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詩集《在塵埃之上》（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2010卷）、《孤獨(dú)在唱歌》等。獲2010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2014江西年度詩人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xué)員。

鳥 鳴

很長一段時間，我聽見它的鳴叫

有時在大雨里

有時是在毛風(fēng)藤的紅色果實(shí)中

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鳥呢

它沉默時，是否

也正遭遇難以啟齒的困境

它奮力飛遠(yuǎn)時，一片青灰羽毛

會不會在靜靜跌落

而當(dāng)它的叫聲從毛風(fēng)藤上熱烈地響起

是不是也在想起一段忘不了的往事

一只鳥的鳴叫，像一個微紅的泡影？

或者發(fā)甜的幻覺？

當(dāng)我一個人在雨中走啊走啊

它的聲帶也一同充滿了冰涼的水汽

我想也只有它了

在灰暗的冬天一直不曾離開我

畫春風(fēng)

在無人的山野

碎米薺菜到山雞椒花之間

我要把它畫成一陣吹拂的模樣

翠綠的呼吸和咚咚心跳

我要用空空的籃子

把它帶回家

漫長的冬天過去后

我要把它畫成搖曳這個詞語

那一樹清新的鵝黃的憂郁，此時

也在吐蕊，有了歡喜的回應(yīng)

遠(yuǎn)方的人，如果你已走進(jìn)山野

在成片的碎米薺菜中彎下腰身

拎著空籃子

或者，孤獨(dú)地站在山雞椒樹下

若有所思

那一天，花落山坡

我拿起畫筆，你吹著口哨

我放下畫筆，你吹著口哨

清明這一天

我們從山岡下來，帶著某種

完成祭奠儀式的疲憊和憂郁

此時，曠野里油菜花閃耀

兩頭牛，偶爾輕甩尾巴，深情哞叫一聲

荒地上，農(nóng)人種下了花生

那些飽滿的種子在萌芽

總是這樣，時光安寂從容

萬物生，重疊著萬物消逝

昨日的泥土里長出了現(xiàn)在的草木

去年的山岡等來了今年的人

如果將來在這一天，細(xì)雨初停

有誰來訪我不遇，請萬勿悲傷

春天了，牛要走向野油菜花叢深處

花生要回到大地中，做發(fā)芽的夢

樸 樹

在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

我們看見過的樸樹

并不會有什么不同

這一棵和那一棵

它的樹枝，已掉光了葉子

如果你回想

那時，我們站在樸樹下

你會感受到樹木本來的悲涼

它在風(fēng)中戰(zhàn)栗

它的戰(zhàn)栗毫無意義

它開花，結(jié)出紅褐色的果子

它的花朵和果實(shí)也毫無意義

一棵樸樹并沒有非挽留不可的東西

但它，仍在河邊呆立了很久

“當(dāng)風(fēng)也離開了它……”

這被時間掏空的悲傷的果殼

我們從樹下走過

我們的停頓，也毫無意義

現(xiàn)在，一棵樸樹孤單單地

闖入那個夜晚，還有我們的夢

第一縷陽光

第一次，在毛白楊和

柏樹林之間，我看見了朝陽

圓滿、鮮亮，在北方雪后的清晨

靜靜升騰

這是新年的第一天

我早早起床，往燉鍋里

放進(jìn)茴香、羊肉

并開始溫柔地給遠(yuǎn)方的人回信

我想此刻，在某一處

肯定有誰也在重復(fù)著我

做過的每一件事

一縷陽光

同時隔空穿過了我們的手指

積雪消融的聲音和樹木輕柔的

交談聲，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于一圈紅暈中閃耀

我們因同時向未知的世界

表達(dá)了神秘愛意

而避開了些許悲傷

長久的、短暫的……

凌晨三點(diǎn)，夢而醒

枕邊淌著一條河

伸手，摸到夢的邊緣

一串潮濕波紋

長夜將盡，河邊

星辰依舊閃著寒光

無患子樹有肅穆的金黃

紫花薇菜散落小徑旁

那些秘密來到夢中的

也可以在經(jīng)過艱難跋涉后

松一口氣了

人至中年

一個夢被流水退了回來

仿佛劫后余生

謝謝，那些風(fēng)塵仆仆的

秘密來到夢里的

迷迭香

我再一次遇見了它

在一月

小湖邊，它蓬勃的香氣

是一支藍(lán)色的箭簇

從前

我愛將它比喻為受驚的鹿

而今我更覺得它像極了

一匹不受控制的烈馬

說到馬，我記起了尼采

那個抱著馬痛哭的天才

有著瘋子般的崩潰

我曾經(jīng)歷過那種類似的坍塌

那一年，也是這樣寒冷的冬天

一個噩耗傳來

我在湖邊徘徊著

當(dāng)我路過一叢藍(lán)色的花

我停下腳步，顫抖著，把臉

埋進(jìn)了它的花瓣里

那一刻，它幽藍(lán)、哀傷

小小的香氣馬蹄般

在胸肋間噠噠踩踏著

直到很久以后

我才知道它的名字

偏執(zhí)、魔幻

會被一陣風(fēng)吹散

總有一個夜晚，我們什么也不說

書翻到第173頁，雨越下越大

我來到窗邊，站了一會兒

雨滴聲、狗吠聲、夜行車聲

擴(kuò)大了夜晚的空曠

很多年后

在我們的回憶中

那些消失的，不會再到來

雨夜， 有人剛剛出生

有人已在去往天國的路上

此時，不需要急切的表達(dá)

安靜地讀書，和書中的字

發(fā)生故事，并設(shè)下懸念

一個詞從書頁中掉下來

開始它的張網(wǎng)

要耗盡一生的抒情

我們空蕩蕩的對面，始終坐著

一個蓄滿雨水的詞

斑 鳩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只斑鳩

在空空的午睡后，在對面樓宇

懸空的灰磚柱子上

你有沒有類似的經(jīng)歷

孤獨(dú)無望呆立在一扇窗戶邊

攏翅在胸，頭顱垂在寂靜的深淵中

你有沒有像一只斑鳩那樣

想說話卻如骨鯁在喉

只能一聲一聲“咕咕——咕咕——”

拼命叫著喊著，卻無人聽見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只斑鳩

你看到之前是一只斑鳩

你看到之后不僅僅是一只斑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