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只有大海或大湖泊中的陸地才稱為島,但我生活過的一條小河中有塊約二三百畝大的地也被稱之為島。1954年至1960年,我在上面讀了六年書,度過了我的小學歲月。
在西洱河小島上讀書
碧波蕩漾的白族人民的母親湖——洱海的北面有個古城,叫上關,南面的古城叫下關。下關古城門洞前面有個長長的大坡叫“豆糠坡”(又稱壽康坡),順著大坡往下奔,過黑龍橋,朝西拐,有條回族同胞聚居的“文明街”。街從東貫西,最西邊是清真寺,內有“明德小學”,大多是回族子弟。我有一群很好的回族同學,其中,最要好的同學李保進的母親馬燕如就是這個學校著名的校長。南北兩旁是一家接一家的鋪面,北面鋪子的后邊是子河,這子河是西洱河的一個支流,為每年疏浚母河而開挖的。子河從東到西架有三座橋,第三座就是從文明街通往第一完小的橋。橋不長,約有四五米。中間有橋墩,兩邊用長長的幾排青石條搭成,橋兩側是鑄鐵的欄桿。過了橋,是一大廣場,有一大理石修葺的升旗臺,廣場兩邊有兩棵大青樹,一棵又高又大,一棵不高,中間是空心的,可以躲人。
靠北面又有一座橋,過了橋有好多院落,多半是住著汪姓人家,稱汪家里。從汪家里出來,接上朝陽街,可通四面八方。這汪家里的巷道很深,中間鋪著石條,因為年久日深,被踩踏得光亮,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長大后我讀過汪家的族譜,方才知道他們是明代屯軍到鳳儀縣汪莊一帶的軍戶的后裔,在大理已經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
西面有幾蹬石臺階,臺階上有一道極寬的歐式大門,左右兩旁各有一道邊門。學校平時只開邊門。進了門,迎面有十多棵石榴樹,樹中間有幾張大理石桌,桌旁有石凳供人歇息。南北各有三幢三層的教室,靠西面二幢是老房子,東邊一幢是新蓋的。正對大門有個禮堂。禮堂邊上有被放倒的長長的大理石欄桿。上面刻有文字和紋飾。禮堂后邊有個寺院。叫“彌陀寺”,學生多時,彌陀寺院子內空閑的房子也成為高年級學生的教室。寺內有游方的僧人做過住持,但常住的有位居士人稱為“朱老板”,生得眉清目秀,但有些學生太鬧也惹得他生氣,我見過他扯著同學去見校長的。寺院后面是一舌尖形的空地。西洱河主流和子河水在舌尖處匯合。整個學校被西洱河的母河和子河所纏繞。就像童謠道:“一小一小像個小島?!蔽覀兙驮谶@天堂般的這小島學校過著貧窮而快樂的小學生活。
不上課的時候,我們喜歡聚到島后那片空地上。春天,毛茸茸的青草長出來了,我們去玩游戲,女生在島上找亮晶晶的白石頭玩“挖子”,男生則跳“小牛?!薄O奶煊斡?,這里是可以躲避老師和家長的好地方。游累了,睡在沙子上曬肚皮,太陽太大,請同伴用沙子把人埋起來就曬不黑身子,但對多嘴多舌的女生要保密。秋天,悄悄地釣魚摸蝦,用撿來的柴草和干牛糞生火煮魚蝦吃,用燒出來的炭火烤包谷,炭灰灰焐洋芋吃。冬天,一個個彎腰蹲在墻根角下烤不太熱的黃昏太陽,烤著烤著,越來越暖和了,便不想進冰冷的教室,在聊天之中,時間悄悄過去,有時因聽不到上課的鐘聲而遲到,一群人都挨批評。那小島留給少年的空曠和與世隔絕的印象至今都令我神往。
凌晨,校后不時傳來低沉的彌陀寺唱頌佛經的音調;白天,島前常常有洪亮的軍號聲繚繞;半夜,寺里的老樓上不時傳來大老鼠拖著沾了油和灰的粗大尾巴爬樓梯的“哆、哆、哆……”聲音。
傳說校廣場上高高的大青樹下吊死過囚犯;囚犯是哀牢山上者摩人造反的大毛胡子,天陰雨濕之時聽得見囚犯悲號,深深的河流中有妖怪出沒,年年要拉下河游泳的人當替死鬼。夜晚上完自習,哪個吼一聲“鬼來了”,大家拔腳就拼命往外跑。
一切的一切又使小島變得神奇、詭秘、害怕……
上學了
記得1954年8月的一天,母親帶著我和堂姐張錫玉去報名。她是我二伯父張?zhí)煊〉拈L女,生在喜洲老家,后來,她家與大伯父一家遷居到下關和我們住在一起。
去的路上,我縮頭縮腦的,因為聽說不僅要年滿七周歲,還要摸得著耳朵才讓報名讀書。錫玉姐比我大三歲,她手長,不怕,我試了幾次,還是難摸到。到了報名處,老師讓我舉起手來摸一摸,我舉左手不從頂上過,從額上過,一下子摸到了,老師又說用右手也來一次,我另從腦后過,那老師見我兩耳紅彤彤的,急得想哭,頓生憐憫之心,就說,報上了。后來,出榜了,果然有我們二人的名字,并且同編在23班(后改為24班)。這樣,我們就共同踏進了一小的大門。
剛報上名的喜悅還沒有消失,學雜費就成了難題。
我母親人稱“阿三嬸”,因為父親在家中的男子中排行第三,故稱。那年,她有了第五個孩子,不能參加工作,我父親剛剛從事趕馬車的活計,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是“元春茂”商號下關分號的經理,人稱為“老三爺”,沒有當過工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趕起馬車來,不敢駕馭烈馬,不敢出遠門,只能趕三匹瘦弱的老馬跑短途。工作在馬車社算是較差一等的,收入也是最低的。此時,父親家三兄弟已經分鍋吃飯,家中全部收入只靠父親的最低工資,每月約人民幣30多元,要支付7口人的開銷,平均每人不到5元,這使母親格外為難。她跟老師哀求分成幾次交學費,當時,家庭生活困難的學生不少,學校也網開一面,同意了,我才得以真正進校讀書。
我不大相信“天才論”,但是,大概我們張家有“耕讀傳家”傳統(tǒng)的關系,我從小對讀書、念書天然的就有一種興趣。
我的祖父輩都是讀書人。有關云南大理的史志上記載,唐代南詔國時,喜洲翔龍村張氏始祖張建成是南詔國國相,曾到大唐都城長安取回經書佛像;明代,有進士張拱文建書院培養(yǎng)后代,人才更是輩出;清代時有“一門三進士,五子四舉人”的佳話;近代有祖父的堂哥張耀曾,清末留學日本,在日本參加同盟會,創(chuàng)辦《云南》雜志,辛亥革命成功后,起草過從封建帝制走向民主共和的《天壇憲法》和一系列法律文本,曾任民國司法部長,其女兒張麗珠是我國試管嬰兒之母。
我四歲多的時候,母親就買來一些描紅本叫我試著描紅,那些描紅本有米字格,我用沾了黑墨的毛筆照著寫,紅字就變成黑的。母親笑瞇瞇地教我怎樣拿毛筆,怎樣蘸墨,教我寫字時,毛筆的尾部要對準鼻子的尖尖。所描的字是十分簡單的“刀、口、手、牛、羊、馬”之類。描得好的字,母親就拿銅筆套沾上紅顏色,蓋上兩個圈,以示表揚。當時參加描紅的還有我的一些堂兄弟姊妹,他們誰得的圈也沒有我的多。一些老人就經常拍拍我的肩頭說,你這個人今后會成大器的,我就更洋洋得意,還想多描幾本。
由于上學之前,我還做過一些練習,所以上起學來,成績也就比較好,一直在前五名以內。
拔蘿卜
二年級的國文課本中有一課是《拔蘿卜》,國文老師是李蘭英,祥云縣人。高高的個子,梳的兩辮長發(fā),有一只眼睛有點小毛病。她教書得法,教到《拔蘿卜》一文時,她讓同學們以課本為劇本,排演了一出小劇。有個紫云街的同學叫李義勝的,個子矮小,圓圓胖胖的,頭很大,臉紅撲撲的,李老師讓他演“大蘿卜”,用紙裱糊了個大蘿卜套在他頭上。他天真活潑,演得成功,落下個“大蘿卜”或“泡蘿卜”的混名。小學還沒畢業(yè)他就與家人離開了家鄉(xiāng),幾十年一直沒有見面。其他人演課本上的不同角色,正式的演出是在學校舉辦的新年晚會上,因為演員都是同班同學,有人演老婆婆,有人演老公公,有人演小白兔。我是從小到大第一次看這樣的劇,大家高興地合唱起《拔蘿卜》的歌曲,演員們受到鼓勵也使勁表演,太好玩了,真是終生難忘。這個劇也成了我們班后來幾十年來同學聚會的保留劇目,每次聚會都要齊唱《拔蘿卜》,讓當年的演員重演角色。這是小學時最愉快的集體記憶。
聽老師講白族民間故事
有一個冬天,我們在廣場上做操,突然氣候變了,刮起的大風把學校大青樹的枝葉吹得上下擺動。本來要上體育課的,李國治老師說不上了,要大家回教室。他說今天可能是“望夫云”出來看她的丈夫,于是他講了《望夫云》的故事:
南詔國的時候,國王養(yǎng)了一個公主叫阿鳳,十分漂亮,美麗動人,國王請了一些人來教她讀書識字,挑花繡朵,騎馬射箭。到了18歲那天國王準備給她選婿,在王宮貴族中間挑選一個女婿作為國王的駙馬。公主東挑西揀都看不上,原來她戀上了一個蒼山的獵人。那獵人名叫阿龍,從小在山上以打獵、采藥、背柴為生,練得一身好武藝,還會唱一些優(yōu)美動聽的民歌。每到月亮升起的晚上他就在宮門上唱起深情的調子,歌聲傳入宮內,深深地打動了阿鳳的心,阿鳳也通過歌聲表達了想沖出宮外過自由生活的意思。終于有一天,阿龍潛入南詔宮帶走了阿鳳,兩人在點蒼山上的山洞里安家,一起勞動,一起生活,一起歌唱,過得十分幸福和美滿。阿鳳失蹤以后,國王派人四處尋找,都不見阿鳳的影子。后來請了羅荃大法師,法師拿來一面魔鏡看,就照出了阿龍和阿鳳在蒼山上生活的樣子,國王大怒,要派兵去捉拿他們兩人。這個法師勸說,等我略施一個小計,他們就下山了。于是法師念起了咒語,突然間烏風暴雨、天昏地暗,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一連下了三天三夜,山上山下雪積得有幾尺深。
正當天氣晴朗,阿龍和阿鳳在滿山怒放的杜鵑花叢中嬉戲,突然間天變黑了,起風了,下雪了,他倆就躲進了山洞,燃起了篝火。阿鳳從宮中出來的時候是偷偷摸摸地,沒有帶更多的衣裳出來。雖然燃起了篝火,還是冷得瑟瑟發(fā)抖。阿龍想起人們傳說洱海東岸有座羅荃寺,寺里的大法師有一件七寶袈裟,穿上它冬暖夏涼,他決心為自己的愛人去海東盜這件袈裟御寒,阿鳳舍不得阿龍離開,但又耐不住高山上的嚴寒凄冷,只得同意阿龍前往。臨別時,阿龍拿了一塊手帕,交給阿鳳,告訴她說,三天以后若這塊手帕是潔白的證明我沒有事,若手帕變成鮮紅的,就證明我出事了,你要好自為之。
當阿龍剛剛跨進羅荃寺,只看見羅荃法師披著七寶袈裟,呼呼大睡,鼾聲雷動。阿龍輕手輕腳走上前去,摘下袈裟,說時遲那時快,羅荃法師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阿龍,大叫:“你是何方盜賊,敢來偷我的寶貝?”
阿龍下跪,就把前因后果講了,說明是阿鳳在山上凍得受不了,來借袈裟用,以保性命。羅荃法師冷笑道:“盜賊,你中了我的計,這是我和國王設下的計策,你只要把公主交回南詔宮中,并和她斷絕往來,就放你一條生路,若不然只有死路一條?!卑埢卮穑骸霸瓉硖鞖馔蛔儯悄愀愕墓?,想要大雪和嚴寒使我們不能相愛,這是妄想,我和阿鳳永遠一條心,生死我們都不怕?!焙髞砹_荃法師就把阿龍捆起來念了咒語,使他變成了一匹石騾子,推入洱海中,讓他永不見天日。阿鳳在山洞中,等啊等啊,等了一天又一天,到了第三天那手帕突然變成了鮮紅的,她心中一驚,莫非阿龍出事了。于是就跑到山洞外,站在玉局峰一塊高大的巖石上,向東邊的洱海遙遙相望,盼望丈夫歸來。站啊站,望啊望,就是不見阿龍回來,冰雪把她凍成了一個潔白的雕塑,后來精氣化作“云”,阿鳳就變成了一朵望夫云,飄浮在山頂上,慢慢地向東移去,來到洱海上空刮起一陣陣大風,奮力把洱海水吹開,看見阿龍變成的那個石騾子之后云才慢慢散去。
老師說,今天刮起大風,我看見蒼山玉局峰上的望夫云出現(xiàn)了,這么大的風,漁民今天也不出海了,所以我們大家也上成不體育課了。
我深深地被這個故事所感動,還在追問老師,老師說我們大理白族民間故事很多,今天只隨便講個給你們聽聽,你們有空,我可以講給你們幾百個。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體育老師是白族,他家就住在觀音塘下邊的村子里,這些故事是他從小聽大人講的。是他讓我從小喜歡上了這些民間故事。后來我也斷斷續(xù)續(xù)聽了幾百個故事,把它們記錄下來,寫成一個個故事在刊物上發(fā)表,出版了一些書,深受讀者們喜歡。這是后話。
第一次發(fā)表詩作
1958年,大哥錫年在鳳儀中學念書,幾乎每星期天他都要回家來,我倆睡在小樓上,談起他的中學生活真是趣味橫生,引起我的好奇心,我常常夢見去鳳儀玩。終于我們約好一個星期天,他在學校等我,我自己過去找他。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沿著公路步行了11公里去看他,又步行11公里回家。那時正是春天,田里的小麥青青的,蠶豆正在開花,遠遠飄來一陣陣花香,金黃色的油菜花一片一片,好看極了。我當時12歲,居然也詩興大發(fā),在回家的作文本上,寫了一首歌頌春天的詩,寫了上面的景色以后,口號似地寫了一句“祖國像春天一樣美麗,我愛祖國的春天”。交上去以后,沒有想到居然被發(fā)表在學校的墻上。原來學校辦公室樓墻是用紅磚砌的,學校請工匠用沙灰抹平刷白,寫上了各種詩和畫。我的這首《春天》,駭然用黑墨抄在上面,標題下面,有“張錫祿作(12歲)”。我太興奮了,老師同學都圍過來。有的人還大聲朗誦,我遠遠地站著不敢走到旁邊去,更不好意思看我的名字。但是心里面真是喜歡得不得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發(fā)表作品,它鼓舞我走了一輩子的寫作生涯。
當時我在下關一小24班讀五年級。60歲后我細想,這輩子我在學校才讀過9年書,而其中三分之二的6年是小學,因此,可以說,是小學奠定了我后來成為研究員、教授、專家的基礎。
遠足上沐 ?樂極生悲
小學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去遠足,三年級的一個周末,老師宣布要帶我們去遠足,全班同學高興得不得了。記得那是一個春天,我們排起隊,就沿著老的葉榆古道從下關的關迤城門洞沿著山腳往觀音塘的地方走去,大約兩個多鐘頭就到了觀音塘附近一個叫上沐的村子,住在上沐小學。從學校出來到郊外,空氣新鮮,蒼山洱海風景如畫。學生白天活動還算遵守紀律,晚上就熱鬧了,女同學住在樓上,男同學住在樓下,女生在樓上整夜地又唱又跳,又說又笑,影響男生睡覺,男生沖上去又被她們攔下來。本來老師是和上沐的老師住在一起,聽到學生吵嚷成一鍋粥,只得睡在樓梯口,鎮(zhèn)壓了上面的,又鎮(zhèn)壓了下面的,不知道鬧到幾點鐘才入睡。第二天老師又帶領同學去趕三月街。月街趕回來以后,又到原地去住,晚上照樣亂了大半夜,真是好過的天真爛漫的兒童時光!后來我聽說發(fā)生了一個事,在回家的路上走得熱烘烘的情況下,一個姓程的女同學就去溪流里踩冷水,那溪流的水是蒼山上的雪水化成的,寒徹骨,那女同學骨頭又嫩,又走得熱乎乎的,還到那溪流中玩耍了半天,回家以后就發(fā)高燒,雙腳膝關節(jié)腫得大大的,得了急性關節(jié)炎,很長時間都不能走路。老師總結說,人生要防樂極生悲。太熱時不要受寒,太寒時不要受熱。太饑不能大飽,太飽不能大累。這些話讓我受用一生。
三月街在點蒼山中和峰下,《南詔德化碑》有句名言,“吾王氣受中和上。”我很喜歡這句話。于是在我大理大學大學村的家門上鐫刻上“門納五岳中和氣,戶迎八方緣分人”的自撰對聯(lián)。這中之氣應是和諧之氣、中庸之氣,是我個人及家庭的哲學。對人對事中中正正,不偏不倚,不左不右。
師生大戰(zhàn)鋼鐵銅
我們學校的前面有一塊大大的操場,上面砌起了土高爐,有兩三人高,有人發(fā)明用單車的齒輪做鼓風機,連天晝夜不停地給高爐鼓風,有人不斷地給高爐加上柴、煤做燃料。煉了幾天幾夜,山一樣高高的炭、柴、煤燃光了,但是沒煉出鐵水來。有幾位老師就發(fā)動我們同學去各家各戶把家里的銅壺、銅勺、銅鎖拿來交給老師,把它們投到高爐里面,有技術員說,爐溫不夠,要加焦炭,然后又交焦炭。后來終煉出銅水來了。
全校沸騰了,鞭炮響起來了,喜報也寫好了,校長敲鑼打鼓向州市黨委報喜去了。1958年以前,大理人家家戶戶都有幾樣銅器,大的如銅鍋、銅盆,小到銅鎖,但這一次一掃而光,家家戶戶的銅器幾乎絕跡,要超英趕美也變成了神話。
掏瓦雀 ?滅四害
不知什么時候起,上級給學校交代了滅蒼蠅、老鼠、麻雀、蚊子這四害的任務。首先講打蒼蠅,老師規(guī)定我們同學每天要交一百只蒼蠅,一個星期下來必須要交七百只蒼蠅,家家戶戶都要打,哪有那么多蒼蠅,七百只可以裝滿一個火柴盒了。要完成任務,老師就發(fā)動我們到鄉(xiāng)下去,附近的農村蒼蠅真是多,飯桌上、飯甑子上也全都是黑壓壓的蒼蠅,我們到農戶家拿起蒼蠅拍就打,最后農民也討厭我們,也不歡迎我們到他們家。最生動的要算打麻雀,學校里面的學生抬了梯子,看見哪家房上停了麻雀就用彈弓打、石頭丟,我們是小學生力氣不夠,更是把握不了準頭,有時把人家的玻璃打破了,瓦也打破,主人家喊起了就一溜煙跑了。
市政府、市教育局組織了滅麻雀的大會戰(zhàn),把所有的人都發(fā)動出來,站在田邊地角,敲洗臉盆,麻雀落到什么地方,鑼鼓敲來,麻雀驚得四處亂飛。飛到東邊,東邊就響起來,飛到西邊,西邊就又響起來。讓麻雀們無處逃竄。一所學校出動了上千個師生,從早到晚,捕到了十多只麻雀。但往上報的時候說消滅了上百只麻雀,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砍 ?柴
那個時候,沒有煤汽也沒有電爐,家家戶戶煮飯的主要燃料是柴,我們家吃飯人多,柴的需要量很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班上同學都開始邀約著到山上砍柴。我也深深的知道家中的困難,從十歲就開始砍柴了。記得第一次砍柴,我跟住在文化館旁邊的一位男同學約定,與他結伴而行。天剛剛亮我就起床,母親拿米飯在鍋里面炒、揉,做了一個飯團子,中間留了一個洞,放了一塊乳腐,用紗布包好,這就是我的中餐。一切準備妥當,臨走才發(fā)現(xiàn)我的砍柴刀是鈍的沒有磨過,我磨了半個多小時,才把砍柴刀磨得鋒利。當我?guī)еK子、砍刀急匆匆地趕到同學家的時候,他的母親說,等你了半天不見你來,他們就走了。他們到哪里去了呢?下關的西邊有點蒼山的斜陽峰,是人們常去砍柴的地方,西南邊的塘子鋪山上,也都是砍柴的好地方,我去哪里找他們呢?若就此回去,就要讓家里的人笑話,正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一個叫阿狗的孩子聽說這件事,他說也要去砍柴,而且只有他一個人,我兩個一起走吧!我們沿著西洱河流出的方向朝西南邊走,步行約三公里的地方,就到了塘子鋪,那個地方有溫泉,很多人都到那里洗澡,人來車往,很熱鬧。阿狗帶我走到溫泉的后背,就開始爬山。山很陡,他說這里叫貓鼻梁,就因它的樣子像貓的鼻子一樣陡。翻過了貓鼻梁,走過了一公里多的山路,阿狗就教我說,松樹不能砍,砍了要被罰的,水冬瓜樹也不能砍,因為它又重又不燃火,要砍就砍青干栗。從山上望下去,在綠樹叢中望下來,哪里有枯黃的一片,哪里就有干柴,為了節(jié)約時間,你找你的,我找我的。指給我一個地方以后,阿狗就走了。我到了那個地方,看見一大片鋤頭把粗的青干栗,原來是人家把碗口粗以上的主干砍走了,就留下了這樣一片枝葉,都干透了。我拿來砍刀就砍,砍去枝干上的枝葉,把它變成一米長的一根,抱到路邊上來。這時阿狗已經在路邊上等我了,他教我先用濕柴做一個紅擔,把柴鋪上,鋪了一半,中間又做一個內橫擔,背柴的兩根繩子放在內橫擔的兩邊,柴堆得高高的,我們兩人就用繩子捆,捆好以后只是一小把。完了以后就坐在地上開始吃中飯,那個飯團吃起來是那么香,還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沾上了乳腐,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不一會兒,阿狗就用他那臟兮兮、有汗味的帽子,打來一帽子的水給我吃,我正猶豫吃不吃,阿狗就說,趕緊來吃,這水是從山溝里面給你打來的,不快吃就漏光了。確實水大滴大滴從帽子里滴下來,我連忙把它一飲而盡??赡苁且驗樘柿耍莻€水里有股鹽味大概是阿狗的汗水,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心里還想,吃這帽子里的水還算安全的,上山砍柴吃水要注意安全,這是老人們經常告訴我們的一句話。這里有一個難忘的故事。
我家的鄰居,叫金生,他母親靠賣一些瓜子、松子度日,家中兄弟姊妹一大群,生活十分艱難,金生是老大,又是一個男孩,砍柴的任務就落到他的身上。一次,他上山砍柴,爬到箐溝里把頭埋在水里喝水,可能是太渴,猛地一吸,就把水里的螞蝗吸到鼻孔里面去了,要到醫(yī)院去醫(yī)治,但他家沒有錢。有人教了一個土法子,把十五六歲的金生光著上身,捆在一棵楊柳樹上,頭朝一個洗臉盆,盆中裝滿了清水,讓他在太陽下暴曬,據說螞蝗渴水會從鼻子里面爬出來。那幾天是大熱天,我們看見金生捆在樹上,螞蝗沒有爬出來,金生曬得死去活來,但不敢喝水。我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所以到山上喝水的時候,特別小心,不敢把頭伸到水里,只敢用手捧起水來喝。金生的螞蝗是怎樣拿出來的,我也不知道,但看到的那個場面使我終生難忘。后來,在螞蝗爬進金生鼻子的地方,多了幾個木瓢,不知是哪個好心的大媽放的,為的是使砍柴的孩子喝水安全。那個地方我也經常去砍柴,它離下關大概五六公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和大片松林,有些樹可幾人圍抱,現(xiàn)在那些地方的樹早被人砍光了。那里去砍柴的人少,因為有三個倒爬坡,意思是,空身時有三個下坡,背上柴的爬三個大坡,城里的人腳軟,不喜歡到那個地方砍柴,我愛去那里砍柴是因為喜歡去撿那些松果,一堆柴上加上一個大口袋,口袋里面裝松果,松果里有松節(jié)油,很好燒,回家后可以當明芝用,有時候拾到的松果里面還有松子,可以剝了吃,那松子又清香、又軟很好吃。
當砍柴人,我有一段心酸的記憶。我的左腳因為騎自行車摔傷以后,走路一天比一天困難,我咬緊牙,不讓家里的人知道,看見家里的柴燒得差不多了,就硬撐著去砍柴。我們的習慣是寒假和暑假隔三差五做完假期作業(yè)以后就去砍柴,平時星期天,只要家中柴少就去砍柴。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在貓鼻梁上砍了大大的一背柴,背起來覺得步履艱難,走著東倒西歪,硬撐著實在走不下來,就砍了一根石柴做拐杖,咬緊牙關,一步一步走到山下。當時天已經開始黑了,有一個巖石,巖石下有個洞,我用柴抵住了洞口,在里面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多希望有一個人來接我,但我也知道這是個幻想。別人背柴困難的話,家中的人就會到塘子鋪來接,我母親身體不好,也從來沒有背過柴,不可能來?我父親趕馬車在外,哥哥又在鳳儀讀書,三個妹妹一個比一個小有誰來接我呢!只有自己救自己。天已經全黑了,要背柴是背不動了,腳痛手軟,一步也走不動了,那里離我家還有三公里多,要背柴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我突然想起塘子鋪有一個同學叫劉子樹,就居住在村中,我拄著拐杖到了他家,他們一家人正在火塘邊上吃晚飯,一家人熱心地招呼我吃飯,我管不了那么多,也就飽餐了一頓。等我吃完飯,劉子樹已經找到那背柴,而且背到他們家了。我們商量好,把柴寄放在他們家,有空再去背回來。后來,是我父親趕馬車去接送客人時順便到他家把柴拉回家的。那以后我的腳傷也越來越嚴重,直到開刀做大手術,又落下殘疾,便沒有機會砍柴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做砍柴人,背的最后一次傷心柴。十多年后,我到溫泉去休息,到村中去訪劉子樹還買了一包糖果,才聽說劉子樹得病已去世好多年了。我把禮物送給了劉子樹的哥哥嫂嫂愴然而別,在我的心中劉子樹清瘦的臉龐、黑黑的一雙大眼永遠閃動著;少年時背柴、寄柴的回憶永遠銘記心中,從劉家出來我買了一瓶酒在村邊分三次灑向空中,讓天國中的劉子樹也能喝上一點這醉人的酒。
游 ?泳
西洱河流經下關市區(qū),每逢夏季,到河里去游泳是我們最快樂的一件事。我學游泳,看人家每次一到了河邊要先去悶水,然后就可以游得起來。于是我努力學悶水,先憋一口氣,雙手合攏,猛然扎下水底去,睜開眼睛可以看見水草、石頭,但游上幾米后,頭一抬起,腳又落地了,老是這樣。仿佛游七八年了別人可以游到河對岸,或可以去洱海里面游,我呢只能悶水,心中很氣惱。過了幾年,這個事有了一個大改觀,下關地區(qū)有幾個同學、朋友,因為家中困難,1963年就到以禮河去修電站,或到元陽修公路,被稱之為六三工。后來一些六三工想轉回家鄉(xiāng),一時間找不到工作,洱河游泳就是他們消遣的方式。一天,四個朋友借到一張船要到洱河中間去游泳,我說我不會,他們笑著說不要緊,你幫我們看衣服就行了。大約兩點多鐘,太陽正當頂,熱得不得了的時候,他們四個先下海游了一通,叫我?guī)退麄兛匆路?,后來他們上船商量了一會,叫我脫了衣服,教我游泳。我說不會,他們說只要脫了衣服就包教包會,我脫了衣服褲子以后還是將信將疑,四個人拉著我的兩只手兩只腳,喊一、二、三就把我丟到洱海里了。說也奇怪我落到海水中,沉下去一會就被海水浮起來,我昂起頭,兩只手一劃一劃,腳一蹬一蹬,居然浮起來了,游出去很長的一段。他們在船上拍手笑,說你會游泳的嘛,還假裝說不會。這時也感覺我確實是會游泳的。那一天在海上游了幾個小時。事后我想,人都是逼出來的,有時候沒法了,一逼也就逼出來了。我在洱海里面游,反過來仰游,看見天上藍藍的白云,還有一些水鴨子,我就冒出一句話,我像小鳥一樣的自由。這給我一種人生啟示:在關鍵的時候,人是需要逼的,逼過了關,人也就自由了。
兒時游泳也有一些難忘的事。西洱河上游泳很好玩。但每年都有一些人因為游泳丟了命,淹死在河里,家長和學校不準我們自由地、沒有組織地去游泳。大人要檢查孩子們是否游泳的方法也很簡單,把衣裙拉起來,用指甲在皮膚上一劃,有一條白線的,就是游了泳,反之沒有線的,就沒有游過泳。有一次,到山上勞動回來,是下午三四點的時間,又悶又熱,我們一群男生,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下,一個一個地溜到河邊,到西洱河里邊游起泳來。待我們上岸時,才發(fā)現(xiàn)衣服和褲子都不見了,旁邊的人說,你們班的女生把你們的衣服褲子抱到教室里面去了。我們全部上到岸上,商量了半天,沒有個好主意,當年不管窮富誰家的孩子都不穿短褲,我們要光著身子回學校是很難為情的。這時有人來傳話,老師讓你們到教室里站著等待處理,我們只好一個一個光著身子,彎著腰用手捂著前面到教室里面去,面對著墻,背對著窗戶,站在那兒。四點、五點、六點兩三個小時候過去了,老師就是沒有來處理,就是讓我們站在那兒,窗子上爬滿了各個年級的男生、女生來看我們這些赤身裸體的偷游泳者。六點以后,熱氣散去,天有點涼了,隔壁一班幾個大一點的男同學,把我們的衣服從辦公室里抱回來了,我們迅速地穿好,商量了一下就回家了。很奇怪的是老師、校長根本沒有來批評我們。我們站了幾個小時,對游泳的事一點也沒有反悔,而是揣測是哪位女生抱的衣服。而且發(fā)誓今后要懲罰她們,不懲罰她們就不算男子漢了。有一次,下晚自習的時候我們幾個男生講鬼故事,而且把燈關了,把幾個膽小的女生嚇得亂叫。讓她們承認是誰抱了我們的衣服,才開燈并送她們回家。幾十年后,想起這個事,不禁使人暗自發(fā)笑。
編輯手記:
張錫祿的《我的小學生活瑣憶》寫了作者于1954年至1960年之間在西洱河一個小島學校讀書的回憶,從入學情景到記憶深刻的課程,再到一些課外勞動的場景,其中不乏一些童真童趣的敘述,物質的匱乏并沒有磨滅掉樸素的生活中蘊藏的情趣,而那時的孩子們也有著屬于他們特有的童年記憶,對他而言,那是他人生中接受學校教育時間最長的一部分,為他后來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很重要的基礎。同時,作者也很好地再現(xiàn)了當時大理人民的生活狀況,透過一些事和人,讓我們對那個時代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人們所展現(xiàn)出來的責任、善良、友愛、堅韌的光輝是不可否認的,良師的諄諄教誨、多彩的校園生活、伙伴間的相互關愛,無不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記,并影響著像他一樣的一群人,造就了他們積極追求進步、努力拼搏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