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旭 崔勇

常言說：財不走急，富不走偏。偏有這樣一個老財主十分愛財，挖盡心思要給兩個姑娘找個富貴人家。可是，天難遂人愿。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又來了。究竟怎么了？那就聽我慢慢道來。

大財主姓柳，膝下有二女。姐姐叫大柳兒，妹妹叫二柳兒。兩個姑娘出落得如花似玉。眼看著姑娘都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媒人踏破門檻提的人家柳財主都不入眼。既沒有田地，也沒有家產(chǎn)，別想娶我姑娘。每有閑暇或者重要節(jié)日他都跪在女神阿布凱赫赫（滿族傳說中的三女神之一）的神像前，祈禱神靈給他們一家?guī)砗眠\。

二柳兒看著祃祃虔誠的樣子，覺得好笑，但又不敢放肆，卻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柳財主大怒，雙眼圓睜，大聲斥責(zé)道：這是對神靈的褻瀆和冒犯！罰你跪三天三夜。二柳兒第一天還能夠支撐，第二天雙膝打顫。柳財主看著心痛，讓大柳兒去叫二柳兒下來，但二柳兒一枝不動，百枝不搖，說寧肯跪死也不用可憐。到了第三天，二柳兒渾身如篩糠，倒在蒲團上。柳財主抱起女兒，心痛地說：“孩子，你咋這么倔?。?！”

二柳兒雖生長在富貴人家，但一點也不嬌性。小時候，翻過墻，去東院玩。東院住著娘倆，兒子叫石榴。二柳兒和石榴逮家雀、捉迷藏，有時還假扮夫妻過家家，十分要好。但好時光不是太長，二柳兒長到十幾歲，柳財主讓家人看著，不讓她再去石榴家了，原因是兩家窮富差距太大了。

老話說：“窮也過年，富也過年。”到了臘月二十，柳財主家便開始蒸餑餑烙餅子，準(zhǔn)備好吃的東西，還到集市上買一些過年的用品，這叫做辦年份子。窮人家也備年份子，石榴家只能弄一些不花錢的東西，把年過了就行。

三十晚上，家家半夜接財神。石榴母子倆把屋里屋外都點亮松明子（注：油松砍剩下的短節(jié)），石榴樂呵呵地來到墻根兒，取“波羅葉子”（注：柞樹葉子）準(zhǔn)備發(fā)神紙。發(fā)神紙是滿族流傳下來的過年習(xí)慣，要在這個時辰燒紙接財神。由于石榴家沒錢買燒紙，傍年根兒到山上撿回一些波羅葉子，留在年三十晚上當(dāng)紙燒。就在石榴下手抓波羅葉子時，突然看見波羅葉子有狗（滿語：屎），他心里一愣，大聲說：“啊呀！這可好啦，發(fā)發(fā)，發(fā)發(fā)……”母親聽兒子石榴說過年話（滿族習(xí)俗，過年要說吉祥的話），接著說：“年年發(fā)，年年發(fā)?！比缓?，母子倆跪在天地牌位前燒波羅葉子接財神。

過了年出了正月，家里來了一位媒人。那媒人說她是西院的柳財主請的，來說親。柳財主自愿把二柳兒嫁給石榴做媳婦，還不要彩禮。哪有這好事啊？母子聽了不相信，但石榴別提有多高興了。和二柳兒隔院住著，每日都能聽到二柳兒的聲音卻看不到人，他心里早就像貓抓撓似的?？珊拮约菏莻€莊稼人，不能一夜發(fā)財娶二柳兒。他還記得二柳兒翻墻過來玩的日子，那日子好像就在昨天。現(xiàn)在忽然聽說要把他想見的人送到眼前，他的心里那個高興啊。柳財主不嫌我們家窮嗎？看母子倆將信將疑，那媒人信誓旦旦言之鑿鑿，母子倆半信不信地答應(yīng)了。到了選擇的那個好日子，媒人領(lǐng)著二柳兒拿著被褥枕頭，走進石榴家，簡簡單單拜了堂就算結(jié)婚了。

其實，二柳兒是愿意嫁給石榴的，但是不知道這些年石榴長得什么樣。等到石榴掀下紅蓋頭，二柳兒發(fā)現(xiàn)石榴玉樹挺拔、威武雄壯的樣子，終于放下心來和石榴誠心誠意地過日子了。

但柳財主那樣嫌貧愛富，為什么主動送二柳兒入嫁？——這個疑問始終縈繞在石榴的心頭無法擺脫。本想問問二柳兒，又因臉皮薄張不開口。每次都是二柳兒主動跟石頭說話，問什么答什么。

一次，二柳兒試探著問石榴，說：“你說窮人是不是也能夠致富？”

“能啊?！?/p>

“聽人說外財來了能夠發(fā)家。”

“咱家這不是你來了嘛！”

石榴說得既溫柔又貼切，讓二柳兒沒法問了。

又一次，二柳兒在屋里故意往外看，說：“石榴，咱們這院子里是不是有寶？”

石榴沒回避，笑呵呵地回答：“有??！”

“有寶那就找唄！”

“你先找我后找。”

石榴說得厚厚道道，一點不像撒謊的樣子，二柳兒就信以為真。于是，兩口子一先一后在院子里這翻翻、那找找，好一陣子忙活，也沒找到寶貝。之后，兩人拿起家什去地里干活了。

二柳兒兩次試探，也沒有聽出石榴得到什么寶。是不是父親財迷心竅聽岔話了，還是想把我嫁到跟前養(yǎng)老送終？兩種情況都不可能。父親耳不聾眼不花，不會聽錯;石榴家窮，即使我心里喜歡石榴，也不頂飯吃、當(dāng)衣穿。人生存得好、活得好才有價值。父親更不能糊涂到這個地步！但又能改變現(xiàn)實嗎？不能。二柳兒的頭搖得比撥浪鼓還緊。那么，嫁給石榴算倒了霉嗎？二柳兒不服這勁兒，骨子里那份倔強被逼出來了。

開春兒了，村里人都抓小豬養(yǎng)活。二柳兒也想養(yǎng)小豬，但沒錢抓豬崽。兩口子核計一晚上，決定回娘家和祃祃要錢，哪怕借一點也可以。柳財主盼著女兒回來，二柳兒一邁進門就被叫到一邊，反復(fù)詢問找沒找到寶貝。聽了二柳兒的回答，柳財主感到萬分失望。

二柳兒抱屈著，說：“我這一輩子讓祃祃害苦了！”

“……”

柳財主本想狡辯幾句，但干張巴嘴說不上話來，一臉窘態(tài)。二柳兒看在眼里，過意不去，抱著父親，說：“常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走。這個命我也認(rèn)。父親能不能給我點錢，我買幾頭豬崽?！?/p>

“買豬崽干什么？”

“我要養(yǎng)豬，多產(chǎn)些豬崽。長大后，賣到集市，賺些家用。”

“你是千金小姐，不怕掉價??？”

“掉什么價？日子過不好才掉價呢！”

“不能遭這份罪。你還是繼續(xù)找寶貝吧！找不到寶貝，不和石榴過了?；丶业l祃養(yǎng)你！碰到有錢的，咱們再找個比石榴好的?！?/p>

“哈哈……”

二柳兒大笑起來，笑得柳財主有些懵。他以為女兒嫁給石榴，窮傻了、嚇怕了、犯膩了。接著，二柳兒說出的話更讓柳財主吃驚。

“我不是牲口，我是人！不能隨便走一家又一家。這輩子我跟定石榴了！祃祃不給豬崽錢，我就和婆婆、石榴天天到這院吃飯?！?/p>

柳財主知道二柳兒說得出就能夠做得出，自己的姑娘什么性格他知道。二柳兒來家吃飯無所謂，真要把那兩個外人領(lǐng)進門，萬萬接受不了。沒有辦法，柳財主拿出錢來。

回到家，小兩口別提有多高興。雖然二柳兒跟祃祃要錢的方法有點潑辣，但掙了錢還是要還給祃祃。就算借的吧！第二天，他們就去集市買了八頭小豬。

小豬哼哼唧唧要食吃。婆婆端著豬食盆去喂豬，顫顫巍巍一步步往前挪。二柳兒看不下去。在娘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學(xué)的都是女紅等一點用不上。她以為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但接過婆婆手里的豬食盆才覺得喂豬也不過如此。雖然婆婆疼惜她，不讓她伸手，但也擰不過二柳兒。沒用多長時間，割豬草、熬豬食等養(yǎng)豬活計樣樣稱手，看著小豬一天天長大、且滾圓滾圓的，二柳兒侍弄豬就更有奔頭了。有時，石榴在莊稼地里忙得有天沒日的，晚上累得扯貓尾巴上炕，二柳兒會跳進豬圈把騷氣熏天的豬糞都擲到豬圈外，儼如一個地道農(nóng)婦，找不到一絲千金小姐的影子。

柳財主幾次過院去看二柳兒都心痛得渾身打顫，偷偷地掉眼淚，埋怨二柳兒死心眼。幾次勸說她別這么累，缺錢祃祃給，還是下功夫找寶貝吧！但二柳兒不聽勸，仿佛寶貝離她很遠，全身心投入到養(yǎng)豬上。他只好回去跪在女神阿布凱赫赫的神像前，祈禱、再祈禱……

按照二柳兒的設(shè)想，一家人有條不紊地干下去。這一年，賣了豬，剩錢還柳財主還富富有余。年關(guān)的時候，石榴家第一次殺起了年豬。有兩頭母豬更爭氣，接連下了幾窩豬崽。養(yǎng)大后出售，二柳兒賺了不少錢。幾年的光景，小日子紅火起來，家底逐漸殷實，漸漸有望攆上了柳財主家。

多年以后，一家人圍坐在飯桌旁。石榴提起老丈人柳財主把二柳兒嫁給他的事，滿臉的疑惑不解。二柳兒“哈哈”笑著，對丈夫說出了原委——

也就是那年的三十晚上，柳財主正在擺天地桌發(fā)神紙。冷不丁兒，聽見隔院石榴說話，把“啊呀！這可好啦，發(fā)發(fā)，發(fā)發(fā)……”聽成為“祃祃，院子里有寶了，發(fā)啦，發(fā)啦”，把老太太說“年年發(fā)、年年發(fā)”聽成為“天天發(fā)、天天發(fā)?！碑?dāng)時，柳財主只顧發(fā)神紙、接財神，把聽到母子倆得寶一事，壓在心底沒對家人說。事后，柳財主心想，隔院得寶，窮人變富，大柳兒已有人家，把二柳兒嫁過去給石榴做媳婦。二女兒有了好歸宿，對我將來也好有個照應(yīng)，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于是就有了托媒人上門求親的經(jīng)過。

說到這，二柳兒戛然而止。兩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笑了。過了這么些年，人也上了歲數(shù)，終于悟出了一個道理。只聽二柳兒自言自語地說：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寶貝，勞動才是真正的財富。”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