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善·
內容提要 《儒林外史》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其對于明清時期特殊的山人群體,以及彌漫于當時社會、滲透進社會“毛細血管”的“山人氣”,同樣有形象具體、入木三分的刻畫,這是構成其藝術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一問題,迄未見人加以探討。本文以明清山人文化視野,分別由《儒林外史》因何寫及山人、《儒林外史》中的山人和山人氣、從《儒林外史》看山人文化的消歇三個方面,探討了作品中反映出的山人文化及其內涵、史料價值。
《儒林外史》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程晉芳稱“《外史》紀儒林”,臥閑草堂評曰:“名之曰儒林,蓋為文人學士而言。”庚辰花朝天目山樵《識語》中說:“是書特為名士下針砭,即其寫官場、僧道、隸役、娼優(yōu)及王太太輩,皆是烘云托月,旁敲側擊。”作為一部以清代前中期士林生活為題材的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對明清時期知識階層中的一個特殊群體——山人文人,以及彌漫于當時社會上下、滲透進社會“毛細血管”的“山人氣”,同樣有形象具體入木三分的刻畫,這也是構成《儒林外史》藝術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然對于這一問題,迄未見學人加以探討。
晚明馮夢龍輯《掛枝兒》中,有《山人》歌一首:“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書到治民處,鄉(xiāng)中某老先,他與治民最相知。臨別有舍親一事干求也,只說為公道沒銀子?!庇纱嗣窀?約略可覘知“山人”文人的基本特色:自稱山人卻不住在山中;自封詩人,勉強可算做文人;狐假虎威,喜歡藉交往官員自重;游走官府,幫閑篾片,目的無非為秋風射利。
“山人”一詞,見于古代典籍文獻甚早,《左傳》“昭公四年”中有記載曰:“自命夫、命婦,至于老疾,無不受冰。山人取之,縣人傳之,輿人納之,隸人藏之?!贝颂幹吧饺恕?或稱虞、山虞、司木,乃掌管山地政令、管理山林的官吏?!稌x書》卷七十四《桓彝傳》中記載:“蘇峻之亂也,彝糾合義眾,欲赴朝廷。其長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人易擾,可案甲以須后舉?!贝颂幹吧饺恕?指山中百姓?!赌鲜贰肪硭氖恢杏涊d:“會稽孔珪家起園,列植桐柳,多構山泉,殆窮真趣,鈞往游之。珪曰:‘殿下處朱門,游紫闥,詎得與山人交邪?’”此處之“山人”,指在野士人、隱逸之流。迄唐朝社會,“山人”為數已夥,其成分龐雜,舉凡星象、醫(yī)藥、書畫、音樂諸類技藝,擅其一者,即可謂之“山人”。宋、元時期,“山人”構成亦如唐朝。然南宋末葉詩人之干謁謀食,則已開明清山人先河。如宋末元初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評江湖詩人戴復古《寄尋梅》,有云:
明清之際的錢謙益,在其《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說:“本朝布衣以詩名者,多封己自好,不輕出游人間,其挾詩卷、攜竿牘,遨游縉紳,如晚宋所謂山人者,嘉靖間自子充始,在北方則謝茂秦、鄭若庸等,此后接跡如市人矣。”可謂敏銳捕捉到了南宋末期“山人”的變化,并準確揭示出明嘉靖以后“山人詩人”群體的崛起。從最初的山林之官,到山中之人、山野草民,再到不仕的士人、隱士,遞嬗演變,至明代中后期,一個以不仕、多藝、能詩、好游、不事治生、以詩干謁為特征的山人知識群體崛起,并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山人文化的存在。
在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中,不僅具體形象地呈現了其所處時代的“山人”社會,對彌漫于當時社會,滲透社會“毛細血管”的“山人氣”,同樣做出了深刻犀利的狀描。
在《儒林外史》所描繪人物中,自稱或被人稱作“山人”者,為數寥寥,也僅陳禮、牛布衣而已。第七回《范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敘陳禮拜見新科進士荀玫、王惠,說到:“請二位老先生臺座,好讓山人拜見。”其扶乩時又云:“須要十分誠敬,若有些須怠慢,山人就擔戴不起!”“且拿一副紙筆來,侍山人在傍記下同看。”書中敘其扶乩之后,“二位官府……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陳山人拜謝去了”(第七回)。陳禮即自稱“山人”者。第十回《魯翰林憐才擇婿 蘧公孫富室招親》,敘蘧公孫婚禮,陳禮、牛布衣二人為媒,書中寫到:“兩山人也穿著吉服”,“編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兩公子、兩山人和魯編修兩列相陪”,“蘧公孫下來告過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兩山人平行了禮”。陳和甫云:“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黃評:“胸中不過此二語,確是山人口吻?!?第十回)陳和甫云:“四老爺土星明亮,不日該有加官晉爵之喜?!秉S評:“山人聲口逼肖?!?第十回)此處所寫,則為作者敘述,或評點家評議,乃他人所稱之“山人”。
牛布衣,浙江紹興府人,在第七回登場,時為新任山東學道范進幕客。書中寫其不似蘧景玉輕薄,能盡心職守,為主人分憂,寫出了他為人的本分忠厚。繼之在第十回《魯翰林憐才擇婿 蘧公孫富室招親》,來到湖州,拜見婁氏兄弟。從婁三公子所云“你我數十年故交,凡事忘形”,可知牛布衣曾長期漂流京城,是婁氏京城府邸座上常客。在湖州,他先是受婁氏兄弟之命,為蘧公孫做媒;后又參加婁三、婁四的鶯脰湖聚會,書中寫到“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第十二回),暢游鶯脰湖,亦山人詩人本色。再后,寫他在揚州船上,邂逅匡超人,面斥匡超人的無知:“先生,你此言誤矣!所謂‘先儒’者,乃已經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呼?(第二十回)此可見其耿直的品格。而后,牛布衣獨自搭江船渡江,過南京,至安徽蕪湖,作寓于浮橋口一小庵內,最終病逝于此甘露庵。書中還通過牛浦郎讀其詩集,“見那題目上都寫著‘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游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馀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第二十一回),概括其曾經廣泛交游的權貴。但客觀而論,作者對牛布衣多悲憫同情,故小說詳筆細描了其臨終貧困凄涼的景況。
陳禮,字和甫,江西南昌府人。與寫牛布衣不同,《儒林外史》以工筆細描,刻畫了他身上流溢的“山人”氣。第七回登場,陳禮寓居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這里曾經是周進設帳教書、荀玫讀書、王惠有過逗留的地方。其寓所門口,貼著“江右陳和甫仙乩神數”字樣招牌,但“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門關著”(第七回)。未見其人,先出其名,其招搖過市的為人,已隱約可見。其人正式現身,是在荀玫、王惠同年考取進士后:“一日,兩位正在寓處閑坐,衹見長班傳進一個紅全帖來,上寫‘晚生陳禮頓首拜’。全帖里面夾著一個單帖,上寫著:‘江西南昌縣陳禮,字和甫,素善仙乩神數,曾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內行道?!?第七回)簡短的單帖,不多的文字,自報家門,亮出其來處,足見其見縫插針、善于鉆營的本領。甫得相交,陳和甫即自夸神技,稱其扶乩“各位仙人都可請,就是帝王、師相、圣賢、豪杰,都可啟請”,“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夭,都從乩上判下來,無不奇驗”;炫耀其經歷,“晚生數十年以來,并不在江湖上行道,總在王爺府里和諸部院大老爺衙門交往”。從其自詡“各位仙人都可請”,判人“無不奇驗”,到夸耀幾十年來只在王府及部院大老爺衙門里“行道”,皆無非“山人”因緣攀附權貴伎倆(第七回)。之后,陳禮隨魯編修來到湖州,拜見婁氏兄弟。看門人眼中的陳禮,“有五六十歲,頭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繭綢直裰,像個斯文人”(第十回)。其向婁氏兄弟自我介紹:“一向在京師行道。昨同翰苑魯老先生來游貴鄉(xiāng),今得瞻二位老爺豐采。三老爺‘耳白于面,名滿天下’;四老爺土星明亮,不日該有加官晉爵之喜”;婁氏問其是否“精于風鑒”,陳和甫道:“卜易、談星,看相、算命,內科、外科,內丹、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師,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門的老先生請個不歇,經晚生許過他升遷的,無不神驗。不瞞二位老爺說,晚生衹是個直言,并不肯阿諛趨奉,所以這些當道大人,俱蒙相愛。前日正同魯老先生笑說,自離江西,今年到貴省,屈指二十年來,已是走過九省了!”說罷哈哈大笑(第十回)。然后受命為蘧公孫做媒,選良辰吉日,參加鶯脰湖聚會。所謂薄操一技、懷刺遍投、夸其道廣、委曲迎合,“山人”特性,在其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儒林外史》中人物,有雖無“山人”之名,而具有“山人”之實一類,典型者如季萑、?,幍热?。
季萑,字葦蕭,安徽懷寧人。首次登場,在第二十六回《向觀察升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安慶府知府向鼎主持考試童生,懷寧縣案首叫做季萑。其正式亮相,在第二十七回《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鮑廷璽赴蘇州去見哥哥,途經儀征,邂逅一少年,“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綢直裰,腳下大紅鞋”,自道其娶了鮑廷璽妻舅的女兒,“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并稱其“因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來看看年伯”,因拜謁兩淮鹽運使荀玫,來到了揚州(第二十七回)。鮑廷璽返程,盤纏用盡,思量先到揚州尋季姑爺設法,找到了興教寺,適逢其在尤家招親。鮑廷璽悄悄問他因何再娶,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只怕還要在這里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第二十八回)這是書中寫到的季葦蕭首次秋風,其為人輕薄初見端倪。之后,在南京,季葦蕭成為杜慎卿門下清客。拜見之初,十足恭維,也不忘自我炫耀:“小弟雖年少,浪游江湖,閱人多矣,從不曾見先生珠輝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對著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第二十九回)旋即以“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第三十回),慫恿杜慎卿納妾;又作弄杜慎卿前去物色“妙品”——一個長著“一副油晃晃的黑臉,兩道重眉,一個大鼻子,滿腮胡須,約有五十多歲”的道士來霞士(第三十回),進一步表露出其輕薄習性。繼之寫其輔佐杜慎卿舉辦莫愁湖選美,定梨園榜,幫閑本色盡顯。杜慎卿進京后,其游走杜少卿門下,因早摸清少卿的為人,一面之識,便道:“少卿兄揮金如土,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來這里,我們大家頑頑?”杜少卿道:“我如今來了。現看定了河房,到這里來居住。”季葦蕭拍手道:“妙!妙!我也尋兩間河房同你做鄰居,把賤內也接來同老嫂作伴。這買河房的錢,就出在你!”(第三十三回)而面對高翰林誹謗杜少卿,遲衡山憤憤不平,他卻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們幾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叫他買酒給我們吃!”(第三十四回)可謂厚顏無恥已極。此后又到徽州,在五河縣見虞華軒,自稱:“小弟在京師因同敝東家來貴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書,專候先生。”(第四十六回)應該是京城秋風后,來到此地。其自稱當地知府“厲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門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厲太尊因貴縣當鋪戥子太重,剝削小民,所以托弟下來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第四十六回)。狐假虎威,招搖撞騙,一番舞弄,銀子到手后,又回了揚州。季萑其人,亦深得“山人”壺奧者。
牛玉圃,名瑤,字玉圃,徽州人?!度辶滞馐贰穼ζ涿鑼?先揚后抑。牛浦郎冒充詩人牛布衣,欲往淮安府秋風安東縣知縣董瑛,在南京燕子磯,“衹見江沿上歇著一乘轎,三擔行李,四個長隨。那轎里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夾綢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紙扇,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一雙刺猥眼,兩個鸛骨腮”,吩咐船家:“我是要到揚州鹽院太老爺那里去說話的,你們小心伺候,我到揚州,另外賞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縣重處!”(第二十二回)小牛眼中的老牛光鮮、闊氣、威嚴、有身份,自是艷羨不已。牛浦因為沒錢,花小費買通船家,搭了牛玉圃的便船。后被發(fā)現,問話中得知其姓牛,牛玉圃便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衹叫我做叔公罷了?!?第二十二回)看似慷慨大方,實則有用意在。牛浦問他因何赴揚,牛玉圃道:“我不瞞你說,我八轎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那個不要我到他衙門里去?我是懶出門。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也不是甚么要緊的人,他圖我相與的官府多,有些聲勢,每年請我在這里,送我?guī)装賰摄y,留我代筆。代筆也衹是個名色,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家那個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宮住。你如今既認了我,我自有用的著你處?!?第二十二回)船到儀征,上岸吃飯,見先坐著一個戴方巾的人,牛玉圃向牛浦道:“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門里共事的王義安老先生?!钡e言很快被當地窮秀才戳穿,王乃“豐家巷婊子家掌柜的烏龜”(第二十二回)。到了揚州,牛浦郎即扮作隨從,跟隨牛玉圃拜訪鹽商萬雪齋。書中描寫:
萬雪齋道:“玉翁為甚么在京耽擱這許多時?”牛玉圃道:“衹為我的名聲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許多人來求,也有送斗方來的,也有送扇子來的,也有送冊頁來的,都要我寫字、做詩,還有那分了題、限了韻來要求教的。晝日晝夜打發(fā)不清。才打發(fā)清了,國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樣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兩回打發(fā)管家來請。他那管家都是錦衣衛(wèi)指揮,五品的前程,到我下處來了幾次,我衹得到他家盤桓了幾天。臨行再三不肯放,我說是雪翁有要緊事等著,才勉強辭了來。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詩稿是他親筆看的?!币蛟谛淇诶锬贸鰞杀驹妬磉f與萬雪齋。(第二十二回)
一番自詡,說得十分熱鬧。此后,未見過世面的小牛因遭到牛玉圃訓斥,懷恨在心,打聽得萬雪齋出身及其大忌,設下圈套,向牛玉圃說:萬雪齋同您是極好的了,但只是筆墨相與,他家銀錢大事還不肯相托。又說自己打聽到,萬雪齋生平有一個心腹的朋友,只要說同這個人相好,就諸事托付,盡可發(fā)財。牛玉圃信以為真,見到萬雪齋,果然問道:“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萬雪齋聽了,臉就緋紅,一句也答不出來。牛玉圃未曾察覺,接著說:“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還有書子與我,說不日就要到揚州,少不的要與雪翁敘一敘?!比f雪齋氣的兩手冰冷,一句話說不出來,當晚勉強終席。(第二十三回)幾天之后,長隨拿封書信來,說是萬老爺讓牛玉圃刻下到儀征王漢策家,為其母七十大壽做篇壽文。牛玉圃快船興沖沖趕到儀征,見了王漢策,王漢策說:“我這里就是萬府下店。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自今以后,不敢勞尊了?!?第二十三回)向帳房里秤出一兩銀子與他,然后逐客。氣急敗壞的牛玉圃趕到蘇州,找到牛浦,拿到萬雪齋托他買雪蝦蟆的銀子,把牛浦衣裳剝盡,拿繩子捆起,臭打一頓,往岸上一摜,一只船扯起篷來去了。較之季葦蕭,牛玉圃益發(fā)顯得不堪,甚至只能靠自吹自擂,游走依附于鹽商,秋風一二。此為“山人”牛玉圃。
季葦蕭、牛玉圃輩,雖未見其自稱山人,亦未見被人稱作山人,但以詩人自居,攀附權貴,游走官府或富室之門,藉官府自重,打秋風以射利,此類山人所具有的本質特征,一樣不少,其為山人末流,自無異議。
書中杜少卿評價虞育德,曾說:“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氣,尤其無進士氣。”(第三十六回)本處套用,以之稱“外史社會”中所反映的具有社會普遍意義的“山人”文化心理。
(1)自詡標榜
(2)挾官府以自重
(3)舟車四方,秋風射利
《儒林外史》第四回,敘范進喪母守孝,張靜齋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現今高發(fā)之后,尚不曾到貴老師處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風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約同行?”第十二回張鐵臂向婁氏道:“我生平一個恩人,一個仇人。這仇人已銜恨十年,無從下手,今日得便,已被我取了他首級在此。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但我那恩人已在這十里之外,須五百兩銀子去報了他的大恩。自今以后,我的心事已了,便可以舍身為知己者用了。”以此騙得五百兩銀子,一去無蹤。第二十八回,揚州酒席上,“大名士”辛東之、金寓劉高談闊論:
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呆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旗馮家,他有十幾萬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為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挂幻话?我后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里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廝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廝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的字是在京師王爺府里品過價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大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價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切P回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與我。我把對聯遞與他。他……他兩把把對聯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摜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
第三十三回,張俊民(鐵臂)買通天長杜少卿府中管家王胡子,讓杜少卿為其兒子辦理占籍入學,又稱捐修學宮,討要一百二十兩銀子;鮑廷璽先是在杜慎卿門下做清客,沒討得銀子,轉到杜少卿門下,終于騙得一百兩銀子。第四十四回,余特到無為州打知州秋風,知州徇情,私和人命,得一百三十多兩銀子。第五十三回陳木南(徐九老爺姑表弟兄)寫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匹,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著,到聘娘家來做進見禮。第五十四回,陳木南又寫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出入官府,或做清客幫閑,無非為的阿睹?!度辶滞馐贰匪鑼懘祟惾宋?多借其赤裸裸的言說,令其自我畫像。
清朝以降,山人群體依然存在,但山人文化則開始走向式微?!度辶滞馐贰芬云渚唧w的描寫,為我們揭示出這一變化的征兆。
《儒林外史》展示的是一個為功名富貴扭曲的社會。八股科舉至上,世人頂禮膜拜。第三回,周進主持南海、番禹兩縣童生考試,魏好古提出面試詩、詞、歌、賦,周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衹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么!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嗎?”第十一回,魯編修向女兒魯小姐說:“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孤禪、邪魔外道!”第十三回,馬二先生與蘧公孫談舉業(yè):“‘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褪欠蜃釉诙?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第十五回,馬二先生與匡超人談舉業(yè):“人生世上,除了這事,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不要說算命、拆字是下等,就是教館、作幕,都不是個了局。衹是有本事進了學,中了舉人、進士,即刻就榮宗耀祖。”
追求功名富貴的觀念,遍及社會各個層面,如第四十七回寫到:“五河的風俗,說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著嘴笑;說起前幾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說那個人會做詩賦古文,他就眉毛都會笑。問五河縣有甚么山川風景,是有個彭鄉(xiāng)紳;問五河縣有甚么出產希奇之物,是有個彭鄉(xiāng)紳;問五河縣那個有品望,是奉承彭鄉(xiāng)紳;問那個有德行,是奉承彭鄉(xiāng)紳;問那個有才情,是專會奉承彭鄉(xiāng)紳?!奔t塵之外的僧人道士,也趨奉功名富貴。第七回,周進做了國子監(jiān)司業(yè),薛家集觀音庵僧人在庵里擺起“一張供桌,香爐、燭臺”,供上了他的金字長生牌位。第二十八回,諸葛天申與蕭金鉉、季恬逸到報恩寺尋租房子,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現任老爺常來做寓的?!惫γ毁F之風,甚至熏及閨閣。第十一回,魯小姐得知新嫁郎君蘧公孫于八股文章并不在行,“愁眉淚眼,長吁短嘆”,直叫“豈不誤我終身”。頭胎生了兒子,方才四歲,便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講《四書》、讀文章,每晚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胡氏一心想做太太,三次改嫁,不成想嫁個“戲子”,于是“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氣成了一個失心瘋”。就連青樓妓女聘娘,其相處陳木南,也癡心想要成為太太,有朝一日能夠鳳冠霞帔。
由追求享樂之風到八股科舉至上,晚明清初社會風氣的轉移,山人群體漸漸失去其滋生的土壤,山人社會走向式微,成為必然。
《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開篇耐人尋味:“話說萬歷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盡了。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粕?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馀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見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卻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鄙w寬也向鄰居老爹說:“而今不比當年了。像我也會畫兩筆畫,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沒碗飯吃!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名士”的凋零,正意味著“山人”的衰微,人們關注的是更為真實的現世功名富貴。布衣山人面臨著空前的生存危機。
《儒林外史》中所描寫,山人陳禮,其出場是寓居在偏僻貧窮的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而進京拜見新科進士荀玫、王惠,雖極盡奉承,也只是得到“二位官府封了五錢銀子,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第七回)。牛布衣之結局,更為慘然,流落在蕪湖甘露庵,浮橋口的一個小庵,“大殿三間,殿后兩間房,一間是本庵一個老和尚自己住著,一間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間出去尋訪朋友,晚間點了一盞燈,吟哦些甚么詩詞之類。老和尚見他孤蹤,時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著說話到一二更天”(第二十回)。垂危之際,向老和尚囑咐后事:“我離家一千馀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師父照顧,不想而今得了這個拙病,眼見得不濟事了。家中并無兒女,衹有一個妻子,年紀還不上四十歲;前日和我同來的一個朋友,又進京會試去了;而今,老師父就是至親骨肉一般。我這床頭箱內,有六兩銀子,我若死去,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還有幾件粗布衣服,拿去變賣了,請幾眾師父替我念一卷經,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尋那里一塊空地把我寄放著,材頭上寫‘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燒化了,倘得遇著個故鄉(xiāng)親戚,把我的喪帶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師父的!”(第二十回)老和尚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紛紛的落了下來。
《儒林外史》中寫及下層士人的貧困,又如第二十五回寫南京倪霜峰,二十歲上進學,做了三十七年的秀才,一日窮似一日,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賣了四個,一個小的也留不住,要賣與人。第四十八回寫徽州府王玉輝,做了三十年的秀才,一個小兒,四個女兒,大小女守節(jié)在家,第三個女兒死了丈夫,深知父親是個寒士,養(yǎng)活不來,無奈立志殉節(jié)。第二十八回寫秀才季恬逸漂流南京,“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里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晚里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覺……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季葦蕭讓鮑廷璽帶話給季恬逸講:“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住!”
《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寫盧信侯,其自稱“立了一個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尋的不差甚么的了。衹是國初四大家,衹有高青丘是被了禍的,文集人家是沒有,衹有京師一個人家收著。小弟走到京師,用重價買到手”,莊紹光道:“像先生如此讀書好古,豈不是個極講求學問的?但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雖其中并無毀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為人,且現在又是禁書,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惫黄淙?在他到南京拜訪莊紹光的當晚,“中山王府里發(fā)了幾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住”,說是:“因盧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fā)。京里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fā)兵來拿他。今日尾著他在大老爺這里,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雖然事后“莊征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打發(fā)人進京去遍托朝里大老,從部里發(fā)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但文禁氛圍之恐怖,依稀可以感受出來。
如上所述,《儒林外史》以士林為中心,其重點在于展現八股科舉至上對于士林的扭曲,以及對于社會的侵蝕,而非全面呈現一個時代的士人生活。雖然如此,其對屬于士林階層的山人社會,也做出了力透紙背的描繪,并深刻揭示了彌漫于社會各個角落、滲透進社會“毛細血管”,迄今依然尚未全然消弭的“山人氣”。而其對于山人社會式微的揭示,對于我們認識歷史上曾經存在的特殊知識群體何以走向消亡,也有著彌足珍貴的文學史料價值。
注釋:
① 陳美林《〈儒林外史〉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知識分子生活的長篇小說》,《古典文學論叢》第五輯,齊魯書社1986年版。
② [清]程晉芳《懷人詩》之十六,《勉行堂詩集》卷二《春帆集》,嘉慶戊寅刻本。
③[清]吳敬梓著,李漢秋輯?!度辶滞馐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5頁。以下凡引《儒林外史》文字,均出此書,不另注。
⑤ [明]馮夢龍編,陸國斌校點《掛枝兒》,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頁。
⑥ 王守謙等譯注《左傳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5頁。
⑦ [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40頁。
⑧ [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38頁。
⑨ [元]方回《瀛奎律髓》,《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58—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