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叫他老怪,不是因為年齡與資歷,而是因為某種程度或者類型。老怪是古玩市場里出了名的巧手,這雙手伸出來,粗厚奇大,跟他這個身量極不相稱。十根指頭粗壯得像十支小胡蘿卜,但這小胡蘿卜是倒著生長的,從掌部往指尖越長越粗,到了頂端直接成了方形,連指甲長出來也是方棱折角的??偸窍床桓蓛舻臉幼?,很不白凈。但是老怪這雙手,是值得驕傲的。行里其他人收了古家具,褪漆這道工序一般都運去修補工場請木匠做,老怪從來都是網(wǎng)上買來褪漆劑,在店門口自己動手干。那幾十上百年里不斷追刷上去的紅漆一遍遍洗刷之后,跟剝皮老鼠似的,紅彤彤的漆水淌了一地。他一邊傳授褪漆的要訣,一邊嘟囔,明明自己動手都能干妥的,找啥木匠!老家具門、板變形開裂,他等沒外人的時候噴噴水再拿重物壓一壓,十天半個月陰干,自然就平直了。或者不知從哪里搞來老粉膩子嵌一嵌、刮一刮,再弄點顏料或者油漆描一描,那些毛病一時也就看不出來了。家具古還古,品相卻上了一個臺階。在店里閑著沒事,老怪握著散了鋒的禿筆到結(jié)滿涸墨的硯臺中蘸一蘸,寫幾張畫幾張。他手臂揮灑的幅度自然是非常地大,似乎永遠(yuǎn)帶著點表演的情緒。不過黑漆的宿墨筆觸中倒也透出點蒼古的意思,如果旁邊恰好有個閑人再贊上那么幾句,心里就更美了。有時候,他拿支小號的毛筆在紫砂壺素坯上畫畫寫寫,然后運刀如筆地鐫刻起來。一面文人畫,一面書法,游魚或者孤鳥配上“自得其樂”或者“難得糊涂”,下面均落著他的款。他店里的茶水也很出奇,鉛皮罐頭中裝著各種草藥,枸杞、石斛、金銀花等,還有一些叫不上名來的是他去山上親自采的。這個罐頭里抓一把,那個罐頭里捏幾塊,跟茶葉一起投進(jìn)他的大紫砂茶壺中泡開,倒出來的茶湯就帶著各種草藥的氣味。接著他會給大家介紹各種配料的功效,這些自然是有根有據(jù)的,他手頭現(xiàn)放著《本草綱目》和《中藥大詞典》呢!
偶爾收到了殘損的古書畫,送去叫裱畫師修補重新裝裱,他則因為不能親自動手而必提出很多具體的要求。如畫面拼補要裁取邊角空白處的舊紙,但不能破壞畫面完整感;復(fù)背的夾宣要用手工宣而不能用機(jī)制宣;面上要素色的梗絹,不要用花綾和錦綾;漿糊要當(dāng)天手工打且加明礬,不能用隔夜貨等。他自己是會裱畫的,只是現(xiàn)如今開店做生意沒這么多工夫也沒有施展手腳的場地,只好送出來將就了。某天店里留客,中飯是小餐館里點了送進(jìn)來的,看見來送餐的伙計,他也要指點幾句。如炒金花菜必須噴高度白酒,蒸白魚必須先用粗鹽加白酒爆腌了肉頭才緊致,白灼湖蝦千萬不可火候過頭,否則鮮味盡失,等等。他早年曾專門去學(xué)過烹飪,有空的時候跑去湖邊買了鮮貨親自下廚,燒個雜魚、一魚三吃之類是遠(yuǎn)勝大飯店的,普通小餐館的手藝自然是難入眼界。夏天到了,老怪成打地買純棉的老頭汗衫,再找來油畫顏料和油畫筆,胸口正當(dāng)中按真人比例畫上自己的頭像,穿起來甩著手到處逛。市場里的人一回頭不小心倒被嚇一跳,老怪怎么長出兩顆腦袋來了!定睛一看,才明白,老怪又畫上油畫了。
老怪去珠寶街轉(zhuǎn)一圈,看見雕玉的活計挺寡淡,幫人家玉器打孔、穿線、編結(jié)的生意倒熱乎。隔幾天一架雕刻機(jī)就出現(xiàn)在他店門口,啟動馬達(dá),鉆頭發(fā)出嗞嗞的聲響,老怪拿塊蹩腳玉料在試手了。再過幾天,雕刻機(jī)上掛出一塊牌子:代客打洞,每次十元——老怪又學(xué)了新手藝了。都說老怪你這雙手無所不能,要想賺你的錢那是難上加難,都照你這樣,很多行業(yè)都得歇業(yè)。老怪聽了,極是得意,尖起嘴吸一口養(yǎng)生茶湯,嘿嘿笑。有時候,說到興頭上剎不住車了,老怪將他的大手在桌面上一蹾,咧著嘴道,這雙手跟著我倒是沒有白辛苦,也算享過福,經(jīng)常犒勞它們。說完,五個指頭撮起來一張一翕,很有彈性的樣子。他兩條小眼梢擠成了菊花。
老怪原來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工作,十五歲就征土進(jìn)了廠,司爐工?;畈恢兀o鍋爐加足了煤,大衣一裹就能睡上半個班。后來國有企業(yè)實行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改革,將職工分成了固定工、聘用工和征土工三種性質(zhì)。征土工最為硬氣,簽訂的都是一直到退休的“長期合同”。因為在大家的意識里他們是帶著土地加入工廠的,不像其他職工是兩手空空招工或分配、頂替進(jìn)來的。再說征土都是一個生產(chǎn)隊或者一個大隊進(jìn)行,征土工原來都是一個隊的村民,很多還是同族同姓的血親,在廠里是沒人敢惹他們的。真要惹毛了他們,幾百人挑起糞桶擔(dān)子,給黨委書記辦公桌拉去肥田也是敢的。老怪進(jìn)廠十幾年,混成了老職工,工廠卻一日一日衰弱下去。他腦子活,看準(zhǔn)遍布城鄉(xiāng)的拆遷形勢,悄悄在家里收購古舊家具,干起了“鏟地皮”的生意。后來生意做開了,天天上家來看貨的老板源源不斷,他時間不敷調(diào)度,索性就“賣班”了?!百u班”其實是當(dāng)時國有企業(yè)職工之間常見的做法。老怪把自己的班次頂給了同班組的三個工友,每個月的薪水也由他們私下拆分。這樣“賣班”的好處是,他還保留著國企職工的身份,在社會上算是一個有正經(jīng)“職業(yè)”的人,薪水雖然分文不取,但是企業(yè)給他繳納著養(yǎng)老保險呢,也算是個雙贏。老怪“賣班”其實車間、分廠頭頭們也都知道,只是這種情況也并非少數(shù),企業(yè)效益也不好,說是“國有”的,可到底誰會來為這個理論上屬于全國人民共有的企業(yè)負(fù)責(zé)呢?頭頭們也沒必要去得罪人,自己那份高薪能拿幾年還說不準(zhǔn)呢,睜個眼閉個眼也都只當(dāng)沒看見了。
那個時期,國企正面臨轉(zhuǎn)改制,很多矛盾就此激發(fā)出來。尤其群眾跟干部之間的對立情緒分外尖銳,因為企業(yè)興旺的時候普通職工也沒有沾到多少好處,現(xiàn)在效益一滑坡,下崗啊,辭退啊,減薪啊,等等,卻都是從普通職工下手,于是矛盾就無可避免了。很多工友就去找老怪,說你兄弟現(xiàn)在混成老板了,你又不靠企業(yè)什么,這群賊干部前幾年都吃里扒外撈足了撈飽了,現(xiàn)在又來折騰工人,只有你能跟他們搞,煞煞他們威風(fēng)!于是只要車間、分廠開大會,他就重新披上工作服,戴著安全帽甩著手出現(xiàn)在會場里。大家都推他坐在第一排,跟頭頭們面對面,連女人們都用手指頭背后去戳他,慫恿他站起來唱反調(diào)。他經(jīng)不起慫恿,果然直挺挺地站起來,擼起袖子,拍著報紙搬著政策條文扯開嗓門一嚷,后面的職工就起哄,臺上說一句,他就駁十句,好幾次改革動員會就在這樣的哄堂大笑中收了場。職工們請他大排檔上宵夜,他很得意,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和擁戴,到了結(jié)賬時候,自然還是他來會鈔——他大小是個老板了。
后來,分廠書記就找他,先不緊不慢說了一段過門話,也無非是改革的必然性和必要性。老怪剛要動嘴辯駁,書記擺擺手,道,小吳啊,論口才呢,這個分廠里你最好!我雖說是書記,也只是一輩子在這個廠圈圈里打轉(zhuǎn),沒見識過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說不過你。但是今天廠長說了,這個分廠里要說小吳也算個人才,可有能力有水平的年輕人都跳了槽,他一只腳踏出去也一兩年了,怎么還賴在廠里不敢走呢?老怪平生最不服氣的就是有人說他不敢,立起身來當(dāng)即嗤笑道,我不敢?我離開了這個廠也照樣能在社會上找食吃,照樣餓不死,而且比在廠里還活得更好!你信不信?書記見狀倒沒有絲毫不悅,再反敲一記,說,你敢辭職,不會吧?你是征土工,能有這氣魄?老怪道,有啥不敢!書記說,那你遞交書面辭職報告上來,否則別人要說你是言而無信,光嘴上硬,還是想賴在廠里頭呢。第二天,一封龍飛鳳舞寫在宣紙上的辭職信果然就送到了廠部,當(dāng)天便獲得了批準(zhǔn)。
沒過半年,企業(yè)改制了,成了私人老板的產(chǎn)業(yè),很多職工被辭退。經(jīng)過激烈抗?fàn)帲磺逋说墓と巳〉昧艘恍┙?jīng)濟(jì)補償,工齡長些的拿到幾萬塊補償款并且養(yǎng)老保險一直繳納到退休年齡。老怪半年之前早已主動辭職,這些自然就與他無關(guān)了。當(dāng)時這幾萬塊錢,可以在街鎮(zhèn)上買套一室一廳的二手房。
最近,老怪很反常。畫也不畫了,壺也不刻了,洞也不打了,店也不守了,成天在市場里亂竄。古家具店這家轉(zhuǎn)到那家,盯著那些陳年紅木家具,看看,拍拍,敲敲,掏出個小電筒照來照去,甚至好幾次店老板發(fā)現(xiàn)他還用鼻子湊上去聞一聞,警犬似的。別人問,老怪,你在干啥?他則很淡然,說,幫朋友配幾件家具,看看,看看……大家都瞧出異常來了,老怪以往只在鏟子家買地頭貨,最近卻瘋狂了,同行店里也買,鏟子家也買。還有不知從哪里運來的一車車紅木大柜、條案、椅子、方桌,店里已經(jīng)堆疊到屋頂了,要側(cè)著身子走才能夠進(jìn)得去了。據(jù)市場里專門搬運家具的外地小工說,他家里也都堆滿了。老怪下狠手了,在囤貨呀!但這樣囤法,不得把自己撐死???
可是,老怪進(jìn)貨付起鈔票來卻照樣爽氣得很!嘩嘩嘩都是嶄新的現(xiàn)鈔,看中了用手點點,叫人送過來,款子都是現(xiàn)結(jié),一點沒有把自己給撐死的跡象。老怪要發(fā)達(dá)了,肯定要發(fā)達(dá)了,今年老怪交好運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市場里所有的人都這樣在說了。如今老怪難得有空在店里歇口氣坐坐了,翹起二郎腿,吸一口茶。有時候難免忍不住那股得意勁,脫口道,這個市場里遍地都是黃金,天天有大漏,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水平去撿!
什么時候興致高了,老怪拿張三千目的德國金相砂紙在家具邊角上擦開一塊包漿,半杯滾開水澆上去,把水漬略略撣干,鼻子湊近去,深深嗅起來——好香的木味!他兩眼甚至有點翻白,陶醉起來了。這是多么濃厚的鈔票的味道。他從櫥里拿出他的秘籍——《木鑒》,翻到“黃花梨”章節(jié),對照著木紋、比重、香味各項指標(biāo),真是無一處不合,無一處不符。市場里這些做古家具的所謂老手,真都是瞎了狗眼,連黃花梨跟紅木都不會區(qū)分,活該他們幾十年也做不發(fā),都是守著黃花梨當(dāng)紅木,把人參當(dāng)作蘿卜賣了。你說還能掙大錢嗎?笑話!等會兒朱老板過來,跟他一起繼續(xù)深入探討探討,幫他把黃花梨的知識再提高一層,今天看他會買哪幾樣呢?
都說今年老怪走鴻運,不僅是發(fā)大財,還事業(yè)愛情雙豐收了?,F(xiàn)在他店里幾乎每天能看到小瑜了,倒是得體大方得很,跟熟客們一起坐著喝茶,話不多,一笑倆酒窩。這姑娘一般穿著深灰色的小西裝,小格子白襯衫的領(lǐng)子翻在外面,有點職業(yè)裝的意思,簡潔而合體。小瑜跟老怪坐得總是不遠(yuǎn)不近,讓人不能有什么閑話說。沒幾天,一只民國翡翠手鐲戴在姑娘雪白的腕子上了。熟客們說,哦,是個玉石玩家呀,難怪叫“小瑜”。有緣,有緣!有時候老怪忙著招呼客戶,她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幫著洗茶杯泡茶,給人端茶遞煙,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的,似乎早就如此。新上門的顧客一定以為她是老板娘,萬萬想不到她也是剛上門沒幾天的新客呢。別人都叫老怪、老怪,她從來沒有這么叫過,只是稱呼他吳老師。熟客們都是幾十年滾在市場里的老江湖了,久煉成精的人,暗自都心里發(fā)著笑,當(dāng)面卻只當(dāng)啥事沒有,等小瑜前腳走了,就起著哄叫老怪“介紹先進(jìn)經(jīng)驗”。
說來也怪,這次老怪口風(fēng)緊得很,就是不開口,滴水不漏。以前有點風(fēng)花雪月的事,老怪從來只嫌別人不知道,非但講得繪聲繪色、細(xì)致入微,更要添油加醋發(fā)揮一番,跟他作畫一樣總是帶著點表演的性質(zhì)。這個市場里,這些生龍活虎的人,從來沒有所謂的紀(jì)律、規(guī)定等來拘管他們,因為見怪不怪,輿論也是分外寬容甚至縱容的,只要不觸犯法律。男女這點事,算得了什么呢!在這個階層里,除了生意上是有秘密的,其他方面是均可以公開的,沒有什么值得藏著掖著,所有的情感以及欲望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那里的。電視里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泡沫劇深為他們所訕笑,就床上這么點事,至于這樣迂回曲折、人為復(fù)雜化嗎?癡男怨女之間上門爭吵打架,一旦反目之后的索討錢財信物,曠日持久爭端之后的尋死覓活、恐嚇威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除了圍觀時候熱鬧一陣,是引不起任何持久影響的。市場里的人只講“軋姘頭”,從來不講所謂“情人”的,那是那些老板、官員、文化人們干的事,跟這個階層不搭界的。熟客們都說,看來,這回老怪是處了“情人”了,仿佛雞窩里走出了一只鴿子,很另類的感覺。
小瑜是一個中午偶然走到老怪店里的。她原本是隨便詢問一下哪里有玉鐲賣,兼帶請教一些玉器常識。老怪是個熱心人,就從和田玉分新疆料、青海料、俄羅斯料以及河磨料,新疆料還分籽料、山料、山流水料,玉器又分老玉、新玉,老玉再分高古玉、中古玉、明清玉等概念講起,把小瑜說得愣在那里。她說,看見同事戴的玉是綠色的,于是老怪就告訴她,那個不是和田玉系,應(yīng)該是屬于翡翠,正宗的是出自緬甸的翡翠,目前市場里很多是澳洲玉、貴州翠、獨山翠玉乃至人工合成、激光發(fā)色的假貨,帶著證書也不管用,這證書花二十塊錢就能搞到手。這些假貨戴了非但沒好處,還對人體健康有影響。后來他又接著談到了中醫(yī)藥的保健養(yǎng)生知識,這下小瑜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女人又看到他的書畫、刻壺作品以及他撰寫的有關(guān)家族文化研究方面的文章,恍如在風(fēng)塵中發(fā)現(xiàn)了才子,在市肆里發(fā)現(xiàn)了隱士,崇拜得都快閃淚光了。這個世上怎么竟會有如此多才多藝的奇男子的呢。女人抿嘴一笑,說今后可要經(jīng)常來討教了——說來果真連續(xù)幾天都來,于是越聊越投機(jī)。有時來得早,聊著聊著就到了飯點,自然就一起出去吃個飯,開始老怪搶著買單,小瑜倒是不愿欠人情的個性,隨后也主動約請。不過她很是隨和,沒有其他城里女人裝腔作勢的壞毛病,既不挑剔飯店的檔次,也不挑嘴,說只要跟“吳老師”在一起,吃什么都香的。老怪聽了心里有數(shù),十分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