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葉梓 編輯 | 孫鈺芳
現(xiàn)在似乎是一個凡蟹必提陽澄湖的時代了。
大江南北的無數(shù)鬧市街巷里,都能見到陽澄湖大閘蟹鮮亮惹人的招牌。但有趣的是,就像西湖龍井還未上市就有假冒的西湖龍井捷足先登一樣,陽澄湖大閘蟹因為聲名在外,差不多也到了這種地步。坦率地講,我南遷之前,就天真地認為只有陽澄湖才有大閘蟹。后來遷居吳中,方知太湖也有蟹,而且蘇州本地人更偏愛太湖蟹。
江南謠曰:“秋風起,蟹腳癢?!?/p>
每年寒露到立冬這段時間,就是太湖蟹大量上市的季節(jié)?!熬旁聢F臍十月尖,持蟹飲酒菊花天”,說的就是太湖蟹上市后人們極盡味蕾狂歡的場景。但如果將時光上溯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蟹只是太湖漁民餐桌上的一道家常菜。這幾年,因為田野調查,認識不少太湖邊的漁民,他們回憶說,以前入湖撈點蟹回來,清蒸一下,就可以吃了,哪像現(xiàn)在吃得這么隆重。不過,現(xiàn)在大城市里的人,尤其是從上海趕來的食客,已經(jīng)把吃太湖蟹當作入秋以后的一件大事,這算不算飲食文化里的一個新現(xiàn)象呢?
陽澄湖蟹名揚天下,但這是清代嘉慶年間以后的事。此前,倒是太湖蟹更加深入人心。袁學瀾的《吳郡歲華紀麗》里就談道:“蟹凡數(shù)種,出太湖者,大而色黃,殼軟,曰湖蟹,冬日益肥美,謂之十月雄。”具體到當下的日常生活,辨識一只太湖蟹的優(yōu)劣可從“青殼、白肚、金爪、黃毛、體壯”五個特征入手。這是東山楊灣村的楊鳳蓮教我的,她是土生土長的東山人,在太湖邊長大,從小就從父輩那里識得這些特征——
青殼:即蟹背略呈青色,有清亮之感。
白肚:蟹肚呈白色,光澤有生氣,給人水亮玉質般美感。楊鳳蓮特別強調說,這種白色是本白,有點像象牙的顏色。
金爪:蟹腳的爪尖上,有煙絲樣的金黃色。
黃毛:蟹鉗上的絨毛、蟹爪上的須毛,若呈金黃色,當為上品。
體壯:在民間,最接地氣的判斷方法,就是西風起時蟹能在玻璃板上橫行霸道。
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qū)雪堰鎮(zhèn)太滆村避風港的漁船等待出港 攝影/IC photo
再好的太湖蟹,吃法跟別處的蟹也相差無幾,無非是清蒸、水煮、面拖、酒醉、腌制。不過,無論哪種吃法,太湖蟹都有它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一片浩渺太湖就是它的成長地,太湖比其他湖有更強大的生態(tài)自凈能力,這是“無蟹可及”的,所以太湖蟹不僅味道好,而且個兒大。2017年的秋天,在太湖邊上舉行了一場“蟹王蟹后爭霸賽”,經(jīng)過現(xiàn)場稱重選拔,“蟹王”重達555克,“蟹后”重達320克。如果將赫赫有名的陽澄湖蟹與之相比較的話,陽澄湖蟹是“大家閨秀”,太湖蟹就是“剽悍健兒”。這樣的比喻,也許并不恰當,但多多少少能道出一點太湖蟹的特色來。不過,在我看來,太湖蟹宜在深秋的太湖邊持而食之,迎著秋風,就著陳釀黃酒,望著帆影點點的太湖,人生夫復何求。
謠曰:“蟹立冬,影無蹤?!?/p>
立冬一過,浩渺太湖里的蟹要回到淺海了,一年里的蟹汛也差不多就結束了——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剛剛吃完一只太湖蟹,喝了幾杯黃酒,今年的太湖蟹也快要落市了,一想到明年才能與之相逢,心里頭不禁悵然起來。
太湖水里,據(jù)說有一百多種魚類湖鮮。
就像蕓蕓眾生里總有人出人頭地一樣,“太湖三白”就是湖鮮里出人頭地的那部分,分別是白魚、銀魚、白蝦——最初,太湖三白是銀魚、梅鱭、白蝦,后來,因為梅鱭產(chǎn)量太少,太湖三白就漸漸改換門庭,變成了銀魚、白魚、白蝦。
差不多枇杷熟了的時候,銀魚也就肥了。蘇州民謠“五月枇杷黃,太湖銀魚肥”,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據(jù)《太湖備考》記載,吳越春秋時期太湖就盛產(chǎn)銀魚,可見其歷史之悠久。宋人有“春后銀魚霜下鱸”的名句,將銀魚與鱸魚并列為魚中珍品。太湖銀魚,煎、炒、熘、炸、蒸、煮、燴、燉皆可,是蘇州人餐桌上的家常菜。這些年,我吃過的,最常見的就是銀魚炒蛋了,但稍微講究的人家,就會做銀魚煎餅、香酥銀魚、芙蓉銀魚、銀魚蛋羹、三絲銀魚羹、韭菜炒銀魚、銀魚豆芽、花生小銀魚。其實,最富有詩意、最有時令特色的是“銀魚莼菜羹”——銀魚上市時,恰逢太湖莼菜的采摘季節(jié),它們是初夏的一場美好相遇。
銀魚既白又小,所以,古人呼之為“白小”。詩人杜甫就寫過“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的句子。銀魚體小,形似玉簪,色如象牙,軟骨無鱗,古往今來不知折服了多少吃貨。唐朝詩人皮日休寫過“穩(wěn)憑船舷無一事,分明數(shù)得鲙殘魚”,說的就是銀魚。最可愛的是當代文學家施蟄存,他早年曾為銀魚寫過這樣讀來特別可愛的詩:
橫陳在菜市里的銀魚,
土耳其風的女浴場,
銀魚,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從四面八方投過來。
銀魚,初戀的少女,
連心都要袒露出來了。
白魚,各地江湖皆有,但太湖白魚之所以聞名,是其具有時令特點。據(jù)《吳郡志》載:“白魚出太湖者勝,民得采之,隋時入貢洛陽?!辈粌H如此,《吳郡志》還說,“吳人以芒種日謂之入梅,梅后十五日謂之入時。白魚于是盛出。謂之時里白”。
白蝦,要算太湖三白里最接地氣的了。
太湖白蝦殼薄、肉嫩,深得漁民喜歡,既可做醉蝦,又可加工成蝦干。而我喜歡的倒是仔細觀察一只白蝦,它頭有須,胸有爪,兩眼突出,尾成叉形,頗有好玩可愛之處。太湖白蝦的獨特之處,是即使燒熟也不變紅,渾身泛著白,煞是好看,不枉白蝦之名,徹底顛覆了民間“死蝦泛紅”的說法?!短淇肌防锞陀涊d了這一點:“太湖白蝦甲天下,熟時色仍潔白?!?/p>
我見過的蘇州人,沒有一個不喜歡吃白蝦的。
有一年,我和一幫子蘇州朋友去河西走廊玩。玩了十來天,回來的路上,一個蘇州人感嘆:好久沒有吃到魚和蝦了。另一個趕緊從包里掏出一包蝦干來。這蝦干就是他將白蝦煮熟曬干的,也是他出遠門時的常備之物,每逢念想之際,就拿出一點,解解饞。太湖一帶的村鎮(zhèn)上,都能買到這種蝦干,便宜,又好吃。我常常會買一些,當下酒菜,既簡單,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