牲畜，哪個不是連韁繩和籠頭一起賣的？難道能讓人家抓著牲畜的耳朵往回走？”但柳青表情十分嚴肅：“我承認我把羊15塊錢賣給了你，但我沒說連韁繩和籠頭一起賣呀，你想一想，我賣的是羊，不是賣的韁繩和籠頭嘛。”

不久，柳青的一位朋友提到此事，柳青認真地說：“家斌是塊璞玉，要雕琢。我那是找個由頭教育他。人的壞毛病，都是在平時日積月累慣出來的。基層干部和老百姓打交道，經(jīng)濟手續(xù)一定要清楚，有些事一定要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打消愛沾別人便宜的念頭，要不然今天沾我的光，明天沾他的光，將來天長日久肯定會出事，根本就當不了個好干部。”

正是由于柳青這種看似不近人情的言傳身教，才為長安教育、培養(yǎng)了一大批講黨性、講原則、愛集體、不圖名、不圖利，想群眾之所想，急群眾之所急、清正廉潔的好黨員、好干部。柳青的摯友張家謀說得好：“我今天能為黨做點工作，為群眾辦點事，這完全是當年柳青以身作則、敢于擔(dān)當?shù)木窠逃?、培養(yǎng)和感召的結(jié)果?！?/p>

四、柳青的保護與擔(dān)當

在長安縣，廣泛流傳著柳青開導(dǎo)、拯救張家謀的故事。

1958年，張家謀調(diào)到長安報社擔(dān)任主編?！按筌S進”開始了，縣委第一書記在全縣團訓(xùn)班上發(fā)表講話稱：“長安70萬畝小麥秋播，地要深翻一丈二、一丈四、一丈六，每畝種子要下一百二、一百四、一百六，每畝產(chǎn)量要打一萬二、一萬四、一萬六……”他要求張家謀把他的講話在《長安日報》頭版刊登，并且讓張家謀寫個社論造勢。張家謀把稿子一看就急了：“胡吹冒撂啥呢，這咋能辦得到？”壓著稿子未發(fā)。

不長時間，縣委就開會揭發(fā)張家謀目無組織、反對黨領(lǐng)導(dǎo)的“罪行”。張家謀說：“最后的結(jié)果是，給予我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當天晚上，我一夜都沒睡，也不知道流了多少淚，萬念俱灰，我想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第二天，我騎自行車到斗門鎮(zhèn)看了正在采訪的妻子玉潤，緊接著回老家子午鎮(zhèn)看了老人和孩子。這些事情辦完后，我就準備著自盡。就在這時，我接到柳青愛人馬葳的電話，她對我說，柳青同志讓你到皇甫來一下。我心想，我受到這么大的處分，實在沒臉見到柳青，于是說，柳青書記正忙著寫《創(chuàng)業(yè)史》，我就不去打擾了。馬葳對我說，柳青說了，你要是不來，他就要到你那里去。我感到不去不行了，于是就急忙騎著車子到皇甫去了。到了以后，柳青拉著我的手一直不放，對我的遭遇和處分，柳青完全知道，但在我們的談話中他卻只字不提，只是請我吃了頓飯，領(lǐng)我在滈河灘上轉(zhuǎn)著走著說著。一路上，柳青給我講了歷史上很多忠良賢臣抵觸帝王權(quán)貴的故事，如戰(zhàn)國的屈原等好多例子，講了很多很多。從柳青家里回來后，我的思想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打消了自盡的念頭。這件事以后，我和柳青的感情就更深了一步，他對我不光是在寫作上、工作上的幫助，人和人的靈魂好像也都融合在一起了。”

1964年12月底，柳青去北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翌年正月上旬的一天，他回到了積雪未消的皇甫村。剛一進村，站在皇甫村郭家什字街上的老漢和老婆們，一擁而上，把柳青圍住，對他傾訴工作組批斗村干部的情況。他們一個個滿臉愁容無奈地對柳青說，工作組在皇甫小學(xué)的操場上召開了批斗王家斌的大會，一下就揪出了王家斌三四十名“親信”，光陪斗的干部就站了三四排。柳青聽后氣憤極了，他從村東頭的郵政所取了當天的報紙，邊往家走邊罵：“什么玩藝兒，誰都成了壞人咧！”

忿忿不平的柳青，坐臥不寧，當天就到長安縣委找“社教”工作總團團長，義正詞嚴地指出：“批斗王家斌這樣的好干部是錯誤的?！辈⑶乙罅⒓疵嬉娡跫冶?。團長拿出一張有關(guān)“社教”工作的紀律和注意事項，念給柳青聽。柳青怒氣滿腔地說：“我能認得字！”說完柳青就要求見王家斌，團長起初不同意，柳青明確表示：“因見面引起的后果，我負責(zé)。”無奈之下，這天晚上他們只好陪柳青去看王家斌。

柳青見了王家斌問道：“委屈不委屈？”王家斌倔犟地回答：“不委屈！”停了片刻，王家斌又說：“貧下中農(nóng)斗爭我，我沒意見，為啥叫我給富農(nóng)、偽保長低頭？這個頭低不下去，為啥那些過去因不遵守政策、法規(guī)被我批評過的人，左右耳光地打我？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柳青說：“有一就一，有二就二，有啥說啥，一絲一毫也不要隱瞞，以實為實，按共產(chǎn)黨員的條件辦事。你拿了人家啥就說啥，有了就交待，沒有了也不要胡編?！闭f罷，柳青扭身就走。

由于柳青態(tài)度堅決，親自出面，多方交涉，工作組才不得不對王家斌重新調(diào)查。第二天，王家斌就被宣布“解放”了。王家斌不倒，便保住了皇甫大隊一大批干部。社員們欣慰地說：“柳書記一回來，咱們就有救了?！?/p>

一天，柳青從中宮寺來到羅家灣大隊，看見有些人在搬東西，便問：“這是干什么？”一個青年回答：“工作組說黨支部書記羅昌懷是漏劃地主、‘四不清干部，搬他家的東西去展覽。”柳青聽后就去找羅家灣大隊的工作組，問：“你們調(diào)查了沒有？你們把土地改革法好好看一看，我看昌懷不夠地主成分?！本瓦@樣，羅昌懷家的東西又被送回去。最后，羅昌懷家不但沒補定成地主成分，而且也不是“四不清”干部，他還光榮地當上了西安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

五隊老隊長王茂盛，自辦互助組以來，就吃苦帶頭，勤勤懇懇，從來不沾集體一分一厘的便宜。工作組進村以后，捕風(fēng)捉影，硬說王茂盛有經(jīng)濟問題。批斗王茂盛時，柳青非常痛心：“像王茂盛這樣的好干部真是少有，批斗王茂盛簡直是胡鬧！”后來，還是在他的出面干涉下，終于真相大白。王茂盛根本就沒有貪污。王茂盛病逝后，柳青建議公社為他開了全社追悼大會。

對“社教”運動，柳青有自己的看法，他說：“下來的那些工作組，都不懂農(nóng)業(yè)，不懂農(nóng)村，依靠的那些‘積極分子，有的人是不務(wù)實的莊稼人，專門整干部。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不言傳，把人弄得沒有積極性了，還能把農(nóng)業(yè)搞好？”在那人人自危的日子里，曾有人說，柳青是“四不清”干部的“黑后臺”，柳青聽到這些傳聞，直言不諱地說：“你說是黑，我說是紅，你說我保護了某某，我還后悔我保護得太少了！”

五、柳青的為民請命與大無畏

1958年，長安縣也在爭著“放衛(wèi)星”。糧食產(chǎn)量指標定得越來越高，最高竟達畝產(chǎn)20萬斤。王家斌知道這是不著邊際的吹牛，只報了畝產(chǎn)最多1200斤，結(jié)果被批成右傾而掛了黑旗，王家斌一肚子委屈。柳青知道后，安慰他說：“能打多少就報多少，種莊稼就要務(wù)實。黑旗就黑旗，到一定時候你就先進了?！绷嘧屚跫冶蟀押谄鞉煸谵k公室里。

1958年，各級政府都強調(diào)要在農(nóng)村大辦公共食堂。可是，食堂化帶來的浪費糧食、對老弱幼病殘人員生活不便和舉辦食堂的諸多困難等因素，引起了社員的普遍不滿。柳青通過深入調(diào)查研究，總結(jié)了食堂的十二個弊端、四條辦不成。他頂著壓力，親自將總結(jié)材料交給了省委書記張德生。

柳青痛苦著人民的痛苦，歡樂著百姓的歡樂。1972年，當陜北鄉(xiāng)親告訴他有些地方竟然到吃樹皮、吃草根的地步，即便如此，仍然要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修梯田時，這個陜北硬漢子落下了淚水。他痛苦地說：“陜北如果真的這樣不結(jié)合實際發(fā)展，傻乎乎地干下去，不但勞民傷財，群眾的生活也會越來越苦?！庇谑?，柳青重新提起十多年前寫的一個建議——《建議改變陜北的土地經(jīng)營方針》。他認為陜北地區(qū)的自然環(huán)境是不宜于著重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一是因為這一地區(qū)十年九旱;二是水利條件受到水源的限制;三是地形零碎，機械化使用受到限制。他說：“既然陜北不適合重點發(fā)展農(nóng)業(yè)，那就要從實際出發(fā)考察它的地形、氣候等各種條件”。他建議：“發(fā)展蘋果種植業(yè)，輔以畜牧業(yè)和農(nóng)業(yè)?！彼f：“陜北土地經(jīng)營方針的改變，必將導(dǎo)致現(xiàn)代工業(yè)城市的發(fā)展?！?/p>

這些建議，柳青早在1955年就給陜西省委提出過。著名地質(zhì)學(xué)家、西北大學(xué)張伯聲教授后來回憶說，他和柳青等幾人在被打成“牛鬼蛇神”的那段日子里，柳青曾私下多次找他們探討改變陜北面貌的方案。1972年，柳青寫信通過胡耀邦給周恩來總理闡明自己改變陜北落后面貌的觀點和設(shè)想。周總理將柳青的信親手交給了在北京開會的陜西省委書記。

改革開放后的今天，柳青的愿望終于得到實現(xiàn)。我們再次回眸他當時“因地制宣、發(fā)展多種經(jīng)營”的這一構(gòu)想和藍圖，不由得無限感慨。那時的柳青是具有何等的科學(xué)超前的遠見卓識，是具有何等的實事求是、為民請命、敢講真話的大無畏精神。

六、柳青的風(fēng)骨與脊梁

12歲加入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的柳青，14歲連字也認不全就啃讀《共產(chǎn)黨宣言》，20歲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接受了毛澤東的當面教誨（毛澤東曾邀請他和范長江一起吃飯），開始了窮其一生為信仰、為理想而不懈奮斗的革命生涯。1953年，他和皇甫人融入在一起，傾盡七年心血，創(chuàng)作了那部為農(nóng)民尋找出路，反映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shè)的里程碑式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拔幕蟾锩敝性獾絿乐卮輾埡驼勰サ牧嗾f：“我考慮了，堅決不跟他們一伙走。只要我的《創(chuàng)業(yè)史》不朽，我也不朽。我柳青是個歷史人物，我不能在運動中為了眼前好過，就毀了我一生。我要對黨負責(zé)，對歷史負責(zé)，我不能折腰，我要仰起頭，挺起胸，硬骨錚錚地過這一關(guān)?！?/p>

柳青講：“《創(chuàng)業(yè)史》是宣傳人們和私有制、私有觀念徹底決裂，用共產(chǎn)主義思想創(chuàng)社會主義大業(yè)。我是這樣寫的，也應(yīng)該這樣要求自己?！?/p>

柳青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決不盲從，也不隨波逐流。他沉著而堅強，冷靜而清醒，深邃而敏銳，有著非凡的哲人一般的頭腦和犀利的眼力。一次，他對王曲區(qū)委副書記董廷芝低語：“你做好準備，要看準這次運動不是一二年能結(jié)束的。在重大問題上，絕不能東擺西搖，一定要用腦子，不能亂放炮。”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不久，柳青就被揪到了西安，囚禁在“牛棚”。從西安傳來消息說，由于柳青倔犟的脾氣，惹火了造反派，格外吃了不少苦頭，每天不但挨罵，還要挨打，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羞辱和折磨?；矢Υ宓母刹亢腿罕娐牭胶螅几械椒浅０麘嵟?，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他們也束手無策，只能背地里議論：“柳書記本來身體就不好，若再這樣硬碰硬地下去，非貼上老本不可?！?/p>

一次，孟維剛和我伯父幾人相約去西安看望柳青。當他們推開了“牛棚”的門，看到骨瘦如柴的柳青，隨著咳嗽身子一蜷一縮地劇烈顫抖，掙扎著想爬起來時，伯父的心像刀割了似的難受，他雙手緊緊地抱住柳青，訴說道：“柳書記！你咋叫這幫龜孫子把你打成這個樣子咧?。俊泵暇S剛屈著一條腿，半跪在柳青床邊，哽咽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柳青伸起脖子，喘了口氣說：“人家讓我每天喊黑作家柳青報到。我說，我是受審查的柳青報到。他們就不依，打我，折磨我，把我的耳朵都撕爛了，用膝蓋把我壓倒在地上，把我的脊梁骨都打折了。他們讓我說《創(chuàng)業(yè)史》是毒草，我說可能是有缺點的作品。他們就不依，一天都不放過我，讓我光腳站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

孟維剛心痛地勸說柳青：“那你就稀里糊涂地給他們承認了吧。承認了他們又能把你咋樣？”柳青聽后，雙眼現(xiàn)出一股冷峻的銳氣：“維剛你說啥？你也算是個共產(chǎn)黨員，咋能這樣胡說八道？我是受審查的革命干部，怎么能成個黑作家？就是死我也不承認，不要說是個共產(chǎn)黨員，就是個男子漢也不能那樣?！泵暇S剛心里只為這位認死理的陜北倔犟漢子今后的命運擔(dān)憂，繼續(xù)用規(guī)勸的口吻說：“柳書記，你也沒想一想，何苦要受這么大的罪？只要活著，就有跟那伙人斗爭的機會。不然……”孟維剛的話還沒說完，柳青顯然生氣了，他掙扎著直起腰說道：“我要承認《創(chuàng)業(yè)史》是個毒草，那人們會把我笑死咧？我還有臉活在這個人世上？我咋還有臉見皇甫村的人？我咋能對得起死去的父母？咋能對得起兒女？咋能對得起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掩護我犧牲的兩名機槍手？”他激動了，用他那干枯的手，指著身邊圍著的大伙說：“對你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相信，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我們的這個社會制度好著呢，一切問題都是暫時的。人活著就得有信仰。我柳青是毛主席親口對我作過囑咐的人，我是一個革命者，我不應(yīng)該低頭屈服，應(yīng)該不屈不撓地斗爭。他們只能毀了我的身體，卻毀不了我的思想、我的信念！我沒有卑賤的行動，沒有損害別人的行為，問心無愧！我一生寫了幾部書，人民從來沒有否定過它，我能違心地把自己全部否定嗎？我尊重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決不糟蹋自己和自己的作品，決不出賣靈魂。我對我所從事的事業(yè)，從來沒有懷疑過，動搖過。沒有這個信念，我的精神支柱就垮了。有了這樣一個信念，我就敢于犧牲自己的一切！”

過了一段時間，孟維剛又一次和我伯父郭治榮、皇甫村黨支部書記楊海民去看望柳青。這時，柳青的哮喘病已發(fā)展到相當嚴重的地步，連說話都很艱難。他們幾個圍坐在柳青床邊，柳青吃力地拉著孟維剛的手說：“維剛呀，我一輩子沒求過誰，這回求你了。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想辦法和皇甫村的鄉(xiāng)親們，把我拉回皇甫，如果有條件的話，給我買個枋，沒辦法的話，就用這條被子把我卷了，埋葬在神禾原上。我生是皇甫村的人，死是皇甫村的鬼。我要在神禾原上看著皇甫村翻天覆地的變化。等五十年后再給我做結(jié)論吧。”

就在這時，一個造反派頭頭看到有位中央領(lǐng)導(dǎo)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對柳青善意的講話，認為柳青在文藝界的地位是不容否定的，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柳青寫文章贊揚他，柳青如果照他說的做了，他們就當“保柳派”，保證柳青以后再不會受到批判。面對這個要求，柳青態(tài)度堅定地說：“我不會拿我三十年的黨齡開玩笑！我做得對，你要打也打不倒。我做得不對，你要保也保不住。我不要誰來保護我，我自己保護自己?！?/p>

當時，不僅是所謂的“保柳派”認為他打不倒，造反派也逐漸覺得要打倒他不容易。1967年9月30日柳青獲得了“解放”?！敖夥拧绷耍倭诵┤松砦耆?，可又多了些精神折磨。造反派開始和他接觸，說話和氣，對他的妻子馬葳不時夸上幾句：“你看你多么樸素、多么賢惠、多么通情達理，長得美貌而不像她們那樣，她們是資產(chǎn)階級太太，你不是?！币淮闻反髸希旆磁烧f：“柳青是孤立的現(xiàn)象，他沒有那種個人的東西?！逼淠康倪€是要柳青說造反派的好話，尤其是說他的好話，并多次表示，如果按他的要求辦，他就讓柳青作為革命干部進“三結(jié)合”領(lǐng)導(dǎo)班子當頭頭。但是，柳青嗤之以鼻。

柳青曾對孟維剛說過：“要堅持實事求是，有時剩下一個人，也要堅持，不動搖，甚至犧牲生命。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這句話，在我看來，不符合實事求是，是帶有市儈哲學(xué)氣息的。凡是實事求是，凡是不惜一切堅持真理的人，就不能有投機心理。投機心理有大有小，是由個人主義產(chǎn)生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兩千年前的詩人屈原，是封建社會的，他敢于堅持一種信念。魯迅在當時的上海文藝界中是堅持真理的，他是完全為人民和革命的。我也是一個文藝工作者，像在泥濘道路上走著一樣，要一步一個腳印，要經(jīng)得起一切考驗?！?/p>

就這樣，柳青再一次被關(guān)進了“牛棚”。

七、柳青的奮斗與襟懷

1973年春節(jié)后的一天，踏著未融的積雪，我和長安縣文化館郝貴中老師去柳青在西安的家中拜訪。一進門，在簡陋窄小的房子里，地上擺著幾根大蔥和二十幾個土豆?？粗嗥拮玉R葳被迫自殺后家里凄涼的情景，一股淚水直涌我的眼簾。柳青坐在一張破舊沙發(fā)上，腿上放著寫字板，默默地寫著什么。他問我爺爺?shù)纳眢w狀況，還問我伯父經(jīng)管的飼養(yǎng)室今年下了幾頭騾駒、馬駒……當我和他談到當年他和馬葳對我家的關(guān)照時，他流下了淚水說：“皇甫村人都說馬葳是個好人，我寫《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有她一半功勞啊！我被第二次打倒，馬葳最怕參加批斗我的會，但每次批斗我的會她又都參加，她是不放心我呀，她坐在會場的一角，手足無措，目光呆滯，惶恐不安。眼看著親人受折磨，她又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她就是這樣帶著無數(shù)疑問、無限痛苦，含著一腔悲憤，承受心靈的摧殘和精神的蹂躪。她受到比我更大的痛苦和折磨，她是在丈夫、兒女們的生命全無保障，一家人已經(jīng)到了走投無路的狀況下，痛苦達到了極限，才選擇了這條路。她是想以自己的死喚起人們的同情，讓我們得以生存，讓兒女們得以活下去…… ”

馬葳，一個遠離他鄉(xiāng)，年僅23歲的華北大學(xué)畢業(yè)生，1949年分配到西北局圖書館工作。1952年經(jīng)西北軍政委員會書記習(xí)仲勛牽線，與臨時參加整黨工作的柳青相識，后經(jīng)西北局黨校校長李文海做媒，與柳青結(jié)為伉儷。為了支持丈夫?qū)憽秳?chuàng)業(yè)史》，她舍棄了西北局舒適的工作環(huán)境，和柳青到貧窮落后的皇甫村安家落戶。1969年，馬葳遭到誣陷和攻擊，為了挽救身陷囹圄的丈夫，保護年邁的母親和五個未成年的子女，她懷著滿腔的悲憤，以死抗暴，步行三十里，含恨跳進了神禾原畔的大口井。

談到他的創(chuàng)作時，認為“字典里沒有‘懼怕二字，只有浩然氣慨的勇敢”的柳青，仿佛一個即將奔赴戰(zhàn)場的勇士，激情昂揚地把手一揮，指向墻上掛著的一幅竹篾條幅，上面是柳青端端正正寫下的一首詩。柳青的詩我從未見過，和郝貴忠老師不約而同地讀了起來：

落戶皇甫志如鐵，謀事在人成在天。

災(zāi)禍累累無望時，草藁還我有生機。

堆中三載顯氣節(jié)，棚里滿年試真金。

兒女侍翁登樓棲，晚秋精耕創(chuàng)業(yè)田。

詩言志，這首詩情真意切，無顧忌，不掩飾，將胸襟和情懷坦然地合盤托出。“那時，我確實自殺過，這是我唯一能采取的反抗和自衛(wèi)的形式。我在觸電時，心里很坦然，很從容，電把我的手心擊黑了……盡管我采取了自己處理自己的辦法，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對自己的信仰沒有動搖，我的精神支柱沒有垮。”

皇甫村的片草抷土再次給了柳青生命的召喚?！岸阎腥d”保持了革命作家應(yīng)有的氣節(jié)人格。“棚里滿年”熔鑄了柳青錚錚鐵骨的人品脊梁。一個“登”字入木三分地勾勒出柳青雖遭摧殘，但仍躊躇滿懷精耕創(chuàng)業(yè)田的雄心壯志。

身患嚴重哮喘病的柳青，遭到嚴酷的折磨和摧殘，身體越來越差。但他沒有停下筆來。他對北京一家重要報紙的記者大談他要完成《創(chuàng)業(yè)史》的計劃。他說只要條件允許，他還要回皇甫村去。柳青要把被耽誤的寶貴時間搶回來。他晝夜奮筆，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邊喘息一邊往嘴里噴著氣霧劑，吞著藥丸，把輸氧的皮管用膠布固定在鼻孔里，費力地描繪著蛤蟆灘的美好前景，刻畫皇甫人在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中的英雄事跡，贊頌著一個又一個“梁生寶”式的社會主義新人形象……

柳青的女兒劉可風(fēng)回憶說：一次，醫(yī)生通知父親已經(jīng)死亡，要送太平間，一個護理柳青的護士撲倒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拉住車子，使出吃奶的勁不放，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等一等，再給他治療治療，說不定他還能活過來呀！小護士的舉動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誰也沒有料想到，“只要心誠，石頭也能開花”這句話真的在柳青身上得到了驗證，太陽果真從西邊出來了，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搶救，柳青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柳青的病危通知書就下過11次，而他一次次地起死回生，一次次地從死神那里又回到了人間。柳青不能死，柳青不想死。他這樣安慰孩子們：“你們放心好了，我的事還沒做完，《創(chuàng)業(yè)史》還沒有寫完，馬克思還不準我報到的?！彼€說過同一個意思的話：“我柳青算啥？只不過是滄海之一粟。我也想過，就個人來說，如果有那么一次閉上眼睛再也醒不過來，也就結(jié)束了這場悲劇和煩人的痛苦了?？墒牵覠o權(quán)這樣做，《創(chuàng)業(yè)史》還沒有寫完。甚至留下的是要受到批判的材料，只要人們能從批判中得到些新的啟迪，也算是我對人民的一份貢獻，所以，我必須留在這個地球上。在我們的國家，社會主義制度是深入人心的，只要這個不變，國家就垮不了，黨和國家的顏色就變不了，這是關(guān)鍵。只要這個不被破環(huán)，就有希望?！?/p>

柳青不止一次說過：“司馬遷受了那么大的恥辱而不辭世，是為了完成《史記》的創(chuàng)作。我活著也是為了寫作這個事。個人倒了算什么，人民是永恒的，千百萬讀者在等待著，有人捎話來希望我把《創(chuàng)業(yè)史》寫完。”

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柳青修改了長篇小說《種谷記》《銅墻鐵壁》和《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出版了《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上卷，修改了《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下卷。

一天上午，醫(yī)生把劉可風(fēng)叫到辦公室，說懷疑柳青拍的胸片上有一個血管瘤?？娠L(fēng)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到病房，父親看到她的樣子，說：“你說吧，和地獄打過多少次交道的人還有什么經(jīng)受不住？”可風(fēng)告訴了他醫(yī)生的話，柳青緩了口氣說：“每一個人都要選擇一種結(jié)束方式，心臟病、肺病、癌癥隨便哪一種效果都一樣，何必為這種選擇發(fā)愁?！彼p松地開導(dǎo)可風(fēng)：“人已老，不思騰達，只求死前留一定稿，足矣。從爐口看，火已滅，但爐內(nèi)燃燒正旺。眼看著夕陽西下，趕路心急，可惜諸事不宜。雖如此，心志不灰”。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柳青緊緊地拉著大夫的手說：“朱大夫，你可知道，我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知道，知道?！薄澳悴恢溃疫@條命是我妻子馬葳用死換來的？”“知道，我也知道?！薄澳憧隙ú恢牢覍憽秳?chuàng)業(yè)史》的動力和來源？”“不知道，請你給我講一講。”柳青緩緩地出了一口氣，說道：“1950年，我在《中國青年報》副刊當主編，周恩來總理派車把我接到中南海毛主席住處的接待室。毛主席從他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我寫的《種谷記》，對我說：你在小說界率先發(fā)表的肯定米脂縣農(nóng)村農(nóng)民變工互助搶墑種完谷子的事，宣傳了合作起來力量大。我想讓全國農(nóng)民走互助合作化的道路，土地國有化，由單干到集體，縮小生活差別，要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這是關(guān)系到國家體制變革的大問題。我說：我們文藝工作者一定要為人民寫好書，寫好農(nóng)民該走那條路，宣傳好走集體所有制互助合作化道路的優(yōu)越性。毛主席對我的話表示肯定，笑著說：好！走集體所有制的合作化的道路是我們的基本國策。你一定要為人民寫好它。毛主席的話成為我寫好《創(chuàng)業(yè)史》的動力。”

聽著柳青的訴說，大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柳青緩了口氣，說：“你可知道，周恩來總理讓我把身體養(yǎng)好，把《創(chuàng)業(yè)史》寫完？”“知道，大家都知道?！薄澳敲矗退闶抢细缜竽懔?，”說著柳青突然躬起身，使勁拉住大夫的手：“求你了，你這個主任大夫想想辦法，讓我再多活幾年，好讓我把《創(chuàng)業(yè)史》寫完，好讓我對得起周總理對我的關(guān)懷，好讓我甭辜負毛主席對我的期望！如果我真的死了，完不成《創(chuàng)業(yè)史》，那么我就愧對人民，愧對毛主席對我的囑托。”

劉可風(fēng)聽完父親和大夫的對話，淚水像決堤的河水奔涌而下。望著窗外的雪松，柳青緩緩地對女兒說：“你不要難過，肉體對我就這么一點意義?！彼拖骂^，輕輕敲擊著墻壁，慢慢吟誦著兩年前送給女兒可風(fēng)的一首詩：

襟懷納百川，志越萬仞山。

目極千年事，心地一平原。

的確，柳青的孩子們大可享受同類條件的同齡者的待遇與歡樂，然而，父親卻把他們植根于陜西皇甫的黃土地，在頻繁的政治運動中過早地成熟，隨著父母的命運而苦樂。他們?nèi)崮鄣募绨蛞策^早地有了生活重擔(dān)的印痕。馬葳含冤離去后，撇下一群孩子和柳青相依為命，柳青愛孩子，不愿離開他們?nèi)ネ獾?，“像個老母雞一樣”?！拔易吡耍@一群雞娃就沒人管了?！焙⒆觽兏鼝郯职?，遵照爸爸的“動員”，“圍繞我的工作把生活安排好”。離家在外的劉可風(fēng)幾乎每星期都回來看望，他們盡量幫助爸爸解除后顧之憂，支持他把《創(chuàng)業(yè)史》寫下去。

在常人看來，享受國家九級干部待遇的柳青，身后肯定會給兒女們留下一筆可觀的資產(chǎn)。然而，在柳青的字典里壓根就沒有存錢這個詞。有一年過春節(jié)，柳青和自己的兒女們團聚到了一起，柳青說：“娃呀，我一天不如一天，你們自己給自己想出路，不要靠我，誰也靠不上我，我的稿酬和積蓄全部給了王曲人民公社，給皇甫村的社員戶戶拉了電燈，買了日本稻種，修了一座橋，給咱老家也修了一座橋，剩余的全部交了黨費。你們的爸爸在銀行從來不存錢，存下錢有什么好處，你們娃們之間鬧不好，既影響團結(jié)，又限制自己進步。不存錢，你們自己靠自己，漫長的生活道路是靠自己闖下的嘛。在學(xué)習(xí)上、在前途上、在事業(yè)上，誰也不要服誰，互相競賽嘛?！?/p>

正是在這種思想指導(dǎo)下，柳青的七個子女都是靠自己的奮斗成為了國家的有用之才。

柳青說：“我認為勝利是可以得到的，并且勇敢地為它奮斗。我的后代將會說：他不知死的恐懼，比任何人都剛毅，認為為真理而斗爭是人類最大的樂趣?！?/p>

成年后的劉可風(fēng)要離開這個家了，柳青以一個政治家的胸襟給女兒贈勉了這樣一首哲理詩。這首詩毋寧說同樣是他自己在政治風(fēng)云搏擊中的人生觀總結(jié)。他希望助女兒襟懷寬廣，志越萬山，闖蕩社會，及早地成熟。詩中“襟懷納百川”“目極千年事”，正是柳青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半生坎坷、半生識見、光明磊落、肝膽照人的品格寫照;而“志越萬仞山”“心地一平原”， 也正映照了柳青與黨和人民的事業(yè)同呼吸共命運、始終保持著一個共產(chǎn)黨員浩然之氣的偉岸形象。

八、柳青留下的瑰寶與啟迪

計利當計天下利，為人當為天下民。身患重病的柳青并沒有被病魔壓倒，他的家國情懷并沒有因此而泯滅。那段時間，他的腦海里還縈繞著他長期以來一直思考的重要問題。在病床上，他不止一次向前來看望他的友人談?wù)撝@一問題。時任國家主席李先念同志派秘書李成瑞來看望柳青，柳青仍不忘闡述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我國的省份應(yīng)按照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進行重新劃分，著重分析了現(xiàn)有區(qū)域劃分對我國經(jīng)濟建設(shè)的不利影響，他說：“幾十年來，有個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上面領(lǐng)導(dǎo)容易‘一刀切，下邊行事容易‘一窩蜂。如果能按照相似的經(jīng)濟條件劃分省份，制定有針對性的政策，這種現(xiàn)象或許有可能減少。”

柳青告訴李成瑞：“我的病稍好后，我將寫好經(jīng)濟省份劃分的設(shè)想給你……”

然而，就在李成瑞來看望他之后的第三天，柳青溘然病逝。

1978年6月22日、28日，人們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在北京八寶山、在皇甫村神禾原上，分別召開了柳青的追悼大會。一個體重不足百斤、皇甫村清貧簡樸不修邊幅的“閑事隊長”，竟然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李先念、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副總理王震、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惦念他的追悼會?；矢Υ迳窈淘希罕婟R刷刷跪拜柳青的場景震撼人心，《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的原型王家斌、柳青所在的黨支部村支書羅昌懷當場哭得昏倒過去……

1990年6月13日是柳青逝世十二周年。這天上午，我和伯父郭治榮去王家斌家，只見董炳漢、劉遠峰、邢桂芳、皇甫村村支書楊海民他們已和王家斌坐在院子里，因王家斌的身體健康狀況，我們按他的吩咐，上午11時準備一塊去神禾原祭拜柳青。大伙坐在院子里回憶著柳青在皇甫的日子。王家斌講到當年他到西安看望柳青時，心情特別的激動：“那天，我從‘牛棚的窗子跳進去，看著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的柳書記，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問到他近況，他突然昏死過去。我也不知道當時哪來的那股二桿子勁，用石頭將門鎖砸開，一口氣把柳書記背進醫(yī)院，醫(yī)生說再晚來半小時，柳書記就沒命了。柳書記醒來后，我感激地對大夫說，我代表皇甫村的鄉(xiāng)親們感謝你們了！你們可讓柳書記活過來了！柳書記你真的不能死呀！我們皇甫人需要他啊……”

由于心情過于激動，王家斌說到這里，口里念叨著柳書記、柳書記……竟然心臟病突發(fā)而亡！

1978年6月13日，1990年6月13日，人民作家柳青和《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生寶的原型王家斌，在同一月、同一天，幾乎同一個時辰逝世;相隔十二年后，相同的月、相同的日、相同的時辰，召開了又一場追悼會。那一天，默哀時，天幾乎在同一時段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走訪了柳青生前的鄉(xiāng)黨、摯友、朝夕相處多年的基層干部、農(nóng)民，還有他的子女，走遍了全國，拜訪了和柳青有過接觸的人士，錄制了幾十盤磁帶，拜讀了柳青所有的作品，查閱了許多有關(guān)回憶柳青的文章及對柳青作品的評論，他矢志不移，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地為人民而歌的獻身精神，都使我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幾十年來，柳青的崇高形象在我心目中形成的精神燈塔越來越具體，越來越髙大，越來越眀亮。這座精神燈塔照耀著我的心路，指明了我終生前進的方向。

2018年6月26日，我有幸參加了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弘揚柳青精神座談會”。會上各界人士學(xué)習(xí)了習(xí)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diào)的“向柳青學(xué)習(xí)”的講話，再次重溫了柳青那巨大的精神魅力，這魅力來自于：融入百姓、關(guān)心群眾疾苦、一心為民的公仆精神;勤儉節(jié)約、艱苦樸素、無私捐款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牢記宗旨、廉潔躬行、決不拿原則作交易的自律奉獻精神;審時度勢、公正理性、愛護保護干部的勇于擔(dān)當精神;實事求是、堅持真理、善于作為、為民請命、敢講真話的大無畏精神;堅守信仰、不懼辱陷、一生無媚骨、寧死樹黨性的脊梁精神;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為人民而歌的獻身精神。

柳青留給人們的不僅僅是他璀璨的文學(xué)瑰寶，更重要的是，他還為人們留下了融入百姓、為信仰奮斗終生的生命啟迪。

責(zé)任編輯：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