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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氣

2019-10-18 09:28國生
西湖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大姑爸爸媽媽

國生

那醫(yī)生是一個遠親的遠親,爸爸讓我叫他涂叔叔。我沒叫出口?!巴恐魅巍!蔽艺f。我們在電話里確定了時間,下個星期二。媽媽問我,那是幾號?我說了一個日期。媽媽算了算,說,噢,初六啊。

媽媽給大姑打電話,知會她,終于講通了。讓她放心。媽媽還說,到合肥去,肯定得麻煩她。大姑罵媽媽假客氣。事實上,媽媽要麻煩的是我那位當官的大表哥。大姑父肝癌去世后,表哥把大姑接去合肥同住。她老了,不能一個人待在老家,那樣對雙方都不好。住在景區(qū)里也不行。

“姐,你說不會有事吧?”媽媽擔憂地說。

“能有什么事?!”

媽媽從沒喜歡過大姑長姐如母的口氣。她以前說,有錢人的腰板怎么那么硬?

現(xiàn)在,她恭恭敬敬地聽著大姑給她上肝病課,殷勤地答應(yīng)了大姑額外的吩咐。

“你們來的時候,幫我?guī)c東西。”

她的鑰匙在我家,媽媽從保險箱里翻出來,讓我收好。我家竟然有個保險箱。

我們沒有立刻出發(fā)。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第四天,媽媽指派弟弟去拿。

“你開個車,還不快么?”媽媽說。

“我今天有事啊?!钡艿苷f。他的哥們兒在鄰鎮(zhèn)給他搞了一個小聚會。而我不會開車。

出發(fā)去合肥的前一天,星期一,媽媽忙完服裝店冬裝上架的事情,爸爸給他雇來做鋁合金門窗的小工交代了之后兩星期的工作。午飯后,媽媽說,我們一起去,反正下午都沒事。

我怎么沒事?帶回來的書還沒看完。但我不能這么說。我跟回老家,是帶爸爸去做手術(shù),不是度假看書。

好吧,我想。

況且,明天就要走了。離開這個只能買到速溶咖啡(雀巢二合一,還不是黑咖啡)的小鎮(zhèn),離開我的大別山老家。

況且,一夜大風后,窗外的天空一絲云也沒有。上??煽床坏竭@樣的藍天。

下午三四點,我們終于坐上車。一條公路剖開小鎮(zhèn),筆直地變窄延伸,讓你錯以為,它通向小鎮(zhèn)盡頭那座笨重的大別山主峰。鎮(zhèn)上的河從那兒來,構(gòu)成了小鎮(zhèn)的軸對稱。我們不必過河,也不會抵達主峰的山腳。出了鎮(zhèn)子,我們轉(zhuǎn)了一個彎,開進坡度和緩的山路。這是秋天,山體染上了紅褐色,我仔細地看了看,主要是因為楓樹和水杉。

我的位置很窄,是后推的副駕駛座擠占了空間。媽媽坐在那兒,穿著一件棕色的薄大衣,一邊衣擺耷在椅側(cè),印著一頭展翅欲飛的大鳥。她松開紅圍巾,回頭看了看我們,我和弟弟。她說:“熱死了?!?/p>

“誰把暖風開了?”弟弟說。

“你爸怕冷?!眿寢屨f。她的笑容讓我覺得,這是個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笑話。但爸爸沒笑?!袄腺ㄗ颖E瘍?nèi)衣都穿上了?!?/p>

我側(cè)著身,坐在媽媽的座椅后面,在后視鏡里瞥見了爸爸的眼睛。

“坐得下嗎?”媽媽問。她往前欠身,想夠調(diào)整座位的機關(guān)。

“坐得下,坐得下。”我說。

“在邊上?!卑职终f。

“啥?”

“在你那邊上啊?!卑职謸u搖頭,“調(diào)一百遍也找不到,真是比牛還要蠢。”

“我要是真蠢,能給你生這兩個大兒?”

她又轉(zhuǎn)過來沖我們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她的自夸,更因為這笑話中含有的性意味。她的兒子們已經(jīng)長大。

“要去拿什么?我后備箱里有東西?!卑职值脑挻驍嗔怂男θ荩脖苊饬宋覀兓貞?yīng)。

“一袋窖著的紅薯。還有一袋什么衣服?!眿寢屨f,“合肥少衣服賣???”

沒人說話。我們現(xiàn)在沿著河邊的公路開車,路在半山腰上,真正的河邊長著樹,我能看見樹冠。我和樹冠間隔著弟弟的臉。他雙手伸直,握住前方座椅的兩側(cè),從擋風玻璃里向前看去。

“這兒風景是好啊。我多少年前就說可以來這兒開農(nóng)家樂,你們不相信,現(xiàn)在被別人弄去了吧?!?/p>

“你十六歲就去開農(nóng)家樂???”媽媽說。

“先開著,等我長大?!钡艿苷f,“占著茅坑不拉屎不好嗎?”

“小狗日的?!眿寢屝αR。那束陽光從她臉上一閃而過時,她“哎呀”一聲?!耙患胰?,快樂幸福最重要?!?/p>

“快樂幸福你還罵我?”弟弟說。

爸爸握著方向盤,凝視著前方。

“你說對不對?老侉子?”媽媽用胳膊肘戳了戳爸爸。

“在開車,別碰我?!卑职终f。但他的興致似乎高昂了起來?!拔覀兩嚼锉瘸鞘欣锖冒桑俊?/p>

是對我說的。

“幸福啊?!眿寢屨f,“你爸身體好了,我們就更幸福。”

我沒有真的感到幸福。但從他們的反應(yīng)中,我感到了一種幸福。這令我愉快。我到了這樣一個年齡——剛剛領(lǐng)悟了這種獲得幸福的方式。不過,你要說我很年輕也可以。

那塊巖石出現(xiàn)了,從公路上方的山體里伸出來。上面刻了字。黃柏山風景度假村。

爸爸又說起那個讓人發(fā)笑的巧合。這地方叫黃柏山,景區(qū)老板也叫黃柏山。黃柏山的祖上是黃柏山人。他嘿嘿地笑著,打了右轉(zhuǎn)彎,拐進一條小道,先上坡幾十米,再一百米下坡。大姑家在一個大坑旁邊,以前那兒是一片低矮的梯田。

房子有著弧形的陽臺、三角形的房頂,二樓左端的落地窗戶,說明它肯定經(jīng)過某個設(shè)計師之手。車停在院外,院子里鋪著干燥的防腐地板,有一圈空蕩蕩的花圃。進了那扇顯然是爸爸做的鋁合金大門,一組巨大的深藍色皮沙發(fā)迎上我們。我走到里面,轉(zhuǎn)過身,陽光將門的線條打落到地面,乳白色的地磚上升起明亮的光斑,隨著我的步伐悄咪咪地晃動。

我們四個人在大廳里沉默了幾秒——我和弟弟站在大廳縱向的兩側(cè);媽媽仿佛很累,直奔沙發(fā)坐下;爸爸在門口,研究他的金屬門老化的程度。

“她說衣裳在臥室?!眿寢屨f著,站起來,走進沙發(fā)右邊的一條過道,“陳詳,你過來?!?/p>

那是弟弟。

大廳左邊有一扇小門。我推開,毫無準備地撞上了一些回憶。我在流經(jīng)房子的水溝里玩過泥巴,坐在石階上看過表哥的連環(huán)畫。石階上面,是更高一進的磚房,尿尿的桶放在屋檐下的雞籠邊。在外打工的父母決定把他們的大兒子帶出大山前,我在兩邊的親戚家周轉(zhuǎn)著過了幾年。

“你大姑父只讓拆一半?!卑职衷谖疑砗笳f。我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他告訴我,大姑父是我們這兒第一個做藥材生意的人,賺了錢,蓋起縣里第一座磚房。

“怎么可能?”我裝出驚訝的樣子。事實上,我確實有些驚訝?!澳遣皇怯腥氖炅??”

“房子蓋得牢,經(jīng)住了風吹雨打?!卑职终f。

水溝里放著一塊石頭,頂部微微往下凹。我踏上它,走到對面。石階兩邊長著幾根半人高的蒿草,我伸手摸了摸,葉子毛茸茸的。

“他為什么不讓拆?”我問。

“因為新房子不是他蓋的?!卑职终f。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狡黠又天真,“你要是給我蓋房子,想拆什么就拆什么?!?/p>

“真的嗎?”我的喉嚨收緊了,“那你的祠堂怎么辦?你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怎么辦?”

“到你們這一代,這些都不重要了。”爸爸說。

“是啊,時代總是在發(fā)展?!蔽?guī)宵c兒打趣的尾音。

我上了臺階,仔細地觀察著坑坑洼洼的墻面、磚砌的檐柱。我記得我住的是右端的表哥的舊房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門鎖著,那是一把小小的刷了紅漆的銅鎖。但我還是試著推了推。

“走,我們到外面去看看??纯次覀兊狞S柏山景區(qū)?!卑职终f。

我沒有理由說不。而且我剛好也想到了這一點。我們從小門出去,穿過大廳和院子,走上外面的水泥路。爸爸停住腳步,面朝陽光,伸了個懶腰。他打著哈欠,聽上去像是一聲嘆息,松弛又滿足。

“瞌睡來了?”我說,“去車里睡一下。”

“沒有哇。”爸爸含糊地說,“你曉得這個大坑是干嗎的?”

“不知道?!钡掖蟾拍懿碌健N覀冄刂?,往右手邊走,與來的方向相反。剛才下坡的拐點,岔出一條小路,通往大坑的另一邊。我扭著頭,認真地看著坑,聯(lián)想到一個巨大的干枯的湖泊。關(guān)于尺寸的感受,來自對面山體的遙遠。我曾跟著表哥,沿著迷宮般的田埂往那個方向走。我們要走上無數(shù)個“之”字、“弓”字、“己”字,才能到一條河邊。他是怎么記住準確路線的呢?我從來沒有問出口。直到有一天,他告訴了我一句和路線有關(guān)的口訣。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放了兩三年了,今年要動工?!卑职终f。

“邊上怎么還有這么多房子?”我問。我指的不僅僅是大姑家,還有大坑斜對面一排豎著放的火柴盒般的樓房。

“那不是挺好的嗎?度假村玩夠了,出來看看當?shù)厝思摇!卑职终f,“你應(yīng)該?;貋怼懽骶褪菍懠亦l(xiāng)的風土人情。”

“那我寫寫你給村支書行賄的事情?”

“那不是的。那叫禮尚往來,互幫互助?!?/p>

我們都笑了,氣氛很愉快。然后爸爸問我,記不記得棗林村的劉支書?

“他是黃柏山的表連襟,今天早上給我打電話,說黃柏山回來了,讓我去見見?!?/p>

“見他干嗎?”

“你曉得有多少窗戶要做嗎?這個度假村投資幾千萬上億啊?!?/p>

“決定讓你做?”

“所以說先見見?!卑职謬@了一口氣,“其實我明天真走不了。”他又補充說:“我哪兒走得了呢?”

“錢是小事,這你肯定明白。醫(yī)生都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不是我們家開的?!?/p>

我還想說,如果投資真那么大,會找你一個鄉(xiāng)鎮(zhèn)里的小作坊?

爸爸不說話,雙手別在背后朝前走。他不想爭辯時,就會這么走,把頭朝別的方向扭。但這個姿勢有利于椎骨的健康。我在上海看過一次頸椎,醫(yī)生告訴我。那是個有良心的好醫(yī)生,沒給我開藥,還從辦公桌后站起來,把這個姿勢示范給我看。

“我記得那邊有條河,是吧?”我試著轉(zhuǎn)移話題。

“你怎么曉得?榆樹溪。”爸爸說,“以前從你奶家到你大姑家,要過那條河。”

這與我知道的路線不太一樣。我的路線,以小鎮(zhèn)為原點,連接著兩個方向的盤山公路。

“那時候沒有大路??吹侥亲搅藛幔俊卑职种钢胶竺娴幕疑纳?,“我們家就住在那上邊,得從小路走過來,到了這里,踩石步子過河,但夏天過不了?!?/p>

“為什么?”

“水位上來了,石步子不就淹掉了嗎?夏天要從那上面繞?!卑职钟种噶艘粋€方向?!扒锾煲参kU,因為石步子在夏天長的苔蘚還沒干掉。一年要來幾次,你大姑趁你大姑父不在家,偷偷讓我挑糧食回家。那時候人真可憐?!?/p>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好了?!?/p>

我告訴爸爸,其實我說的是,現(xiàn)在怎么看不見河了?

“哦。改道了?!卑职终f,“從山那邊走了?!?/p>

“這座山?”

“山后面?!卑职终f,“風水不太好,大水把錢都淌走了?!?/p>

“還真有人信這個?”

“你以為一點道理都沒有?”

但我不是表示反對,也不想諷刺什么。我很好奇,好奇他們到底是怎么“信”的。我開始說,這只是一個結(jié)果。是因為他們知道、或自身有相關(guān)的經(jīng)驗?還是總得做點什么,好把荒謬的恐懼打發(fā)走?我讓我的聲音充滿困惑,想讓爸爸明白,我不再有任何自作聰明的結(jié)論。

“所有人都這么說,肯定有道理?!卑职终f。他不明白,但也不在意。

我忽然真的感到困惑。我剛才的困惑真的不再自作聰明了嗎?那么,我要怎么解釋我的好奇。

“你看到那個醫(yī)院了嗎?”爸爸突然說。

他說的是我們的正前方——如果我們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會上去的某條街道。一座建筑背對著我們,和兩邊的房子都隔開一段空隙。我快速地數(shù)了一下,橫著六個,豎著五個。一共三十扇正方形的鋁合金窗。房頂?shù)恼醒?,一組鋼架支起一塊牌子,紅色的十字架。

“這不是挺好的嗎?”

“我看不出哪兒好?!?/p>

我的視線中多出了一點東西。一扇窗戶被拉開,伸出來一個白花花的腦袋。接著,憑顏色的變化,我知道那人抬起頭,朝我們這邊眺望。

“好嘍。你看。”爸爸朝我走來,展示著那個點亮的屏幕。摁滅又點亮。

“那你技術(shù)真不錯?!蔽艺f,“年輕時修過雨傘就是不一樣??紤]再開個手機店嗎?”

“他要有工夫,先把家里洗衣機修修好吧?!眿寢岝谄鹉_,親昵地用胳膊箍住爸爸的脖子,“我麻煩你啦。修好了我請你吃拉面?!?/p>

“好了嗎?走不走?”弟弟轉(zhuǎn)過身問?!拔彝砩线€有事兒啊?!?/p>

“我們到那邊去看看?!卑职终f。

“到哪兒去?”弟弟問。

“到對面去。我去看看還有沒有窗戶做?!卑职纸舆^我遞回的手機,放進了褲子口袋。

“怎么哪兒都有你的生意?”弟弟拖長聲調(diào),“都幾點了?”

“你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兒?”媽媽說,“走,我們一塊兒去?!?/p>

爸爸想開車,媽媽攔住了他。

“天氣這么好,散散步?!?/p>

我們出了門,左轉(zhuǎn)上坡,拐上通往大坑另一邊的路。爸爸媽媽走在前面,我和弟弟在后面跟著。我找弟弟要了一支煙,風太大,點了好幾次才成功。快到那排房子時(不是醫(yī)院所在的那條街道),我看見了大三角形已經(jīng)消失的黃柏山。我突然感到無所謂,我可以等下一個這樣的晴天。

這地方和我們的小鎮(zhèn)很像。兩排房子,夾著一條柏油路。相鄰的房子共用一面墻,路面一層裝著卷閘門。這種地方,總是只有一半的卷閘門是拉起來的。那些開著的門邊,都坐著一個焐嚴實了曬太陽的老人。他們頭頂窗戶的形狀一模一樣。要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這里的房子看著更新。白刷刷的墻面兩邊展開,一點新舊色差也沒有。沒有人貼瓷磚,無論是小的白瓷磚還是大的黃瓷磚。我看見兩家雜貨店——賣的東西稍有不同:一家榨油店,金黃色的油正從機器里流進一個插著漏斗的透明油桶;一家是賣菜的,不光是蔬菜,地上擺著紅色的塑料腳盆。我認出了鳊魚、草魚和鯽魚。

“哪兒有窗戶給你裝啊?”弟弟說。

我們都沒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往前走。走到街道的一半,弟弟又說:“我餓了?!?/p>

“這兒哪有吃的?。俊眿寢尫磫柕?,但目光逡巡四周。離我們不遠,有家開著的早餐店,門口擺著兩個大油漆桶改成的灶臺,油鍋上搭著放油炸食物的鐵絲網(wǎng)。站在里側(cè)的女人看見了我們,露出好客的笑容。她身材很瘦,頭發(fā)扎在背后,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紅罩衣,手里握著的長木筷正在鍋里不停地攪動。

“來坐啊?!彼么_信我們能聽見的聲音招呼道。

“在忙啊?!眿寢尰氐?。等我們走到跟前,媽媽埋怨道:“他講他餓了。”

仿佛弟弟的饑餓來得不合時宜。

“是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女人笑著為弟弟解圍,“你看看,有想吃的嗎?”

其實只有一種食物。三角形的油炸物一塊挨著一塊,躺在鐵絲網(wǎng)上,排成整齊的兩三排。新炸出來的那幾枚,正往下滴著油。

“里面還有雞腿、雞翅和雞柳。”女人補充說。

“喔!油果子?!眿寢岓@訝地叫道,“多少年沒見人炸過了?!?/p>

“就是的。現(xiàn)在不很看到人賣了。”女人說。

“你吃嗎?”媽媽轉(zhuǎn)頭問弟弟,不等他回答,媽媽說,“拿四個?!?/p>

“以前人吃得多,剩菜并并,面皮一包,炸了就是一頓飯。”女人從靠墻擺著的桌子上拿了幾張油紙。

“你姥娘以前就愛炸這個。不過我們那個生產(chǎn)隊窮,這也是過年才能摸到嘴的?!?/p>

“你們那時候哪兒來這么多油?”弟弟一針見血地說出了我的疑惑,“我不用那個?!?/p>

他指的是油紙。女人用筷子夾起一塊油果子,遞給弟弟。女人體貼的“當心燙”還沒說完,他就昂起頭,一下丟進嘴里。從他發(fā)出的吸溜吸溜的聲音來看,溫度確實不低。他夸張地扭動著身子,轉(zhuǎn)過去背對我們,吞下了整個油果子,一個疼字也沒叫。

媽媽也自己動手捻起一塊,剛嘗了一口,就說:“這些全要了?!?/p>

“味道怎么樣?”女人笑盈盈地將小油紙換成了塑料袋。

“我總記得往年姊妹多,要搶著吃。”媽媽說。

“小時候我家不做這個,還是長大了一個朋友做給我吃的。我看沒人賣,就做起來了。賣包子也沒啥意思。沒想到愛吃的人還挺多。”女人一邊往塑料袋里裝著油果子一邊說。媽媽忙著吃東西不搭話,她又說,“我怎么看你有點面熟?”

“面熟是因為長得太普通?!钡艿苕倚χ遄煺f。

“我家大婆姐嫁在這兒,就在那對面?!眿寢屨f,“陳東珍,你認識嗎?”

“喔!”女人驚叫道,“我的媽呀!”

她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媽媽。媽媽臉上掛著不太自然的笑容,等著女人揭開眼前局面的謎底。

“我的媽呀。我就講你面熟。你認出我了嗎?”

媽媽局促地笑了一聲,仿佛想說些什么,卻感到困難。她拍了兩下自己的額頭,很為難地說:“哎呀,我這個人記性差得很。你是——?”

我和弟弟盯著這一幕。我想提醒那女人,木筷滑進了油鍋。

“算了算了,你不記得就算了?!迸说目蜌馊珌G開了,快活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我是明麗啊,你不記得了?”

“喔!”媽媽成功地表現(xiàn)出雙倍的驚訝。她的聲音,她的神情,她拍頭時讓人心下一驚的力道。她雙倍地快活?!澳阏f我蠢不蠢?我竟然沒認出你。這想著真好笑。我的老天爺啊,多少年沒見了。有三十年了嗎?”

隔著油鍋,她們驚喜地算著時間,互相說著,“我老透了,你一點也沒變。”我不禁把她們兩人放在一起看。媽媽胖,她瘦;她五官纖細,年輕時一定比媽媽更好看,現(xiàn)在臉上的喜悅也比媽媽的更真實。

等她們的驚喜耗盡了,媽媽開始介紹。

“這我家大的,這我家小的。這是你們張阿姨。我以前去廣西打工,就是和她在一起?!?/p>

這段我知道。有一陣子,為了收集寫作素材,我對長輩們年輕時的經(jīng)歷起了興趣。媽媽初中沒畢業(yè),就去鄰鎮(zhèn)的豬鬃廠上班。來進貨的廣西人見她手藝好,想叫去廣西干活。媽媽見工資高,很動心,但一個人膽子不夠。她是那樣的人(她不好意思地笑著承認),和小姐妹們?nèi)ネ地i鬃廠后面的紅薯吃,從不敢親自動手。她跟廣西人說,她得帶上幾個人,又偷偷問了廠里幾個要好的朋友,最后連她一共三個女孩,跟著廣西人走了。最小的那個,剛滿十三,待了兩個月,就被家人接走了。媽媽待了一年半,快做到小組長,姥娘用一封假死的電報把她騙回家,沒結(jié)婚不準再出門。還剩一個人,媽媽說,廠長的兒子看上了那個女孩。

有一天,我或許只是沒話找話,問她,你怎么不嫁給廠長的兒子?她臉色一變,笑著罵了我一句。我忽然明白,我那些關(guān)于爸爸撕照片的記憶是怎么來的。我連一張媽媽在廣西的照片也沒見過。

“大的長得跟你年輕時候真像?!迸苏f,“你媽那時候好看啊。廣西一枝花?!?/p>

“你怎么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眿寢尯﹄卣f。

她們迅速地找回了三十年前的熟絡(luò)。

“你講你蠢,我講我才蠢呢?!迸苏f,“這半天了還不知道讓你們進屋坐??爝M來,快進來。”

我們坐在她搬到門口的小椅子上。里面擺著幾張油膩膩的桌子,顯然她不覺得那是合適的待客地方。不一會兒,我們手里捧著熱茶,邊上的凳子上放著瓜子和餅干。弟弟又從鐵絲網(wǎng)上捻了幾塊油果子吃。媽媽假意想制止他,女人制止了媽媽。

女人告訴我們(主要是告訴媽媽),她一直在深圳打工,五年前女兒上初中,成績退步得厲害,老公在家只知道打罵,她這才回了老家。(媽媽問,你婆家說在哪兒?女人說了一個我聽著陌生的地名。大山旮旯里。)在街上租門面是四年前的事兒,做過快餐盒飯,賣過水果煙酒,最后開起了早餐店。這兒位置離中學近,學生生意畢竟穩(wěn)定。本來打算等女兒上高中她再去深圳,但想了想,還是懶得去了。

媽媽也把她——我們的經(jīng)歷告訴了她。以前在上海打工,為了兒子上初中,回了老家,男人開了鋁合金店,雇了幾個小工。她也沒閑著,蓋了兩座房子,轉(zhuǎn)手賣了掙家用,兩年前開了個服裝店。

“你真是混好了。那時候就覺得你有能力?!迸擞行┘拥卣f,“我總記得,那時候出去吃飯啊,住店啊,都是你媽跟人交涉。我們都不敢。我比你媽還大一歲?!?/p>

“什么好不好,吃得飽就不錯了。”媽媽推辭道。但她沒能掩飾住她臉上的得意。至少我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她熬過了一個男人的青年期,大部分的中年期?,F(xiàn)在將要跟他攜手走進老年期。誰聽過男人老了還打老婆?

屋里傳來的腳步聲,我猜是有人從樓上下來了。一個男人走出來,手里拎著沾了泥的鋤頭,靴子上同樣沾著泥。他頭發(fā)稀疏,亂糟糟地蓬在頭頂上。他和女人一樣瘦。

“你黃葉菜秧完了?”女人抬頭問。

“嗯。”男人悶哼一聲,把鋤頭靠墻放好?!暗叵率覠粼趺礇]關(guān)?”

“我曉得啊?”女人說,“羅五子講后個下霜。叫你早兩天秧早兩天秧。”

“我等會兒把那個雞巴燈砸掉?!蹦腥苏Z氣忿忿,聽上去又不像真的生氣了。

女人扭回頭,沖媽媽撇撇嘴。媽媽立刻說:“這是你家當家的???”

女人隨即為幾個人作了介紹:“我家小孩子她爸。這是陳東珍她弟媳婦。還有她家兩個兒?!?/p>

“噢,噢,你好,你好?!蹦腥舜蛑泻?,向我們走過來,“今天有工夫上來坐?”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走路的樣子很奇怪。右腿向前邁步后,身體費力地向右邊傾斜,仿佛得用身上的力量,才能將左腿提起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我。

“孬煙。”男人說。

“不會抽,不會抽。”我連忙站起來,飛快地擺著手。

“斗一根吶?!蹦腥死^續(xù)伸著手,“你回來看看???聽說你在省政府。”

“這是她弟媳婦的兒,不是陳東珍的兒?!迸嗽谀腥松砗笳f。

“哦,哦。我認錯了?!蹦腥苏f。但他繼續(xù)看著我,臉上熱絡(luò)的討好變成了誤會后的微微尷尬。接著,仿佛為了挽回點什么,那雙眼睛開始變得有力,射出打量與評估的目光。我感到脊背一涼,好像那目光打在了我的背后,而我對此有所察覺。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眼神變得更為堅定與勇敢,絲毫沒有移開的打算。

我感到了一個問題的存在。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于是我轉(zhuǎn)過頭,看著媽媽。她正在眉飛色舞地跟那個女人說著話。我有時候會看到她這種神情。在我們鎮(zhèn)上,她似乎是一個小圈子里的大姐大。

她意識到我在看她,抬頭看向我。

“媽。”

“怎么了?”

現(xiàn)在我必須說出那個問題,但我還沒完全準備好。準確來說,這無關(guān)于我的準備。誰也說不好一個念頭是怎么來的。它就像海平面上出現(xiàn)了某個物體,躡手躡腳地漂向坐在沙灘上的你。我看到它了——只是浮出了一個表面,一個凸起。但你不知道,那究竟是一艘沉船,一件廢棄的救生衣,還是一頭瀕死的海豚?

我換了一種方法,從純粹的心理感受,換到理性的邏輯推演。我在腦海中摁住男人的目光——它伴隨一個條件,我必須戰(zhàn)勝它,才能抵達我想去的地方。好在這時我占著明顯的優(yōu)勢,我只需用我腦袋的另一部分命令這一部分——戰(zhàn)勝——我就戰(zhàn)勝了。

那問題是關(guān)于一個男人。但不是跟我一樣的男人。

“我爸呢?”我終于問了出來。

但媽媽也不知道。她一臉驚惶地看著我,無意識地欠起身,看著外面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的街道。一個老頭在敲鈸。

我感覺很暖和,幾乎有些熱。房間里光線昏暗,只有衛(wèi)生間外的小廊燈亮著。天花板上一塊墻皮剝落了,隨時可能掉下來?;蛟S是因為窗簾拉上了。我扭頭看了看,它只拉了一小半。天陰著,肯定還有霧霾。

我接起手機,是媽媽。

“睡著了嗎?”

“睡著了?!?/p>

“剛才有個醫(yī)生來,讓等下做個CT,看看是不是術(shù)后內(nèi)出血?!?/p>

“好,我馬上來?!?/p>

“不急,你再睡一會兒?!?/p>

但她沒有掛電話。

“你說不會有事吧?”她壓低聲音問我。

“不會的?!蔽腋嬖V她。

(責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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