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雨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民族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南澳島是廣東省唯一的海島縣,屬汕頭市,轄后宅、云澳、深澳、隆東四鎮(zhèn)。縣城1927年從深澳遷至隆澳(今隆東是原隆澳的一部分),1965年遷后宅至今。[1-2]后宅鎮(zhèn)原來是隆澳的隆西鄉(xiāng),總面積43 平方公里,人口有4 萬多,占全縣人口的57%;云澳鎮(zhèn)面積24.31 平方公里,人口2 萬左右,占全縣人口的30%。
后宅話和云澳話都屬于閩南話,但是差異較大,后宅話的語音系統(tǒng)接近饒平、汕頭等粵東閩南話;云澳話的語音系統(tǒng)接近于廈門、漳州、臺灣等福建閩南話。究其成因,云澳明清時屬福建省詔安縣管轄,一直到1914年才劃歸廣東。后宅鎮(zhèn)的居民多是原來饒平、澄海一帶的移民;云澳人的祖先,多是鎮(zhèn)守南澳島的福建籍官兵及其家屬和其他移民。
在進行詞匯比較之前,先簡略歸納一下云澳話、后宅話與廈門話在語音上的異同。
粵東閩南話與福建閩南話聲母上的差異主要在于福建閩南話的十五音系統(tǒng)①依閩南地區(qū)地方韻書《彙音妙語》(黃謙,1800)和《匯集雅俗通十五音》(謝秀嵐,1869)而定。和粵東閩南話的十八音系統(tǒng),福建閩南話[b、l、ɡ][m、n、?]均有,但兩組之間是音位互補的關系,因此歸納為一套聲母;而粵東閩南話音系中兩組聲母已可以區(qū)分意義,分化為對立音位。
云澳話保留更多福建閩南話十五音的特點:明、微母字“夢、民、面臉面、問”,后宅話讀[m],云澳話讀[b]母;泥、來母字“南、藍、暖”,后宅話讀[n],云澳話讀[l]母;疑母字“五、嚴、顏、眼、銀”,后宅話讀[?],云澳話讀[ɡ]母??梢娫瓢脑挷糠肿x[b、l、ɡ]聲母的字未分化為[m、n、?]聲母。
泥、娘、來、日母字在云澳話中有少數(shù)混讀,四母都有讀[z][n]和[l]的字。讀[z]的如泥母字“暖~爐”、娘母字“尿膩賃釀”、來母字“亂~寫”;日母字則絕大多數(shù)讀[z],也有讀[n]的“軟肉二人染~衫”等和讀[l]的“忍~痛蕊”等。廈門話則四母不分,基本合流為[l]聲母。
云澳話、后宅話與廈門話聲母比較見表1。
表1 云澳話、后宅話與廈門話聲母比較情況
韻母的差異比較瑣碎,此處只列舉主要差異。
(1)云澳話沒有后宅話的[?]韻,后宅話[?]韻字主要來自中古魚韻和支、脂、之韻,這些字云澳話分別讀為[i]和[u]韻母。
讀[i]韻的如:魚韻字“驢鋤白豬鼠巨鋸去舉許徐車虛呂旅距語與慮御噓譽預除箸居魚漁余”;支韻字“雌疵斯撕廝”;之韻字“你似思侍史”等等。
讀[u]韻的如:魚韻字“書煮箸蛆”;支韻字“此爾賜”;脂韻字“肆文瓷資姿咨次私文師自”;之韻字“茲慈磁之芝辭文詞祠而子士伺嗣事耳文餌文”等。
(2)韻尾的情況。云澳話的咸、深、山、臻四攝同時擁有3 套輔音韻尾[-m/-p][-n/-t]和[-?/-k],以及鼻化作用[-~]和喉塞音韻尾[-?],保留了最齊全的韻尾系統(tǒng),這一特點非常接近廈門話。而后宅話沒有[-n/-t]這對韻尾,山、臻兩攝字韻尾多讀[-?/-k]。
舉例來說,云澳話保留了中古臻攝的舌尖韻尾,后宅話則并入舌根韻尾韻:
①痕韻的“跟、恨、恩”和真韻的“真、身、銀”以及殷韻的“斤、勤、殷”等字,云澳話讀[in]韻,后宅話讀[i?]韻。
②魂韻的“門、昆、坤、損”和諄韻的“論、旬、春”及文韻的“分、蚊、云”等字,云澳話讀[un]韻,后宅話讀[u?]韻。
③質韻的“筆、畢、一”和迄韻的“乞”等字,云澳話讀[it]韻,后宅話讀[ik]韻。
④沒韻的“骨、忽、出”和物韻的“佛、物、掘”等字,云澳話讀[ut]韻,后宅話讀[uk]韻。
上述這些韻母特點,云澳話都與廈門話相同,而與后宅話相異。
后宅話8 個調類,平上去入、各分陰陽,清陰濁陽。
云澳話和廈門話都只有7 個調類。中古上聲在今天云澳話和廈門話的分化很相近。云澳話和廈門話上聲都只有一類上聲陰上,全濁上聲字讀歸陽去;次濁上聲都有讀歸陽去和陰上的;而后宅話次濁上聲則多讀陰上。去聲則全濁、次濁云澳話和后宅話都有讀陽上、陽去的;廈門話基本讀為陽去。入聲廈門話中古全濁和次濁都有部分白讀為陽去。
中古調類與云澳話、后宅話、廈門話調類比較見表2。
表2 中古調類與云澳話、后宅話、廈門話調類比較情況
從調值上看,云澳話陰平調讀高平調44、陽平讀升調35、陰去讀低降調211,都與廈門話的44、35、21 調相同或者相近,而有別于后宅的232、55、213。并且因為云澳話和廈門話都沒有陽上調,陽上字基本上讀歸陽去調(云澳話陽去調11、廈門話陽去調22),因此這部分字的讀音也有別于后宅話的陽上調35。
連讀變調3 種方言都有簡化趨勢。從連讀前字變調的結果看,云澳話和廈門話陰平、陽平調都是44 調,而后宅話陰平、陽平的變調結果分別為32 和21;陰上調的變調則云澳話和后宅話比較接近,都是52 調變35 調,而廈門話是53 調變55 調;陰去則云澳和后宅話變調后都為55 調,廈門是21 調變調為42 調。入聲的變調3 種方言都是高調變低調,低調變高調。
云澳話、后宅話和廈門話的調值和連讀變調比較見表3。
表3 云澳話、后宅話和廈門話的調值和連讀變調比較情況
可見,無論調類還是調值,云澳話更接近廈門話。
云澳話不僅在語音上接近廈門話,詞匯上也有不少與廈門話相似的特點。通過對云澳話和后宅話的2,034 個詞匯進行比較,大約有650 個左右的詞匯與后宅有所區(qū)別(僅僅是發(fā)音差異的不計數(shù)),約占全部詞匯的32%,這其中大約有一半以上的詞匯與廈門話詞匯相同或相近。作為同一個縣的兩個毗鄰鎮(zhèn),這樣的詞匯差異還是很明顯的。
下面從幾個方面對云澳話、后宅話、廈門話詞匯的異同進行比較:
常用詞匯包括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基本詞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最高、具有全民性、穩(wěn)固性、構詞能力強的特點;一般詞匯是基本詞匯以外的日常較為常用的詞語和專業(yè)詞語。常用詞匯構成了一種語言詞語的基本面貌。
下面選取部分云澳話和廈門話相同或相似而與后宅話相異的詞匯(見表4)。
表4 相同或相似的云澳話和廈門話而與后宅話相異的詞匯對比
續(xù)前表
上述詞匯皆為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高、流傳久遠的常用詞,屬于比較穩(wěn)固的詞語,經過比較可以看出,云澳話很多詞語更接近以廈門話為代表的閩南話。
詞綴是常見的復合詞造詞法的一種方式,是復合詞詞根的附加成分。作為閩南話最常見、常用的詞綴,后宅話有“囝”,讀[k ?52];云澳話、廈門話有“仔”,讀[a52]。雖然從詞源上來看,[k ?52]與[a52]源頭是一樣的,但是從音感上的差異,就能很自然地將后宅話的“囝”與云澳話、廈門話的“仔”相區(qū)別。
下面以云澳話為例,來說明詞綴“仔”的用法,兼與后宅話、廈門話進行比較。
(1)“仔”尾作后綴的情況。
①“仔”尾用在名詞后面,作為名詞標志或使名詞雙音節(jié)化,部分有表“小”的意思。
云澳話的“仔”作后綴的例子,可粗略分為以下幾類。
與植物名詞搭配:[ke211-55]藍仔(芥藍菜)、瓠仔(葫蘆瓜)、蒜仔、檨仔(芒果);
與動物名詞搭配:鳥仔、猴仔、蠔仔、綹絲仔(帶魚);
與表人的名詞搭配:囝([kin11])仔(子女,兒子)、走①應為“查嬤”的合音。囝仔(女兒)、孥囝仔(小孩子);
與身體名詞搭配:骹指頭仔(腳趾)、指頭仔(手指頭)、疿仔(痱子);
與名字或親屬稱謂搭配,表示親切:如:阿清仔、大伯仔、舅仔、姨仔、姊妹仔(表姐妹倆);
與自然現(xiàn)象名詞搭配:雨仔、溪仔、巷仔、水窟仔(小水坑);
與一些名詞搭配后表示家具、工具等生活用品或食品:椅頭仔、椅仔、鉸刀仔(剪刀)、笊籬仔(漏勺)、爪仔(小鐵耙)、瓶仔、碟仔、毫子仔(指硬幣或貨幣單位“角”)、布袋仔(衣兜)、飲糜仔(粥)等。
閩南話的“仔”或“囝”尾一般認為有表示“小”的意義,如后宅話詞尾“囝”一般都有表“小”(數(shù)量少、時間短、程度淺等)或者表“喜愛”的語法語義。如“雨囝”一般表示毛毛雨、小雨;“猴囝”表示小猴的同時也可以表示親昵與喜愛。
然而后宅話的“囝”和云澳話、廈門話的“仔”這兩個詞綴在表“小”的意義上還不完全相同。云澳話和廈門話的“仔”尾表“小”的意義極輕微,偶有表“小”之義,但表“小”的范圍有逐漸縮小的趨勢,甚至已無小稱之義,常作為單音節(jié)名詞后綴存在,使其雙音節(jié)化。例如“鳥仔、猴仔”并不一定是小鳥、小猴,也可以是大鳥、大猴。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也可以表“小”義,例如“查嬤仔”與“查嬤”相比偏重于“小女孩”的意思,“一點仔”在“一點”的基礎上再次強調“小”或“少”。廈門話若要表“小”,還可以再加上詞尾“囝[k ?53]”,如“老鼠仔囝”,但云澳話則較少這種表達。
②用在動詞后面,形成名詞,多屬工具。如:夾仔、鉗仔、銼仔、鋸仔;或與動詞短語搭配后表示從事某種職業(yè)的人,如搖鼓仔(貨郎)、剃頭仔等。
③用在數(shù)量詞及其短語后面,表“少”義或指示數(shù)量的約數(shù)。如:一碗仔、二兩仔、淡薄仔、(一)滴仔、一點仔、一困仔(一會兒)等等。
(2)“仔”尾作中綴的情況。
①用在某些固定名詞中間。如:雨仔溦(毛毛雨)、溪仔塗(河泥)、溪仔水(河水)、溪仔墘(河邊,江邊)、幾仔年(若干年)、幾仔日(若干天)、頷仔骨(脖子)、頷仔骨山(頸骨)、羊仔采(羊癇瘋)、雞仔目水(即將沸騰、冒氣泡的水)。這類詞匯相當豐富。
作為中綴同樣可以起到拉長音節(jié),舒緩語氣和強調、提示的作用。例如“雨仔溦(毛毛雨)、溪仔涂(河泥)、幾仔年(若干年)、雞仔目水(即將沸騰、冒氣泡的水)”這些詞語中,“仔”字沒有明確意義,有的甚至破壞了雙音節(jié)詞原有的結構,但這些詞讀來聲調搭配充滿樂感,聽來讓人感到舒緩和愉悅。
②用在并列名詞中間,表示兩者的關系。如:翁仔某(夫妻)、爸仔囝(父子)。其實,在這些例子中的“仔”是一種音變的結果。如:翁仔某、爸仔囝實為翁合(和)某、爸合囝,“合”[ka?21]在搭配的過程中聲母丟失,剩下的[a?21]音與“仔”接近,逐漸被“仔”所代替。
綜上所述,云澳話和廈門話的“仔”可以作詞尾(后綴),也可以作詞嵌(中綴),搭配靈活,而且云澳話的“仔”尾作為中綴的用法似乎比廈門話更豐富。后宅話的詞綴“囝”,基本上只能作為詞尾的形式,沒有作為中綴的形式。另外,廈門話還有“頭仔”“仔囝”“頭仔囝”這樣的復合詞尾,主要有表“小”的意義。而云澳話和后宅話都只有“頭仔(囝)”這個復合詞尾,沒有另外兩種復合詞尾,而且使用較少,不像廈門話那樣普遍。如“椅頭仔(囝)”“床柜頭仔(囝)”(小小張的書桌)等。總的來說,云澳話的詞綴“仔”搭配方式靈活,使用頻率高,與廈門話的“仔”尾更為接近;與后宅話的詞尾“囝”差別明顯。
除了上述詞法層面上的差別,云澳和廈門話的“仔”還有句法功能上的用例。“仔”可以放在某些形容詞、動詞及其重疊形式后面,多成為謂語性修飾語,同時使其音節(jié)拉長,達到語氣舒緩或提示的作用。如寬囝(慢慢地)、凊采仔(隨便)等。作為形容詞和副詞后綴時,“仔”尾起到作為結構助詞的作用,如“寬寬囝行”(慢慢地走)和“輕輕仔放”(輕輕地放),經過長時間的搭配使用,逐漸形成了類似普通話“地”的結構助詞的作用。
1.三者詞序上的差異。云澳話和后宅話有一些詞語存在詞序上的差異,比如后宅話說“健康”,云澳話說“康健”;后宅話說“喉嚨”,云澳話說“嚨喉”;云澳話“康健”與“嚨喉”正好和廈門話的說法一致。
2.后宅話具有比云澳話更多的外來詞匯。后宅話使用的外來語和許多地方的粵東閩語有相似之處,如:士巴拿[s?35-21pa232-32na55](扳手)、羅離[lo232-32li55](舊時稱汽車)、肉[nek5](乒乓球用語“觸網”,英語net 的音譯);而云澳話則沒有這樣的說法。而這些詞語與南澳島一水相隔的澄海地區(qū)相似,很可能是作為縣城的后宅與隔海相對的“大陸”①“大陸”是南澳人對海峽對岸的潮汕地區(qū)的習慣性稱呼。地區(qū)交流更為密切,受影響的緣故。
3.云澳話的漁業(yè)用語相對較多;而后宅話則在農業(yè)和動植物的用語上說法更多樣。這個特點應該和兩個鎮(zhèn)的政治、經濟、文化地位有一定關系,云澳的居民主要以漁業(yè)為生,而后宅居民則農業(yè)和漁業(yè)兼?zhèn)洹?/p>
南澳人有句有意思的俗語:“南澳有三土:姿娘叫查嬤[tsa44bou52],水雞叫蛤虯[kap21-45kou52],魷魚叫爾脯[ni52-35pou52]?!彪m不算嚴謹,但還是饒有趣味地道出了南澳地區(qū)和其他潮汕地區(qū)方言存在差異,而這種差異,更多是體現(xiàn)在云澳話里頭。身處粵東閩語區(qū)的邊陲小鎮(zhèn)云澳呈現(xiàn)出接近福建閩南話的獨特語音面貌,無論在語音還是詞匯,都保留了閩南話的鮮明特征。作為語言三要素(語音、詞匯、語法)中變化最快、最為敏感的要素——詞匯,其發(fā)音、表達方式、詞序等多方面仍保留福建閩南話的特點,尤其是活躍在口語中的基本詞匯以及詞法與句法標記的“仔”凸顯了福建閩南話的詞匯特征。
當然,必須承認,從整體上看,云澳話與后宅話的共同點還是要比云澳話與廈門話的共同點多,并且隨著云澳與后宅乃至粵東其他地區(qū)交流的深入,云澳話逐漸受到縣政府所在地后宅話的影響并向其靠攏的趨勢也非常明顯。與筆者2003年初次調查相比,十幾年來云澳話的變化可謂巨大,同一位發(fā)音人的舌尖韻尾已幾近消失,變?yōu)樯喔嵨病kS著2015年南澳大橋的通車,小島與外界的交流日益緊密,語言的蛻變與融合也將加快步伐。作為一個已經劃歸廣東將近一百年的交通相對閉塞的小鎮(zhèn),其語音、詞匯至今仍能保留福建閩南話的諸多特點,還是相當值得研究和保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