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濤
一
自古華山一條路,廬山卻有很多路。
這些蜿蜒的山路是上千年間人們走出來的,行走者中不乏盡人皆知的名流。他們的行囊里應(yīng)該擠著線裝書,鐘靈毓秀的廬山正是令人神往的讀書之地,他們要在這里做書中神仙。
廬山,它有多重身份,諸如政治名山、文化名山、避暑勝地……其實,那里原本是單純的讀書處。
二
廬山上有許多人值得我們緬懷,大多數(shù)是讀書人。山上大石星羅棋布,讀書是石上的一種修煉,養(yǎng)的是精神,沒有世俗的目標。瞬息萬變的云霧合圍、奔跑、離散、消失,人生也是如此,讀書者靜觀之,不動聲色。
陶淵明,這位田園詩歌的祖宗很長時間都悄無聲息,我在康王谷的水響中默默行走,空中似乎隱隱傳來他酒后念詩時的嬉笑,恍見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往山上去了,不知道慧遠會不會喜歡滿嘴酒氣的陶淵明。與文章“江左第一”的謝靈運比起來,陶淵明已經(jīng)做到心無雜念了。廬山上有翻經(jīng)臺,據(jù)說謝靈運常端著《涅槃經(jīng)》在那兒翻讀,但他無法入定,終究沿著一條山道離開了廬山,不像有顏回之譽的周續(xù)之拒召不仕,更不像通老莊和佛事的劉遺民,將自己埋在了廬山,成為這里一座看不見的山峰。
同樣甘做廬山一抔土的還有周敦頤,他面向一處好景筑就濂溪書堂,平時在鑿下的池里種蓮怡情。
昔日的廬山是沒有沾染污穢的地方,讀書如同賞蓮,謝靈運也在山上鑿池種蓮,甚至慧遠、周續(xù)之等十八釋儒高賢結(jié)白蓮社,這些讓佛教走中國道路的讀書人,靈魂就是凈無塵念的蓮瓣。
三
讀書人趕往廬山,是想躲到時間之外,完全拋棄歲月的概念,或許這樣心才是最安靜的。
廬山安靜得像一杯茶。
佛是安靜的,石頭是安靜的,書桌上的燈是安靜的,廬山是心靈幽謐的一個高處。
怪不得“廬山到處是浮屠”,宗教徒們不也青睞廬山之靜,以悟佛道之妙;怪不得李白待在太白書堂舍不得離去,杜甫想起這位五上廬山隱讀的好友,不免感慨,“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怪不得白居易也蝸居于此,筑草堂,種蓮花,將自己的詩歌好好整理一番;怪不得白鹿洞書院得以揚名,享有“海內(nèi)第一書院”之譽……
李璟若非即皇帝位,大概依然由一位才華橫溢的文人陪著,將書讀到老,少年時在廬山筑臺讀書的經(jīng)歷成為他一生的追憶。李璟深知讀書的樂趣,升元年間,南唐小朝廷的“廬山國學(xué)”落成,“上廬山讀書去”頓時成為一個時代的榮耀。然而,當讀書淪為世俗企圖時,讀書便脫離了本真。
朱熹到廬山再次向讀書人吹響了集結(jié)號,盛聞于人的白鹿洞書院為天下讀書人提供了夢寐以求的精神天堂。讀書似乎已不再是自由自在的閑散行為,朱熹做了大量的思考,他渴望的讀書人的人格模式是“醇儒”,并倡導(dǎo)“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的讀書準則,那時的廬山上都端坐著專心立品、潛心讀書的完美主義者。
四
廬山的靈性和詩人的敏感造就了詩山的盛名,不為廬山寫一首詩幾乎是虧欠了好景。陳三立先生在廬山閑居時便擋不住詩情來襲,不斷以詩的方式解讀廬山。
我想起晚唐從書卷里抬起頭的王貞白,一句“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道出讀書人如饑似渴的狀態(tài)。
廬山為讀書人提供了完美的情境,讀書是寂寥的、獨立的,像在夢里,廬山就是一個巨大的夢。
中國古人在廬山追夢,西方人也看中了這塊清雅之地,他們上了山,闖進夢里。胡適在20世紀20年代游廬山時說過:“牯嶺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大趨勢?!?/p>
廬山美國學(xué)校走出了一位世界級的作家,她就是賽珍珠。她在廬山進行著《大地》的構(gòu)思和部分寫作,這本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名著,描繪的是中國農(nóng)民。其實在很長的時期,許多讀書人也是農(nóng)民,應(yīng)該講這是中國古代社會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讀書人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們在廬山耕讀。
可現(xiàn)在誰還愿意躲進山里讀書呢?
看書是要有心情和狀態(tài)的,我們達不到古人的心境,被一只隱形的“手”控制著。我想廬山可能再也看不起我們,即使它還愿意給我們留足一條條上山的路,可以讓我們登遍所有的山頂,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爬上那個屬于精神的峰巒。
五
父母下放到九江十里鋪,我打小就跟著他們從好漢坡上廬山,習(xí)慣到山上歇個腳或住上幾天,時常會帶上一本哲學(xué)或文學(xué)方面的讀物。而今廬山變得像個俗物,越來越不像讀書人要去的地方。浩浩蕩蕩的游客踩踏著我的書香,不再有人為躲過塵世的疼痛而到山里來,廬山不再是避病避亂避世的處所。時光再也慢不下來,這神仙府邸已被蒼生攻占。我不免感慨:廬山,真的不再是一本世外的大書,它已經(jīng)躁動,再也丟不下人間了嗎?
夜間的廬山蓋上厚厚的歷史的毯子,從散淡走進了沉重。我寧可掀開它,風(fēng)涼得痛快,讓靈魂在風(fēng)中一遍遍清洗。
閃亮的燈光下,我瞄見一則廬山讀書節(jié)的廣告,內(nèi)心忽然蕩漾起來。這是非常有價值的策劃,它在還原廬山,還原那個最早的讀書處。
當下的讀書人依舊迷戀廬山,它有太遠的過去,也會有恒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