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說起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有的人、有的事讓人記憶很深,所以即便鬼爺歿了多年,一想起,覺得他還是吧嗒著旱煙袋,小眼睛悠遠地瞇著,夕陽打在身上,精瘦精瘦的,滿身涂著古銅色,靜默地蹲在那兒,像尊雕塑,只旱煙袋冒著煙,裊裊的。一晃眼,一切仿佛就在跟前。
人都說鬼爺這個人獨。獨的意思是孤倔、獨自、孤寡,鬼爺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樹,離群索居,而且枝葉有刺,別人難以接近,他也不大愿意周旋那些人情客套,像塊石頭一樣在黃昏里獨坐。人們路過,問:“鬼爺,吃了沒?”石頭輕微動了動,吐一口煙,煙霧飄散,鼻息里嗯一聲,就算回應。路人見慣不怪,悄然走開。
怎么說呢?村人對于鬼爺,有點既尊重又躲閃的意思。這兩種情緒都來得隆重,所以平常的時候,很少見大人們和鬼爺走動。鬼爺也自覺,知道自己的身份讓常人避諱,不怎么受活人歡迎,就幾乎不往人場里去。整日里生火做飯、灑掃收拾,一個人過活,倒也自得其樂。
我們小孩子遠遠地見了他,猛地可是要被小小驚嚇一回的。鬼爺會突然朝我們跑幾步,齜牙咧嘴,兩只瘦大的手做出抓捕的姿勢,很兇惡。我們便呼啦啦跑了,跑一段回頭看,鬼爺佇在那兒,眉眼平和,正沖我們笑呢。這個小游戲活潑了許多孩子的童年時光。當然,這小把戲也只有鬼爺做出來才有威懾力。
因為鬼爺是挽棺人。
家里有老人歿了,孝子戴一頂白帽,來到鬼爺屋里,行個禮,將跪時,鬼爺便支過去一把凳子,嵌在對方屁股邊。孝子便掏煙,鬼爺接過來,仍抽自己的旱煙袋,抽完一鍋子,在椅子腿上磕磕,淡淡地說:“知道了,回吧。”來人便起身,臨走又躬身到底:“爺您多費心?!惫頎敳挥凰?,瞇著眼,似乎沒睡醒。也不看剛才孝子屁股坐熱的地方留著的一抹紅。那是紅紙包著的一點孝敬。
見慣了生老病死,那點兒事在鬼爺這里已經(jīng)云淡風輕。孝子回去得踏實,有鬼爺主持,這喪葬穩(wěn)得住勢,吊唁、宴席的人事安排,挽棺、入土的規(guī)矩,一切都會有條不紊,讓孝子賢孫放心。
鬼爺無妻無子,孑然一身。有幾個朋友,有個相好。有的短暫,有的長久。
他原有個朋友老趙,隔壁村的。老趙殺豬,刀進血出,颯然生風。但是生活過得也不行,那時候,周圍民窮,除下年節(jié),誰舍得吃肉?后來才漸漸好了,待宰的豬欄里不曾空下。
老趙下了市,常找鬼爺喝酒,趁手拎一副心肝下水之類。鬼爺在灶下收拾,不大會工夫,端出一碟花生豆,一盤鹵肉,一桶散酒,兩個人相對而坐,平分一桌緘默。偶爾老趙熬不住,會嘮叨幾句家里婆娘的混賬事,無非是孩子多、掙不來錢、婆娘冷嘲熱諷不給好臉。老趙說著,嘆一番氣:“不如三哥你??!悶了,找找齊莊的小寡婦。閑了,喝喝酒,一個人,快活適意!”鬼爺嘿一聲,酒杯倒?jié)M,舉到黃牙跟前,嗞兒一聲,喝得又恣又悠?!凹笔裁?,你翻個好兒的日子在后頭呢?!崩馅w得了安慰,有了點苦黃的笑色。繼續(xù)喝。到天擦黑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趙抹抹嘴,胳肢窩照舊夾著油膩膩的屠刀,晃著肥碩的身子,走了。
后來老趙的生意日漸好了。肉咣咣剁下去,鈔票嘩嘩聚過來,收了案,紅的綠的往婆娘那里一甩,便濺起婆娘一臉的燦爛。婦人噗地啐一口唾沫,叉開手指,眉開眼笑地細數(shù)。瞥眼桌上,熱騰騰的可口飯菜早已擺滿。老趙很感慨,錢真是好東西呀。有內在的得意襯著,老趙聲色便壯了,接過鄰人敬過來的煙,看了看,撇在耳朵上,換成自己的牌子,回敬了一支。對方笑逐顏開,還沒笑滿,老趙道:“兄弟,你以前不說你家茅廁也比我家灶臺干凈么?”老趙孩子多,婆娘之前也疏懶,窮得很不體面。鄰人聽了,急促地紅著臉,吞咽著喉結,賠著笑:“嗨,哥,我喝多了胡吣呢,胡吣……”老趙裹裹大衣,豪壯地走開。
還來找鬼爺喝酒。間隙里,話明顯稠了。當然是老趙在說,鬼爺旁聽。老趙心內一日日添磚加瓦憋著那么多喜悅,喝了幾口酒,沒辦法不說:蓋了小樓,飛檐翹角,朱門深院;娶了兒媳,親家顯貴,門當戶對……老趙急于分享,樁樁件件,都能顯擺半天。對鬼爺?shù)木埔膊粷M意了,自帶了一瓶汾酒,鬼爺喝了一口,說喝不慣,仍喝他的老散裝。怎么說那塑料桶在精致的瓷瓶跟前,都有了寒酸相。煙也是,以前老趙捉起鬼爺?shù)臒熑~袋子,卷一支便吞吐起來,現(xiàn)在換了過濾嘴的紙煙。在桌子上,話語的流向,氣氛的濃淡,漸漸地,老趙自領了主動權,對鬼爺?shù)纳钜查_始信口點評:“三哥,要我說你和齊莊那娘們再野下去,這么大年紀了,也不是個事兒……”鬼爺截斷:“喝酒,老趙。”老趙聳聳鼻子,酒糟鼻爛紅,泛著油光,筷子在鹵肉里扒拉了一圈,也沒挑出一塊中意的,很嫌棄了?!八懔?,以后不吃這些下腳料了?!背榱酥煟判Φ溃骸翱赡軞⒇i時間長了,再好的肉我也能吃出豬屎味兒。”
一句話敗足了鬼爺?shù)奈缚凇?/p>
老趙下次就帶了野味。開始還好,野兔野雞之類,后邊口味就愈刁,斑鳩、黃雀、鵪鶉……一堆死的活的扔過來,要鬼爺整飭拔毛。那些鳥,大多還有點殘存的活氣,臨死前,撲棱著,綠豆眼兒滴溜溜轉,帶著無辜而迷茫的氣質。鬼爺拔著拔著就傷心了,攤了手,嘆了口氣。老趙和鎮(zhèn)政府后勤新通了關系,供應機關食堂的肉品,人逢喜事,猶自滔滔。一瓶汾酒已然見底,酒興正濃,搖搖酒瓶,沒了,老趙掏出一把鈔票,點出兩張,把于鬼爺:“老三,去買一瓶來,剩下的你留著!”
鬼爺嘿嘿一笑,看了一眼老趙,又一笑,出去了。
下次老趙再來,見門上新貼了一副聯(lián):
算你有萬貫財,不分與半毫,我何必低頭哈腰
縱我時命不濟,出屋尋乞時,不至你門口便是
老趙笑笑:“這老孤寡,不識逗!”慢慢就不來了。
鬼爺還有一個煙友,老宋,知道鬼爺和老趙相交得好,一直隱隱嫉妒。這天二人抽完一袋煙,老宋笑嘻嘻的,隨口問道:“三哥,最近沒見老趙來喝酒?”
鬼爺看看落日,又看看樹下的鳥毛:“不喝了。話多?!辈恢钦f老宋,還是說老趙。
老宋是吹響器的,抽煙卻兇。老宋這人,人提起都要搖搖頭。老宋打起精神的時候,能唱大套的《三哭殿》,唱腔華麗哀婉,賺了不少婦人眼淚。后因和有夫之婦私會,敗露了,被那男方家人捆了,一拳一腳打得狠,牙掉了,臉爛了,腿瘸了。這還不算,打完了,還往嘴里灌了半天屎尿水,淋淋漓漓喝了一肚子。老宋癟著嘴干嘔了大半年,一張嘴,就本能地惡心。
老宋再不唱了,改吹響器。
老宋的響器吹得裂云驚心,全本的《百鳥朝鳳》《一枝花》《江河水》《駐云飛》,一氣貫通。席場上,眾人喧嚷,鋪墊的笙瑟嗚咽中,但見老宋頭微微一揚,嗩吶栽到豁牙的嘴上,人好像忽地拔高了一截子。平常蔫兒吧唧灰撲撲的人,猛地有了孤松獨立的氣勢。接著,老宋眼一閉,吸口氣,腿挺直,上了弦一般緊繃。那氣概如立山巖,眾山一覽,腮幫子鼓脹,腳往下蹬,丹田氣上頂,嗖的一聲,先拋個錐子似的,一下子拴到云根,然后再云上地下循環(huán)流連。一會萬馬奔騰,一會燕語呢喃,那個氣息啊,九翻十八轉。響器散了,人的耳朵眼兒猶嗡嗡半天。
然而老宋不好好干,常吹了一個序曲,一忽兒,沒人影了。找了半天,蜷縮在墻角跟人賭小錢,正賭得天昏地暗,哪里管你那邊的婚喪嫁娶。漸漸地,婚事沒誰敢請他了,正他媽《抬花轎》吹了個過門歡喜調,新娘子上了轎,接著拔個高音往下吹呀,一晃神,嗩吶放那兒,人沒了,這算什么事兒,這不胡操嘛!
老宋淪落到只有搭班葬禮胡亂吹幾下子。鬼爺也管不住,說急眼了,他給你笑笑,下回照舊找不到人影。鬼爺納悶,問他:“賭就那么有癮么?”
“三哥,和你喝酒一個理。就這事兒,讓你松快。怎么說呢,像紉繡花針,眼兒那么小,你不鉆進去,心里癢癢?!?/p>
鬼爺懂了。人活一世,好歹得有個心頭好。鬼爺想想,人真是賤呀,得自個兒哄著自個兒玩。這么一想,又覺得一種苦。
可鬼爺有時也頂瞧不上他。你沒見他輸了錢那份四處求告的狼狽樣,低眉臊眼,恨不得給人跪下來??梢坏┑昧隋X,又手舞足蹈,繼續(xù)鏖戰(zhàn)。骨頭輕。鬼爺沒少給他錢,卻對他看不上眼。大丈夫行于天地間,撐起兩根窮骨頭,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何能畏畏縮縮,脅肩諂笑,敗壞自己?鬼爺想。
所以他們的交情,僅限于一起抽袋旱煙,扯兩句閑篇。老宋卻不然,總以為鬼爺是他唯一知交。換你你也只好這么覺著,別人狗一般嫌,只鬼爺不時還把給他幾個零錢,讓他過過賭癮。
老趙不來找鬼爺喝酒的日子,老宋來得勤了。響器?老宋那煙嗓子早吹得四處漏風,再不要臉,也不好去吹了。老宋在喪禮上給人刷碗,完事了,能混一碗雜燴菜吃。誰承想呢,那蹲在地上撅著腚露出破爛內衣的跛腳老頭,三十年前,是這一帶舞臺上最響亮的角兒。
老宋卻渾不在意,刷了碗,吃了飯,油膩的手也不擦,捏起盤子里待客的散煙,縮在向陽的墻角,抽起來。煙霧盤旋,老宋整個人都似乎被熨平了,舒坦地倚在墻上,沒多久,頭一勾,睡著了。涎水披掛下來,陽光下,綿長而晶亮。那些之前和他相好過的女人,也都老了,看見他這副模樣,扭過頭,一陣唏噓。
老宋年輕的時候,拖著腔調,在草臺子上咿咿呀呀地唱曲兒,底下老是跟著一幫剛開懷的女子,滿村莊地追著聽他的唱腔看他的扮相,還一臉的幸福模樣。當他唱到傷情的地方會止不住淚眼迷離,她們不知道他那是在臺上做戲,雙眼早已下雨……下了臺都是夜里,一把拖過那仍等著他的癡傻女子,就往槐樹林里摁……老宋確實禍害了不少女人。最后打斷了腿,還有女人與他聊贈一枝春,潦草茍合一番。鬼爺對他總結:“誰叫你狗日的長個招風眼,一眨、一眨,桃花閃閃,讓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女人,不放在眉間心上也難?!?/p>
老宋笑笑。他心底不那么看。這鄙俗的鄉(xiāng)間,難得一個頭面齊整的男子,雖然是逢場作戲,可女人們真心把他當成生活里的一道光。他覺得他在普照她們,借助她們懷春的身體,成全她們一霎時的逃離,從那低矮渾濁一眼可以望到頭的鄉(xiāng)村女人命運軌道里,逃逸一下。
所以老宋并沒有愧意。
鬼爺對他這個謬論,當然鼻子里哼一聲。
“村上的女人,一茬一茬。像什么呢?就如黃土里開的那種小蘭花花??伤齻円矏勖姥?。我在臺上,那時候,多美……她們活得苦,沒人懂……三哥,你不懂?!?/p>
鬼爺沒吭聲。是的,他懂,狗日的老宋懂女人。
鬼爺喝口酒,嘆了口氣,人活一世,不就為個人懂嘛。鬼爺想,老宋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老宋后來是喝藥死的。
那天老宋給人刷碗,刷完了,搬運的時候,一擰身,跛著的腿蹲得久了,沒使上勁,趔趄了下,懷里抱著的一摞粗瓷海碗掉了,噼里啪啦,紛紛跌了一層碎云。主顧很掃興,跟旁邊的人嘀咕了句:“老不死的,不中用。剛白吃我兩碗雜燴菜了?!?/p>
老宋沒吭聲。
從來不喝酒的他買了一瓶酒找鬼爺。一杯酒抿了幾口就不行了,臉通紅,呼呼地喘。嘴也松了,那些話胡亂往外竄,奪路一般,說得很快,都是他某年某月和某個女人相好的破事。那些細節(jié)老宋驚人地逐一還原,啰嗦了半天,末了,老宋嘿嘿笑:“這地上跑的,好幾個都是我的種。三哥,我不虧?!?/p>
鬼爺仔細想想,有幾個確實和老宋相像,都是那種桃花眼的白凈貧薄相。鬼爺搖搖頭,道一聲:“你呀,你呀,作孽呀?!?/p>
老宋忽然掉了淚:“可沒一個喊我爹啊,三哥?!?/p>
“你也沒生養(yǎng)他呀。”
“也對?!崩纤芜七谱欤笆沁@個理兒。我死了,沒人燒紙,也不虧?!?h3>4
鬼爺有個搭伴,很多年了,叫四朵。在娘家做女兒時,行四,是第四朵花兒。挺好聽的。熬到快三十歲上,四朵才終于稱心如意做了寡婦。平日里,在村頭開個賣油鹽醬醋的小賣部過活。她那個小賣部,嗨,成了三村四坊光棍后生耍笑的俱樂部。四朵很風流的,都這么說,雪白的小屁股一扭一扭,像泥鰍,哎呀,身上滑溜溜那個浪哇……他們說著說著,就兩眼放光,底下遂也揭竿而起,向誰致敬似的。
可這條美泥鰍,也沒見誰抓得住。
三十歲之前四朵一直巴望著自己男人柴狗橫死。不是說她想做寡婦,而是除了這個,也看不到別的什么出路。柴狗打她。剛一開始,男人也不咋動手,后來就不行了,特別是過了兩三年四朵都沒生出個什么。別人打老婆大多雷聲大雨點小,顯顯脾氣,擺擺威風,摔個盆砸個碗,罵一頓揍幾拳,嚇唬嚇唬。老婆相應地哭號幾聲,有個樣子,也就過去了。柴狗不是,那是真打,如逢敵軍,短兵相接,血肉紛飛。四朵也反抗,力不從心。真的,男人打起來虎虎生風,四朵腦袋嗡嗡的,密集的踢、踹、扇,四朵總感覺是很多人向她圍攻。平日里這個狗一樣夾著尾巴沒出息的小男人,只有在打她時,才煥發(fā)光彩,蓬勃生動。
四朵被打得熬不住了,想過給他下藥,想過趁他睡著點把火將房子燒了,想過拿刀砍他……都想過,總是在最后關頭潰了心,哪樣也沒做成。那就接著挨打。四朵那些年蓬頭散發(fā),不是牙掉了半個就是腮幫子腫著,頭臉瘀青身上疼痛,一心委屈。又因為被憤怒和抗爭撐滿嬌小的身體,渾身散發(fā)著戾氣,像個斗敗的雞,沒個女人樣了。
鬼爺那時候在莽山石料廠做記工員,下了工有點清閑,時不時去偏峰孤步巖散散心,看看景,想想事,坐一會,發(fā)會呆,抽根煙,再下來。那幾年他常在山下見一個穿草綠裙子的女人,背個小包袱,在那片石料開采后留下的巨大深坑邊徘徊??永镄顫M積水,綠瑩瑩的,又藍汪汪的,透著一種不自然的陰寒。十里八村常有受了氣的小媳婦兒,一時想不開,來此尋死。鬼爺那時還年輕,尚未經(jīng)慣生死,常來勸勸,問問為啥呀,才多大啊,你來我往,一句一句也就說下去了。說了一茬子話,女人回過頭再看那堰塞湖,就覺得一股子沁骨的冷,不覺后退幾步?;厝グ桑煤没钪?,人呀,哪能事事樣樣都順心呢,可不就是個熬著。來人聽勸,順勢就回去了。當然也有那心意堅決的,另尋一處,投進去。那就沒辦法了,山下深坑有的是。
鬼爺原也想循例下去勸勸,可觀察了幾回,女人沒個跳水的意思。放下包袱,坐在那兒望著水面,愣愣的,山風吹過去,裙角飛舞,鬢發(fā)撲面,也看不見哭沒哭。坐到夕陽西沉,起來拍拍衣裳,挎著包袱,扭頭又走了。
到底有天鬼爺忍不住,下來主動找人家說話。哪村的,叫個啥,有啥煩心事???四朵不搭理。鬼爺也不惱,嘿嘿笑笑,坐那兒抽煙。久了,鬼爺自個兒打聽到了哪個村的、叫個啥、有啥煩心事。也不說破。還是那樣,她盯著水坑,臉上空蕩蕩的。他不遠不近地抽支煙,溜達一圈,再走開。
忽而有天,四朵走過去,奪過他手里的煙抽起來。抽完了,扒開衣服,在石板上躺下。
鬼爺煙掉在地上,仿佛燙住了,后撤一步,看她。
“來呀。”四朵喊他。
鬼爺亂了。
鬼爺沒來。
“我要死了,我熬不住了?!彼亩湔f,“我這回一定要把他殺了?!彼亩湔f得淡然,神情里是那種下了決定后的平靜。絕望分攤到每一個日子里,打算咬牙熬著,可到底還是熬不下去了。
鬼爺替她嘆息一聲。
“真沒有別的法子了?”
“沒有了?!彼f,“除非他死,要不我過不下去?!?/p>
“殺了他,你咋辦?”
“想不了那么多了。”她說。
四朵看了看黃昏,落日輝煌,溫暖明亮?!案纾阋强蓱z我,就睡我一回吧?!彼亩湔f,“這么長時間你來回地轉,不就憋著這個心思嗎?來吧?!?/p>
四朵喊他:“來呀……”似乎帶著回聲,周圍有一千個四朵在喊,“來呀,來呀?!彼亩湟患路患路孛?,那些小崗平阜漸漸水落石出,很耀眼,更耀眼的是上面新鮮的陳舊的傷痕……鬼爺攥著拳,一雙眼紅彤彤的。到最后,四朵抖抖衣服,又穿上了,說了句“沒種”,走了。
四朵走了很遠,鬼爺才把浮起的喉結咽下,心里有點恨,也有些惘然。一連好多天,四朵那白溜溜的身體和身上殷紅的傷痕都浮現(xiàn)在鬼爺眼前。
然后,鬼爺和柴狗成了朋友,經(jīng)常約他喝點酒。
這事很詭異。柴狗那樣的禍害,別人避還來不及。柴狗喜得眉開眼笑,總算有個人把他當人待了,但是對四朵仍然兢兢業(yè)業(yè)地打。鬼爺納悶,喝點酒,問過他為什么,柴狗也回答得爽快:“打習慣了?!比缓蠛呛切?。
鬼爺嘆氣,這就不單是打了,這就沒得勸了。
那一年,冬天,雪很大。一夜大雪后,人們發(fā)現(xiàn)柴狗凍死在溝里,被雪埋了。扒出來時,一身酒氣。哦,喝大了,終于把自個兒作死了。人們看著,都替四朵松口氣。
只有四朵知道,那晚上的大酒,是鬼爺一杯一杯勸著柴狗喝的。
半年后一個夜里,鬼爺守石料廠,盹了一會,一抬眼,見柴狗血赤糊拉地坐在對面,盯著他,對他笑。柴狗笑得持續(xù)而妖嬈。鬼爺在面前拂了一把,柴狗就換了個角度,張個臉,繼續(xù)笑。鬼爺懂了,這是過來要和他說道說道呢。
“別怪我,爺們兒,”鬼爺說,“我沒那么毒,不是存心想著害死你,圖謀你媳婦。不是的。”
“那你那天為啥一個勁地灌我,三哥?”柴狗還笑咧咧的,和平日一樣,沒個正形,好像此刻在談論別人的死亡。
“是,確實那天憋著讓你多喝點兒,喝多了,回家興許就沒勁打媳婦了,就這么點心思,”鬼爺說,“沒想你死?!惫頎斠仓惫垂吹乜粗窆?,“你該知道,她叫過我好幾回,這大半年了,我也沒去,”鬼爺歉意似的,笑笑,“也不是怕你。咱當初就沒存那個心,只可憐她,一個婦道人家,天天被你打?!?/p>
柴狗收了笑?!斑@我都知道,不怪你,三哥,可是,我還是死得虧?!彼f,“老想拉個墊背的。”柴狗很落寞地說,“在那邊也沒人搭理我,我孤單得很?!?/p>
鬼爺搖搖頭,最近石料廠上那些石方突然坍塌的幾回事故,可能都是他陰魂不散,搗的鬼?!霸胫鴰湍阍谑蠌S也說合一份臨時工,誰知道你沒那個命。這都是四鄰八舍的爺們兒,掙點苦力錢,你以后別再搗蛋?!惫頎斦f,“以后悶了,來我這拉拉呱,喝喝酒?!?/p>
柴狗嗚嗚嗬嗬地哭了,哭得很哀,哭完了,忽然赧紅了臉,咬著鬼爺耳朵說:“三哥,是我不中用,那事兒撐不大會,她老埋汰我,才打的。”柴狗說,“這下便宜這個浪娘們了!”又說:“三哥,你去她那吧,別顧忌我,她活得也孤。”又說,“這一死,凡世好些事兒才開悟了,晚個?了……”
從此人們常見鬼爺半夜還不睡,在那兒明明自斟自飲,卻好像和誰叨咕著什么,一句一句的,仿佛真有個人和他對坐。有人大著膽子問一句:“三哥,一個人說夢話呢這是?”鬼爺喝高了,臉色酡然,哈哈一笑:“還有哥兒仨呢,這不都坐這嘛。”那人一凜,揉揉眼,順著鬼爺手指方向,是山坡上兩坨快被湮滅了的小墳冢?!昂筒窆芬粯?,他們也孤單。夜長,一起聊聊。你也坐?”那人目瞪口呆,一身冷汗,連滾帶爬,跑回山下。
人們于是知道,三哥通了陰陽,成鬼爺了。
死而為大。此地和北方許多鄉(xiāng)村一樣,喪事辦得虛榮而隆重。其間裝裹、叫魂、移尸、哭街、報喪、停靈、殃榜、吊唁、守靈、入殮、出殯……一系列繁瑣而鄭重的程序,都要有懂的人操持。這人要胸中有丘壑,膽大心細,識文斷字,還要威儀能壓住場子。
鬼爺小時念過幾年私塾,頗寫得一筆大字;孑然一身,沒什么忌諱;重要的是沉得住氣,調停得各方面都順風順水。所以,這幾點都具備。上一個挽棺主事的死了,沒得說,頂上吧,就這么成了最后一個挽棺人。
喪禮上那些繁縟的細節(jié)沒人管,人們愛看的是出殯時鬼爺立在棺頭,指揮杠夫時的那份悲壯磅礴和氣定神閑。這時的鬼爺仿佛出征的將軍,那些杠夫是他臨時召集的兵士,一手挽棺,一手下令,各就各位,醞釀一聲:“走!”四方杠夫齊發(fā)力,沉重的棺木被穩(wěn)穩(wěn)抬起,緩緩前進。遇到溝坎坡灣,鬼爺要提前謀斷方案,或前面繞轉或高度升降,及時發(fā)號施令,化險為夷。如若四方杠夫有一方閃失,其他方位一旦亂了方寸,則極有可能造成壓傷。因為那時候貧戶人家的棺材大多是現(xiàn)做的,選材一般為門前路邊立等可取的楊樹、槐樹,這些新木,濕、重、滑,很吃力。是得需要一個能調度場面的能人。而鬼爺以前在石料廠經(jīng)常指揮工人協(xié)同搬運長條的石方,有經(jīng)驗。
就這樣鬼爺浪里弄潮般指揮挽棺二十余年,村人們也津津有味地追著看了幾十年,直到連海那場豪華的喪禮。
二十年前,連海把成天和他在窮家破院里吵架的三兒子三峰打出了貧困的家門。十年后三峰就帶著滿臉的刀疤攜著女人背著一把氣槍衣錦還鄉(xiāng)。到家對著他爹砰地放了一槍——打的是窗戶——然后把十年一跪而下,再揚眉吐氣喊一聲:“爹、娘,兒回來了!”立刻給家里蓋了三層的樓房。兩個死纏在一畝三分地里的窩囊哥哥也被他帶走,跟著他大世界里吃香喝辣。
到得這天,連海也死了。三個兒子越發(fā)要弄出場面,讓村人夸耀。葬禮的豪奢自不必說,紙扎的金童玉女、彩樓壽山、元寶錦緞堆滿靈堂,十冷十熱的流水宴擺了三天,歌舞響器吹打得熱鬧非凡。到了出殯那天,附近幾個村子都出動了來看。哥仨率領著一幫子江湖兄弟,一律白衣白褲戴著黑箍在前面開路。那架勢,人們都說,連海這狗日的,死得排場??墒?,眼氣不來,生得靈長得乖,騎馬坐轎有人抬,你得有那個命。誰有三峰那個能耐呢?
吉時已到,香盆摔地;炮手鳴響,震動三界。但見那挎斗的、提籃的、引幡的、祭路的、陪哭的,都仰著臉,等著鬼爺一聲將令。
“起!”
棺材離地,緩緩前行。
截止到現(xiàn)在一切都如鬼爺預期的那樣順利。陽光溫暖,瞇著眼,看看天,真是好天氣啊,連海這狗東西真有福氣,哀榮已極,誰想得到呢?鬼爺不禁感慨。抬眼瞥見西南方位的合營,不由心內一緊,但見他步子目前還算安穩(wěn),也就松了一口氣。
合營生得矮小猥瑣,和連海家有點沾親帶故,也早已出了五服。但是人一顯貴,親戚關系就有了單方面的熱度,合營極力制造出和連海一家走得近的印象,跑進跑出,隨叫隨到。平常路上人見他急慌慌又興奮漲紅的模樣,問他干什么去?他必是說給我叔幫忙干啥干啥去。比如清掃院子、倒垃圾、買菜等等,很受寵的口氣。這么多年,也沒見三峰真給他點兒什么切實的好處,合營卻還是一副黏糊糊的樣子。要說這人的賤哪,嫌貧愛富,天下一般。
這下他叔死了,合營肯定要全力表現(xiàn)。本來就他那個頭身段,怎么也不適合抬杠子,可合營說了,是他對叔的一片孝心。鬼爺有什么辦法呢,安排他在后面做副手跟著抬一下意思意思算了。合營還不愿意,一定要前面的大杠,做顯眼的主力。他是要表現(xiàn)給三峰看呢。鬼爺明知是個禍患,卻能怎么辦呢,人家以富貴門前的紅人自居,只有私下囑咐副手多吃點力,把合營虧欠的力氣多分擔點。
一路步步為營,都還平順。眼看要入祖墳,前面過橋有一段凸凹的老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特別考驗這支隊伍。鬼爺將煙袋往褲腰里一插,直起身子,站立棺頭,如一面旗,緊緊盯著前面兩個方位的杠夫。兩方杠夫余光瞥見鬼爺如臨大敵一樣警覺,也各自脊背繃緊,心說,瞧好吧老爺子,咱爺們兒可都是你精挑細選的強兵良將,這點兒小溝坎定不在話下。
鬼爺還未來得及出口氣,只聽咯嘣一聲,地陷西南!原來是合營一腳踩空,卻不趕快直身拼命頂住,反而借機身子一滑,出溜下去了。他可是西南主杠,力道立馬全部流向副杠肩頭,那漢子憋得臉色烏青。
鬼爺見狀,子彈出膛一樣,沖西南副手喊了一聲:“頂!”
待得穩(wěn)住,合營已撂下喪棍就地滾落一旁。
鬼爺身子往上沖,像一桿標槍,再擲出一句:“拋!”
眾將聽令,開始拋棺。不到萬不得已鬼爺不會下此令,為了避免有傷亡發(fā)生,總不能為了抬個死人再搭上活人的性命。但拋也是有講究的,先讓里一層的杠夫撤出,俟其逃開,然后外一層人見機齊喝一聲,一起把喪棍迅速撂地,整個過程在幾秒內完成,要不然極有可能因為四方力不均衡而導致壓傷。
這一拋之下,如同巨石落地,鬼爺在棺頭被高高顛起,棺材觸地,悶然一聲巨響,小型地震一般,噗噗濺起一片浮塵。隨著轟的一聲,棺材底座開裂,露出壽衣來。三峰見狀登時血氣上涌,一步奔來,上去抓住鬼爺花白精瘦的腦袋,兜頭給了一個大嘴巴子:“爺,我操你媽,這是怎么說?”
——不怪三峰,換誰見自己老爹的棺槨被甩出來還震裂,不也得惱?
鬼爺被剛才劇烈一顛,還沒緩過勁來,等了許久,方才掙扎著爬起來,扶著棺咳出一口瘀血,然后沖著棺材作了個揖,道聲:“對不住了,爺們兒?!?/p>
眾人回過神,知道根由,各個揮拳擼袖,就要去揍合營。鬼爺擺擺手,吁口氣:“罷了。”
從此鬼爺再不做挽棺人。
就像蘆葦被掐了穗,還是那么瘦,還是那個人,可人們感覺得到,鬼爺?shù)木珰馍⒘?。人塌了相,再坐在黃昏里,鬼爺就真有點蒼老的意思了。
院里有一棵梧桐,一大群麻雀蹲在枝干上,嘰嘰喳喳,言辭激越,像在爭吵又似在謀劃什么事兒。四朵也老了。老了的四朵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坐那兒,嗑著瓜子,瞅那些小東西認真討論的樣兒。到最后,仰得脖子酸,也沒聽懂它們一句話,不耐煩,一揚手,雀兒們呼啦啦飛走了。大樹粗枝大葉地單腳站著,忽而就空蕩蕩的,看著顯出一份寂寞了。四朵就有點后悔,叭兒叭兒喚了半天,也沒一個鳥兒再來停泊。四朵氣性驀地來了,不來不來去?,稀罕!
她是在怨鬼爺。
鬼爺有日子沒來她這兒了。
她可能忘了,這已是十來年之后了。鬼爺也死了三年多了。肉體凡身,誰不是過個草木性兒,葉子綠呢,葉子黃了,就枯了,就沒了。鬼爺死之前的那段日子,來得勤,來了圪蹴在那兒,吧嗒吧嗒抽煙,也沒什么話,也不做個啥。沒話也就罷了,四朵還是希望他能對她做點什么。也不是沒暗示過,撲打撲打床鋪,取下簪子,理理頭發(fā),很明白了。鬼爺嘿嘿笑笑,不接這茬。四朵以為他在慪她呢。除了他,四朵還有別的相好,且不止一個。他知道,可是不說,也不問,就是看見別的男人留下的痕跡,比如一只煙蒂,一雙襪子。他就這副樣子,跟她慪氣。
四朵才不勸他。慪就慪去。四朵算是活明白了,男人都逃不過一個賤字,你在一個棵樹上吊死,巴心巴肺只對他好,他還不承你的情;你招蜂引蝶浪得一幫子相好,對哪個都不當回事,他們反而哈巴狗一樣舔著舌頭圍著你團團轉。很長一段時間,四朵很享受這種眾星拱月的待遇。她不是固定誰的,今兒三兩明兒半斤,花枝招展地零售自己,卻反而每個相好都覺得她是自個兒的,爭著搶著來獻殷勤。
鬼爺不大參與。但到底是個男人,熬不住的時候,還是要來的。四朵笑著拍他幾巴掌,敞開懷,給他的足斤足兩。
有那一段時間鬧運動,四朵脖子上掛個破鞋,挨斗。人們明面上朝她吐口水,入黑,還是照舊圍著她的小院轉。斗的時候,人們審她:“說,到底有幾個相好?”相好過的,沒人吭氣,退潮似的,往后縮。不說就打,打了幾下,人群里站起一人,說:“別打了,就我一個。”是鬼爺。人們就捉起兩個放一對,接著審,什么時候相好的,都在哪里搞的破鞋,怎么搞的?審得兇狠又津津有味。鬼爺?shù)降仔呃?,夾住腦袋不出聲;四朵無所謂,順著人們的詢問,補充細節(jié)……人們聽得聚精會神,于是哄笑,然后吐痰,紛紛罵道:“破鞋,騷貨,呸!”人群里有和她相好過的,也挺出身,朝她啐:“啊呸,真不要臉!”第二天再斗,就找不到人了。半夜鬼爺扛一袋糧食,喊她:“跑?吧?!彼?,哭了,又笑:“怕啥,有啥好羞臊的,做過的事他們想聽就說給他們唄?!惫頎攽械梅洲q,扛起她就走。莽山上到處是山洞,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他們。他們一輩子就這么切切實實做了幾個月好夫妻。
有一回四朵動了情,問他:“就沒想過娶我?”鬼爺也實在:“你還會嫁?”也是的,好不容易跳出火坑,野慣了,誰還愿意再回去呢。批斗過去了,相好們又漲潮而回,圍著轉,四朵也不計較。
等到她也老了,相好們也像他們腦門上的頭發(fā),漸漸在歲月里掉隊了,來她這里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再一環(huán)顧,眼看著身邊就剩下鬼爺這么一個自始至終的忠實追隨者了。四朵就有些感慨,試探著問過:“要不,搬一起???”鬼爺吧嗒吧嗒抽煙,抽完了,磕磕煙鍋,咧嘴笑:“早干嗎去啦,現(xiàn)在誰愿意收你這老破爛啊。”
四朵轟他:“滾!”
鬼爺不滾,還是來得勤,總看她,看不夠的樣子,像財迷盯著金幣,每一個眼神都聚著精光。四朵讓他看得發(fā)毛:“老不正經(jīng)”,罵他。罵得心平氣和?!岸祭狭?,還能看出個花來?!彼f。鬼爺不吭,還是看。四朵就一聲輕嘆,被他看得身子軟了,心也軟了,浮起一陣憂傷的辛酸。
然后,忽然有天,鬼爺就不來了。再也沒來。
他是去隔壁村幫人操辦完喪事,歸來的路上,喝了酒,腳步有些踉蹌,走山下時過一條小溝,跌倒在地,撞著了頭,再也沒有起來。
那天下著雪,雪把鬼爺潔白地覆蓋著。
可是人們又說鬼爺前一段就檢查出有食道癌,所以他是真的摔倒了,還是他故意跌下小河溝,就不可知了。
……
午后的太陽像一群吃飽了青草的羊,懶懶地在院子里流淌。梧桐葉子的陰影投在地上,風一吹,晃一晃,然后時間又寂靜下來。四朵嗑著瓜子,頭一歪,在太陽下打起盹來,頭一栽一栽地。迷離中,她仍能感覺到鬼爺最后一段日子里目光在她身上積攢的重量。日頭下,四朵站起來伸伸懶腰,看著什么,像忽然大夢初醒,一下子恍惚住了,像一株蒼老的樹站在那兒,似乎在等待有只鳥兒飛來,將她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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