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年5月30日
地點:北京師范大學莫言國際寫作中心
歐陽江河:我就不多說了,咱們直接開始。先由林森大概地介紹一下跟我們今天討論有關(guān)的一些話題。
林森:作者談自己的東西有時候都會有點問題,我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切入。書名《海風今歲寒》是蘇東坡在海南的時候留下的一行詩,我挺喜歡這首詩的。所以其實是因為這行詩才寫了這個小說?!斑z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背后的故事,就是說蘇東坡剛到海南的時候,雖然是被貶,卻還是一個很小的官,他穿著很奇怪的官服,在街上游走;當時已經(jīng)是冬天了,有黎族人挑著東西賣,看到蘇東坡,就說,今年海風會很冷,你這個衣服不行,我送一套衣服給你。所以叫“遺我吉貝布”——“吉貝布”是黎族人穿的衣服;“海風今歲寒”,我特別喜歡這個里面透露出的一種氣息,一種海風凜冽的感覺。后來我就想,什么時候?qū)懸黄蛱K東坡致敬的小說,就寫了這一篇。這一篇是2016年的時候在《人民文學》發(fā)的。這個小說我想談的問題,就是我們面對某種傳統(tǒng),或者是面對我們生命的某些斷裂時刻,要怎么去處理這些東西?或者說,我們怎么面對這個時代?在整個時代這種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中,很多傳統(tǒng)在斷裂,小說也涉及到一個海邊漁村逐漸消亡的過程,涉及到一種傳統(tǒng)的斷裂、記憶的消亡,涉及到對人的生命反思。面對這種所謂的“斷裂”的時候,會怎么處理?所以這個小說的初衷是這樣。
第二篇《臺風》?!杜_風》是關(guān)于一個老人,就是說當我們發(fā)現(xiàn)生命倒計時的時候,我們怎么一步一步去面對這個即將到來的死亡?小說里面老人得了絕癥,已經(jīng)有預感自己要逐漸消失了,所以他得學會接受這個事實。這個小說主要是寫人面對死亡的反應。
《丁亥年失蹤事件》寫家庭里面當有一個人失蹤以后,家里所有人怎么去被迫接受這種狀況。一個人死了,可能對整個家族來講打擊很大,但它是瞬時性的,短痛一旦過去,就會走出來。但是一個人失蹤了,永遠不知道他是死還是活,其他人便永遠處于一個上下掙扎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里邊,整個家族里邊的每一個人,都會面臨這樣的一個煎熬的過程。所以小說讓每個角色跳出來,用他自己的聲音來說話,而不是線性的講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聲音。甚至有一個他的朋友,是一個已經(jīng)死掉的人、一個亡靈,他也出來,作為一種對其他聲音的回應、補充。
《抬木人》比較有意思,這個也是我們鎮(zhèn)上很好玩的兩個人。這兩兄弟沒事做就扛著一根木頭到鎮(zhèn)上賣,無所事事,基本上跟小說里面的狀態(tài)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又得去想,這背后為什么會有一點癲狂?小說里面他們的母親是一個越南人,這是所有故事的緣起——在海南其實這種事情很多的。很多年以前,海南農(nóng)村有些人娶不到老婆,買一個越南老婆,然后生了小孩,她可能就跑了,有機會就跑了,回越南去了,她不能在這里長期住下來。這種情況下,缺少了母親的情況下,那兩個人都有很大的心理問題。評論家楊慶祥曾跟我說他特別喜歡這一篇,他自己是覺得感覺到一點安吉拉·卡特的味道,但這種故事,又是極其中國的。當然,我沒有看過安吉拉·卡特的東西,這兩天我還去圖書館借來了幾本,還沒讀,我會去了解一下。楊慶祥把這個集子翻了一下,說他比較喜歡這一篇,但是不同的人,喜歡的也不一樣。
《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其實我想寫一點比較有海南意象的東西。我長期在海南,就做一件事——喝冰椰子。我當年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住在單位旁邊,租的城中村那種地方,目睹的基本上也是這樣的事情。當拆遷逐步到來的時候,那里面人心惶惶,有不同的人交織在一起。有些人可能在建省初期經(jīng)過某些事情,一夜暴富,我那個房東就是那樣,跟小說里面差不多。當年建省初期,他賺了很多錢,建了六層樓,基本上自己不花一分錢,因為是他自己的地,那些建筑材料是從人家房地產(chǎn)的工地上拉過來的。所以其實這個里面我想寫一些有點歷史感的東西,包括里面宗廟的消亡。
歐陽江河:《海風今歲寒》這篇小說有原型嗎?
林森:有原型,我一個朋友詩人,就是叫青衣,燒陶的老人我們也去拜訪過?!兑寡┒逊e如山》那篇,也是我的一個朋友,他是大學畢業(yè)以后,來到北京公司工作,但沒待在北京,而是整天押著變壓器等東西往新疆送,我們都叫他“鏢師”。我們組了一個群,經(jīng)常調(diào)侃他。因為他十幾年從來就居無定所整天在卡車上面,拿著表格,到各個地方送材料的時候就簽表。有時候他拎著幾十萬塊錢,到酒店里面就把所有的錢攤開,拍照發(fā)給我們,說你看我身上帶著這么多錢——其實都是公司的。我們有一個群,經(jīng)常會聊一些事情。我一天想,以他的角度寫一個小說會是什么感覺?就寫了那一篇。
這幾個小說都是有一些生活原型的。
寫的時候沒注意,后來一結(jié)集出書,我發(fā)現(xiàn),好像每一個小說都寫到了關(guān)于“風”的意象,關(guān)于海南島、關(guān)于臺風的意象。好像是一個系列寫出來的,其實沒有,寫的時候是不同的時間、不同的階段,有些可能在五六年前,有些是一兩年前,有些可能是去年底才寫完的。后來這本書做簽售的時候我還說:“七場風暴,七段悲喜人生?!卑押D蠉u的自然景象跟我們整個時代的內(nèi)心風暴結(jié)合到一塊來談。
歐陽江河:這七篇都是海南島的?因為我沒有怎么讀。
林森:《夜雪堆積如山》那篇不是,那個是寫在路上的一個故事。其實在這種小說里面,處理的是相對不那么輕盈的一個主題,比較沉重的話題。因為我自己早先也寫一點詩,所以我試圖在語言上做一些輕盈化的處理,就是希望達到卡爾維諾那種輕與重的平衡。去年到今天,在北師大這邊讀書,剛好可以從日常的編輯雜務里面抽出身來,我自己還是寫了不少東西,之后陸陸續(xù)續(xù)都會發(fā)表出來,包括在《人民文學》、《十月》有一批作品要出來;我這個學期剛完成的一個長篇,就更有意思一些,十四五萬字,一個孤島上的故事,跟魯濱遜完全不一樣的孤島上的故事。這是我最近的一個狀態(tài),簡單談這些,后面聽大家談。
歐陽江河:朱山坡今天沒能到場,他寫了發(fā)言稿,請楊依菲先代朱山坡念一下。
楊依菲:朱山坡說:“第一次讀林森的小說,是他的長篇《關(guān)關(guān)睢鳩》,他寫海南小鎮(zhèn)的生活對我來說很親切,他筆下的人物我似乎也很熟悉,南方風物的描寫能讓我興奮和深深地為之著迷。他的小說集《海風今歲寒》我看了其中的幾篇,每篇小說都是一場隱藏的風暴,是一次劃過長空的閃電。在海風與寒氣籠罩下的海島上,那些身體或精神殘缺不全的男男女女在日常生活中算計和掙扎。浪蕩子青衣、隱居鄉(xiāng)間的陶藝大師老林、小貓三個男人在龍?zhí)伶?zhèn)上喝酒、捏陶、燒陶、嘆息、追悔,在頹廢和無奈的生活中仿佛看到亮光,卻又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無論季節(jié)如何改變,他們都得裝出若無其事、坦然活著的樣子,我喜歡小說中彌漫的氣息和海風的味道。而《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與《海風今歲寒》似乎是互文的關(guān)系,時代記憶,青春表達,現(xiàn)實的隱喻,各式人等穿梭其中,斑駁陸離,每一張臉孔都飛揚跋扈、淋漓盡致。《臺風》、《丁亥年失蹤事件》對死亡的探討,對命運的反抗,對人心幽暗的揭示均有精彩的描述,可圈可點。他的小說有一種另類的感覺,島上生活和視角賦予了林森獨特的東西,這里是南方的,是熱帶的,是漂浮的,是野生的,蕪雜的,生機勃勃,熱氣騰騰,是大地上蒸發(fā)出來的。我喜歡林森筆下的風暴。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他也寫過如此豐富的風暴。如果早知道的話,我在寫《風暴預警期》的過程中會與他探討一下臺風。如果必須對他的小說提出建議的話,我覺得敘述還可以節(jié)制一點。因為小說‘生機勃勃,常常長出一些雜草模樣的東西,有些雜草是可以給作品增色的,但有些效果剛好相反。這樣一來,文本的反復打磨、精雕細刻就顯得十分重要。我建議林森堅守‘在島上寫作的姿態(tài),保持獨立性和獨特性,畢竟這是他的優(yōu)勢。我多么羨慕?!?/p>
歐陽江河:下面誰?
馬笑泉:那我就說一說吧。林森這一組小說,我讀了以后,有這么幾個感受,一個就是“氣息”。氣息是小說中一種很神秘的因素,有的成熟的小說家未必有“氣息”,只有獨特的小說家才有“氣息”。每個小說家他的文字是有氣息的,但是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他的氣息。林森的小說給我的一個最直觀的印象,就是“有氣息的小說”。有氣息的小說跟有體溫的小說還是不一樣的,我們經(jīng)常贊美這個人的小說是有體溫的,只能夠說這個小說是一個成立的小說,只有當一個小說成為一個有氣息的小說的時候,它才具備某種獨特性。
我試圖分析一下這個“氣息”——就是林森這個小說氣息的構(gòu)成。第一是自然環(huán)境,也就是說林森跟我們這些生活在內(nèi)陸的小說家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有海洋背景。生活在內(nèi)陸的小說家要有自己的氣息,更加不容易一些,因為我們處于內(nèi)陸,但是林森是一個從海島上來的小說家,他身上的氣息我們很容易就聞到了,這是他的一個獨特的優(yōu)勢。而且他懂得把他的這個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也不是說他刻意為之,這是他自然散發(fā)的一個東西,來自他成長的自然環(huán)境,這是一個。第二個就是來自于他的心性,心性這個東西就是說他跟自然環(huán)境有關(guān),但是也不是有決定性的東西,是更加個人的一個東西。林森身上有種什么東西呢,他身上有一種在放松和緊張之間來回交替的心性,不知道我說得準確沒有,跟林森相處的這接近一年中,我感覺林森有這樣一種東西:有的時候非常放松,有的時候突然緊張甚至焦慮。就是兩種形象,一種形象就是躺在兩棵椰子樹之間的吊床上悠閑地喝著椰子汁,那個時候心性是放松的、自然的;還有一種形象就是大步向前、急匆匆地趕路的那種形象。這兩種東西構(gòu)成了某種張力,也構(gòu)成了林森小說中的一個氣息,甚至影響到了小說的節(jié)奏。還有一個來源是什么呢,來源于文化養(yǎng)成,那個我更加熟悉,因為林森那一部分跟我有一部分是重疊的,那個氣息來源于黑夜中的錄像廳、來源于偶爾會爆發(fā)出血腥打斗的桌球室、來源于青春期那種無比陰暗的壓抑和強烈的焦慮、來源于鄭伊健和陳小春主演的《古惑仔》、來源于古龍筆下的浪子……這是林森的文化養(yǎng)成。林森的氣息是異質(zhì)混成性的,并不是單一的。作為小說家、作為同行來說,我們看一個作品肯定是盡可能公平,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是我們還有一個私人鑒賞的系統(tǒng),就是肯定有一部分小說比另外一部分小說更吸引我們,更讓我們喜歡。前一部分我們只能用欣賞來對待,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是有一部分小說,它是強烈地能夠吸引住你,它的原因在哪里?就是在這個氣息。
第一個詞是“氣息”,第二個就是“神秘性”。因為他的來處,他的地域背景,還有他的心性,他的有些小說完成度不是那么高,但是他的小說中那種神秘的斷裂之處、那種沒有來由的人物和言行,就構(gòu)成了這個小說的一個缺口。這個缺口他也許沒有寫出來,但是后面他可能就讓人感受到一種更深遠、更廣大的神秘性。也就是說我總感覺林森的小說里面寫得最好的,是背后那種非理性的力量,特別是有些人物身上那種非理性的東西。但是他并沒有完全把這個非理性推到一個極致,他的非理性總是被理性所制約著。我總感覺林森小說里面的“我”,是他理性光照的一部分,海島上那些更具魅力的各色各樣的人:一直在不停砍椰子的老人,還有看似木訥實則放蕩的女兒,他們身上那種非理性的東西讓我非常著迷。包括《抬木人》也是這樣的,《抬木人》還可以處理得更好一點,我總感覺那兩個人物形象太有意思了,如果在非理性的領(lǐng)域里面更推一點,讓他們更徹底一點、決絕一點,《抬木人》會是一篇有著超凡質(zhì)地的小說。它讓我想起一些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比如《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那個老大身上那種東西;再比如說??思{的《當我彌留之際》里那一群兄弟,要把父親的遺體送回去,當他看到父親那一條腿斷的時候,他們居然用水泥把那條腿給粘了起來。
還有第三個就是“變化”。變化是指哪里呢,因為我知道那里面最新的一篇小說應該是《夜雪堆積如山》。在這篇文章里面出現(xiàn)了兩個變化,第一個變化是,林森其他小說里面的敘述,我感覺跟他個人的經(jīng)歷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是《夜雪堆積如山》讓我看到了他有能力塑造這種跟生活沒有太密切的聯(lián)系的故事。小說沒有明確寫到《夜雪堆積如山》的這個主人公的經(jīng)歷背景,但讓我想起了遙遠的邊疆。也就是說你有能力塑造一個跟你現(xiàn)在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可能預示著將來的一個變化。并不是說要丟掉你的根據(jù)地,但是你有能力去塑造不同世界里面的不同人物。還有一個是敘事上的變化,《夜雪堆積如山》盡管不能說比《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更出色,但它讓我看到林森的另外一種東西,就是說林森開始在敘事中內(nèi)斂了。像《捧一個冰椰子度過夏天》,各種特質(zhì)表現(xiàn)得很充分,林森的敘述狀態(tài)是非常自私的,有的時候是粗野的,有一種野性的力量。但是《夜雪堆積如山》本來是一個粗野的題材,有粗獷的東西在里面,而林森的整個敘述,特別到最后,結(jié)尾是內(nèi)斂的。
張世維: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林森師兄幾篇小說里面出現(xiàn)了同一個主題,我覺得可以把它叫作“靈視”,就是“鬼魂敘事”,或者說一種可以見“鬼”的敘事。比如說《海風今歲寒》里面關(guān)于死嬰的話題。其實《海風今歲寒》處理的主題很多,它們糾纏在一起——父子主題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點。關(guān)于幾個父親的悔恨,不只是青衣,還有制陶的老人,還有小貓,其實他們的情感出于同樣一種悔恨;是一種悔恨和兩種不同的“靈視”,把他們?nèi)齻€人糾纏到一起。
這一篇以外,《臺風》寫一個將死的老人,他可以見到已經(jīng)死去的人;《丁亥年失蹤事件》也出現(xiàn)了鬼魂敘事?!短救恕纺莻€小洞其實也是一種,有點類似于有一種深摯的隱喻。因為《抬木人》里,兩兄弟一直壓抑著內(nèi)心的欲望,所以我覺得砍木頭去賣、然后去吃粉其實是一種欲望的發(fā)泄。我想問師兄,關(guān)于砸掉那個陶器讓死去的小孩得以輪回,是你聽說的還是自己編的?因為我之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林森:那個鎮(zhèn)的風俗就是這樣,就是??谑杏袀€龍?zhí)伶?zhèn),它是一個幾百年燒陶的古鎮(zhèn),那個地方有一個風俗:有些小孩子夭折了之后,就拿著那個陶器砸掉、埋了,是一個超度儀式。
張世維:我之前不知道從哪看的,也看過類似的一個習俗。還有就是關(guān)于廟和祠堂的意象,師兄可能比較在意。廟和祠堂作為一種宗族的象征,當現(xiàn)代城市文明在擠壓農(nóng)村的時候,全村的人會犧牲他們整個村子來保護一個祠堂,我覺得這個寫得特別好。還有就是《臺風》見到死者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想到《詩經(jīng)》的“彼何人斯”,老王看著一陣無端的風說“你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走了”,會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高志鵬:我先說一下整體感受。我讀《海風今歲寒》這本書,整體感受是漸漸加強的,就感覺這是七篇沒有聯(lián)系的小說,但是它有一種內(nèi)在的律動和聯(lián)系,其實就像海風吹拂下的這一代一代人和海島社會的縮影,這七篇小說都有非常濃厚的海島寫作的色彩和感覺。
《海風今歲寒》在小說的開頭,青衣出場。交代說我的一個朋友名字叫青衣,交代他的由來是寫武俠小說,小說沒有寫成,他卻繼承了想象中的主人公的所有特性。青衣這個人物一出場,我感覺就籠罩著一種元小說的氣息。這個開頭就讓我想到了馬原的《虛構(gòu)》。一出場就讓青衣這個人物本身具有虛構(gòu)的嫌疑,在小說中就成了虛構(gòu)之中的虛構(gòu)。帶著這種元小說的感覺,青衣所工作的《海島視界》——采訪燒陶人老林的雜志出現(xiàn)了,這就構(gòu)成了文本中的文本。雜志中的故事和小說的敘事是在同時進行的,小說的敘事談論著雜志中的敘事,而雜志中的敘事在輝映和補充著小說敘事本身。小說人物中的燒陶人老林,在談論著關(guān)于自己的談論——在看關(guān)于自己的言論、談論這個文本的時候,老林還出現(xiàn)了羞怯,不愿意去看。這就讓我想到了《堂吉訶德》。后來文中還多次出現(xiàn)元敘事的魅影,比如說“我”從燒陶人的小鎮(zhèn)回到省城之后,“我”沒能確認自己有沒有接過這個電話,甚至我不能確定和青衣前往那個小鎮(zhèn)這件事是否真正發(fā)生,就是這篇小說所講的故事是否真正存在?就好像《虛構(gòu)》里面,回來以后山村就沖走了,日期還對不上,好像只是一個夢而已。有沒有青衣這個人,或者連敘述者小貓這個自我本身可能都是不存在的,這都成為了疑問。而且青衣的老家被拆了之后,什么都沒有了,整個村子都沒有了,青衣也不再做那個夢了——一直糾纏著他的、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那種斷絕感好像一下子也不存在了,到底有還是沒有?在結(jié)尾的時候,青衣提出要去找老林再喝一場酒,然后是這樣說的:“可我有預感,我們這一次也許再也見不到老林了,也許,我們到鎮(zhèn)上才發(fā)現(xiàn),從來沒有老林這個人存在。誰知道呢?”就是說小說的三個主要人物,“我”(小貓)、青衣還有老林,都有著某種虛構(gòu)性。小說開頭是具有虛構(gòu)嫌疑的青衣的出場;在小說中場,虛構(gòu)性則是落在了依然具有不確定性的人物老林身上。這是我談這篇小說的第一點。
第二點就是小說通過“我”的眼睛講述了兩個具有斷裂意韻的人物,主要就是青衣和老林:被年少時打掉的孩子所困擾、同時又無法以真實的形象存在于現(xiàn)在兒子面前的青衣。他以前打掉了一個兒子,但是后來他就從那種玩世不恭的生活中出來了,去做了一個雜志的編輯。小說里邊交代的原因是他沒辦法面對他現(xiàn)在的孩子——就是沒辦法回答他的疑問:“你是做什么的?”這是一個沒辦法以誠實的父親的形象、真實的形象存在于現(xiàn)在兒子面前的一個青衣。他與過去是一種斷裂的關(guān)系,與未來同樣也存在一種斷裂的可能。
而另一個人物老林早年喪子,靠為兒子捏泥塑來維系自己與兒子某種神秘、隱秘的聯(lián)系。然而時間也使這種聯(lián)系變得越來越無力:從清晰的面容到“連身形也記不起”的一團泥,直至斷裂。同時,老林作為一個泥塑人,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的傳承人,他的手藝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他在雜志中說道:“到我這兒什么都斷了,絕了,沒有人需要這個東西了,還傳承人呢。沒什么傳的了,傳不下去了?!睌⑹抡咝∝埖纳砩弦渤錆M了斷裂的意韻,年過四十了,依然未婚無子,文中出現(xiàn)的這句話,就是:“或許,因為我的潰敗,母親內(nèi)心也涌動著如同青衣筆下老林的那種‘生命在此斷絕的絕望?!薄@一句話把三個人的斷裂之感全都穿插在一塊兒。
縈繞在小說中的這種生命斷裂的絕望與無助,我覺得是敘事中一種充滿著神秘誘惑的東西。人在這種無可奈何的斷裂面前,就會產(chǎn)生各種想法,就會產(chǎn)生宇宙層面的這種神秘主義的東西,甚至會懷疑自我存在的真實性。就像青衣在雜志上寫的,人其實是斷絕在自己手上的。自我可能會成為一種無法去確認、無法去掌控的東西。在這種生命斷裂感的背后,這些無法言說的東西,我覺得就像黑暗中的一團異光一樣,是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吸引你想去靠近,想去抵達。雖然可能是永遠無法抵達的。我覺得對于寫作者來說,起碼對于我來說,這種神秘的光,它是無法拒絕、但又永遠無法真正抵達的一種吸引著你去寫作的誘惑。
我不知道林森師兄在寫這篇小說的過程中,是否有這樣一種感知在里面?
林森:這個小說可能讀起來還挺順暢的,但其實寫的時候很困難,我只是寫了那個開頭,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剛開始寫到一千兩百字左右,就放了兩三年,一直想不通,這個東西要怎么寫啊?兩三年之后才逐漸撿起來。寫到中間,寫得很辛苦。
高志鵬:那后來是怎么解決的這個問題?是想到結(jié)構(gòu),還是什么解決了這個問題?
林森:可能是因為現(xiàn)實里面那個漁村已經(jīng)沒有了!小說剛開始寫的時候,最初只是喜歡蘇東坡那行詩,想為這行詩寫一個小說,但是其他后面的東西還沒有出現(xiàn),就卡住了。卡了幾年以后,現(xiàn)實里面青衣老家的漁村就整個沒了,被整體拆遷,我想,這可能是一個關(guān)于“斷裂”的東西。想通了這一點之后,后面就很通暢了,后來就接著把它寫完了。
高志鵬:明白,那我繼續(xù)說。所以我覺得這篇小說表達的內(nèi)容就是生命的斷裂感,這是無可奈何、無法言說、充滿不確定性。內(nèi)容和形式以及中間的這種感情基調(diào),是完全成功地貼合在一起。
我想和師兄探討一下,想問一些問題:師兄小說中表達的這種生命的斷絕感、斷裂感,我覺得應該是和你生長的四面環(huán)海的這種環(huán)境,有某種關(guān)系的?
林森:有點關(guān)系。你要是真正到大海之上,隨著漁船出海,你就會發(fā)現(xiàn)人的絕望感。船無論多大,在海水里面還是很小的,四面都是煙水茫茫的。船行幾十個小時,周圍還都是海,往哪邊看都是同樣碧藍的水,方向也迷失了——就是有那種絕望的感覺。一個孤島上其實也這樣子的,很小,你在大海面前很渺小。所以為什么蘇東坡他來到這里,也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其實也是因為這樣的絕望感、斷裂感。
楊依菲:我可能在看一個作家的作品的時候,很關(guān)注他在意世界上的什么東西——我覺得這對一個年輕的作家來說,可能真的是決定了他以后走不走得長久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單獨看一篇小說的時候,我們可能不會那么明確地感受到作者在意什么,我們可能更多地注意到他的技巧,或者是一些很新穎的手法。但是當看他一整部集子的時候,你就會明確地感到,這個人關(guān)注的東西有沒有浮現(xiàn)出來。
我覺得非常驚喜的是,我在看第一篇,甚至都沒有看完的時候,我感覺到林森師兄的這種關(guān)懷,并且當我把這個小說集基本讀完后,有一種悲從中來的感覺,小說集有一種對生命的人文關(guān)懷在透出來。比如《海風今歲寒》里,愧疚上升到對于無辜生命的一種悲切。
這本小說集,如果非要概括的話,我想用“生命”這個詞。生命,既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你說不清楚的痛苦和煩惱,也有死亡那種說不清楚的危險。因為這個小說集里出現(xiàn)了很多像鬼啊、幻覺啊,那樣一些奇怪的,玄之又玄的東西,它們好像從另外一個維度上包圍你弱小的生命。你說不清楚這些東西是怎么來的,它可能也是我們這個文化里包含的一些東西。它出現(xiàn)在文本中,帶有一種獨特的奇妙的美感。從文化意義上說,這也說明了我們的一種莫名的恐懼,我們不了解那個未知的世界。
再說到小說寫日常生活的層面,作者很敢于去寫那些有點丑、有點臟的人事,或者精神上的一些問題。比如說《夜雪堆積如山》,主人公一開始對那個司機師傅頗有微辭,但最后他突然在房間里痛哭流涕。他本來是一個跟司機相比更加純潔正直的自我形象,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也想做司機做過的那些事了。最后你就發(fā)現(xiàn),真的是眾生皆苦,這兩個人之間的界限模糊了,仿佛可以相互轉(zhuǎn)換。最后并不是說批判那個司機,或者是這個“我”想要做的什么丑陋的事,而是你感覺每個人都有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想要用某種行為去發(fā)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其實這幾篇里,我最喜歡的是最后一篇《夸父追日》。首先,這是一個有勇氣的題材,他關(guān)注著我們在這個世界、社會里的處境。在這里,文本的一些情節(jié)瑕疵什么之類的都不重要,我覺得只要能保持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guān)注,并且把它們理解得越來越透徹,寫作的這條路一定會走得越來越好。正好最近我在看大江健三郎的小說,他也是寫一些青年人,想發(fā)泄青春的火焰,或者對這個社會做出一點改變。大江的小說,最后寫出來給人一種輝煌的悲傷,非常壯烈。但是這一篇不一樣,反而有一點點卡夫卡的味道,最后那個人發(fā)瘋之后,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這個怎么回事、那個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后是一個走投無路、四面碰壁的狀態(tài)。在大江健三郎那個世界里面,你打出一拳,你自己拳頭破了,然后頭破血流;但《夸父追日》里面,他打出一拳,他不知道打到了什么,他落空了,他受傷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擠壓他。我覺得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受,可能跟卡夫卡那個世界比較像,你不知道規(guī)則究竟是怎么樣,什么都說不清楚。最后“我”每次想要去追問一個答案,總會又追問到另外一個問題,又去問,然后一個一個問題問下去,好像根本問不到底,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做這件事情。我覺得這篇小說把青年的迷茫感寫得很好。因為哪怕對我們這一代來說,它也是一個存在著的境況。
丁蕾:我來簡單談幾條我在讀作品時候的感受。首先,有一些感覺跳出來,主要說幾個關(guān)鍵的。有一個是形象。我在讀的時候,從最開始一直到《夜雪堆積如山》,腦海當中就有一個行走者,一個不停地在走的形象。而且這個人是走在海邊上,所以他的背有一點“穿胸族”的感覺,風穿過他的胸過去,他有一點佝僂的感覺。最打動我的小說是《夜雪堆積如山》,我甚至覺得整個集子可以從“夜雪”這一篇進入,這是我的個人感覺。讀《夜雪堆積如山》時,出現(xiàn)的那個一直奔波在路上的形象,它更像是一個行走的人某一時間精神面貌的具體寫照。我覺得在那一刻,我看到了這個人他具體的形象到底是怎么樣的,我看到了他在奔波,他在行走,他的心里有種種的糾結(jié)迷茫。雖然“我”作為一個敘述者是在外的,但在讀的時候,我更多地覺得其實這是整個集子的中心形象——《夜雪堆積如山》當中那個不斷地跋涉、不斷地行走的人。我覺得真的是一個很有力的形象,它可能是當下很多年輕人、甚至中年人的那種現(xiàn)實生活的形象。
還有一個就是我覺得師兄采用的是一種非常難的寫法,從正面強攻的一種寫法。第一篇《海風今歲寒》,我能感覺到它是一種挺難的寫作,沒有用花哨的、矯飾的東西,它完全是把內(nèi)心剖開,甚至有一種袒露的感覺,表達自己的一些細碎的情緒。所有這些細碎的情緒,讓我看到了真實的情感表達,雖然有虛構(gòu),或者說有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但是我覺得我看到的是某一個階段的人物,甚至說某一個階段的作者。
再一個就是,《海風今歲寒》這個小說中寫到了拆遷。一提到拆遷,它本身有一種沉重的東西在。但是在《海風今歲寒》當中,我沒有看到很多所謂現(xiàn)實的這種沉重或者是怎樣,我看到的是作者很好地把這種個人的、精神的、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漁村的陷落放到了一塊兒,而且完全沒有分裂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作品的一種關(guān)懷。我發(fā)現(xiàn)原來拆遷可以夾在這個作品當中,達到這樣一種很融合的狀態(tài)。它好像是一個通道,一旦進入之后,我就會被他小說之中的那種環(huán)境、人的心態(tài)所吸引。
歐陽江河:今天的討論特別集中于大家的文學感受,談寫作談得比較多,大家的感受我覺得很準確。
昨天半夜才找到這本書,我今天上午讀了一下,很多小說我就翻了一下,但是第一篇我是認真讀完了。我想著重談兩三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想談小說的寫作和閱讀,我們一定要將小說后面的那個更復雜的語境聯(lián)系——就是更多的復文本、互文性的那個復調(diào)的東西——與小說參照。在不同復文本的對照下,對于小說的理解會產(chǎn)生偏差,會產(chǎn)生彎曲,寫作也會產(chǎn)生彎曲。比如說第一篇,就是《海風今歲寒》,這是一個復文本,是互文性的文本。一開始非常簡單,就是特別明確的蘇東坡的那句詩,那就把蘇東坡的處境,古人的處境,吉貝衣的處境,寫出來了。就是林森剛才講的關(guān)于蘇東坡的故事,明明是在一個以熱著稱的地方,中國最南的南方,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寒冷;這個已經(jīng)有點奇怪了,而且一個人穿著官服,我現(xiàn)在送你一件吉貝衣。到了小說里面,吉貝衣被另外一個形象取代了,就是被來自水中的東西跟泥土、小泥人給取代了。所以這個小說的另一個互文性出現(xiàn)了,就是出現(xiàn)了泥土和這三個男人,剛才大家全都注意到了,他們有一個共同性,都有死去的小孩,就是,與來自自己血緣、生命的東西的斷絕。其中那兩個荒唐的年輕人,小貓根本沒結(jié)過婚,他也不愿意女人生下來,說明他不愛,他沒有做好跟哪一個女人共同生活的決定,沒有下決心;他對生出來的小孩根本不會負責,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講,他跟青衣的不愿意要有很大的差別。青衣有可能因為有婚姻以后,不愿意要——但也有可能是,他還沒有婚姻的時候就已經(jīng)也不愿意要。兩種情況都有。那個老林又不一樣,老林是小孩已經(jīng)生出來,而且是特別正式地已經(jīng)有傳承了,手藝也已經(jīng)傳承了,他的那個小孩已經(jīng)有天賦了,然后突然溺死了,跟水的關(guān)系是這樣的。這個里面骨肉、水、泥土,三個人的情況構(gòu)成某種元素性,非常有意思。
然后呢,這個關(guān)系讓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除了蘇東坡的互文本,詩和小說,古人和今天的對照語境以外,又互換出另一個語境——這個語境有可能是我自己讀出來的,但一定跟這個是有關(guān)系的,是林森的小說里面可能沒有直接意識到的,就是“變形記”——有一個永恒的文學主題“變形記”。羅馬大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里面有一個故事,皮格馬利翁那個故事,那個女人是蠟做的、玉做的還是土做的?我忘了,反正是一個非生命的雕像。那個國王,是個帥哥,皮格馬利翁,他有一個石頭的女人,可能是,我忘了。他每天摟著這個女人睡覺,這里面暗含了一個寓意,就是他害怕真正肉身的女人跟他的平等、平權(quán)。他害怕這個,他害怕這個女人有人的意識,害怕這個女人愛上別的男人、背叛他。他有真正的潔癖,但是這個潔癖是來自對泥土的一種信任,而不是對肉身構(gòu)成的生命的信任。所以最后神被他感動了——有點類似于中國的“葉公好龍”,真給你一條龍了——這個是神被感動了以后,給了他這個女人生命。但這個女人還是一個假的,她只是有了肉身,而這個女人不能說話,不能來月經(jīng),更不能說生育了。這個“變形記”,是把生命賦予石頭。林森這個小說里面的“變形記”是,肉身消失了,肉身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誕生,或者是誕生后被水溺亡,人把對肉身的東西——消失也好,記憶的保存也好——又從肉身轉(zhuǎn)換為泥土。這是一個從肉身到泥土的變形記,也是一個當代變形記。我們不是說“塵歸塵土歸土”嗎,但是通過火焰的燒烤以后,通過人的手捏了以后,捏造、塑造、造人造物以后,火燒了以后(跟水正好相反的一個元素),這種燒制之后,它構(gòu)成的那種形象的塑造——其實這就是寫作。所以這個“變形記”里面涉及到寫作的時候,某種意義上又有“造”——女媧造人、造物的這個“造”,創(chuàng)造,所以這個意義上它又有“元寫作”的含義。
日本有一個特別有名的詩人,叫吉增剛造,我跟他有過至少三次討論,他是比谷川俊太郎更厲害的一個詩人,他認為詩歌所有主題中最重要的一個主題就是“夭折”。他說在中國古詩里面這個主題叫“失喪”。林森小說里的林老頭是制造者,捏陶器,他也是一個寫作者、創(chuàng)造者、藝術(shù)家。他塑造他的兒子,他塑造了一個活人,當別人以記者的身份采訪他的時候,他說著玩一樣就把記者的臉塑造出來了,但是這個不能燒,大活人不能燒的,這不吉祥。但他的兒子的塑像,他越燒臉越模糊,每年一次。這個已經(jīng)有一個儀式化的東西在里面了,大年、小年、他自己活了那么多歲……這個已經(jīng)類似于詩人的創(chuàng)造了,詩人的原創(chuàng)造,就是吉增剛造那個意義上的“夭折”。“夭折”這個主題、“失喪”這個主題指的就是一個人沒有活到成人,沒有活到心智的成熟就提前死掉了,還是童年的時候就提前死掉了,而這種現(xiàn)象在日本非常普遍。這個死亡的方式,所有的詩歌是這種死亡方式的從肉體到文字的一個變形過程,這是他的看法。所以這里又是另一個隱喻,就是寫作和真實的變形記——也是來自于肉身的消失變成土以后,以及這種塑造,從泥捏到寫作,這中間又有一個轉(zhuǎn)化。
所以這個語境的轉(zhuǎn)換,是我應該說的第二個問題了。它涉及到創(chuàng)造性、寫作性的一個根本性質(zhì)。就是我們所說的元寫作、元創(chuàng)造,關(guān)于寫作的寫作,關(guān)于創(chuàng)造的創(chuàng)造?!逗oL今歲寒》這一個小說里面也涉及到,比如說夢啊、斷絕啊、不能傳承啊,等等,這些很悲哀的。這里三個人都具有靈性,因為他們對于生命的看法,包括對泥人的看法里,已經(jīng)含有一種眼光(即是對死去的小孩),都是來自自己血脈,有的是提前的被“屠殺”,有的是溺水而亡。他們?nèi)齻€人的眼光里面,看待世界、看待自我,悔恨也好、倫理的一種痛也好,影響著他們對世界的看法。這個里面就有一種靈性的東西,借助了有可能是幽靈、也可能是沒有誕生的小孩、也可能是泥巴的眼睛。小說里面林森借助了寫作的眼睛、詩歌的眼睛——比如說蘇東坡的詩歌的眼光。在這種借助里面,比較有意思的是跟青衣有關(guān)的幾個細節(jié),都是借助機器——就是手機——傳來的特別非理性的歇斯底里的聲音。這幾個電話有一個是青衣自己接到的,另外一個是小貓接的,還有一個是青衣老婆接的,凌晨四點。都是來自外面的、電話傳過來的女人的聲音,都是隔了一層機器的外來的聲音。這個就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荒誕,卡米爾寫過的,他認為現(xiàn)代性最大的荒誕就是這種啞劇。他不是講電話亭嗎——那時候沒有手機——電話亭上世紀40年代剛剛興起的時候,公共電話亭外面排了一群人,排著隊等著打這個電話。電話亭是可以看到里面的,因為它隔了兩層玻璃,聲音一點聽不到,但可以看到。只能隔開聲音,但是隔開不了視覺。你可以看到里面一個男人在捶胸頓足、大哭大鬧,最后把話筒給摔了。這一切啞劇的場景,外面的人、跟他毫無關(guān)系的人看得到,但是聽不見,無聲。而他打給一百公里、兩百公里、五百公里以外的那個人,可能是個女人,可能是個什么,就是聽得到聲音的人、跟他有關(guān)系的人,看不到,視覺被隔開了——這就是電話和電話亭共同參與制造的現(xiàn)代性的荒誕。這個啞劇,“隔開”這個主題,視覺和聽覺的分離?!逗oL今歲寒》里面的電話打進來,讓我想起這個“隔開”,讓我想起:幾個男人的“靈視”,是可以借助泥巴的眼光、小孩的眼光,或是被摔碎然后埋進土里的陶器的眼光所帶來的這種“靈視”的溝通。最后就講到夢了,講到夢中這個小孩、木麻黃樹林的消失。
這個里面,看和聽的,遠處的聽,打進來,以及來世的眼光、泥巴的眼光、物質(zhì)的眼光、水的眼光,這種傳遞——在男人身上的傳遞——構(gòu)成的那種共同性,形成了一種詩歌邏輯,它不是一個小說邏輯。所以我在想,就像馬笑泉講的“氣息”,這個“氣息”是不是也有一種泥巴的氣息、水的氣息、文字的氣息?神秘性也是從這兒來的,我在想林森增加了詩歌到小說邏輯之間的轉(zhuǎn)換,從死掉的人的肉身、還沒誕生出來的人的肉身,到泥土的人的轉(zhuǎn)化。我覺得今天聽到一個很好的說法,小說說到了陶器的“摔碎”——“摔碎”其實都有一個沒辦法轉(zhuǎn)化的東西。這個東西因為已經(jīng)被塑造,已經(jīng)被火燒過、已經(jīng)被詩歌和小說寫過之后的東西,它被摔碎之后,還能夠完全地“塵歸塵、土歸土”嗎?不可能。它已經(jīng)不可能完全變回到泥土了。所以這樣的悲哀和絕望以及傳承之間的不可能性和不可知性,是用一個人造的東西完成的,我覺得這一筆還是挺透徹的。
前面講了兩個銜接了:一個是不同語境的銜接;一個是寫作和其他塑造等的差別和溝通。然后第三個,這個小說里面比較有意思的就是“當代性”,與當下語境的銜接。比如說怎么把像拆遷、一個村莊的消失這樣的當代性納入書寫;怎么把祠堂和村廟這種傳統(tǒng)文化東西的消失納入書寫?蘇東坡處境的很大變化就是從中央集權(quán)的文化中心被貶到邊緣的地方來了,來到蚊蟲囂張、植物囂張、海風強烈的邊緣地區(qū)。他來到以后,發(fā)現(xiàn)構(gòu)成地方性的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巫”。“巫”這東西,在我最近的寫作里面,是把它跟量子力學這樣的東西重疊到一起加以考慮的。詩歌中正在處理這個東西。所以林森這個小說,也讓我一下想起“巫”這個東西。作為地方性,比如說木麻黃樹林的消失、死去的嬰兒的夢幻,靈魂沒地方住了、沒空間了、斷絕了,等等,就連夢都沒地方做了,這樣的一種地方性。
所以我一直在想象,女媧這個形象到底是一個中央性還是一個地方性?她更多地是一個地方性。女媧就是一個女巫,女人都不需要男人,手工用土就把人給生出來,把世界給生出來了。拆遷是為了開發(fā)、為了發(fā)展旅游、為了更多地讓大家休閑,中產(chǎn)階級文化、旅游文化,都把人弄到偏遠地方,弄到巫的邊界上來了?,F(xiàn)代性和這個消費邏輯、資本邏輯混雜在一起。青衣最早發(fā)財致富是因為他在漁村,現(xiàn)在他發(fā)財致富的根都沒了,他做夢的地方也沒了,他的病也好了,他的內(nèi)疚、生命的譴責、自我瘋狂的根都沒了。那個女的,離開了他們的瘋狂,離開了十幾年的情婦生涯,到內(nèi)地去嫁了。他們以這種方式告別自己的青春、告別邊緣性、告別巫、告別夢境、告別木麻黃、告別小漁村、告別古老的東西。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告別蘇東坡,然后把海南的、“海風今歲寒”的蘇東坡交回給“明月幾時有”、“千里共嬋娟”的蘇東坡。蘇東坡在黃州的時候是第一次流放,但是他那個時候就不寫詩了,寫詞,寫得特別優(yōu)美,就是我不當官了,我來當詩人,特別優(yōu)雅,寫得一點都不悲傷。但是他最后到海南的時候,他真的是把詩寫得很苦,非??唷N易x過他在海南的一些詩,那真的叫苦盡甘不來。那種苦,就是木麻黃,就是那種植物的苦楚,沒有淡水的那種腥風血雨的東西。把這個蘇東坡給干掉了、去掉了,然后讓大家想到的蘇東坡是另一種蘇東坡。
小說最后,老林都有可能不在了,有沒有他我們都不知道,一場夢,蘇東坡也是一場夢。小說最后屬于現(xiàn)實的介入,這種介入——“拆遷”,就一兩個字,拆遷這個詞是不是就只出現(xiàn)過一次???淡淡的一筆,但是把當代性、眼下、此時此刻、發(fā)展、消費文化、資本邏輯、中產(chǎn)階級文化、旅游文化這些東西全都端出來了,而且它也治愈了我們這幾個主人公的病——他們覺得他們神經(jīng)兮兮最后恢復正常了,不過是大夢一場,瘋了一下,在中年之前,借助反省,感受一下青春時期的荒唐、感受一下我他媽的居然還荒唐,所以現(xiàn)在可以中年了。然后把老年提前到來的東西,一股腦地給林老頭拿走。他們可能很希望這個林老頭不在了,然后把這一切交給蘇東坡這句詩。
小說里面有些東西肯定是不合邏輯的,但是它消失在整個小說的氣氛、氣息,還有敘述節(jié)奏之中。一些小說邏輯講不通的,來自詩歌邏輯,把它給轉(zhuǎn)移和講通了。我就只能先談這一篇。最后我要簡單講的就是,我們讀小說,一定想辦法把后面的那個根本的語境,神話的、歷史的、現(xiàn)實的、其他文學的……這些互文的,放在一起比較、閱讀。小說沒有單獨寫的,它一定是跟其他的寫作也有關(guān)系。有時候可以借助詩歌和小說之間的轉(zhuǎn)換,直接把詩歌的東西作為小說的起點和終點,但是有時候在這個互文性的語境里面,其他小說跟這個小說的糾結(jié)和互文性應該怎么處理,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這便是所謂 “影響的焦慮”。
我不知道林森還有沒有什么說的?
林森:沒有了,大家都讀得比較細,非常感謝大家。歐陽老師這么忙,抽出時間讀我個人的一些作品,給出了這么細、這么深入的看法,非常感謝。希望以后能努力寫得更好。謝謝大家。
(本刊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