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豐
一篇小說,純粹是必要的。
純粹是一種有序的、有調性的、有方向性的推進或流動。周崟琳的《月亮洲》就是一部有調性的、有方向性的、很純粹的小說。它始終沿著一個方向一種調性一種感覺向極處推進。一個“蒼蠅餐館”的外賣生、一個掙扎在存亡線上的男孩的單相思,成了內趨力的全部。一點調侃、一點嘲諷、一點幽默、一點辛辣,這就是它的調性。字里行間充滿了這種調性,充滿了一個底層男孩的淺調的反諷和玩世不恭。筆觸自始至終跟著這種感覺、跟著這種調子這種味道走,跟著這種“意識”有序的流動。比如:
那個老主顧看起來特老實,老板總說這種悶子干大事絕對轟動全場。真被老板說中了,老主顧帶著他媳婦跑了。
還有:
“雖說”周齊“對咪姐沒有感覺”,但卻希望“咪姐”帶著自己私奔,而不是那個“悶子”,“咪姐帶著他雙宿雙飛也不是不行,哪怕只在旁邊帶孩子”,這樣“他就可以向月亮證明,他也是個會有女人跟的人。如果走了,就可以找個理由不用留在這里”。有點阿Q。更反諷的是,“某天下班”,周齊在柜子角發(fā)現(xiàn)了“咪姐遺失的資料。是那位街坊所開眼鏡店的驗光單。原來咪姐又散光又近視的,難怪看男人這么差勁”。既是一種反諷,又是一種自我安慰。
再比如,周齊“一骨碌起床”,“拿起推子插上電源”,把頭發(fā)給“推”了。然后“周齊沒事就愛把帽子脫下來摸兩下”,摸他的光頭,“一摸半天就過去了”,想來摸一“摸后腦勺其實是很舒服的”。這就是一個90后窮小子的存在狀態(tài)。
雖然窮,但他有權單相思,他有權瞧不上老板瞧得上的咪姐,他只瞧得上他的張月亮。不管月亮瞧不瞧得上他,反正他瞧得上月亮。——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境界。
這個小說發(fā)生在月亮洲,周齊思念月亮洲的少女張月亮,這就是全部。不思念月亮,他就沒法活。他“很想很想給他的月亮送一次飯”。他還想一直“站在老板身邊,讓老板炒菜時不要放辣椒。然后自費讓老板給她炸一盤地瓜丸子”。周齊喜歡跑兩個地方,一個是江邊,一個是月亮洲的中心。因為月亮放學要經(jīng)過“江邊”,回到“中心”去。在“中心”的 “某條巷子之中的某棟居民樓”住著張月亮?!爸荦R一般會在巷子口吃一碗不要辣的素面,喝一杯冰涼的綠豆湯。面條是一根一根吃的,綠豆是一粒一粒嚼的”。他在那里等他的月亮,甚至想和月亮一齊“吃一樣的面,喝一樣的綠豆湯”。 這就是他的全部夢想。他相信,“總有一天會和張月亮吃到同一副餐具的”。
所以,他很安靜,帶著一種90后的節(jié)奏,一種90后的安靜,一切都很安靜——“老板安靜抽煙,安靜算賬;咪姐安靜休息,安靜流汗;周齊安靜發(fā)呆,安靜帶孩子,安靜想月亮。”
盡管他只有“一丟丟時間”,盡管他的時間“不怎么值錢”,“時間像是洗衣機脫完水的衣服,怎么擰都不太擰得出來水”,但他滿眼“清亮”,他不愿像武邪子那樣眼里“糊住豬油似的灰障”。
盡管他在一家“蒼蠅餐館”,工作始終就是端盤子、送外賣,天空始終下著“毛毛雨”,身上始終“黏膩”,但他“有考慮過當一個真正的詩人”; 盡管他“不會寫”,沒寫過一首詩,甚至筆也沒拿起來過。但他還是想當一個詩人。
愛月亮就是他的全部。愛月亮就是要當一個月亮的詩人。雖然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他就是想吃天鵝肉?;孟氤蔀樗囊磺?,他的一切就是幻想。
但調侃卻成了推動敘述流動(或意識的流動)的全部動力,反過來說“推動敘述流動(或意識的流動)的全部動力”,源于一只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的一種調侃,源于他的一種反諷和玩世不恭。一個在“蒼蠅餐館”工作的卑微者,雖然至死也沒吃到“天鵝肉”,但他一直想“吃”,卻一次也沒有“吃”到,但他從未停止這種“想”。其實“天鵝”是可以吃到的,因為“天鵝”一直在可“吃”的距離低飛,他完全可以效仿武邪子的殘酷,但他沒有。他始終把控這種距離,不至于玷污自己。他寧可在小說作者的“調侃”中調侃自己、調侃他人、調侃社會、調侃寫作。似乎人活著,連調侃一下都不可以,就太悶、太他媽沒勁了。
所以,他的這種固執(zhí)和這種“孤意”,直到生命終結,幻想一直沒有停止,調侃也一直沒有停止。小說以此構成了語言和內部極大的張力和情感的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