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蓮
一
早上七點,小安準(zhǔn)時醒來了,穿好衣服照例跑去墻角自來水龍頭那里洗臉。他瞇縫著眼睛用濕毛巾胡亂擦了兩下臉蛋,就把毛巾隨手掛在水管上轉(zhuǎn)身走了,忽然又回身提起還在滴嗒著水的毛巾,準(zhǔn)備擦一擦脖子。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小安都沒有擦洗脖子的習(xí)慣,因為脖子沒有臉那么好洗,要洗得洗一圈,麻煩。來縣城上初中后,前桌女生陳小瑯老是回頭嘲笑他戴著“黑項圈”,最重要的是,他現(xiàn)在是學(xué)校小白鷺?biāo)囆g(shù)團(tuán)的一名成員了,不久將參加學(xué)校的藝術(shù)節(jié)表演,這件事對他非常重要,他不能不講衛(wèi)生了。
就在小安拿毛巾滑過細(xì)長的脖子時,突然感到脖子正中有什么東西擋了一下他的手,而且在手碰過那個東西時有一點點痛,他急忙踮起腳尖,拉長脖子對準(zhǔn)墻上貼著的一片鏡子觀察,一眼看清脖子正中的皮下凸出了一個小包塊,有小指頭蛋那么大,不由吃了一驚,心里疑惑:自己沒有感冒沒有上火,沒有磕碰也沒有和同學(xué)打架,只是睡了一晚上,脖子上怎么會鼓一個包?他嚇得大叫一聲:“爸爸!”這一聲“爸爸”讓他受到了更大的驚嚇:明明出于自己之口,卻像是受了驚嚇的公鴨發(fā)出的叫聲,既沙啞又粗魯。
自己圓潤清亮的聲音跑哪去了?
他丟掉手中的毛巾,使勁地咳著嗓子,跑進(jìn)另一個小房間,爸爸的工具箱不見了,一定出工去了。爺爺還在床上靠著,一見小安慌張地進(jìn)門,急忙問:“你還沒去上學(xué)?要遲到了。”
小安驚恐地說:“嗓子破了,還上什么學(xué)!”
爺爺鎮(zhèn)定地說:“別怕,可能是受涼了,很快會好的。”
小安揚起脖子說:“不是受涼,是脖子上長了個小疙瘩!”
爺爺說:“別急別急,讓我摸摸?!泵^后,張著豁牙的嘴巴呵呵地笑起來,說:“好事好事,我孫子長大了?!?/p>
小安聽得莫名其妙,正要急,爺爺說:“沒事,開始長喉結(jié)了,哦,我記起來了,我孫子今年十三了,接下來嘴巴上該長汗毛、胳膊腿該長力氣了,呵呵,好事啊,要知道我的太爺爺十三歲的時候已經(jīng)娶媳婦了,呵呵。”
小安一聽,又急又惱,漲紅了臉說:“爺爺在說什么奇怪的話!”就一頭鉆出小屋,心想爺爺一定是老糊涂了,什么也不知道,問他東他說西,還是去學(xué)校問問校醫(yī)吧。
小安一路上唉聲嘆氣,一想到自己的嗓子會影響到自己在學(xué)校藝術(shù)節(jié)的表演,就急得不行,不由使勁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說:“我怎么這么倒霉!”話剛落點,就抱起腳蹦起來,石頭沒踢多遠(yuǎn),腳指頭卻碰得生疼生疼的。
“哈哈哈哈哈,這叫踢石頭砸了自己腳指頭?!鄙砗髠鱽硪粋€女生的聲音。
小安呲了一下牙,忍疼放下腳,僵直了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不用回頭他就知道身后是誰。
見他不吱聲,陳小瑯笑了一聲,說:“安徒生,你的耳朵大得很嘛?!碑?dāng)?shù)厝苏f耳朵大是影射對方是牛。說自己是牛,小安倒不在乎,一聽對方喊他“安徒生”,他的頭發(fā)就豎起來了,回頭黑著臉說:“你的耳朵才大呢!”說完漲紅了臉,因為自己的發(fā)聲簡直可笑到極點。
陳小瑯驚訝地問:“咦,你聲音怎么破了?”
一提這事,小安更煩惱了,隨口甩出去一句:“關(guān)你什么事!”
陳小瑯說:“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別忘了我們是參加學(xué)校藝術(shù)節(jié)表演的‘金銀組合?!?/p>
小安又踢了一下石頭,說:“去它的金銀組合,我可沒承認(rèn)!”
陳小瑯紅了一下臉,說:“我們這個組合是老師和同學(xué)們評選出來的,你憑什么不承認(rèn)?”
小安說:“那好,誰承認(rèn)你和誰組合好了!”
陳小瑯被小安話里的火藥味嗆得受不了,隨口說了一句:“你吃‘二踢腳了安徒生!”
小安一聽她又提“安徒生”這三個字,終于冒出火來,說:“你管我吃什么了,跑調(diào)狼!”
陳小瑯見小安情緒越來越激動,就不再理他,自己前面走了。
小安怏怏不快地進(jìn)了校園,直奔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校醫(yī)聽了他的聲音,看了他的脖子,笑了,說:“你開始變聲了,正常,注意別吃刺激性食物,別大聲嘶吼,一年半載會自己過去?!?/p>
小安一聽,叫了起來:“一年半載?那怎么行!我還要參加學(xué)校的藝術(shù)節(jié)合唱呢,你能不能給我打針吃藥治療一下?”
校醫(yī)說:“胡鬧!你這是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又不是病,吃什么藥打什么針?”
出了醫(yī)務(wù)室,小安的雙腿變得機械了,幾乎是挪進(jìn)教室的,老天爺為什么跟自己開這么大的玩笑,這一變嗓子,把自己十幾年人生里第一束希望的亮光給生生掐滅了。
二
小安一進(jìn)教室,陳小瑯就關(guān)切地看著他,她是那種一天到晚只知道傻樂、容易把不快樂的事情很快忘掉的女孩,早就忘了路上和小安拌嘴的事,她一看小安心思沉重,就想緩和一下氣氛,轉(zhuǎn)過身來笑著問:“沒事吧安徒……”話說一半,被小安用指頭給指了回去,她急忙改口說:“沒事吧?”
小安瞪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陳小瑯不明白小安怎么那么反感別人喊他安徒生,班上同學(xué)幾乎人人都有外號,只有他的外號最有詩意,和世界童話大師的一樣。
她哪里知道小安的心思。
小安名叫安丘生,名字是和世界童話大師安徒生只錯一個字,從上小學(xué)開始,就有同學(xué)喊他安徒生,那時他幾乎沒有讀過童話,更不知道安徒生,為此,他一有機會就會跑去鎮(zhèn)上唯一一家小書店找安徒生的書看,被里面的童話故事深深吸引的同時,他也知道了童話大師的父親也和自己的父親一樣,是一個鞋匠。那時,安丘生還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上學(xué),父親就在街邊的一棵大槐樹下修鞋擦鞋,大家叫他鞋匠大安,大人小孩鞋子壞了或者皮鞋臟了,就拿去大安那里收拾,安丘生放學(xué)后,常被一伙男生簇?fù)碇ジ赣H大安的鞋攤上玩耍,那些男生都想蹭大安補鞋剩下的輪胎廢料,輪胎的橡皮結(jié)實又有彈性,如果廢料足夠長,他們就拿去做彈弓玩,為此他們討好地喊安丘生為小安,小安為自己有一個鞋匠父親很是得意。自從他和爸爸來到縣城后,似乎一切都不對勁了。到底哪兒不對勁了?小安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城里的男孩子不玩彈弓的緣故,所以這里的男生從來都不去爸爸的鞋攤,也不和小安玩,小安呢,也不想和他們一起玩。所以,半學(xué)期過去了,小安一個朋友都沒有交到,他一向獨來獨往,幾乎對全班同學(xué)沒有什么印象,只有前桌陳小瑯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讓他十分痛苦。陳小瑯有一大愛好,就是唱歌,按說唱歌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可陳小瑯的歌聲對人卻是一種折磨,因為她一張嘴唱歌就跑調(diào),很嚴(yán)重的跑調(diào),偏偏小安有一種強迫癥,一聽有人唱偏了調(diào),他就抓耳撓腮的難受,總想立即沖上去糾正對方,為此,他沒少和陌生人發(fā)生沖突。只是到了新學(xué)校后,他盡量忍耐,他覺得,自己的樂理知識也就是從有限的小學(xué)音樂課里學(xué)到的那點,又沒受什么專業(yè)培訓(xùn),就別再強出頭鬧笑話了,所以,他盡量遠(yuǎn)離陳小瑯。可是,陳小瑯偏偏不肯安分,一有時間就轉(zhuǎn)過身來挑他的刺,說他脖子黑了,衣服沒扣整齊了,頭發(fā)像鳥窩了等等,最可氣的,是她先喊小安安徒生的,她一喊,同學(xué)們立即跟著起哄,有眼尖的男生知道小安的爸爸是個修鞋的,更來勁了,說:“莫非我們班也要出一位世界童話大師嗎,不但名字只錯一個字,連父親的職業(yè)都是一樣的,嘿嘿?!闭f者無心,聽者有意。小安被這話實實刺到了,他沒想到同學(xué)們這么快就知道爸爸的職業(yè)了,而且現(xiàn)在全班都知道了。他又羞又惱,陳小瑯卻沒事人一樣,笑呵呵地說:“這有什么可生氣的,如果你好好寫童話,沒準(zhǔn)有一天,也能寫出讓世界驚訝的童話呢,那時候,你不就和安徒生一樣有名了嗎?”
小安忍無可忍了,咬著牙說:“閉嘴,跑調(diào)瑯!”
圍觀的同學(xué)先是一愣,立即明白了小安的意思,說實話,陳小瑯唱歌跑調(diào)也沒讓他們少受折磨,他們也向她提出過抗議,也說她唱歌是驢叫貓嚎狗汪汪,可陳小瑯壓根兒就不在乎,他們也拿她沒辦法,現(xiàn)在聽到小安喊她“跑調(diào)瑯”,頓時轉(zhuǎn)向陳小瑯齊聲喊:“跑調(diào)狼!原來你是北方來的一只狼,難怪你唱歌會跑調(diào)?!?/p>
小安一聽大家這么叫陳小瑯,有些尷尬了,他起初并沒有這個意思,給一個女孩起狼的外號,再怎么說都有些過分。
陳小瑯卻不生氣,也跟著哈哈大笑,似乎這個外號很有趣,她很喜歡。小安真是服了這個女孩了,她如果不是天生豁達(dá),就是腦子傻掉了。
從此,班上同學(xué)幾乎忘記了小安和陳小瑯的名字,開口閉口喊“安徒生”和“跑調(diào)狼”,一來二去,連老師都喊漏了嘴,上課提名也提他們的外號。
對此,陳小瑯當(dāng)然是無所謂的,痛苦的是小安,他總覺得“安徒生”這三個字是對他的一種諷刺,每當(dāng)同學(xué)喊一聲,他就會被刺一下,所以他越來越自卑了。
都怪多嘴的陳小瑯,小安總想找機會報復(fù)她,讓沒心沒肺的她也知道一下什么叫扎心的刺激。
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天上音樂課,音樂老師說要在班上選拔一些有才藝表演特長的同學(xué),參加一個月后的學(xué)校藝術(shù)節(jié)表演,同學(xué)們都知道這次選拔不光為了藝術(shù)節(jié)的表演,還關(guān)乎到能否進(jìn)學(xué)校的小白鷺?biāo)囆g(shù)團(tuán),一般在藝術(shù)節(jié)上有表演天分的,都會被選進(jìn)“小白鷺?biāo)囆g(shù)團(tuán)”進(jìn)行進(jìn)一步的培養(yǎng),同學(xué)們個個都很興奮,人人都想好好表現(xiàn),因為學(xué)校的小白鷺?biāo)囆g(shù)團(tuán)是校長一手創(chuàng)辦的,不但在整個縣城有名,而且在省上都很有名氣,校長不光是校長,還是當(dāng)?shù)赜忻男√崆偌?,如果有機會進(jìn)學(xué)校小藝術(shù)團(tuán),就有機會得到校長的親自教導(dǎo),還有可能隨校長一起去省內(nèi)外演出。
同學(xué)們都躍躍欲試,只有小安不動心,他想有才能的同學(xué)多了去了,哪有自己湊的熱鬧。
音樂老師的動員講話剛結(jié)束,陳小瑯首先跳起來喊:“老師,我先唱,我先唱!”全班同學(xué)包括小安都驚訝地看著她,因為誰也沒想到一個跑調(diào)跑到無節(jié)制的人,也敢報名參加藝術(shù)節(jié)表演。
小安不由撇了撇了嘴,嘀咕了一句:“真不知害羞啊?!?/p>
老師大概被陳小瑯的熱情感動了,居然答應(yīng)了陳小瑯的請求,讓她站起來第一個唱。
陳小瑯激動地漲紅了臉,渾身微微顫抖著,她才清了清嗓子,全班同學(xué)就齊刷刷地捂住了耳朵。
她不管不顧地放聲就唱: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
小安驚訝了,因為這首歌他很熟悉,是爺爺愛唱的,他以為現(xiàn)在的孩子沒人會唱這么古老的歌了,可陳小瑯居然會唱。
而陳小瑯呢,她可真厲害,居然把一首歌從A調(diào)降到B調(diào),而且一會兒還升到G調(diào)甚至F調(diào)去了。
像走進(jìn)了村里那個古老的米面加工坊一樣,破舊的打米機和面粉機同時轟鳴,讓小安頭暈惡心,他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大叫一聲:“停!”
教室里鴉雀無聲。
同學(xué)、老師和陳小瑯同時驚訝地看著小安。
老師說:“安丘生,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小安通紅了臉,說:“沒……沒有。”
老師生氣地說:“沒有你喊什么‘停?”
小安說:“是跑調(diào)瑯,她把一首好聽的歌曲給生生糟蹋了。”
老師說:“是嗎?這首歌應(yīng)該怎么唱,不如你給大家唱一遍。”
小安拼命搖頭,他可不想出這個洋相。
老師帶著命令的口吻說:“安丘生同學(xué),老師請你把這首歌唱一遍!”
同學(xué)們盯著他起哄:“唱一遍!唱一遍!”大家似乎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小安被激怒了,一咬牙說:“唱就唱!”
他閉上眼睛不看任何人,想象自己在家鄉(xiāng)的草坡上站著,圍著他的只有花草樹木,沒有一個人。
他開始唱。
唱完,教室里一片寂靜,老師帶頭鼓起了掌,頓時,教室里掌聲雷鳴。
老師說:“我們班上有一位‘金嗓子,我們卻不知道呀?!?/p>
小安天生對音符和旋律敏感,村里人也曾喊過他“金嗓子”,可是被老師喊作“金嗓子”還是第一次。
老師還要說什么,被陳小瑯突然站起來打斷了,只好問:“陳小瑯,你有什么事?”
陳小瑯大聲說:“老師,我愿意和安丘生同學(xué)組成二人小合唱,唱好剛才這首歌,參加藝術(shù)節(jié)的表演?!?/p>
“我不愿意!”陳小瑯話一落點,就被小安一口否決了。
老師笑著問小安:“為什么不呢,我看就很好,陳小瑯同學(xué)雖然唱歌有些跑調(diào),但是對音樂的熱情很大、興趣很高,況且她唱歌音質(zhì)純正,只要糾正了跑調(diào)的問題,也是一副‘銀嗓子嘛。我看,就由安丘生和陳小瑯組成‘金銀組合,演唱這首《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p>
沒想到老師一下子把組合的名字都給取好了,這名字可真土,但小安默認(rèn)了,他當(dāng)然一百個瞧不起陳小瑯的歌喉,也不愿意和她做搭檔了,他默認(rèn)的最大原因,是剛才他唱完歌后同學(xué)們那一片喝彩,這讓他一直郁悶的心里射出一道亮光,來城里上學(xué)的第一道亮光,為了這道亮光,他決定珍惜這個合唱的機會。
三
老天仿佛愛和人作對,正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小安的嗓子壞了。
一雙看不見的殘忍的手,掐滅了小安心里唯一的亮光。
小安決定主動去找班主任解釋情況,既然自己唱不了,就得早點找同學(xué)替補,不能影響了班上在藝術(shù)節(jié)上的表演。
沒想到一站在班主任面前,還未開口小安已泣不成聲,老師嚇了一跳,耐心地等待著,等他流了一陣眼淚,傷心勁過了,問他,他才抽抽咽咽地說明了原因,班主任笑著說:“我當(dāng)什么事呢,原來是變嗓子了,這是好事呀,說明你在長大。”
小安哽咽著說:“可我參加不了學(xué)校的藝術(shù)節(jié)了。”
班主任說:“不要緊,這次參加不了還有下次,變聲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變聲過后,你的嗓音會去掉奶聲奶氣的童音部分,變得更加成熟,這可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可是,這樣我就參加不了學(xué)校的藝術(shù)節(jié)了?!毙“驳难劾镉粥邼M了眼淚。
老師笑了笑,沒有說話了。他只得往外走,出了辦公室,小安躲在一棵大香樟樹后又抹起了眼淚,班主任的話并沒有安慰到他,反而讓他更傷心了,因為“這次”對他太重要了,他覺得錯過“這次”就像錯過一輩子一樣,盡管他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但感覺老師說的“下次”對他來說太遙遠(yuǎn)了,他等不及了。
香樟樹的另一邊突然露出一張女孩的臉,小安惱羞交加,回身就走。
陳小瑯跟上來說:“老師說得對,變聲是好事,這次的藝術(shù)節(jié)參加不了,今后還有機會呢?!?/p>
小安惱了,說:“你竟然偷聽?誰讓你來看我的笑話!”
陳小瑯說:“你怎么能這么說?我是關(guān)心我們的金銀組合才跟過來的?!彼灿行┚趩实卣f:“你這嗓子還真變得不是時候,我還指著你幫我糾正跑調(diào)的事兒呢,這下你不能唱了,我們的金銀組合真的要散伙了?!?/p>
小安回頭盯著她說:“真自私!就知道想著自己,班上能唱的同學(xué)多著呢,怎么就散伙了?”
“可沒有一個比你唱得好!”陳小瑯說。
小安就不出聲了,心里有點感動。
陳小瑯說:“如果你真想?yún)⒓铀囆g(shù)節(jié)表演,我還有個主意?!?/p>
小安說:“你能有什么好主意,難道能醫(yī)好我的嗓子?”
陳小瑯說:“你就不能換個腦筋想想,這段時間你不能唱歌,可以找個樂器來練呀,說不定你能進(jìn)樂器組參加演出呢,而且,我們學(xué)校的小白鷺?biāo)囆g(shù)團(tuán)里最有名的是樂器組,因為樂器組由校長親自輔導(dǎo)?!?/p>
小安有些意外,說:“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樂器?”
陳小瑯說:“我不但知道你喜歡樂器,而且還知道你喜歡小提琴。”
小安驚訝地看著陳小瑯,是的,小安最喜歡的不是唱歌,是拉小提琴。說起來,小安從小也摸過“琴”,不過,那是家里一把老掉牙的胡琴,是太爺爺留下的,爺爺時不時拉幾下,聲音吱吱呀呀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在哭泣一樣,聽了讓人難過。趁爺爺不在的時候,小安也拿出來拉過,但拉出的聲音同樣吱吱呀呀的讓人發(fā)冷。有一次,小安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少年拉小提琴,那琴聲真是動聽,就像春天里歡唱的小溪,小安頓時入了迷,從此,他專門留心電視上拉小提琴的節(jié)目,他認(rèn)為男孩天生就該玩這種樂器,假如他有一把小提琴,一定拉得不比電視上的男孩差。那時候他六、七歲,他央求爸爸給他買一把小提琴,結(jié)果爸爸給他做了一把葫蘆琴。因為那時的爸爸還是方圓有名的木匠師傅,有一手打木器的絕活。爸爸的木匠手藝是爺爺傳承的,所以,安家是木匠世家。后來,小鎮(zhèn)從南方運來大量的批量生產(chǎn)的家具,手工打家具的木匠漸漸被人遺忘了,這時小安又要到鎮(zhèn)上上學(xué),爸爸就改行擺了鞋攤。爸爸給小安做的葫蘆琴,是用爺爺種的一只長頸大葫蘆做的,那葫蘆的個子足足有當(dāng)時的小安那么高,肚子足有一只籃球那么大,在檐下掛著風(fēng)干后,爸爸把它一劈兩半,拿一半做了一把葫蘆琴。葫蘆琴只有五根弦,爺爺以他拉胡琴的經(jīng)驗,用了很長時間,硬是調(diào)準(zhǔn)了這五根弦,起初小安很喜歡這把葫蘆琴的,它彈起來沒有小提琴好聽,卻也叮叮咚咚像泉水,小安用它彈過很過曲子,練到最后,居然可以和爺爺?shù)暮俸献?。后來,小安就不愛彈了,一是玩膩了,二是他大了,覺得這把琴太土了,怕人笑話,只有爺爺時不時拿出抹擦一陣,彈撥幾下,順便校正一下琴弦,所以葫蘆琴保養(yǎng)得很好,金黃金黃的,琴弦也錚錚亮。來縣城上學(xué)時,爸爸替他帶了葫蘆琴,可小安一直把它高掛在墻上,一回也沒彈過。
新學(xué)校給小安的第一個意外和驚喜,是再次聽到小提琴聲,而且是真人版的。
因為爸爸上工早,總是把小安也喊得很早,爸爸一走,小安無聊,只好早早去學(xué)校。那天,他去學(xué)校后,同學(xué)們還沒來,就跑去操場邊的香樟林里溜達(dá),突然聽到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他偷偷鉆進(jìn)香樟林,看到校長站在一棵香樟樹下,正在忘情地拉小提琴,小安躲在另一棵樹后面,悄悄地聽了起來。校長的小提琴拉得真好,比當(dāng)年電視上那個男孩拉得好多了,那優(yōu)美的旋律深深地迷住了小安。
第二天一早,他又早早去了香樟林,校長果然又在練琴。從此他天天早起,去香樟林偷聽校長拉琴。他一直以為這是個秘密,沒想到這個秘密被陳小瑯發(fā)現(xiàn)了。
小安回頭問:“難道你也去香樟林里偷聽校長拉琴了?”
陳小瑯說:“是的,只不過我藏在另一棵樹下。”
小安問:“你也喜歡小提琴?”
陳小瑯說:“可喜歡了,可惜我媽說買不起,要是她每天掃的樹葉都變成錢該多好,那就可以買好多小提琴呢?!?/p>
小安說:“你媽是清潔工?”
陳小瑯說:“現(xiàn)在是,過去不是,過去我媽是有名的桔?;ㄅ跄?。”
原來陳小瑯也是從山里來的,她媽媽過去在老家種藥材桔梗,種滿了村里的一個山頭,是當(dāng)?shù)赜忻摹酃E酢?/p>
陳小瑯說:“我媽的桔梗種得可好了,每年夏天桔梗開花,整座山頭都是一片亮閃閃的紫藍(lán),像童話世界一樣,為了送我來城里上學(xué),我媽才放棄了她喜歡的桔梗種植,當(dāng)了清潔工的?!?/p>
小安詫異地看著陳小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一直以為陳小瑯家庭條件優(yōu)越,生活在蜜罐里,因為她每天都是又說又笑又唱又跳的,有樂不完的事情,壓根就沒有一絲煩惱。
陳小瑯從小安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問:“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煩惱嗎?”
小安一怔,說:“我……”
陳小瑯笑了笑說:“我看出了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煩惱,因為我媽是清潔工?!?/p>
小安否認(rèn)說:“我沒有……”
陳小瑯說:“你不也因為你爸爸是擺地攤修鞋的而煩惱嗎?!?/p>
被戳中心思的小安漲紅了臉說:“你胡說!”
陳小瑯說:“我胡說了嗎?為什么同學(xué)們一喊你安徒生,你的反應(yīng)是那樣敏感那樣激烈?”
小安不說話了,他萬萬沒想到,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一個女孩,心里卻明鏡似的亮著。
陳小瑯說:“我也知道有的大人和有的同學(xué)看不起我媽,他們越看不起我媽,我媽在我心里越偉大,我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她永遠(yuǎn)是我心中的‘女王?!?/p>
小安想,爸爸所做的一切何嘗不是為了自己呢,可是,可是……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就說:“你明明知道我爸爸是修鞋的,還慫恿我買小提琴?”
陳小瑯說:“我慫恿你買小提琴了嗎?我只是說要你找一件樂器來練,并沒有要你買一把小提琴呀?!?/p>
小安想了想,陳小瑯是沒說讓他買小提琴的話,不由又紅了臉,說:“就你多事,提什么樂器?!?/p>
“你不是有一件現(xiàn)成的嗎,為什么不拿出來?”陳小瑯說。
小安一驚,難道她指的是葫蘆琴,她怎么知道的?
陳小瑯說:“你忘了有一次你給你同桌夸口說,你有一把葫蘆琴嗎?!?/p>
小安說:“不行不行,那也叫樂器!”
陳小瑯說:“在我看來,能彈響的就是樂器,人們用鍋碗瓢盆不也奏出了動人的樂曲嗎?!?/p>
小安可不這么認(rèn)為。
下午放學(xué)后,小安一邊往回走一邊琢磨著樂器的事,陳小瑯的話給了他新的希望。他想,如果有一把小提琴的話,一切都不一樣了。可他要怎么向爸爸開口呢,聽說一把最便宜的小提琴也要幾百上千元呢,爸爸每天起早貪黑坐在街邊給人補鞋,吃的苦和他吃進(jìn)去的塵土一樣多,卻掙不到幾個錢,特別是最近,小安看到爸爸變得越來越憂郁,修鞋補鞋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因為縣城有好多上檔次的擦鞋、修鞋店,锃亮的門面房,先進(jìn)的工具和設(shè)施,舒適的環(huán)境,人們都去那里擦鞋和修鞋去了,爸爸的生意快要維持不下去了。恰巧在這個時候,爺爺在山上放牛時滑了一跤,摔斷了小腿骨,被爸爸接到縣城醫(yī)院接骨療傷后,雖然骨頭長住了,但是只能架著雙拐站起來,還不能輕易下地走路,得靜養(yǎng)一段時間,媽媽在鄉(xiāng)下照顧心臟病的奶奶和莊稼呢,爸爸就把爺爺留在了城里養(yǎng)傷。這種時候,小安怎么忍心向爸爸提出買樂器,還是價格不菲的小提琴。
可是,小安太想?yún)⒓舆@次的藝術(shù)節(jié)表演了。
他決定抱著僥幸心試一試,萬一爸爸同意給他買一把小提琴呢,哪怕是幾百元的“小孩玩具”也行。這樣一想,小安又心存希望。
小安回家不久,大安也回來了,看起來疲憊又沮喪。
小安心里有事,沒有看出爸爸臉色不好,急忙上前接下爸爸肩膀上的工具箱,立即打了一盆溫水讓爸爸洗手,每次爸爸回家,都是自己放下工具箱去水龍頭上洗手的,爸爸有些奇怪小安的舉動,悶著聲問:“學(xué)校又要交什么錢嗎?你又闖禍了嗎?”
小安說:“沒有,就是……就是……”
爸爸說:“不能痛快點!”
小安說:“爸爸,能不能給我買把小提琴?”
爸爸一愣,拿起毛巾邊擦手邊說:“小提琴?大提琴行吧!”
小安沒聽出爸爸話里有話,以為爸爸同意了,興奮地說:“不用,我不喜歡大提琴,就喜歡小提琴?!?/p>
“天上的星星要吧?”爸爸側(cè)過頭沉著臉,說:“你去找一支竹竿,我給你挑一顆天上的星星?!?/p>
這下小安聽出了爸爸的話外音,不由通紅了臉跑進(jìn)了屋里,心里生出的最后一點希望又破滅了。他越來越感到這個世界的不公平,班上那么多同學(xué)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偏偏就自己家窮呢,他越想自己越可憐,越想自己越倒霉,想著想著,真想插上一對翅膀飛走,飛得越遠(yuǎn)越好。可飛到哪里去呢?對了,飛到幸運城去找小爸。小爸是爸爸的弟弟,爺爺?shù)男鹤?,一直在幸運城工作,據(jù)小爸自己說,他在幸運城銷售水暖器材,掙了大錢,每年過年小爸會回來一次,大冬天的,還穿著藍(lán)西裝、白襯衫、紅領(lǐng)帶,凍得滿臉雞皮疙瘩,頭發(fā)梳得光的像腳上的黑皮鞋一樣,見了大人就發(fā)香煙,見了小孩就發(fā)大白兔奶糖,村里人羨慕得直咂舌。只有爺爺不待見小爸,因為小爸三十出頭了,還沒有對象,小爸吹他很有錢,可過年后出遠(yuǎn)門的時候,還得向爸爸要車費,爺爺罵他,他就說錢都給村里人發(fā)煙發(fā)糖了。小爸回來后,一天到晚動員村里人跟他去幸運城,說他可以替他們找到好工作,就是銷售水暖器材,這工作不用出力,坐在辦公室里就能拿到高工資,小爸特別動員過爸爸,說爸爸?jǐn)[地攤修鞋既掉價又掙不到錢,爸爸也曾動過心,只是放心不下一家老少,爺爺卻堅決反對,罵小爸:“你一天云里霧里活著,哪一天從云霧里掉下來栽個大跟頭,你才知道疼!”
小安向小爸打聽幸運城的情況,小爸眉飛色舞地對他說:“幸運城啊,真是一個充滿了幸運的城市?!毙“终f,幸運城在古時候盛產(chǎn)黃金,后來黃金淘盡了,眾多的淘金人就在那里建了一座城市,那里的人可富有了,有多富有呢?五角、一角的錢都被淘汰掉了,十元以下的鈔票像五元呀一元呀,被人隨手扔在街上,像樹葉一樣飄來飄去,沒人看得上撿。
小安是完全相信小爸的話的,因為小爸每年帶回的奶糖,給小安吃得最多,一想起幸運城里飄的那些“樹葉”,小安就覺得可惜的很,都是錢哪,小安長這么大,身上從來沒裝過一元以上的零花錢,他想,如果他去幸運城,每天什么也不用做,只提一個編織袋撿錢,那該多好啊,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就不用那么辛苦勞動了??伤ゲ涣?,爺爺都不讓爸爸去,能讓他去嗎,他鼓動小爸撿那些錢,小爸不屑地說:“哼,誰看得上那些‘破樹葉呀,你小爸我可是掙大錢的人?!?/p>
四
晚上,小安第一次失眠了,他想幸運城,想小提琴,想自己破了的嗓子,想擺地攤的鞋匠爸爸,想心頭升起的第一絲亮光的熄滅,一直到天亮才迷糊了一下。
早上他比往常起得都早,沒洗臉也沒吃早點就往學(xué)校去了,其實他也不是想去學(xué)校,他心里煩著呢,想出去走走,又沒地方去,只能去學(xué)校。大安在后面一個勁喊他吃完早飯再走,他就是裝作沒聽見。
進(jìn)了校園,他沒聽到香樟林的琴聲,心里空落落的,不由向校長辦公室方向走去,校長是外地人,平時住在學(xué)校,周末才回家,他就想偷偷看看校長在干啥,連琴都沒練。
校長辦公室的門大開著,里屋靜悄悄的,周圍也沒見人,也許鍛煉去了。小安想走,一眼看到屋里那張白色的大理石茶幾上,放著校長那把栗紅色的小提琴。這時太陽剛露頭,一縷金色的霞光從門口斜射進(jìn)去,照在小提琴的琴弦上,那些金色的光線,像在輕輕撫動琴弦一樣,小安甚至聽到了一種輕微的動人的旋律,他再也忍不住了,心咚咚跳著,像做小偷一樣躡手躡腳走進(jìn)去,把手放在琴弦上輕輕劃了一下,琴弦發(fā)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聲音,這讓小安很不滿意,但他不敢把琴放在肩頭拉,他怕被突然回來的校長發(fā)現(xiàn)了,他把手指頭放上琴弦上又用力劃了一下,大理石桌面太光滑了,“噼啪!”琴被劃到地上,發(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就在琴落地的一瞬間,一根琴弦“叭”一下彈了起來,小安嚇得一個激靈,以為琴摔碎了,拔腿就跑,跑了好遠(yuǎn),才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他冒出一頭冷汗,校長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向他這邊張望,他一個箭步跳到一棵香樟樹背后,心要從大張的嘴巴里跳出來了:校長一定看到自己了,怎么辦?不如回去向校長老實交待,說琴是自己摔的,這樣一想,又嚇出一身虛汗,不行啊,校長的琴一定是千價萬價,自己怎么賠得起!他又后悔又害怕,就感到胃部一陣陣抽搐,拔腿就往外邊跑,同學(xué)們陸續(xù)來了,看到他慌慌張張的樣子很奇怪,在校門口他碰到陳小瑯,陳小瑯看他滿頭冷汗,臉色青白,急忙說:“你怎么了?”
小安說:“我病了,胃疼,幫我給老師請個假。”
陳小瑯說:“快去看校醫(yī)?!?/p>
小安說:“不了,我回家讓我爸帶我去醫(yī)院看。”
出了校門,走了好遠(yuǎn)一段,小安的胃才停止了抽搐,他不由站住了腳步,自己這是要去哪里?學(xué)校是回不去了,家也不能回,回家爺爺一定會追問,在該上學(xué)的時候沒上學(xué),任哪個家長都會擔(dān)心。
難道自己真的要裝???盡管現(xiàn)在不疼了,可剛剛胃部抽筋似的疼痛可不是裝的。
小安茫然往前走,心里煩惱極了,絕望中他的腦子里靈光一閃:幸運城!對,去幸運城撿“樹葉”,撿沒人要的零錢,在撿夠賠償校長小提琴的錢后,說不定還能為自己“撿”回一把小提琴,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小安這才喘過氣來,沉重的心情變得輕松一些了,他知道去幸運城就得坐火車,他急忙往火車站走去,恨不能立即出發(fā)就去幸運城撿錢,早一天撿夠錢才能早一天回到學(xué)校,他離不開學(xué)校,就在剛才,他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對變聲的事如此煩惱,恰恰是因為他太看重上學(xué)了,就想融入到學(xué)校生活中去??伤睬逍训刂?,現(xiàn)在去火車站,只能看看車次,只有弄到車費才能上得了火車。
從火車站出來,小安心里很高興,他看到去幸運城的火車每天有一早一晚兩班,硬坐車費四百二十元,雖然他還不知道車費在哪里,但他決定坐早上那一班,因為早上那一班火車到達(dá)幸運城正好是第二天中午,這樣他就可以馬上開始撿錢,除了車費,自己沒有一分錢,得先撿錢解決吃住問題。
小安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陣,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爸爸的鞋攤前,他站住了,嘆了口氣,有了難題還得找爸爸啊,哪怕這個爸爸是路邊擺地攤的??墒亲约阂娏税职衷撛趺撮_口?說爸爸我摔壞了校長的小提琴,現(xiàn)在要去幸運城撿錢賠琴,你能給我四百二十元車費嗎?
顯然不能這樣說,這樣說不但會嚇壞爸爸而且會氣壞爸爸的。
怎么辦?
小安一緊張,胃又開始抽搐著疼,他突然有了主意,一手捂了胃部,向爸爸走去。
遠(yuǎn)遠(yuǎn)看到爸爸在給一位胖青年擦皮鞋,那胖青年躺靠在爸爸面前的舊藤椅上,一邊抽煙一邊翻手機,一條腿放在地上抖動著,一條腿放在爸爸的懷里,爸爸正拿軟布在給他上了油的皮鞋拋光。
小安站住了,突然很心疼很心疼爸爸,他想返身往回走,爸爸一抬頭看見了他,驚訝地問:“兒子,你怎么來了,你的臉色咋那么差,病了嗎?”
小安放下捂在胸口的手,小聲說:“胃疼。”
那胖青年回頭看了一眼小安,把另一條腿放在大安的懷里,抖著放下那條腿哈哈一笑說:“一定是和同學(xué)打架了,為女生,對不對?哈哈?!?/p>
爸爸沒理胖青年,也沒停下手里的活,一個勁說:“怎么樣?要不要緊?”揚頭指了一下旁邊的一個舊布包,說:“包里有錢,趕快拿上去診所看醫(yī)生?!?/p>
小安一聽,立即拿起了裝錢的布包,說:“爸,那我去看醫(yī)生了?!?/p>
大安說:“快去呀?!?/p>
小安拿著布包匆匆走了。
晚上大安回家,看起來更加疲憊,而且心思重重,小安給爸爸端了一杯水,急忙把布包拿給他。
爸爸把布包隨手放進(jìn)工具箱,說:“病看過了?胃還疼不疼?”
小安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胸口,說:“看過了,吃了藥,現(xiàn)在不疼了。”
爸爸說:“那就好。”立即進(jìn)廚房準(zhǔn)備做晚飯,不一會兒提出了煤爐,原來爐火又滅了,得重生。小安家做飯用的還是燒蜂窩煤的鐵皮煤爐,這樣最省錢,可是很麻煩,要按時續(xù)煤,要不就會熄滅,熄滅重生不容易,得用耐心和技巧,爸爸曾好多次教過小安點煤爐,小安怎么也學(xué)不會,他覺得點煤爐是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情,幸虧學(xué)校不考點煤爐,要不,他只能得鴨蛋。
看爸爸專心生爐子,小安放心地進(jìn)了自己的小房間,他拿出壓在枕頭下的四百二十元錢,心里忐忑不安。下午拿到爸爸裝錢的布包后,由于心里有鬼,胃還是一陣陣抽搐,但他根本沒有去醫(yī)療所包藥,而是直接回了家,回家給爺爺慌稱胃痛,還說到爸爸那兒拿錢去看了病。爺爺關(guān)心地讓他喝藥休息,他假裝去廚房倒了水,端到房間,這才小心地打開爸爸裝錢的布袋。布袋不大,是媽媽用小安穿舊的一條牛仔褲的褲筒縫制的,袋口上縫的拉鏈?zhǔn)菑男“驳囊患f棉衣上拆的,口袋很丑但很結(jié)實,里面放著爸爸全部的家當(dāng),爸爸把布袋放在工具箱里帶著,好給修鞋、擦鞋的人找錢。
布袋里的錢亂七八糟團(tuán)成一團(tuán),一元居多,五元和十元的也有夾雜,當(dāng)然還有五角、一角的,小安抓了一把在手上,有些灰心,這些錢整理出來沒有多少啊,他不由提起口袋把里面的錢全倒在了床上,一眼看到從零錢堆里滾出了一個紅色的錢卷,有指頭粗細(xì),用一根黃色的橡皮筋扎著,他的心猛地一跳,打開皮筋數(shù)了數(shù)紅色的錢,不多不少,剛好四張,四百塊,他又快速從零錢堆里數(shù)出二十塊,四百二十塊,車費夠了,他顫抖著手把錢壓在枕頭下,心里害怕極了,從小到大,他從沒亂拿過家里一分錢,在他剛懂事的時候,爸爸就規(guī)定,不經(jīng)大人同意,不能拿家里一分錢,如果是正當(dāng)花銷,就開口向大人要。他記住了,可現(xiàn)在,他不得不違犯這個規(guī)定了,他想,這只是借,等他從幸運城回來,自然會還給爸爸。
只是眼下怎么過關(guān),拿走了這么多錢,爸爸會發(fā)現(xiàn)嗎?小安想,也許不會吧,爸爸一向最信任自己了,記得有一次班上交班費,需要八十元,爸爸當(dāng)時也是忙著,顧不上取錢,也是隨手把錢袋子遞給了小安,小安交過班費后,把錢袋子還給爸爸,爸爸連瞅也沒瞅,就丟進(jìn)工具箱了,爸爸就是這么信小安,當(dāng)然,小安確實沒有多拿一分錢。
這次是自己病了,拿錢看病的,爸爸更不會起疑心的。
為防萬一,小安還是想制造假象蒙混一下,他找到幾張朱紅色廣告紙,找來剪刀,剪成百元錢幣大小,剪了幾張,緊緊地卷在一起,還用那根黃色的皮筋扎上,放在布袋角上,這才把床上那一堆零錢又塞進(jìn)去。
晚飯好了,小安先端飯給床上的爺爺,才去廚房端自己的飯碗,平時他都喜歡把碗端到外面吃,不喜歡和爸爸?jǐn)D在一張小桌上,晚上由于重新點爐子,飯吃得晚,外面黑了,小安端碗都走門口了,又回身坐下來吃,邊吃邊看爸爸,爸爸拱著背埋頭吃飯,小安吃了幾口搭訕著說:“看病沒花多少錢?!?/p>
爸爸說:“唔?!崩^續(xù)吃飯。
小安說:“看病只花了八塊錢。”
爸爸說:“唔?!?/p>
看來爸爸不想說話。
接下來,小安嘴里冒出了一句讓自己后悔死了的話,他說:“除了看病,我沒有多拿一分錢,不信你可以數(shù)數(shù)?!?/p>
爸爸正在大聲吸面條,也許沒聽清,側(cè)過頭問:“你說什么?”
小安說:“今晚的青菜面特別好吃。”
爸爸咽下一口面條說:“唔,好吃就多吃點?!?/p>
五
清晨,小安被惡夢驚醒,摸了一把額頭的冷汗,翻身伸手去床底下找書包,書包鼓鼓的,像個大肚子癩蛤蟆一樣臥在原地,他松下一口氣,剛剛在夢里,他的書包生了一對翅膀,像只大笨鳥一樣飛走了,他怎么追也追不上,這才嚇醒的。他看了看時間,快到七點了,他三兩下穿好衣服,拉出書包準(zhǔn)備出門,想了想,又把書包放在小床上打開,他想看看放在夾層的錢,一翻,錢不見了!再翻,錢真的不見了!他差點兒暈了過去,他可是清楚地記得昨晚臨睡前把錢放在書包夾層的。
他慌了,倒提起書包,把里面的幾件換洗衣服抖了出來,又把衣服挨個打開看了,什么也沒有,他發(fā)了一下愣,立即跳起來把枕頭、床單、被子都提起來抖了不下十遍,然后爬到積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床底下仔細(xì)摸了一遍,吃了滿嘴灰,還是什么也沒找到。無比的驚恐中,他的大腦還算清醒,快速旋轉(zhuǎn)了一圈回憶了一下,確信自己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可錢怎么會不見呢?他像挨了當(dāng)頭棒一樣,暈暈乎乎跑出小房間,一眼看到大安的補鞋機和工具箱還在門后放著,說明大安還沒有出工,哼,一定是大安干的!他憤怒地沖進(jìn)廚房,想質(zhì)問大安,想和他大吵一頓,要回自己的錢,完全忘了那錢是他偷偷拿大安的。廚房里沒人,小餐桌上放著一碗青菜雞蛋面條,他知道那是大安給他煮的早餐,碗下壓著一張紙條,他拿起來一看,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留言條上寫著:
兒子,我得出趟遠(yuǎn)門,爺爺就由你照顧了,你們爺兒倆的生活費在小飯桌的小抽屜里放著。爺爺?shù)脑绮鸵呀?jīng)吃過了,你把早餐也趁熱吃了,你現(xiàn)在正在變聲,別吃生冷辛辣。
爸爸
早6:00留言
小安捏著留言條懵了:大安既沒說去哪里,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這分明是……分明是離家出走嘛,一定是他偷了書包里的車費,要不他哪來的錢出遠(yuǎn)門?
追!一定要把他追回來!他走了,我怎么辦?爺爺怎么辦?
現(xiàn)在七點,大安才走一個小時,說不定還在某個車站等車。小安一步跨出門,又站住了,縣城雖小,卻也有東西南北四個汽車站加北城角一個火車站呢,該去哪個車站找?
幸運城!大安一定去了幸運城,他曾經(jīng)就想去幸運城的,是爺爺反對他才沒去成,現(xiàn)在他終于偷偷走了。
小安沒命地向火車站跑去,幸好火車站離他租住的地方不到三千米。
一口氣跑到火車站進(jìn)站口,就聽里面?zhèn)鱽聿螅骸叭バ疫\城的火車馬上就要啟動了……”小安急得只想沖進(jìn)去,卻被入口處一位乘務(wù)員叔叔攔住了,問他:“票呢?大人呢?”這時,小安聽到火車啟動了,瞬間呼嘯而去。
回家,他一頭沖進(jìn)爺爺?shù)姆块g,爺爺正靠在床頭閉目養(yǎng)神,一看小安,驚訝地問:“怎么回來了?我還以為你上學(xué)走了。”
小安嘶啞著聲音沒好氣地說:“走個鬼啊,您兒子離家出走了您知不知道?”
爺爺驚得睜大眼睛問:“你說什么?”
小安搖了搖手里的留言條,大聲說:“您的兒子離——家——出——走——了!”
爺爺一怔,說:“他每天這個點都去鞋攤修鞋擦鞋,他不離家咋掙錢嘛?!?/p>
小安說:“您別給我裝糊涂,也千萬別說您不知道啊,您是他親爸爸,他是您親兒子,他去哪兒您一定知道,您快告訴我,我要去找他!”說完痛苦地捏捏自己發(fā)痛的嗓子。
爺爺心疼他,說:“天又沒有塌下來,你小聲說,慢點說,小心嗓子?!?/p>
小安惱怒地說:“別打岔,您快告訴我!”喉嚨又疼又癢,不由咳起來。
爺爺笑了笑,不急不慌地說:“我兒子去哪兒了,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p>
“騙人!”小安眼睛里快要噴出火了,他的情緒糟透了,最近他的情緒一直很糟。
爺爺說:“你憑啥說我騙人?”
小安說:“憑您是他爸爸,他去哪兒,能不給您說?”
爺爺還是笑瞇瞇地說:“你還是他兒子呢,不是也不知道嗎?”
小安一聽,卡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就一頭沖進(jìn)自己的小房間了。
爺爺在后面喊:“快去上學(xué)!”
小安哪還有心思上學(xué),他關(guān)上自己小房間的門,想理一下頭緒,可腦子里卻是一團(tuán)亂麻,事情太蹊蹺了,在自己即將離家出走的早晨,爸爸搶先離家出走了!
不能這么巧啊,爸爸一定知道點什么。
難道從布袋拿錢的事被爸爸發(fā)現(xiàn)了?
“我怎么這么倒霉!”小安不由叫了一聲苦。
接下來該怎么辦?
小安的胃又開始抽搐。
爺爺在房間一個勁地喊他去上學(xué),他捂著胃部跑去對爺爺說:“胃疼,上不了學(xué)了?!?/p>
爺爺一聽,慌了,說:“胃又疼了,昨天買的藥還有嗎,趕緊去吃,不能耽誤了上學(xué)呀?!?/p>
小安說:“吃什么藥呀,我去躺一躺就好了?!闭f著往外走。
爺爺說:“要不,我們給家里捎信,讓你媽來照顧你?!?/p>
小安一聽,回身鄭重地說:“我正要說這件事呢,我爸離家出走的事,你知我知就行了,千萬不能讓我奶奶和我媽知道,我奶奶有心臟病,我媽一向膽小,如果聽說我爸走丟了,還不天下大亂!”
爺爺笑了一下,說:“還是我孫子想得周到。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小安賭氣似地說:“怎么辦?該怎么辦就怎么辦?!?/p>
爺爺說:“那我餓了?!?/p>
爺爺這么一說,小安自己也感覺餓了,一看鬧鐘,已經(jīng)中午了,就向廚房走,提起煤爐上的水壺一看,早上忘了續(xù)煤,爐子早就滅了,得重生。他的頭一下子大了,在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廚房里只有一個用得變了形的電飯鍋,頂多能煮個稀飯或者蒸個米飯,燒水炒菜都得在煤爐上,不生爐子不行啊。
小安提了煤爐到門外生,按照爸爸說過的生煤爐的程序,先把煤爐掏空了,只留一個燒過的蜂窩煤墊底,廚房角落的一個大麻袋里裝著小木片和刨花,是爸爸在空閑時間去建筑工地?fù)斓模瑢iT用來點爐子的。小安先架了一些刨花在底下,上面放了一些木片,回屋找了自己的廢舊作業(yè)本出來點火,作業(yè)本燒完了,柴沒點燃,嗆得他眼淚直流,一個勁地咳嗽。不咳嗽還好,一咳嗽就聽到了自己可笑到極點的嗓子,又生氣了,心想,男孩為什么要變嗓子,女孩怎么不變,這世上怎么有這么多不公平的事?這一思量,爐子里的柴火完全滅掉,連煙都不冒了,他不得不重新架柴火上去,這回柴火倒點燃了,可放了個新煤球進(jìn)去后,冒出一股濃煙又滅了。他只好夾出煤球架第三爐柴,這下,連柴火也點不著了,原來下面墊底的蜂窩煤被柴灰堵實了,不通氣,柴火當(dāng)然點不著了,小安不得不拿火鉗把放進(jìn)去的柴火一根一根夾了出來,夾著夾著,一根柴火緊緊卡在了爐壁上,小安用火鉗使勁一戳,用力過度,嘩啦一下,煤爐倒了,里面的柴火、柴灰和燒過的蜂窩煤灰一下子倒了一地,一股煙灰撲起來包圍了小安,嗆得他喉嚨又癢又疼,嗓子頓時啞了,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咳了半天,又用手使勁地捋喉嚨處半天,卻越來越糟,他蹲在地上大張著嘴哭起來,卻哭不出聲音。這一刻,小安狼狽到了極點,完全忘記了維持作為一個十三歲男孩的尊嚴(yán)。
六
爐子最終沒有點燃,飯還是做好了,是五香粉米飯,就是白米飯+五香粉+鹽做成的,爺爺邊吃邊說:“香,這是我孫子做的飯,格外香?!?/p>
小安心里不是滋味,爺爺在病中,需要營養(yǎng)補身體,可惜自己生不燃爐子。
第二天是星期六,小安不用去學(xué)校,在家里除了看書,就是做飯,他還是生不燃爐子,無奈他想在電飯鍋里炒菜,可電飯鍋有個自我保護(hù)功能,就是加熱到一定程度,會主動跳閘斷電,沒法炒,他只得頓頓吃五香粉米飯,一連吃了幾頓,爺爺?shù)箾]說什么,小安就難受了,嘴里只剩下苦咸,舌頭尖還起了小紅泡。
第三天星期天,還是不用上學(xué),他又用電飯鍋煮五香粉粥,就是白粥+五香粉+鹽,說白了,就是五香粉米飯多添了些水而已,一天三頓五香粉粥,喝得他胃里直泛酸水。
星期一一早起來,小安就覺得胃里難受,爺爺在房間喊他快去上學(xué),他手按在胸口處進(jìn)屋說胃難受,爺爺說:“胃疼還沒好?”
小安點點頭,這回是真的。
爺爺說:“你爸爸不是說在廚房小抽屜留著錢嗎,趕緊拿去看病,看完病別忘了去學(xué)校給老師請假?!?/p>
小安早把爸爸留錢的事給忘了,一經(jīng)爺爺提醒,立即跑去看,心想,自己真傻,家里有錢也不知道去飯店買飯吃,居然把自己的胃都吃壞了。拉開抽屜一看,又一堆亂糟糟的零錢,數(shù)了半天才數(shù)清楚,不到五十塊,哪有去飯店吃飯的錢,蘿卜白菜都買不了多少。為應(yīng)付爺爺,小安出去轉(zhuǎn)一圈,假裝去看病了,并且給老師請了假。
回來后,他決心把爐子點燃,他又按照爸爸教的方法開始點火,可是,還是點不著,要么就是煤球放早了,捂滅了剛點燃的火,要么就是煤球放晚了,點燃的火很快熄滅了,煤球還沒燒熱。
整個露臺讓他搞得烏煙瘴氣,濃煙滾滾,像失火了一樣,幸好是星期一,大家都忙著上班去了,沒人管,要不,說不定會招來消防隊的救火車呢。他自己呢,吞了一肚子煙灰,一雙手和一張臉上抹滿了煙墨,成了嚇人的大花臉,可惜他自己看不到。
“哇哈哈哈哈……”
正當(dāng)他滿頭大汗、氣急敗壞地折騰著爐子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女生的笑聲。
他抬頭一看,是陳小瑯,心里一驚,她為什么會來?
陳小瑯指著他的臉,笑得彎下了腰,喘不上氣。
小安故做鎮(zhèn)定,用手叉著腰說:“有什么好笑的,你不上學(xué)跑這兒來干什么?”心里卻一個勁地祈禱:“千萬別告訴我,校長讓我賠琴?!?/p>
陳小瑯說:“放學(xué)了,我來看看你,看你胃疼好了沒有,沒想到你完全成了黑臉門神,我差點兒認(rèn)不出了哈哈?!?/p>
小安繼續(xù)搗騰著爐子,沒想到一早上過得這么快,一個爐子沒點著就放學(xué)了,心里卻越來越不安,不知道陳小瑯找他啥事,他又不想露怯主動問。
陳小瑯站在一旁看著他搗騰了一陣,說:“哪有你這樣生爐子的。”
小安說:“你又不會生爐子,憑什么說我生得不對?!币驗樵谛“残睦?,生爐子是世界上最難做的事,大多數(shù)孩子當(dāng)然不會做了。
陳小瑯說:“別小瞧人,我家爐子可一直是我在照管,因為我媽上班總是起早貪黑,顧不上。
小安一愣,看她的樣子不像是撒謊,就說:“不如當(dāng)場表演一下。”
陳小瑯說:“表演可以,但我有一個前提條件?!?/p>
小安一聽,不耐煩了,說:“我說你來我家到底干啥?”
陳小瑯說:“校長讓我來找你?!逼鋵嵤前嘀魅闻伤齺淼?,她卻脫口說成了校長。
小安嚇得手里的火鉗“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說:“他讓我賠琴?”
陳小瑯哈哈一笑說:“賠什么琴?哦,校長的琴前幾天摔在地下,是掉了一根琴弦,他自己修好沒事了?!?/p>
小安一聽,長出了一口氣,身子卻發(fā)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陳小瑯說:“你的胃病還沒好?”
小安說:“胃???哦,好了……沒、沒好?!?/p>
陳小瑯說:“哎呀,到底好了還是沒好?如果好了,下午就去上學(xué),我還指望你當(dāng)我老師給我校正音調(diào)呢?!?/p>
小安一聽,這才明白她來的目的,沒好氣地說:“校正個鬼啊,我自己都唱不了?!?/p>
陳小瑯說:“我不管,總之你得想辦法教我,這也是我替你生燃爐子的前提條件?!?/p>
“那你快替我生爐子呀?!毙“蔡肷紶t子了。
說干就干,陳小瑯幾下子把爐子里的煤灰柴灰和沒點燃的柴火全部清理出來,重新放了一塊燒過的煤球做墊底,把柴火整理得短短的,沿爐壁搭成“井”字形,中間空心,四周透氣,然后拿出一朵薄薄的刨花,用火柴點燃后,放在柴火心里,柴火很快被點燃了,而且“呼呼”飚出火焰。她夾起一塊新煤球,放在柴火上面,很快,火焰就從煤球的圓孔里飚出來了,不到十分鐘,煤球點燃了。她拍了拍手上的柴屑說:“就這么簡單。”
整個過程看得小安目瞪口呆,在他以為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在陳小瑯卻是手到擒來。
陳小瑯說:“怎么樣,我替你生好了爐子,你該兌現(xiàn)對我的承諾了?!?/p>
小安說:“我承諾你什么了?”
“幫我糾正跑調(diào)啊?!标愋‖樁⒅f:“你該不會賴帳吧?”
小安一看爐子點燃了,心情輕松了好多,就說:“多大個事啊,我嗓子破了,可我的葫蘆琴沒破啊,它可以幫你校正?!?/p>
陳小瑯早就想見識一下小安的葫蘆琴了,一定要小安拿出來當(dāng)場表演一下。
小安接滿一鋁壺水,放在點燃的爐子上先燒著,進(jìn)屋拿下掛在墻上許久沒動的葫蘆琴,擦了灰,校了弦,就端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彈起了《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琴聲有點低沉沙啞,比不上小提琴的清脆昂揚,可在陳小瑯聽來特有味道,到底是從小彈到大的,葫蘆琴在小安手里彈得很自如,關(guān)鍵是音調(diào)特別準(zhǔn),惹得陳小瑯不停地拍手稱贊,她說:“我有了一個特別好的想法,讓我們的金銀組合不散伙,而且比以前還棒?!?/p>
小安說:“你又有什么餿主意了?”
陳小瑯說:“你的葫蘆琴彈得這么好,我的歌也唱得這么好,你彈我唱,說不定我們會在藝術(shù)節(jié)上拿到一個大獎呢!”
小安說:“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什么好想法的,你不想想,就我這土得掉渣渣的破葫蘆和你那跑調(diào)跑得離奇的破嗓子,還想拿大獎,不是在做夢吧?”其實,小安聽了陳小瑯的話動心了,他太珍惜這次藝術(shù)節(jié)的表演了,可是,他怕他抱一把葫蘆琴上臺,同學(xué)們會笑掉大牙。
陳小瑯說:“你的葫蘆琴是沒有小提琴洋氣,可小提琴彈不出葫蘆琴的味道,我唱歌是跑調(diào),可我的嗓子多純正清亮啊,只要你校正了我不跑調(diào),一切皆有可能?!?/p>
小安心想,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女孩,唱歌跑調(diào)厲害,說話可是井井有條,一點兒也沒有跑偏。他說:“如果你保證能在短時間內(nèi)糾正自己唱歌不跑調(diào),我就抱著葫蘆琴上臺?!?/p>
陳小瑯說:“我保證。從明天起,我會給我媽說,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到你這里來校正跑調(diào),等我的跑調(diào)校正得差不多了,我們就一起去找老師,開始在學(xué)校彩排?!?/p>
小安看她很有信心,而且,他自己有一個大大的私心,就是萬一爐子滅了,陳小瑯可以幫他點燃,他就一口答應(yīng)了,同時答應(yīng)陳小瑯,下午去上課。
七
盡管才兩三天時間沒去學(xué)校,學(xué)校對于小安卻有一種失而復(fù)得、久別重逢的感覺。想想幾天前,他可是決心要棄掉學(xué)校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的。
一去學(xué)校,小安和陳小瑯一起去找老師,老師同意了他們的想法,條件是這個節(jié)目一定要出彩。
接下來,兩人對待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更認(rèn)真了,上課盡量用心聽講,因為聽懂老師講的,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業(yè),擠出時間練節(jié)目。
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陳小瑯跟著小安先去小安家里,小安一回家總是先給爺爺做飯,做完飯才和陳小瑯一起練校音,小安在做飯的時候,陳小瑯就幫他洗泡在臉盆里的衣服,或者進(jìn)屋去陪爺爺說說話,替爺爺捶捶背。幸好這個縣城不大,他們兩家的租住房離得也不遠(yuǎn),練習(xí)一陣,陳小瑯就高高興興回去了。
送走陳小瑯,小安才會吃晚飯,洗鍋,給爺爺洗腳,不忘記換好新煤球,封好爐子。做完這一切,小安回房休息。一躺在床上,他就會想起爸爸,想起爸爸,心里就說不出的難過,爸爸為什么離家出走?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小安不是那種粘人的孩子,過去,爸爸每天早出晚歸,和小安一起待的時間就是吃飯和晚上睡覺的時間,平時也沒有幾句話可說??墒?,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只要爸爸在身邊,只要爸爸安好,一切都好,小安很安心,很踏實?,F(xiàn)在,爸爸不在身邊并且不知去向,小安的心懸在空中再也沒有下來過,他完全忘記了他曾怨恨爸爸是一個修鞋補鞋擺地攤的,他只想爸爸在他身邊,哪怕爸爸是個討飯的,那也是爸爸呀,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親的人。他不敢給爺爺說出他的擔(dān)心,爺爺一定也很擔(dān)心爸爸,可爺爺就不說。小安想,爸爸好粗心,即使一時回不來,也該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呀,難道爸爸的手機沒電了?可爸爸那塊半截磚頭大的青蛙皮顏色的手機,充飽電后可以待機一個月呢,小安突然想起他和爺爺沒有手機,爸爸沒法給他們打電話??梢越o爸爸打電話呀,去公用電話亭或者向老師借手機,這樣一想,小安舒開了皺緊的眉頭,但馬上他把眉頭皺得更緊了,而且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混小子”,因為前不久爸爸剛換了新手機號,說那個套餐更實惠,但他沒有記下新號碼,他跑去問爺爺,爺爺說你爸爸換了新號碼的事我都不知道,小安傻了,他記起之前爸爸幾次提出讓他把新號碼抄下來,一方面拿給班主任,更換那個舊號碼,一方面讓小安自己記住那個號碼,小安抄了,可裝在書包里沒給老師,他不愿意老師知道爸爸的新號碼,萬一自己在學(xué)校闖了禍,老師就沒有機會給爸爸告狀了。小安也不愿意記新號碼,有什么可記的,爸爸天天和他在一起,永遠(yuǎn)和他在一起,就沒有打電話的時候,而且想找爸爸的時候,爸爸不是在家里,就在路邊的修鞋攤上,一找準(zhǔn)找得著。
現(xiàn)在,沒有任何辦法聯(lián)系爸爸了,只有耐心地等待了,小安后悔得直捶胸。
小安用葫蘆琴給陳小瑯校正跑調(diào)半個月時間,陳小瑯果然就有了很大的進(jìn)步,當(dāng)然小安只盯住一支歌曲讓她練習(xí),就是他們要表演的那首《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兩人決定去學(xué)校給音樂老師表演一回,讓她幫忙找找問題。
小安抱著葫蘆琴去學(xué)校后,引起了哄動,同學(xué)們從沒見過這種琴,好奇地圍著小安問長問短,聽說小安會彈,都用佩服的眼光看著他,一點兒也沒有笑話他的意思,這讓小安很意外,也很高興。
老師讓小安當(dāng)眾彈一曲,陳小瑯馬上跳出來說她愿意唱,他們合奏一曲后,周圍爆發(fā)出了熱烈的掌聲。掌聲吸引了校長,校長也來了,一看到小安懷里抱著的葫蘆琴,竟然像個老小孩一樣驚奇,他征得小安同意,想親自彈一彈。小安把葫蘆琴遞給校長,急忙替校長端了一張凳子,心里愧疚摔了校長寶貝小提琴的事。校長坐下后,彈撥起了葫蘆琴,彈了幾下,還沒小安彈得熟,因為葫蘆琴根本不是一把正規(guī)琴,有好多小毛病得有特殊的辦法對付,小安恰恰知道這些特殊的辦法,因為他太熟悉這把琴了,可校長不知道,小安就彎下腰給校長指點,同學(xué)們就在周圍議論,說小安好厲害,校長也說小安厲害,小安突然立正了,對校長說:“校長,是我摔了您的小提琴。”
校長一邊撥弄琴弦一邊說:“我的琴摔過嗎?我都忘了,不就掉了一根弦嘛,它現(xiàn)在好好的,沒事了?!毙iL說著,遞過葫蘆琴說:“再彈一曲讓我飽飽耳福。”
小安急忙接了琴彈起來。
下午放學(xué)后,小安抱著自己的葫蘆琴第一個沖出了校門,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告訴爸爸自己在學(xué)校的好消息,跑著跑著,突然記起爸爸不在家,立即蔫巴了,鼻子一酸,差點兒哭了起來,他急忙向天仰了一下臉,說:“爸爸我好想你,你快回來吧?!?/p>
八
回家,小安遠(yuǎn)遠(yuǎn)聞到家里飄來一股飯菜香,心里一驚,難道爺爺下床做飯了?又一聞,那個飯菜的味道是爸爸做出來的味道,當(dāng)他看到門口放著兩個旅行包時,不由激動萬分,一定是爸爸回來了。他沖進(jìn)廚房,一眼看到爸爸在炒菜,“爸爸!”他高興地喊了一聲,喉嚨就哽咽了。
爸爸看到他懷里抱的葫蘆琴,問:“怎么,把琴帶到學(xué)校去了?”
小安說:“嗯,校園藝術(shù)節(jié)快到了,有我表演的一個節(jié)目?!毙“舱f得很平淡,他完全忘了剛剛還想給爸爸夸耀下午在學(xué)校發(fā)生的一切,而現(xiàn)在,爸爸的回來就是他最大的滿足和快樂,其余的事情都無關(guān)緊要了。
爸爸說:“去和爺爺說說話,我們馬上開飯?!?/p>
小安放下琴去房間看爺爺,進(jìn)門看到爺爺?shù)拇睬肮蛑粋€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眼窩深陷的年輕人,那年輕人一邊抹眼睛一邊說:“爸爸,我對不起您!”
爺爺也抹著眼淚說:“別傷心了,回來就好,今后再也不要胡張狂了,得像你哥哥一樣踏踏實實做人了?!?/p>
原來是小爸。
“小爸!”小安喊了一聲,心想,小爸這是怎么了?
小爸抹掉眼淚,笑著說:“你嗓子怎么了,像只學(xué)打鳴的小公雞一樣?!?/p>
爺爺笑了,說:“我孫子正在變嗓子呢?!?/p>
小爸說:“好事呀,我變嗓子的時候,就知道喜歡漂亮女孩了?!?/p>
小安臉一紅說:“不理你們,我去幫爸爸做飯。”
后來,小安才知道,小爸在外不務(wù)正業(yè),總想干輕巧活拿高工資,結(jié)果被人騙進(jìn)了傳銷團(tuán)伙,不但被騙了錢,還被軟禁起來出不來,小爸偷空冒險給爸爸打電話求救,爸爸立即趕去救他,臨走不敢給爺爺說,怕爺爺急出病,當(dāng)然也沒有給小安說,爸爸去小爸的城市后,找公安機關(guān)報了案,才解救出了小爸。
知道了這件事,小安對爸爸更是刮目相看了,感覺爸爸就像個英雄一樣,一個會修鞋補鞋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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