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汪為新

三十年前，我還在中學(xué)念書，學(xué)校是在家的學(xué)校，家里也是學(xué)校的家里。我在課間，很少參與同學(xué)們的休息打鬧，十分鐘的時間我也愿意回到自己的房間，享受十分鐘的安靜。到今天，習(xí)慣依然，朋友來訪，閑聊過后，朋友前前后后走了，我仍然獨自小坐片刻，以滌蕩內(nèi)心的狂熱。

那時候有一間小屋，內(nèi)有座椅板凳各一，書架上的陳設(shè)是按照我最獨享的布置，所以叫書齋也不為過。其實書也是我們家人的所有家當(dāng)，連書架也是父親自己動手做的。作為中文科班出身的父親，藏書是他最具說服力的專業(yè)憑證。講句誠實的話，中學(xué)里我的理科成績一直讓我無顏面對人生中關(guān)注過我成長的先生們；但那時，這個書架上所有的書包括線裝書，基本上是我讀過的。常言前塵前夢久而漸忘，而在我記憶中，仿佛就在昨日——甚至眼前，包括《彷徨》《華蓋集》《雨中人生》《儒林外史》《歷代古文匯編》《今古奇觀》《老殘游記》《唐人小說》《史記選》《楚辭選》《元人雜劇選》甚至金圣嘆的《唱經(jīng)堂才子書匯稿》和許慎《說文》等等。雜求雜散，都是感念與遐思的無邊亂想。

至于年輕人遠非成人所能體玩，其中學(xué)堂之喜悅尷尬就不消去說，也非成人所能回溯。憶中所有的只是薄薄的感慨，只要它們在依黯的情懷里，總是在追挽。

南墻有父親書寫一聯(lián)：“文章西漢兩司馬，經(jīng)濟南陽一臥龍?！毖b裱也是父親親自動手，父親謙遜樸素，內(nèi)心卻追慕古賢。此聯(lián)隨我書房數(shù)年，直至我遠離故土。

從窗外一眼望去，北邊是禾水，江邊人影斑駁，四季如此；南邊窗戶下，時而有讀書聲，時而也喧囂；或朝或暮，或陰或晴，或春秋，或冬夏，多些歡愉，也映酸辛。有人說從污泥中可以挺直蓮花，從豬圈里可以見凈土；我其實是蓮花里的豬圈，時而蓮花，時而豬圈。

對小地方的人來說，田園未必有真樂,但對我來講讀雜書確有真趣,因為安守其間,可以斜眠書漫拋，所有的現(xiàn)實中的必須面對的都可以選擇逃避或放棄。

書架上所有的書讓我捯飭重放不下百遍，各種各樣的書都想翻開，翻完后再挪地方，如打牌的人好在腰包深處點錢，是一種舊癖，當(dāng)你遭遇不屑或奚落時，在退守中，可以負隅頑抗。

因為我父親的偉大支持，自己確還留得清晰的憶念，微稀的喜樂。當(dāng)然我也感謝造化的主宰，倘若他老人家真有的話。于是，我在赤貧時期就有了屬于自己的第一間書房——無饗居。

而后負笈來京，一路走來，算算也近三十年了。剛來上學(xué)之日，到畢業(yè)，嘉范懿行，俯拾即是，生活如陶笵。而后忙忙如喪家之犬，想尋覓些什么，建設(shè)什么？忽忽過了那么些年，到底是得失盲目，而不能做到自知。

九十年代末我在京郊添置一個小小院落，剛?cè)霑r有一種說不出的頹敗。似仰面于綱罥之中，尋尋覓覓，象是撲個空，其實那是獨在。直至今天想來，有時覺得被實感拉下了，不免生些惆悵，若覺得把實感給拉下了，那又多些驕矜；卻委實又道不出什么正當(dāng)緣由來，只是在恍恍惚惚中竟然感覺到自己的立業(yè)。

院落內(nèi)設(shè)畫室，書房簡陋，與畫室共享，依然名“無饗居”。同名而論，如同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剎那和彼剎那的月，我所依，我所思見，我所見的月……迥不相同；即以我一人所見的月論，亦緣心象境界的細微差別而變，站著看和坐著看，坐著看和躺著看，躺著清切地看和朦朧地看，朦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名理上的推論，切膚上的體會，盡可取來驗證。這些差別，于畫畫讀書的生涯之滋生成長的差距，如同蝌蚪之與青蛙，前者貧寒卻有倚靠，而后者一只腳必站在渺若毫茫之上，只為勞作提供歇息與空想的每日。

還有同道，我們彼此共勉，與簡單一起。起初陌生，陌生則驚喜顛倒；繼而熟稔，熟稔則從容溫暖。城市的人久住樊籠，一旦忽置身曠野或蕭閑的庭院中，乍見到滿眼生輝的一泓滿月。其時我想一想，或吟或哦，都算不得過火的胡鬧。那時我們依然有三五好友聚會，也有驀地相逢，為彼此的樂觀喝采。

站在院子中央，有時在圓朗的明月底下，碧玉之天漾著幾縷銀云，有橫空一小雀，素翅盤旋，依依欲下；“無饗居”時而風(fēng)沙掠過，時而傾注如泄，轉(zhuǎn)而銀屑漫起，時而又風(fēng)平氣靜。

唯書房的確帶給我歡愉，內(nèi)有明式家具若干，門口有清代漢白玉門墩，有書插架，有花插瓶，案有展卷之冊，倒也清切閑遠。每當(dāng)獨自溺玩時，疑故人未遠，尚客天涯，使我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以漂泊之態(tài)，回望昔年自己的影子，于是頓生臆想，遂更名曰：“瑯園”：元人有《瑯記》一冊：“張華游于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wù)?，問其地，曰：‘瑯福地也?！爆槇@欲設(shè)一屋，樹木合邊，終日鳥鳴，看看外有疊山，閑適得沒了襟懷，或還有“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的夢想，但休管它黃庭、楞嚴、南華、易學(xué)，此身無涉功名利祿、聲色犬馬，隨處見綿雨濕衣、閑花似落英。

近日的瑯園有畫室一屋，讀書也有一處，合則為瑯園，分則為家園。我也總是感念自己讀書并開始由動物向高等動物轉(zhuǎn)化，或漸與相似。這樣浸潤其中，自然獲益不少，將來僥幸百年，瑯園南移，哪怕它在蕭殺深秋的落蕊之夜，瑯園書齋卻依舊花團錦簇、桂花飄香。只要愿意，即使秋葉殘紅，殘紅也可以滿眼的繽紛；落寞時，在暗夜里自飲一杯苦茶，算是精神世界的勝利。

這又像是逢場作戲了。

不過我這輩子得好好去打理一番。

2017 年2 月16 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