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主任一直在說,臉上保持著溫和的笑意。
福祥坐如鐘,袖著手聽。
祥哥,我扯正題吧。今天就咱倆,有些話我直說。你也知道,公司這些年進了不少人,都是關(guān)系戶,擋不住的。局上呢,現(xiàn)在定了我們的總?cè)藬?shù),老總真沒辦法了,這才鼓勵你們老同志內(nèi)退,就圖騰幾個空位出來。效益獎雖沒了,工資照拿呀。再說,你巡了十幾年的河,不早煩了嗎?可別人都交了申請,咋就你沒動靜?
福祥問,妹子,是老總派你來的吧?
趙主任拂拂劉海,笑道,你這一問,好像我是來作惡的。其實,于公于私,我覺得這不是壞事呀。尤其是你,離婚這么多年,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晚年幸福了,別天天守著這條河。老總也是這意思嘛。
老總還說了啥?
還說了啥?他這幾天出差,不過打了兩次電話,問你內(nèi)退的事兒。估計他手上壓了好多簡歷,急著安頓呢。
福祥問,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特別提到巡河的事兒?
這,我想想……記得上個月開行政例會,他對你們廠長說,下一步,巡河不再設(shè)專職人員了,可能讓保安兼著吧。不過那是以后的事兒,公司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唄。
福祥嘴唇抖了抖,掏出一支煙點上,還說了啥?
這,我真想不起還有啥了。老哥,你到底想問啥呀?有啥我也不會瞞你的。
辦公室忽地安靜下來。外面下著毛毛雨,雨點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窸窸窣窣地響。風(fēng)涌進來,有一點兒腥,是白條河的泥腥味。半晌,福祥把煙頭一滅,起身說,狗屁!又補了句,妹子,別誤會,不是說你。然后轉(zhuǎn)身離去,大步流星的,有種義無反顧的力量。
出了廠子,來到白條河的橋廊下,福祥的頭上已經(jīng)鋪滿一層細碎的水珠,跟孢子一樣白。他抹抹頭,挺直腰板,舉起胸前的望遠鏡,朝上游打望。河面霧氣氤氳,河水沖下來,撞到那些棱尖尖的石頭上,立刻撕成幾綹涌動的白,發(fā)出機子轟鳴般的聲音。一陣風(fēng)卷來,岸上的槐樹葉飄到河里,跟波浪一樣翻飛。往上不遠,有個彎道。橋頭到彎道,左岸一百零二個防撞樁,右岸九十個。再朝前經(jīng)過八十個樁,就到天平橋……總之,這里的一切,福祥實在太熟悉了。他又愛又恨,那感覺跟自己喝酒一樣,喝多了心堵,不喝又不舒服。
福祥站了一會兒,忽然身子一偏,朝對岸望去。鏡頭里,依次是菜地、果田、落雀一樣的房屋、公路,鱗次櫛比的建筑,然后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但福祥知道,再遠處,就是自來水公司的總部大廈。十五層高,玻璃幕墻。要是晴天,樓宇在陽光下閃爍其輝,絕對算得上縣里的一道靚麗風(fēng)景線。他向很多朋友炫耀過,喏,那就是我的單位。如果對方問,你在幾樓?福祥就說,我工作地點兒在水廠,離總部十多公里,不過它是公司的心臟,縣城的人喝水都靠它哩。他嗓門大,中氣足,說完還嚯嚯嚯地笑,很自豪的樣子。初識他的人,大多能猜出他當過兵。其實福祥矮個頭,黑黢黢的臉,其貌不揚。但他的站姿、聲音和動作里,就是有一種能對號入座的氣質(zhì)。所以一提到這事,他同樣嚯嚯嚯地笑道,咱十七歲入伍,在北方可當了十幾年的兵哩。真不是吹,咱駕駛過“大解放”,做過衛(wèi)生員,軍區(qū)比武拿過獎,還好幾次評為標兵呢。我要一直留在部隊,早提干了。不過嘛,呵呵,這些本領(lǐng),在家鄉(xiāng)一樣可以干番大事業(yè)嘛。
這會兒,福祥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了,那股自豪勁兒也在動搖。他左右環(huán)顧,很想找個人說話??膳紶栍星f稼漢走過,瞟一眼福祥,又匆匆趕路,根本沒搭話的意思。不是對方跟他不熟,是太熟了,就像看到橋頭的水源標識牌一樣,熟得無話可說。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瓦鎮(zhèn)水廠的老李。他們廠子的水源,取自河道下游的一灣分支。老李每月會跑來巡一兩次河。兩人見了面,就你一支煙、我一支煙地抽,聊上老半天??珊髞砟?,老李巡河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只是十天半月打個電話給他,問問水源情況。他說,福祥老弟,河水有啥異常,記得第一時間通知我哦。還叮囑道,我們廠長有時也會到上游瞧瞧,你要是碰見他了,就說經(jīng)常見我在巡河。福祥哭笑不得,但依然照辦。
三個月前,公司宣布內(nèi)退政策。福祥馬上打電話給老李,說了這事兒,那意思是,以后幫不上他忙了。老李笑道,我也快退了,正式退呢,以后有空,聚一塊喝小酒吧。沒多久,老李真約他,福祥卻推辭,說手續(xù)還沒辦完。其實,福祥早就寫好申請,只是到現(xiàn)在還沒交。因為他心里塞了個鉛球,一直等著它落地。
2
福祥退伍后,落腳到老家的縣自來水公司,在綜合辦搞后勤。沒多久結(jié)了婚,老婆做建材生意,能說會道。五年后,縣里越來越重視水環(huán)境保護,福祥就調(diào)到水廠,當專職巡河工。他每天開著長城皮卡,沿著河岸,在黃泥路上顛簸。有些地方不通路,就繞道走。他快速準確地轉(zhuǎn)動方向盤,避開一個個坑,拐過一個個彎。遠遠望去,他仿佛駕著一朵金黃燦燦的祥云,在河邊飄來飄去,夢幻而神圣。
白條河四十公里,福祥每月至少巡一次;穿縣境的河段十公里,必須天天跑一趟。河水出現(xiàn)異常了,就來回找污染源。他步子大,走如飛,在鄉(xiāng)間小道穿梭,像一團光,閃來閃去。有時候,他還跑到河道的上游入口,守在閘門前,觀察水質(zhì)變化,那感覺如同偵察兵,在敵營前打探軍情。平日里呢,廠子防洪抗汛,壘沙袋,疏水溝,轉(zhuǎn)運應(yīng)急物資,福祥在部隊實戰(zhàn)過無數(shù)次,動作比誰都麻利。每季度開展應(yīng)急演練,他懂一點兒醫(yī),模擬人員搶救,也能派上大用場。
一晃五年,福祥四十二歲。廠子推薦他當先進,職代會也通過了。據(jù)說公司還會優(yōu)中選優(yōu),確定倆名額,登縣報宣傳。真成了,走到哪兒都有回頭率。再說遠點,以后提拔干部,也是優(yōu)先考慮對象。那幾天,老婆瞧他的眼神特別熱騰,還備了好菜好酒,給他預(yù)慶祝。福祥一高興,喝多了,倒頭就睡。手機響了幾遍,沒接。上班才知道,當晚白條河上游發(fā)生泥石流,可能會對河水造成影響。廠長連夜打電話,是讓他馬上到單位,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他關(guān)鍵時刻“脫崗”,老總大發(fā)雷霆,取消了他評先資格。
福祥的夢一下醒了。
接下來五年,變化很大。先是河段建了水質(zhì)在線檢測設(shè)備,實時監(jiān)控水源狀況。河道兩岸也拓成紅砂道,巡河任務(wù)又分解給沿線各鄉(xiāng)鎮(zhèn),公司只負責(zé)三公里長的水源保護區(qū)。福祥的崗位遠沒以前那么重要了,單位也不再配車,讓他走路巡。而且那個時候,廠子分工越來越細,成立了應(yīng)急分隊、維修班、治安保衛(wèi)組,很多事用不上福祥了。他閑下來,廠長交了份新差事給他。河水流進廠子前,先經(jīng)過一條進水渠,渠里裝有鋼筋格柵,會擋住河面的浮渣。福祥的任務(wù),就是每隔兩三小時打撈一次。上級領(lǐng)導(dǎo)隨時來視察,看著就清清爽爽的。撈完了,他將渣轉(zhuǎn)到垃圾間,用火鉗刨一刨,看有沒有疑似毒害雜物,比如化學(xué)試劑瓶,不明塑料袋,或特殊異味的東西。福祥從不馬虎,每次檢查完,結(jié)果要記在巡查表里,他認為這是評價自己工作好壞的重要依據(jù)。只是有一次,他老婆給客戶送貨,路過河邊,順道來瞧他。福祥清楚地記得,當時老婆掩住嘴,皺著鼻子問,你就做這活兒,做這活兒?聲音很沉,像鉛球,打進他心窩,永遠地塞在了那里。
幾天后,福祥申請換崗。他巡了十年河,這要求真不過分,可最終卻沒成。因為這活兒單調(diào)枯燥,沒人愿意替他,加上想到公司上班的人排著隊,崗位缺人,輪不到福祥去補空。老總對他掏心掏肺地說,老福啊,巡河這份特殊的工作,相當于守護公司的邊疆,是保證老百姓安全用水的第一道防線。沒在部隊歷練過的人,他想干,我還不放心呢。福祥不吭聲,老總又說,一旦找到合適的人,馬上換!對,我們是國計民生行業(yè),縣報每年會給公司一個版面,等你功成身退了,一定好好宣傳宣傳你。福祥心里咕咚幾下,那個鉛球也猛晃了晃。要知道,這表態(tài)對他來說,是潤物無聲,是春風(fēng)化雨,甚至催人奮進,給了他一份動力,一個希望。
福祥繼續(xù)巡河。
他每天都在想象,自己上了縣報,老婆對他又熱騰起來的樣子。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必須做出點成績來。福祥開始主動找活兒做。每天巡一次河,改成兩次;紅砂道的落葉多了,環(huán)衛(wèi)工沒及時清掃,他自個打理;還有那些下河洗澡的,用電網(wǎng)擊魚的,本來屬于沿河鄉(xiāng)鎮(zhèn)管治,他也越俎代庖。他小眼睛一瞪,連吆喝幾次,別人真聽話了。這一來,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兼職巡河員“順水推舟”,經(jīng)常請他幫忙,把上游的河道一塊巡了。
這些事,廠長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他知道福祥盡職,自然不好多說,甚至不怎么管他了。時間稍長,廠子開會,公司搞活動,也懶得通知他。福祥成了獨俠客,漸漸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氐郊?,老婆跟他的話越來越少,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暗,后來跟斷絲的燈泡一樣,徹底沒光了。倒是福祥的女兒很爭氣,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北漂。福祥看在女兒的分上,對老婆的冷淡就忍了??傻诙?,他發(fā)現(xiàn)老婆有外遇,窩在心里的氣終于爆發(fā)了。一陣掀桌踢凳,他提出離婚。辦完手續(xù),又指著老婆的鼻子說,別瞧不起我,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看。
這話沒說多久,公司換了新老總。福祥急了,再次申請換崗。新老總表達了前老總的意思,話依然說得掏心掏肺。福祥繼續(xù)巡河。
3
福祥跟趙主任談話以后,原以為老總一定會想起什么來。可兩個月過去了,啥動靜也沒有。過了冬至,岸邊的槐樹的影子,都不精神了。冰涼的河水撲騰著,像旋風(fēng)一樣在他耳邊打轉(zhuǎn),轉(zhuǎn)得他心里一片愴然。
那天,福祥到垃圾間清渣。跟他做伴的那把火鉗,“骨架”松松垮垮的,仿佛遲鈍的黑蟲子,銜著一片樹葉,或叼一塊爛泡沫,在渣堆前無力地晃悠?;沃沃?,它急躁起來,往垃圾桶里東戳一下西戳一下,咔嚓,咔、嚓、咔。聲音卡殼一樣。福祥拾塊石頭,對著火鉗上那顆眼睛般的鉚釘錘幾下說,只要我在,就別想罷工。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自己換過多少把火鉗,跟火鉗說過多少遍這樣的話了。
剛忙完活兒,廠長跑來看他,離開時說,老福,天冷,濕氣重,沒事兒去廠子里烤烤暖。活兒比命長,來日方長嘛。福祥反復(fù)嚼著他的話,一股血氣涌上腦頂。新老總來了八年,他又繼續(xù)巡八年河,居然還要來日方長?他蹲在橋頭,盯著河面,牙齒打起顫來。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一頭栽進河里的念頭。但這個念頭僅僅是一閃而過。他唰地站起來,在心里說了句,我必須得到自己應(yīng)得的!
翌日一大早,福祥去了趟公司總部。這幢高聳的樓宇,是十二年前建的,對他來說,卻十分陌生。因為他總共只來過三次。第一次是被推薦成先進,他來填表。當時,綜合辦的同事基本是熟面孔,大家圍一塊,聊了好半天,還預(yù)祝他當先進,說以后升了官,一定要多多關(guān)照。福祥特別開心,有種回娘家的感覺。后兩次呢,卻是找老總說換崗的事兒。那會兒,公司已經(jīng)添了不少員工,綜合辦幾乎換成了新面孔,只剩小趙,也就是現(xiàn)在的趙主任,跟他還熟悉。
這一次,趙主任見了他,依然很熱情,給他泡茶倒水,只是目光有點兒躲閃,也閉口不提上次談話的事。
半晌,福祥問,老總在不?
趙主任說,咋了?不會又想換崗?
福祥搖頭,不是勸我內(nèi)退嗎?
趙主任笑了笑,你到底想通了。又低聲道,不過,老總不急了。你可能不知道,最新消息,他年后要調(diào)走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跟新老總作交接。那些需要安置的人,他之前解決了大部分。剩下的,局上發(fā)了話,這快過年了,要保證員工思想穩(wěn)定,人事方面暫不做變動。那意思,應(yīng)該是留給下一任解決唄。
那內(nèi)退的事兒?
趙主任嘆口氣,政策宣布了,當然有效。但老總呢,希望你年后再退。因為他懶得動腦筋,另外調(diào)人,來補你的空。
福祥一下從座位彈起來,不行,我要去找他。
這么急?年后退也沒啥呀,不就一個多月的事兒嘛?
福祥卻拉著她說,妹子,陪我一塊去,我有話要說,你得支持我。
老總見到福祥時,眼瞼跳了跳,馬上恢復(fù)正常,然后嘴邊掛著適度的微笑,不緊不慢地說,老福啊,正打算忙完這兩天,到廠子看看你呢。咱們公司的老革命,在一線崗位,幾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啊。
福祥拉著大嗓門說,沒那么久,只有十八年哩。
老總一愣,到你正點退休,就二十三年了嘛,夠長。
福祥忙擺手,我內(nèi)退。說實話,能堅持到現(xiàn)在,全靠老總你當初的鼓勵。你的話,我一直記在心里哩。
老總笑了笑,卻笑得有些夾生,說,老福,我也記在心里的。然后從桌上拿起一張縣報,哎,只是啊,這些年,縣里發(fā)展太快,縣報增添了很多欄目,你看你看,“特別關(guān)注”“全民健康”“全民智匯”“環(huán)保專題”……版面不夠用,以前什么先進事跡報道,給取消了。
福祥盯住老總,哪咋辦?
我爭取了好幾次,可是都沒成。沒辦法,我們是服務(wù)行業(yè),就必須服務(wù)大局,服從大局嘛。
福祥鼓了鼓腮幫,沉默著。氣氛有些緊張。
趙主任忽然說,對了,我們公司的門戶網(wǎng)站,也可以登員工風(fēng)采嘛。而且全縣人都能看到,比報紙的閱讀量大多了。
老總睨她一眼,轉(zhuǎn)頭對著福祥說,老福,你決定內(nèi)退了?
福祥馬上掏出申請,在空中停了兩秒,這才遞過去說,是,趙主任親自做我的工作,通了。
老總擰著臉接過來,鼻翼邊皺出兩個小樹疙瘩。
福祥又補了句,知道公司年前忙,等你們安排妥帖了,我再退。
老總的臉霎時春暖花開,好好好!小趙,跟老福去趟廠子,了解了解情況。對,挑個好天氣,順道拍拍照。
福祥聽了,樂得眼角眉梢都是笑。
4
等到第二個周四的下午,太陽終于出來了。天明亮起來,還掛著幾團白云。陽光稀薄地鋪在河面上,是蜜的顏色,看上去很美。福祥帶著趙主任,沿河岸往上游去。他還是大步流星,趙主任連走帶跑,依然累得氣喘吁吁的。
福祥停下來,解釋說,每天巡水源保護區(qū),兩個來回,十二公里。我還經(jīng)常到上游巡,就你那速度,一天的時間就沒了。又指著河面說,你看,這水啊,呈淡褐色,流下來像綢緞一樣,說明水質(zhì)好。現(xiàn)在冬季,河堤維修,入口放進來的水少,有時會泛有點兒綠,說明氨氮高,得加大消毒劑量。我也遇到過淡紅色水體,那是煉沙廠洗鐵粉,偷偷排出來的。對,剛巡河的時候,水體還出現(xiàn)過刺鼻味哩,是揮發(fā)酚超標,不過被我找到源頭了,是上游一家造紙廠違規(guī)排廢水……
趙主任一邊聽,一邊往本子上記。福祥一直說,臉上放著光,很投入的樣子。完了,趙主任問,老哥,巡河需要什么特別的技能嗎?
福祥嚯嚯嚯地笑,點了一支煙說,有,當然有。這河道有坡度,從上到下,每一段的水位不一樣。不過,無論巡到哪,我瞧一瞧河面,就知道水有多深,出入不超過兩厘米。
趙主任咋舌道,夠厲害!這在具體工作中有什么作用呢?
福祥愣了愣,我就是熟悉,有這本領(lǐng)。
趙主任忙說,繼續(xù),繼續(xù)。
還有哩,河道管理處會根據(jù)農(nóng)田灌慨的需要,以及下游一些企業(yè)的用水需求,經(jīng)常調(diào)整進水量,一般都在三十到五十個量。一個量是八萬方,一天就是二百四十萬到四百萬方。我呢,看看河水的流速,也就是水勢,就知道當天放了多少水,準得很。
趙主任點點頭,又問,這有什么作用呢?
福祥還說,就是熟悉。這些情況,我經(jīng)常報給瓦鎮(zhèn)水廠哩。
趙主任想了一會兒說,明白了,這些經(jīng)驗判斷,能給水廠的生產(chǎn)提供重要的參考數(shù)據(jù)。
福祥說,也不算吧。進水渠裝了液位檢測儀,廠子不用問我的。
趙主任笑了笑,老哥,啥事別這么認真嘛。
走到天平橋,趙主任掏出相機,要給福祥拍照。福祥舉起望遠鏡,剛擺好姿勢,手機卻響了,是老李打來的。
福祥老弟,忙啥兒?我今天正式退休了,給你報個喜。晚上有沒有時間?。亢染?。
福祥說,我這段時間忙,要忙到年底哩。
呵呵,你這是在崗一分鐘,做好六十秒啊。春節(jié)期間聚一聚?
不行,女兒讓我去北京玩玩,機票都給我訂好了。
去北京?老李遲疑地問,還回來不?
回來,肯定要回來。春節(jié)一過,喝酒,保證。
也行,等你。其實,一直想找你聊聊……
正說著,趙主任咔嚓幾聲,抓拍了幾張。福祥忙說,老李,這會兒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研,有空再聊吧。然后掛斷了電話。
一路走,趙主任給福祥拍了很多照片。返回來,又去瞧進水渠和垃圾間。趙主任看著,神色端穆,緊抿嘴唇,也不問話了。福祥卻目光炯炯的,拉著遼闊的嗓門,不停地說,不停地抽煙。煙圈飄到空中,在兩人頭上縈繞。
趙主任離開時說,老哥,你的事兒,我年前一定搞定。
福祥點點頭,沒說話。話都在他眼睛里了。
到了黃昏,夕陽清淡地灑下來,把福祥的影子投在橋廊下。有鄉(xiāng)下人邀著幾只鴨子,從橋上走過,宛如一幅畫。他忽然感覺,巡河的日子,怎么一下變得這么美好了呢!
5
除夕前一天,公司召開年終總結(jié)會。福祥主動提出去參加。因為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了,報道還沒出來,他心里急,想去問問情況。
福祥去得特別早,可趙主任一直忙會議的事兒,福祥只好在綜合辦等。一位小美女員工瞅他一眼,說,看了你的事跡,佩服!福祥臉一熱說,普通工作哩。對方咯咯咯一溜脆笑,也不吭聲了。福祥卻一直回味著對方的話,心里甜滋滋的。過了好一會兒,福祥有些按捺不住地問,小妹,請問,你啥時候看到我的事跡了?小美女說,早看過,厲害,可以參加《最強大腦》了。福祥問,啥意思?小美女說,河里那水呀,你瞧一眼,就知道有多深,有多少體積,能不佩服嗎?說完,又咯咯咯一溜脆笑。福祥也笑,卻吃不準對方是真佩服還是假佩服。快開會時,小美女往會議室去。福祥正打算跟上,趙主任急匆匆跑來說,老哥,等等。
趙主任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文件夾,翻開說,老哥,真不好意思,因為報道是掛公開網(wǎng),老總審了,上級還要審,遇到不少麻煩。還好,總算都簽了字,今天能發(fā)帖了,只是有些事還得跟你溝通一下。
福祥舒了一口氣,沒事沒事,發(fā)吧發(fā)吧,不用溝通的。
趙主任說,你對水源污染的判斷和處理,刪了。因為現(xiàn)在水環(huán)境治理得挺不錯,你說的都是以前的事兒。如果被其它部門的老領(lǐng)導(dǎo)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福祥點了支煙,很香地吸一口說,刪了就刪了唄,不用溝通的。
還有,你巡河,幫有些個鄉(xiāng)鎮(zhèn)巡,幫環(huán)衛(wèi)工掃地,寫出來,也有點兒揭別人短的意思。
福祥哦一聲,明白明白,刪,刪掉,沒關(guān)系的。
是,少寫點多寫點,說來無妨。可改了好多遍,傳來傳去,公司的人全知道了。好幾個科長跑來說,他們部門也有內(nèi)退人員,工作比你的……一樣辛苦,都要求宣傳。老總沒撤,說干脆都寫,寫在一個報道里,每人不超過三百字,所以才耽擱這么久。
福祥碾滅煙頭說,怎么寫都行。
現(xiàn)在還剩一個問題。昨天送局上審,領(lǐng)導(dǎo)忽然問,你巡河十八年,公司為什么不考慮給你換崗?老總解釋說,公司主動提了兩三次,可你不答應(yīng),非要堅持守在一線崗位。反正,定稿就是這么改的,老總說必須這么改,也算是一種美化和升華。我想,這得跟你溝通溝通。
福祥眼角抖了幾下,不說話了。辦公室沉寂下來。走廊不時傳來員工上樓的腳步聲,還有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福祥又點了支煙,猛吸一口說,狗屁!然后補了句,妹子,不是說你。謝謝你,辛苦你了!這報道,我放棄。然后朝她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了。
下午,福祥巡完河,來到進水渠,把格柵前的浮渣清理完,轉(zhuǎn)到垃圾間。垃圾間的窗戶沒有關(guān),風(fēng)吹進來,直往他脖子里灌,把桶里的爛樹葉也吹了好些在地上。福祥朝那些樹葉踢了一腳,然后拿起火鉗,準備掏渣,可怔了一會兒,他把火鉗摔了出去。咣當一聲,火鉗碰在墻上,落在地上,張著嘴,一副快要窒息的樣子。福祥瞅瞅手表,還有一個小時,他就下班了,永遠地下班了。他身子顫了顫,說了句,狗屁。然后豎豎衣領(lǐng),轉(zhuǎn)身走了。走了一會兒,福祥手機又響了,是短信,老李發(fā)的,祝他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福祥回了句,坐在河堤邊,又抽煙。抽著抽著,他撥通老李的電話,在干嘛?晚上有空?喝酒哩。上次不是說要聊聊嗎?
哎喲,早說嘛,已經(jīng)回家過年了。不過真有事兒跟你聊,不,是找你商量商量。
福祥又拉著嗓子說,老李,我退了,巡河的事,幫不上忙嘍。
還真就這事兒。我們廠長呢,早知道你內(nèi)退的事兒,給我說了幾次,想聘你,到他廠子上班。
聘我巡河?
老李哈哈哈地笑,福祥能想象出他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樣子。老李笑夠了說,就是巡河,答應(yīng)不?
狗屁,想氣死我?
老李忙說,別急,開個玩笑。我們廠子可沒有設(shè)專職巡河員,廠長是想聘請做抽水工。你也知道,這活兒簡單,但責(zé)任心必須強。
干嘛聘我做這事兒?除了巡河,我啥也不會。
嘿,我們廠長就看好你。
我一把老骨頭,有什么好看的。
呵呵,好在哪兒,你問他唄。老李說,反正一提起你,他就翹大指拇。這樣吧,你也先別拒絕,考慮一下再說。
接完電話,福祥繼續(xù)往前走。走著走著,他一下笑起來,那笑聲里有些苦,有些酸,有些甜,像西紅杮加了酸奶。他駐足,站了一會兒,倏地轉(zhuǎn)身,回到垃圾間。風(fēng)還在往里灌,地上的樹葉更多了。福祥關(guān)掉窗戶,把地清掃干凈,這才拿起那把火鉗,往渣堆里掏。葉子,樹疙瘩,碎布條,爛棉花,空煙盒……這一次,火鉗特別利索,特別聽話,三刨兩下就結(jié)束了任務(wù)。完了,福祥來到河邊,拾了塊小石頭,又往火鉗的“眼睛”上敲,還說,咋不罷工了?咋不罷工了?忽然,他手一滑,不小心把小石頭彈飛起來。石頭落到水里,咚一聲不見了。
福祥抬頭,看看河面,又朝上游望去。
河的遠處,夕陽正緩緩地往西邊隱退,那團泛著青黃色的光暈,像極了一個正在落地的大鉛球。
【作者簡介】鐘志勇,筆名小乙,成都洛帶鎮(zhèn)客家人。201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見《四川文學(xué)》《作品》《朔方》《延河》《安徽文學(xué)》《草原》《今古傳奇》《青年作家》《黃河文學(xué)》《佛山文藝》等刊物。曾獲《今古傳奇》全國優(yōu)秀小說二等獎,深圳市第一屆和第二屆打工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