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瓷瓷
在詩歌工坊里,我遇見了黃明洋、李錦城、古敏、游麒麟和水金瑜,這五位是九〇后和〇〇后的大學(xué)生。
黃明洋是第一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學(xué)生。一次給寫作團的學(xué)生講詩歌的即興創(chuàng)作的環(huán)節(jié)時,他頻繁地使用“駱駝”作為喻體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他的一些詩歌里,“村莊”“梅花”“糧食”“鐮刀”等詞語反復(fù)出現(xiàn),這是模仿的初期,你能看到他在試圖打撈水里的投影。關(guān)于他所熱愛的詩人海子和張棗,關(guān)于遠方,關(guān)于夢境,關(guān)于你想描述的一切,我認為,它是需要被“認知”的。
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需要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是什么,這樣你才不會被美麗的詞語蒙蔽,過于迷戀自己的情感,而失去控制、失去準確。詩意的產(chǎn)生,并不來自被形容,而是來自被發(fā)現(xiàn)、被創(chuàng)造。在庸俗的見識下,對事物動用上萬種比喻,也無法改變和拓闊事物的本質(zhì),只有找到本體和喻體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才能形成詩歌的張力。遙遠的事物與遙遠的事物,在此刻相逢,被重新命名。這是我所認為的詩歌的隱喻,它將是嶄新的,而不是我們熟知的;它將是被推開的門,而不是堆砌的磚;它將是能通往星辰海洋的道路,而不是蕪雜綿密的沼澤地。
我曾謹慎地對黃明洋說:“你所寫的這一切與你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瘦小的男生無法與人對視,他的目光是游離的,很多時刻,我不確定他是否聽到我在說什么,直到他沉寂許久后,交給我一批新作。在他的新作里,依舊保留了他原有的蓬松的意向,卻不再生硬與突兀。在《合川記事》里,“通透玻璃,在這里會映出/她和我睡覺的姿態(tài),像坐在天空上的石頭/風(fēng)化,或者被水磨透我的性子”,連接上面“我要出去播種。在長滿凍瘡的土地上/握緊拳頭,讓剩下的神經(jīng)隨著心臟跳動/像一顆火球……”,可以視為一種對抗后(對抗的是什么?對處于青春期的少年來說,對抗就是本能)的選擇,帶有倨傲的俯視感,也有恒古空闊的背景。你將選擇如巖石一般堅硬,最后被碾為粉塵,還是隨波逐流潛伏于歲月中?勇氣與執(zhí)拗,服從與成熟,意近意反中,寫出了他的困惑。《合川記事》里“我們喜歡鉛筆,和沒有用完的白紙/在墻壁上,撕下多余的日歷,用于/記錄昨天做過的蠢事。比如在吃飯的時候/和父親談?wù)撈鸾Y(jié)婚,生子?!彼_始質(zhì)疑,開始思考,重新審視以前被他所忽視的日常生活。在很多瞬間,他看到的與他所想到的事物,已逐漸拉開了距離。在表象與本質(zhì)的探求中,把原來的青春閑愁拋下,不再進行關(guān)于“遠方、麥子、草原”等符號化的抒情,不再回避現(xiàn)實發(fā)生,并試圖為自己的困惑與游移尋找答案。對于一個黃明洋來說,不存在任何一種乏善可陳的事物,他終于從自己真實的生活里找到了更為扎實的發(fā)聲。
“不知名的黃色小花,她口含紫果/我同她講話,一些輕盈的事物就下落”(《隔岸春》)。李錦城的詩歌富有古典氣息,含蓄又奇幻?!八诤瞎保胥曋徽麄€春天,氤氳著芳香,一個少女的美好躍然紙上,而他偏又在前面寫“不知名的黃色小花”,在擬人的主語下,少女有原始的生命力,有爛漫的色彩“黃”與“紫”,有美而不自知的恬淡?!拔彝v話,一些輕盈的事物就下落”,一些輕盈的事物或者說,因為“我”同她講話,所有的事物都變得輕盈,都變得不重要了,包括她對“我”情感的回應(yīng)與否。這是有感于“美”的真摯表達。“下落”具有動態(tài),而在此處,于“輕盈的事物”之后反而是“上升”,精神上的升華?!拜p”里蘊含著的“重”,“下落”里蘊含著的“上升”,使語意變形擴大,富有彈性與張力。
在《第三天》這首詩里,“今天是第三天,我不見北山向我走來/在菩提樹下,我的影子長出金黃的痕斑/一群鳥向我招手,那些未曾見過的/隱匿萬物的,都忽然出現(xiàn)/此刻我有了妻子……”起始第一句,氣勢磅礴,讓山川向“我”走來,而“我”巋然不動,“我”的形象剛勁有力。“在菩提樹下,我的影子長出金黃的痕斑”,第二句則進入陰翳中,由強至弱,在起伏中留下縫隙,引入“一群鳥”,它們帶來了“隱匿萬物的,都忽然出現(xiàn)”,比起“隱匿的萬物”更主動,頓悟的力量感十足。“妻子”是頓悟的果,“一個”對比夢境,“一個”對比雪山,是反復(fù)還是并列?把讀者帶入,再讓讀者自己想象,李錦城在此為我們留下了回想。
水金瑜的詩歌比較成熟,這種成熟來自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女性意識”。她很少使用繁復(fù)的意向,簡潔凌厲,刀刀從自己刺起?!拔夜庵?但比這更可怕的是,我裹緊了身子/倘若,上半身足夠溫暖/便沒人會顧下半身的死活//習(xí)慣了在黑夜里撕開一條裂縫的生活/醒來只做一件事/關(guān)心魚缸里死掉的魚……”。在《無意義》這首詩的開端,她有著超出年齡的冷峻,面對“上半身”和“下半身”的無法調(diào)和,面對靈魂與肉體的割裂,她做出了自戕式的容納。
在《成為一個女人》這首詩里,水金瑜超越“母親”和“女兒”的傳統(tǒng)身份,回歸到女性自身而書寫個體生命體驗?!拔以缫呀?jīng)具備女性的全部特征/但這絕不是我孕育生命的理由/那些被拋棄的眼淚和朋友,可以向你證明/我依然具有孩子氣……”。首先做為一個“人”存在,重視自己的感受和價值,生育不再是女性的本能和使命,而是一種選擇。“孩子氣”是從未停止的自我強調(diào)和內(nèi)省。她站在女性的角度觀察,卻不迷信于女性的“天性”。水金瑜的清醒和真實,讓她的詩句充滿摧枯拉朽般的穿透力。
古敏和游麒麟的詩歌,更像小夜曲,雖有靈動輕盈的情緒,但還未奏出強音,有止于詞語的危險。
雖然他們目前的詩作還有些生澀與稚嫩,但我相信,他們并不滿足于泛濫的傾訴,他們都在力圖找到屬于自己對世界新的詮釋。未來可期,請于困頓和苦難中養(yǎng)育自己。
責(zé)任編輯 ? 謝 ?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