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琳琳

摘 要：長期以來，人們對《詩經(jīng)·秦風·蒹葭》主旨理解一直存在分歧，可謂眾說紛紜。對詩句“所謂伊人”的解釋，直接影響詩旨的把握?！睹献印とf章上》提出“以意逆志”說，主張讀者以獨特性的自我面對文本，領(lǐng)會和接納創(chuàng)作者的原始意圖。孟子的“以意逆志”說使《詩經(jīng)》研究由經(jīng)學轉(zhuǎn)到文學層面上，并為后世文學鑒賞與文學批評提供了重要理論啟示。從“以意逆志”角度解讀《詩經(jīng)·秦風·蒹葭》，不失為文學閱讀的基本要求和向文學本體的一種回歸。

關(guān)鍵詞：“伊人” 孟子 “以意逆志”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被后人奉為經(jīng)典。由于其在藝術(shù)上多用比興手法，常以彼物比此物，使后人讀來往往覺得不知所指?！对娊?jīng)·秦風·蒹葭》是《詩經(jīng)》中最經(jīng)典的篇目之一，該詩歌以凄清朦朧的文學意象、空靈幽緲的意境贏得了“第一篇縹緲文字”的美譽，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由于景物描寫的不確指性，缺失文本的歷史語境，人們對《蒹葭》主旨的探求很難有確切的定論?！睹献印とf章上》針對《詩經(jīng)》解讀上存在的“斷章取義”現(xiàn)象，提出了“以意逆志”說。經(jīng)后人不斷探討、總結(jié)，上升為文學闡釋的主要法則，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該理論具有豐富的內(nèi)在意蘊和極高的研究價值，對后世詩歌的鑒賞批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明代學者胡應(yīng)麟就贊其為“千古談詩之妙詮也”①?，F(xiàn)在，我們回到“以意逆志”上，分析“伊人”謂誰。

一、回到“以意逆志”上來

正確把握“以意逆志”要處理好“文”“辭”“意”和“志”四者之間的關(guān)系，做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既不要拘泥于文字而誤解詞句，又不要困囿于個別詞句而誤解作者完整的意思。要結(jié)合詩歌的具體意象，對詩歌的整體意境和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作出理解。

（一）重視文本之義

孟子“以意逆志”的主要觀點是：“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以得之?！雹谒谶@里首先提出了兩個要求，第一，“不以文害辭”。即不能斷章取義，單獨截取個別字詞來理解詩，這樣只會曲解詩的含義。第二，“不以辭害志”。即不能以單獨句子的表面意義曲解詩的真實含義。

梳理關(guān)于《蒹葭》主旨的主流論說，不外乎相思、懷人、哲理等。相思之說是當代研究學者們廣泛認可的一種說法，把《蒹葭》作為一首愛情詩來解讀?！耙寥恕币庵感纳先耍姼璞磉_的是詩人苦苦追求卻未得的思慕、惆悵之情。程俊英、蔣見元在《詩經(jīng)注析》中指出：“這是一首抒寫思慕、追求意中人而不可得的詩?！覀冋J為是情詩，也是從詩中那種難與人言的思慕情致而推測之。”③這是讀者從詩中直觀感受到的。有人在理解時，將“伊人”指向某種具體或縹緲的理想，它在不可輕易觸及的彼岸，道阻且長且躋且右。認為詩人通過主人公上下求索的行動路徑，表達了一種不斷追尋、堅持不懈的探索精神。這種觀點將詩歌主旨引向哲學思考，表達了某種生命體驗和精神困境，主人公的形象頗有“西西弗斯”的意味。不考慮其背景和動機，也無不可，或許更準確也未可知。

我們應(yīng)該尊重整個文本，從整體人手，探尋其內(nèi)在意蘊。正如黑格爾所言：“遇到一件藝術(shù)作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xiàn)給我們的東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蘊和內(nèi)容?！雹芤渣c概面是不可取的，極易曲解詩歌的原意。

（二）尊重作者之志

清代焦循在繼承前人理解的基礎(chǔ)上，把“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加強對創(chuàng)作者思想的認識。這種觀點將“以意逆志”作為“知人論世”前提下的一種釋詩方法。顧鎮(zhèn)提出：“必論世知人，而后逆志之說可用也?！雹菀簿褪侵匾曌髡咧?，在理解詩歌時，要把握創(chuàng)作者的基本思想感情。

有一種觀點認為是求才詩，表達的是君主對于賢才的渴求之情。崔述在《讀風偶識》中分析：“《蒹葭》，亦好賢詩也?！娙穗m知其賢，而亦知其不適于當世之用，是以反復嘆美而不勝其惋惜之情。”⑥因為不知作者，生平未可知，崔述結(jié)合時代情況和特點，推測詩人思想和寫詩目的。清代學者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云：“此自是賢人隱居水濱，而人慕而思見之詩。⑦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惜招隱難致也。@他們都認為詩人表達的是賢人隱居、求才若渴之意，有一定的道理。

（三）發(fā)揮讀者之意

因為孟子的表述留下了“空白”，使該理論具有較大的闡釋空間。宋代朱熹在《詩集傳》中對《蒹葭》主旨提了不解說：“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雹峥梢哉f打破了對詩歌主旨解說的禁忌，還《蒹葭》作為詩歌的本來面目，為后人開辟了解讀賞析文學作品的廣闊前景。

正因為他認為“不知其何所指”，所以他吸取“以意逆志”說，提倡“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⑩。認為只有具備了某種心理狀態(tài)才能會晤先賢隱藏在文本中的原意，這取決于闡釋者的認識模式與內(nèi)心體驗，這種心理狀態(tài)正是讀者主觀能動性的體現(xiàn)。另外，讀者之意還有另一層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境界，即趙岐所說的“意，學者之心意也”“人情不遠，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謂得其意矣”。主張以自身的體驗主動與創(chuàng)作者進行精神對話與交流，認為闡釋者可以超越文辭的界限抵達創(chuàng)作者之“志”。任何夸大接受者的主動性或者困囿于創(chuàng)作者之志的做法，都不利于對作品做出正確的理解。

我們對《蒹葭》主旨的理解應(yīng)該回到“傳達”上，即運用“以意逆志”的方法對詩歌進行解讀。總而言之，該理論充分肯定了創(chuàng)作者的主體地位及文學作品接受者的主觀能動性對于作品再創(chuàng)作的意義，提供了破除壅塞，實現(xiàn)共鳴的可能。孟子“以意逆志”說要求接受者不拘泥于文本的字面意義，而是著眼于文本的整體框架，并結(jié)合自身的體驗感悟推測創(chuàng)作者的原意。

二、“伊人”謂誰？

“伊人”到底指代什么呢？關(guān)于《蒹葭》主旨的觀點眾多，都是解讀者對“伊人”各自不同的具象化處理造成的，即對“伊人”指代對象的不同理解導致了對詩歌主旨的不同闡釋。

從文學層面來說，要接近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必須從詩境人手，方能還原詩歌的“原態(tài)”。這是因為詩人在表達自己的情感時，時而明顯，時而隱晦，時而直接，時而曲折，時而簡單，時而復雜。如果執(zhí)意追求“伊人”為誰，往往就容易丟失詩歌最可貴的詩情、詩意。在文學接受過程中，讀者一方面要努力把握作品的意義和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另一方面要充分運用主觀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對文本進行審美的多元化闡釋。也就是所謂的回到“以意逆志”上來。

在理解《蒹葭》詩的主旨時，每一位讀者都可以在把握詩歌整體意境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生命體驗理解和把握詩旨?！遁筝纭芬辉娨浴拜筝纭逼鹋d，為全詩營造了凄清的環(huán)境氛圍，“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一句更是成為千古絕唱?！吧n蒼”“萋萋”“采采”描述蘆葦?shù)臓顟B(tài)，“為霜”“未唏”“未已”展現(xiàn)白露的變化，體現(xiàn)了時間上的延續(xù)性;主人公逆流而上、順流而下的行動路徑與“伊人”模糊的位置體現(xiàn)了空間上的延展性。這種時空的轉(zhuǎn)換與意象的不確指性形成了詩歌縹緲凄迷、耐人尋味的藝術(shù)境界。詩人的情感在時空變幻中潛藏、積蓄，幻化成動人的音符?！霸谒环健薄霸谒亍薄霸谒疀濉睂⒅魅斯c伊人、讀者與創(chuàng)作者的距離有意拉開，生成一種空白的審美。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狀態(tài)與凄清朦朧的環(huán)境相得益彰，糅合成一個如夢如煙的幻境。全詩流露出詩人對“伊人”的真誠向往、執(zhí)著追求及求而不得的失望、惆悵。

創(chuàng)作者執(zhí)著于內(nèi)心的某種情思，將其寄托在意象之上。朦朧虛幻的意境造成了后人在理解上的分歧，但我們一樣可以感受到其情感的深切曠遠，這也是這首詩歌能夠產(chǎn)生永久藝術(shù)魅力的根本原因。在古代文學史上，許多文人墨客留下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詩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表達的是思慕之情;“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泵枥L的是凄寒之境;“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笔惆l(fā)悵惘之情……當我們沉浸在創(chuàng)作者營造的某種詩境之中，我們的情感已經(jīng)穿越時間的界限，與詩人的情感共振。然則，至于“伊人”謂誰？我們認為不必究其實指，“所謂伊人”只是詩人內(nèi)心情感的一種憑借，借以感發(fā)胸臆。

三、結(jié)語

“伊人謂誰”與西方文學中“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都是永恒的文學命題，難得正解?！遁筝纭芬辉娭栽谇旰笕匀荒軌騿酒鹱x者的心靈回響，是因為主人公對于“伊人”的執(zhí)著追求涵蓋了人生的諸多情感模式，“所謂伊人”因此具有了不朽的生命和藝術(shù)魅力。如果執(zhí)著于對“伊人”的考證，就勢必丟失文學的本義。孟子“以意逆志”的批評方法奉行“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的原則，對于把握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起到了積極作用，對于文學批評理論的發(fā)展具有指歸作用。反觀文學理論批評由生成走向狂歡的道路，存在與作品、文本相去甚遠的悖論。在這樣的背景下，孟子“以意逆志”說在某種程度上為我們提供了回歸的可能。因此，我們對《蒹葭》主旨的理解不應(yīng)穿鑿附會，而應(yīng)該回到“以意逆志”上。

注釋：

①胡應(yīng)麟，詩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2.

②孟子，孟子·萬章上[M].太原：古籍出版社，2003：156.

③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345.

④黑格爾，美學第1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24.

⑤顧鎮(zhèn)，文淵閣四庫全書[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6：20.

⑥張寶林，陳德新，李成軍，編，古詩詞名篇評注[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9：47.

⑦傅璇琮，等主編，中國詩學大辭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994.

⑧方玉潤，撰，詩經(jīng)原始上[Ml.北京：中華書局，1986：447.

⑨朱熹，集傳，典藏國學詩經(jī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52.

⑩曹順慶，李凱，主編，中國古代文論史[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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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傅璇琮，等主編.中國詩學大辭典[Ml.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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