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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2019-10-23 02:38:42莫伸
延河 2019年10期

莫伸

災難臨頭

安康市旬陽縣坐落在十萬秦巴大山之中。順著旬陽縣棕溪鎮(zhèn)狹窄的溝谷朝縱深走,大約二三十里路程,就到了一個叫王院的村子。村里居住著三百多戶人家。

王院村的黨支部書記叫陳分新。他的妻子叫劉忠群。

陳分新是1962年出生的人。劉忠群比他小一歲。同在一個村,他們自小常見面。

到了上學年齡,他們先后上了學。陳分新比劉忠群高兩級。先是在村里上小學,以后又到鎮(zhèn)上讀初中。初中時候兩人都入了團,團支部組織活動時兩人常在一起。慢慢地,劉忠群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感覺,覺得陳分新對她很好,這種好既是正常的好,也多少摻雜著青年男女那種特定的含義。只是這種感覺太微妙也太細膩了,她不能確定什么。

初中三年,一晃而過。畢業(yè)以后,他們先后回到村子里務農。

1980年冬季,部隊征兵時陳分新報了名,很快被批準。

對山區(qū)農村人來說,除了吃喝生存,婚姻就是頭等大事。盡管陳分新剛滿18歲,但父母還是在他當兵前正式為他提親——不知是感覺到了陳分新本人的意愿,還是出于其他什么想法,此前此后的一段時間內,陳分新父母給他灌輸的全是有關劉忠群的信息,劉忠群多么勤快、多么儉樸、多么善良、多么明事理……陳分新不是傻子,他明白這些話意味著什么,對父母的所作所為表示著一種聰明的默認。

沒有想到的是,劉家反饋回來的消息是不同意。

劉忠群的父母之所以反對這門婚事,理由很簡單:陳分新家里太窮。

如果我們據此認為劉忠群的父母嫌貧愛富,那就過于表相和膚淺。后來我了解到,在上世紀的困難時期中,王院村幾乎有十分之一的人餓斃——直到陳分新當兵去的這一年,村民們對生活的最高奢求仍然停留在原始的吃飽穿暖。對這些始終在貧苦線上死死掙扎的農民來說,他們對窮根本不是嫌不嫌的問題,而是從內心深處一種無法忘卻的恐懼!

以住房為例。陳分新家大小11口人,一共住了三間漏雨迎風的土坯房,房子還到處裂著口子。1964年下大雨,山體滑坡造成土坯房錯位,墻壁裂縫大大擴展,以致相當一段時間內,陳分新和他的弟兄們可以從裂縫中鉆進鉆出。

農村人最講究的是住房,住房如此,其他可想而知。

不僅劉忠群的父母反對這樁婚事,劉忠群本人也一直在猶豫。劉忠群猶豫的點在于陳分新參軍走出了大山,也就意味著他走進了一種令人羨慕的新生活,他在那種新生活中很可能會有一個好前途。如果這樣,他還會回來嗎?還愿意在王院村找媳婦嗎?看著父母拒絕這門親事,她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她喜歡陳分新,認準他是個靠得住的人;另一方面,她擔心著未知的未來。直到陳分新參軍離開,雙方都不松不緊也不涼不熱,日子就在矛盾而微妙的狀態(tài)中一天一天地敷衍過去了。

陳分新走后,劉忠群待在家里勞動。陳分新的父母卻并沒有放棄對她的希望,他們喜歡她,希望她成為他們的兒媳,因此對待她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

不久,陳分新從部隊上給她寫來了信。劉忠群很激動,有了這封信,至少說明陳分新到了部隊以后,心里依然是有她的。于是她經過慎重考慮后,她給陳分新回了一封信,和來信一樣,回信中沒有涉及感情方面的任何字眼。對純樸的農村青年來說,相互寫信本身就是一種表示,而且是一種十分明確的表示!

兩年后陳分新的父母再次找到劉忠群家提親時,她的父母仍然反對,不同的是,這一回,劉忠群有了自己的態(tài)度:同意!

劉忠群說:“其他的我不考慮,我要的是人好!陳分新人就好!”

父母勸她考慮問題實際些,但是劉忠群態(tài)度堅決地告訴爸爸:“我自己的事情我負責!將來就是沒房住、沒地種,就是逃荒討飯,我也認了!”

事情到了這個程度,劉忠群的父母只有讓步。

1984年元月,陳分新從部隊復員回來,和劉忠群結了婚。

按風俗,結婚一定要辦酒席,但是劉忠群知道婆婆家困難,主動提出不辦酒席,僅此一項,就為陳家節(jié)省了幾千元。不僅如此,陳家沒有多余的房子,劉忠群毫無怨言地和陳分新擠進了一間非常破舊的土坯小房,小房的寬度一丈二,如果稍微擺上家什,連身子都轉不開。

陳分新永遠忘不了結婚那天晚上,當夜深人靜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好一陣相對無言。終于開口時,他的聲音是顫抖的,他說:“讓你委屈了?!?/p>

劉忠群笑了,笑得那么坦然也那么燦爛,她說:“不說那些,我們有手有腳,日子會過起來的!”

一句話幾乎讓陳分新掉出眼淚。

那天晚上,他們說了很多。那是他們結婚的頭一天,也是他們對生活充滿美好向往的一天。不僅如此,那還是中國開始改革開放,農村由于實行了新的政策而變得充滿活力的時期。在這樣一種大環(huán)境和小環(huán)境中,他們激動而振奮,他們說了整整一夜也憧憬了整整一夜,所有的話都充滿希望也充滿光明,他們被生活之美激動著,被希望之光鼓舞著,什么都說到了,什么都想到了,卻唯獨沒有想到降臨到他們頭上的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婚后第四個月,已經懷孕的劉忠群突然右腿痛。起初,她以為是妊娠反應,沒有理會,只是讓陳分新幫她抓些藥來吃,誰知腿痛越來越甚。劉忠群不是嬌氣人,她咬著牙不呻吟,常常在疼痛發(fā)作過后,渾身上下被汗水洇得濕透。

腿疼已經讓她難以忍受了,更讓她想不到的是,由于腿痛她無法參加勞動,家里個別成員便對她有了看法。比如陳分新花錢去給她抓藥,婆婆就有些不高興,變著法子規(guī)勸說:“不要吃藥了,藥吃多了對孩子不好!”而當她躺在家里無法下地勞動時,又有兄弟們在屋外撇涼腔。

劉忠群心里一片冰涼,她完全沒有想到結婚不到半年,生活就變成了這種樣子??墒撬帜茉趺崔k?家里那么窮,她卻還得花錢去求醫(yī)。家里那么忙,她卻只能躺在床上休養(yǎng)。無論如何,她在別人眼里都成了一個累贅!

她非常痛苦,卻毫無辦法。

隨著病情的加重,家庭關系的變化也更加明顯——貧窮是生存的大敵,在貧窮面前,原本溫情脈脈的友親情都開始一點一滴地降溫。劉忠群這才真正意識到貧窮的厲害,它不僅讓人狹隘,而且讓人冷漠!

那一段時間,她終日以淚洗面。

為了避開矛盾,她和陳分新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回娘家去養(yǎng)病。

回娘家后一切都很好,唯獨腿病繼續(xù)惡化,骨關節(jié)處生出來許多小泡泡,用針挑開,里面全是血。疼痛的感覺就順著骨關節(jié)蔓延到小泡泡上,又從小泡泡朝外繼續(xù)蔓延。如果用衛(wèi)生紙輕輕地搭在疼處,不一會兒衛(wèi)生紙就全被膿血洇濕。每次疼痛發(fā)作,劉忠群都用牙齒死死地咬著被角,不讓自己喊叫出聲。

即便在這樣一種劇痛中,她也盡量不去看病。她心里清楚,盡管婆婆勸她少吃藥是為了省錢,但婆婆的話卻是有道理的,藥吃多了對孩子不好。她必須對即將出生的孩子負責——在整整一年的時間里,除非到了無法忍受的情況下,她全是咬著牙堅持,哪怕是呻吟著喊叫著堅持,哪怕是渾身顫抖以頭撞墻的堅持,她堅持的初衷始終不變。

挨到1985年4月,她終于生下了女兒陳麗。當女兒順利生下后,滿身大汗的劉忠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對陳分新說:“好了,現在你去張羅吧,我想治腿病。”

八十年代農村已經普遍實行了包產到戶,農民們的日子已經有了盼頭,但是這種盼頭都是以勞動付出為前提的,無論陳分新、劉忠群還是其他農民們,他們每年甚至每天的都在莊稼地里為憧憬中的日子埋頭苦干著。在農忙階段,陳分新只能就近找醫(yī)生為劉忠群看病,這是一種零敲碎打的看病,也是一種忙里偷閑的看病。

直到陰歷十一月來臨,陰歷十一月是農閑季節(jié)。劉忠群的病經過前面零敲碎打的診治,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趨惡化,陳分新痛下決心,把家里許多東西賣掉,湊出錢來去了旬陽縣醫(yī)院。

醫(yī)院初步診斷是骨髓炎。按骨髓炎治療了一個階段后,還是控制不住病情,一位老醫(yī)生大為詫異,他根據多年行醫(yī)的經驗,懷疑劉忠群患上了骨癌,于是建議她去條件好一些的大醫(yī)院做檢查,并且十分負責地叮囑他們,要盡快!

陳分新和劉忠群經過反復商量,還是找了一家小醫(yī)院。是山對面的張河骨科醫(yī)院。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是沒錢。

張河骨科醫(yī)院距離王院村有20公里。那時候女兒還沒有斷奶,劉忠群出門,那些孩子的尿布呀,奶瓶呀,衣服被褥呀都必須帶齊,陳分新一個人顧不過來,只好請劉忠群的妹妹劉忠英幫忙。他們倆一個背著病人,一個抱著孩子,汗流浹背地翻山越嶺。實在腿酸手軟,就交換一下。

后來劉忠英回憶說:“那時候我們在山里面一走就是一整天!太累了!支持我們的是希望,我們都希望我大姐能活下來。后來陳分新?lián)未甯刹繛槭裁磿履敲创蟮臎Q心修路?就是因為他對沒有路的辛酸體會太深了!對其他地方的人來說,沒有路只是交通不便,對我們王院村來說,沒有路就要了我們的命呀!”

在張河骨科醫(yī)院治療了21天,每天都打青霉素,腿部的腫疼消了些,身上的盤纏也用光了,只好回家。臨回家前,陳分新問醫(yī)生要了處方,又臨時學了一下打針。他心里清楚,王院村地處群山包圍之中,打針只能靠自己。

回家沒多久,劉忠群的腿疼又加劇了,陳分新背著劉忠群不知找了多少家醫(yī)院,也不知找了多少位醫(yī)生,但始終無法治愈。隨著時間的流逝,劉忠群開始消瘦,瘦得人都脫了形,那條患病的腿萎縮得只有胳膊粗細。骨縫里那個瘤子卻越長越大,瘤子不僅瘋長,而且劇疼,疼痛發(fā)作時,一條毛巾會被劉忠群咬得稀爛。病情到了這種程度,劉忠群心里多少有預感了,她開始抗拒看病。

但陳分新不顧家人反對,鐵了心要繼續(xù)為妻子看病。劉忠群流著淚勸他:“不要再花錢了,再花錢,不光我不得活,你和孩子也不得活了!”陳分新勸她:“這是什么話?看病就是要讓你活!只有你朝下活,我們也才能活得好!”劉忠群說:“朝下活不是一句空話呀!朝下活就要看病,就要用錢,錢從哪里來呀?”陳分新咬著牙說:“錢我來想辦法,你不要操心!”

陳分新的辦法其實還是變賣家里的財產。應當說,為給劉忠群治病,可賣的東西已經全部賣光了。他就把那些不可賣的也拿出去賣掉——比如劉忠群的父母送給他們的一頭小豬娃,豬娃正在長膘,這時候賣掉它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不合算,但是陳分新一咬牙,硬是把這只豬娃子抱出去賣掉了。

除此而外,他的第二個辦法就是借錢。先借親人和親戚的,后來又擴大了借錢的范圍。無論朋友還是普通鄰居,他都開口去借。應當說,在多年的生活中,陳分新和劉忠群依靠著勤勤懇懇的勞動和本本分分的做人積累出一個最大的本錢,那就是他們的誠信。關鍵時刻。誠信的作用顯現出來,他一點一滴地借到了錢。

他背著劉忠群去了湖北十堰。

為了湊看病的錢,陳分新整整花了大半年時間。后來為了湊手術的錢,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不止一位醫(yī)生在問診中得知這些情況后,都深感惋惜。他們告訴劉忠群,如果她早一年做手術,腿就可以保住一大半。如果早半年,還能能夠多保住一半。也正因為這一切,陳分新和劉忠群對貧窮的體會不是一般的,空泛的,而是痛徹心扉的!

真正趕往十堰醫(yī)院已經是1985年的冬天了。之所以選擇去十堰看病,還是為省錢。

彼時西康鐵路還沒有開通,如果去省會西安,要從旬陽坐車到安康,再從安康坐車繞道漢中和陽平關,之后順著寶成鐵路經寶雞抵西安。而去十堰就不同了。盡管十堰市屬于湖北省,但是一條襄渝鐵路卻將它和旬陽拉得很近。那時候十堰的知名度遠不如今天,但周邊的老百姓都知道,十堰有一座張灣醫(yī)院,前身是武漢第一人民醫(yī)院,是隨了第二汽車制造廠搬遷來的,遠近百里,它條件最好,設施最全,而且收費比較低。

由于女兒還沒有斷奶,所以陳分新背妻抱女,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張灣醫(yī)院,醫(yī)生們打眼一看劉忠群的腿,就有了基本的判斷。所有的醫(yī)生都大為震驚,他們無法理解一位如此年輕的女性,為什么病情惡化到這種程度才來醫(yī)院就診,又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她做這種不可思議的堅持!

接下來就是做各項檢查。做血管造影時,費用比較高,陳分新口袋里裝著幾百塊錢,如果把這幾百塊錢都花掉,那他就連返程的車票都買不起了——但陳分新沒有猶豫,他寧可乞討要飯,也要給劉忠群治病。

由于腿瘤奇痛,劉忠群是打了麻藥做檢查的,這使得整整24小時中她始終處于昏迷狀態(tài)。應當說,巨大的壓力全在陳分新肩上壓著,一方面他為檢查結果擔憂,為繼續(xù)治療的費用發(fā)愁;另一方面,他懷里還抱著由于吃不到奶而沒完沒了哭鬧的女兒。整整一夜,他睡不著覺也吃不下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悶頭抽煙——那是他抽煙史上的一個分界線,此前他基本不沾煙,此后他再也沒有能夠離開煙!

就在他愁緒如山之際,有一位醫(yī)生從他身旁走過——直到今天,陳分新也不能準確地判斷,究竟是他沉重的表情打動了對方,還是對方確實與他見過面,總之,醫(yī)生已經從他身旁走過去了,又突然停腳,轉過身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隨后朝他走來。

醫(yī)生問他:“你是不是當過兵?”

陳分新點點頭。

“在哪里當的?”

“新疆伊犁。我是武警哈薩克支隊的。”

醫(yī)生手一拍叫起來:“哎呀我就說嘛,看著你就臉熟!咱們是一個部隊的!我在新疆武警總醫(yī)院當醫(yī)生。你是不是到總醫(yī)院看過病?”

兩人說起話來,陳分新這才知道了對方姓黃,從新疆復員回來后,分配到十堰醫(yī)院放射科工作,眼下他的正式職務是放射科主任。

黃主任問陳分新蹲在這里做什么,陳分新于是將情況告訴了他。了解到劉忠群的情況以后,黃主任一咬牙:“這樣,這件事你不要再找別人,檢查我來做!”

他為劉忠群整整做了4個多小時的檢查,檢查結束,陳分新總共只交了60多元的化驗費,其余500多元的費用被全部免除。

為了等待結論,陳分新抱著孩子在病房外整整守了一夜。他完全不會想到,那天一大早,醫(yī)院里已經傳開了:一位從陜西旬陽來的年輕婦女,患了可怕的骨癌——直到醫(yī)生來到陳分新面前,把他叫到辦公室去,一五一十地將診斷結果和治療方案告訴他時,他才目瞪口呆。他別的不懂,但是懂得什么是截肢,更懂得對一個需要常年干體力勞動的農村人來說,截肢意味著什么。他請求醫(yī)生再想想辦法,醫(yī)生卻再也拿不出好辦法。后來他冷靜下來,問截肢手術要多少錢,醫(yī)生給他講了個數目,再后來他就只剩下傻眼。

是怎么走出醫(yī)生辦公室,又是怎么走到醫(yī)院大門外的,不知道,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他只是機械而茫然地走著,他要朝哪里走?要去做些什么?同樣不知道,也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重要的是,忠群得了骨癌,她必須手術,手術是鋸腿,鋸腿需要錢。天哪!為什么這一連串的邏輯中,沒有一處是能夠讓他稍微透過點兒氣的呢?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對面容慈善的老夫婦來到他面前,很和氣地問:“你是從陜西來的嗎?”

陳分新茫然抬頭,一時不明白。

“你是不是叫陳分新?”老夫婦又問。

陳分新點點頭。

雙方說起來,原來這是一對膝下無子的夫婦,他們得知劉忠群患了骨癌,又得知他們有一個還在吃奶的女兒,于是在醫(yī)生和護士的建議下找到他,他們提出:能否將小陳麗交給他們撫養(yǎng)。

陳分新目瞪口呆,不等聽完,抱著孩子扭身就走。

但是這對老夫婦追了上來,很誠懇地告訴他:“我們不會強迫你,我們的建議只供你選擇。我們是真心想抱養(yǎng)孩子。我們知道你愛人急需手術,我們愿意為你愛人出手術費。”

陳分新愣住了,能夠出錢為忠群手術,這個誘惑對他幾乎是天大的!

老年夫婦繼續(xù)說:“我們不光負擔你愛人的手術費,還可以多給你一些錢,算是領養(yǎng)孩子的報酬。除此而外,我們還可以成為長期來往的親戚。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你希望女兒回去探親,我們都絕不阻攔!”

陳分新直直地看著他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多少年后回憶起這件事情,陳分新告訴我:那一刻他動心了。

他確實動心了。不為別的,就為了錢呀!眼下他太需要錢了!有了錢,劉忠群就能得到及時治療,盡管失去女兒他同樣痛苦,但這是為救劉忠群的命呀!

內心斗爭得十分激烈,以致他臉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好長時間,他才咬著牙說了一句:“你們等著,我去問一下她?!?/p>

打過麻藥后,劉忠群毫無知覺,直到第二天后半夜才慢慢醒來,醒來后覺得胃里特別難受,她一遍又一遍地嘔吐,吐得翻江倒海,腸子都像要吐出來。處在這樣的痛苦中,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全都是模糊和恍惚的,只有一件事情她感覺得非常清楚:孩子在哭。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些什么,她只知道醫(yī)生組織了會診,只知道自己被注射了麻藥,而在所有這些知道中,她最知道的是孩子還沒有吃奶。她急著要見到孩子,想盡快給孩子喂奶。

也就在這個時候,陳分新抱著孩子走進來。在劉忠群給孩子喂奶的過程中,陳分新自以為很有策略地講起了剛才的事情,才講了個開頭,劉忠群就愣住了。陳分新說:“他們知道你撫養(yǎng)孩子有困難,也知道你治病要用錢——我現在趕來就是和你商量,這件事你怎么想?”

劉忠群抬頭看看他,似乎什么也沒聽懂。

“把孩子送給他們,你答應不答應?”

“不答應!”劉忠群這一回反應極快。

“那你治病怎么辦?”

“我不治病,我要女兒!”

陳分新不知該怎么說了,遲疑片刻,還是鼓足勇氣把實話說了出來:“你得的病不是一般的病,現在給你治病就是救你的命呀!”

劉忠群連絲毫猶豫都沒有:“我寧可丟命,不丟女兒!”

陳分新再不說話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抱著孩子出了門。

他剛出門,劉忠群就躺不住了。想了想,她咬著牙,拄根棍子也朝外走。她想讓丈夫把女兒留下,她要實實在在地把女兒抱在自己懷中——誰知沒走幾步,一眼看見陳分新被醫(yī)生叫進了辦公室。她不想干擾他們說話,于是靜靜地等在門外。

醫(yī)生和陳分新的聲音有一句沒一句地傳進她的耳朵。起初,她聽不太懂,覺得他們說得很專業(yè)也很深奧,但是漸漸地,她聽出點兒眉目,變得緊張起來。沒過十分鐘,她已經完全明白了一切,這使她的手腳一片冰涼。

回到病房以后,她躺在病床上,大睜著雙眼看天花板。她陷入一種極端痛苦中。短短兩年,一個好好的家已經被她拖累成什么樣子了。錢花光了,東西賣光了,人也幾乎被拖垮了。就說眼下,不要說給她治病,就連給孩子買奶粉的錢都拿不出來了!這是真正的人未亡、家已破呀!作為丈夫,陳分新可以不怪她、不嫌她,但是其他人能不怪她、不嫌她嗎?現在左鄰右舍的錢已經借遍了,貸款根本就貸不來了,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遠遠沒有到底!如果說此前她之所以選擇頑強地活著,是因為還存在著希望,那么現在希望已經徹底破滅?,F在不僅她自己身沉海底,而且她將要把整個家庭都拖進去,把他們拖入無底深淵,讓他們陷入滅頂之災呀!

當陳分新抱著孩子再次來到病房的時候,發(fā)現劉忠群雙眼微閉,似乎是睡著的。看見孩子,她平靜地坐起身,又平靜地給孩子喂奶,之后平靜地讓陳分新抱著孩子出門。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生疑。偏偏陳分新沒有生疑,他根本就不會想到,他抱著孩子剛出門,劉忠群就行動起來,她拄著拐杖,獨自走出醫(yī)院大門,又一步一挪地順著大路朝前走,路上行人很多,可是她視而不見,眼睛只盯著汽車,內心里有一股強烈的愿望,希望汽車能朝她撞來。可是汽車偏偏都像長著眼睛似的,不僅不沖上來,反而一個勁兒地躲她!

她無計可施,只好繼續(xù)朝前走?,F在她盼望著能夠找到一條河,最好是一條水深流急的大河,這條河洶涌澎湃,可以悄無聲息也毫不留情地將她吞沒……她就這樣頭昏腦漲地走著,直到被人一把拉住。

是陳分新!他不知什么時候趕上來了,滿頭滿臉都流著汗:“你要做什么?”

劉忠群不回答。

陳分新架著她往回走,但是劉忠群堅決不走。

陳分新干脆把話挑明:“你是不是知道診斷結果了?你不想鋸腿!”

劉忠群一聲不響。

“可是你的病不是一般的病呀!醫(yī)生也是萬不得已!我們都要聽醫(yī)生的!”

劉忠群豁地扭過頭:“我憑啥聽醫(yī)生的?腿是人的根,連根都沒了,我還怎么勞動?”

“你不要光想著勞動?!?/p>

“不想著勞動我想什么?”劉忠群臉漲得通紅,“光想著吃現成穿現成?光想著讓你們沒法過?”

“你看你。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住生命。你活著,這比啥都好!”

“鋸掉腿我還有什么好?”劉忠群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鋸掉腿我不能勞動,靠哪個來養(yǎng)活?”

陳分新不說話了,直直地看著她,等終于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語調是那么認真,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內心深處發(fā)出來的:“忠群你說到這里,那你就聽好。不管你的病能不能治好,你這一輩子都包在我身上了!我不光要養(yǎng)活你,而且要把你養(yǎng)好!你記住,這句話是我陳分新說的!”

劉忠群不喊叫了,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突然開始號啕大哭……

陳分新和劉忠群很快離開了十堰。

他們牢記著醫(yī)生的叮囑:要抓緊鋸腿,再不能耽誤。他們不能在十堰醫(yī)院做手術,十堰醫(yī)院是個大醫(yī)院,醫(yī)院大收費也就高。他們只能找個收費低些的醫(yī)院。

他們選擇了旬陽醫(yī)院。到旬陽后,他們先在縣城一家旅店住下。陳分新急著趕回家籌手術錢,臨行前,他特意把女兒留給劉忠群照管,他知道,現在最能夠牽住劉忠群的不是其他,是女兒!

剛走出旅店大門,他又折身回來,悄悄找到旅店服務員叮囑,千萬關照一下劉忠群,不要讓她想不開。

匆匆忙忙趕回村子,天已黑定,陳分新顧不上吃飯,拿著病歷和化驗單連夜找到劉忠群的父母。誰知兩位老人的態(tài)度很堅決,不同意鋸腿。陳分新無法強求,只好返回旬陽,把劉忠群背回家。

但是沒過多久,他們就發(fā)現,醫(yī)生的話不是唬人的。以前,劉忠群的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瘦,瘦得完全脫了形?,F在,她的腿又用不可思議的速度在變粗,粗得同樣脫了形,腿圍竟達到2尺1寸4(手術切除后,腫瘤重達18斤)。

1987年元月,絕望中的陳分新再一次把妻子背到旬陽醫(yī)院。經過那么多的曲折和反復,事情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了,劉忠群父母的態(tài)度也變得明確起來:同意鋸腿。不僅如此,劉忠群的父親還毅然賣掉了家里的耕牛,為女兒湊起三千塊錢。

但是遠遠不夠。

就在陳分新和劉忠群萬般無奈之際,新上任的棕溪鎮(zhèn)黨委書記郭正明向他們伸出了援助之手。那年冬季,郭正明恰巧在王院村駐村幫扶,他的妻子王秀芬是棕溪鎮(zhèn)信用社的工作人員。目睹陳分新的情況后,郭正明用他和他妻子的工資做擔保,為陳分新貸出來五千塊錢。

去旬陽醫(yī)院做手術的時候,情況已經糟到極點,用妹妹劉忠英的話說:她已經沒有一點兒信心了!是陳分新給她鼓勁兒說:還是去吧,我們一道把你大姐送進醫(yī)院,要是能治好,我們再陪著她一道回來。

劉忠英回憶,那時候的陳分新太難了。他不僅要背著劉忠群尋醫(yī)求藥,要四處借款湊錢,而且要不誤時機地種莊稼務農活兒,如果不做,就更沒有錢。劉忠英不止一次地看見,當姐姐躺在床上慟哭的時候,陳分新總是好言好語地勸慰她,那時候陳分新的表情是輕松自信的,只有他走出屋子,離開了劉忠群的視線,他的身子才會癱軟下來,悄無聲息地往墻角一蹲,用雙手捂緊自己的臉。劉忠英看見他的肩頭在一個勁兒顫抖,她知道他也在哭,只是他不能哭出聲音,不能讓劉忠群聽見!

劉忠群送到旬陽醫(yī)院時,情況已經萬分危險,偏偏醫(yī)院連一張多余的床位都沒有,根本住不進去。就在陳分新焦急不已時,他碰見了劉化明。

劉化明是旬陽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是陳分新和劉忠群中學的同學。

那天劉化明走進醫(yī)院,一眼看見有人背著個女人出門,幾乎擦肩過去了,他停住腳,覺得那人面熟。定睛細看,他發(fā)現這個人又黑又瘦,那身舊軍裝也穿得破破爛爛。只是那種輪廓,那種淳樸依舊。

劉化明叫了一聲:“陳分新!”

陳分新停住腳,也認出了他。

劉化明不無疑惑地看看他背著的人:“這是誰呀?”

陳分新說:“劉忠群?!?/p>

劉化明呆住了,好一會兒,才不敢相信地:“她怎么了?”

于是陳分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他。劉化明不等全部聽完,就打斷了他:“你在這里等一下?!鞭D身朝住院部樓上走,一會兒,又匆匆下來,“現在確實沒床位了。不過我跟他們商量好了,在走廊上給忠群擺一個鋼絲床。你現在就抱她去。在三樓。”

陳分新掏出錢來,請劉化明幫他交住院費。

劉化明說:“先住下。估計你現在經濟上不寬裕,我已經和我愛人說了,由我們給你擔保先看病。剩下的事以后再說?!?/p>

多少年后,劉化明對當年的事情記憶猶新。

劉化明說:“我看見陳分新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驚訝。當時農村能考上學和能當兵的人極少。所以無論考學還是當兵都等于跳出了龍門——我知道陳分新在部隊上已經入黨了,按理說他即使不能提干轉業(yè),也能按復員安排。既然這樣,為什么他又回到農村去了呢?

“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和愛情有關。如果這樣,那我雖然為他惋惜,同時也對他充滿了尊敬。一個人能這樣,不容易?!?/p>

“劉忠群患的是骨腫瘤,這個病的特點是日夜疼痛,而且突出的是靜息痛,也就是說夜深人靜便格外痛。可以說她痛苦的程度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即使這樣,她想的還是盡可能不要給丈夫和女兒添負擔,盡可能地為丈夫節(jié)儉,而且不停地擔心著萬一她死了,丈夫和女兒怎么辦?!?/p>

“當時給她做手術有幾個辦法。一個是同種異體骨關節(jié)移植。就是把患病這一塊骨關節(jié)割掉,把冷凍的別人的骨關節(jié)換上,這種手術的弱點是成功率極小,而且花費高達數萬元。第二是先把腫瘤這一塊骨關節(jié)切下來,用高溫或者其他化學方法消滅掉病灶,之后再裝上去。但是這種手術的前提是必須病情發(fā)現得早——如果她早一些來醫(yī)院,手術的選擇余地就會大得多。但是她來得太晚了,所以對她來說,只能髖關節(jié)離斷。”

根據陳分新和劉忠群的實際情況,劉化明很快為他們拿出了三套手術方案。第一套需要四千多元錢,第二套需要兩千多元,最后一套只需要九百多元。陳分新還沒有決定到底采用哪套方案,劉化明卻又把他叫去,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應當采用價格最便宜的方案。如果他同意,就請他立即簽字。

劉化明請他簽字的時候,聲音很沉靜,似乎這一切都是很隨意地說出來的。只有陳分新清楚,他這些話經過了多少責任和義務的權衡。他一聲不響地看著劉化明,隨后默默拿起筆,在患者親屬一欄簽了字。

手術進行前,劉忠英擔心姐姐在手術臺上挺不下來,專門抱著小陳麗去看她,劉忠群說不出話,只是雙眼直直地看著孩子,一邊看一邊哭。她嗓子早已經哭啞了,完全出不來聲,眼淚早已經哭干了,再沒有任何水分,但是她仍然哭,不停地哭,那是一種絕望之極也悲慘之極的干嚎!

手術整整進行了兩個多小時,是劉化明親自做的。劉忠群被高位截肢。整個右腿只保留下15厘米的殘存。

手術費、醫(yī)藥費、住院費,甚至飯費、交通費全部包括在內,一共花了兩千多元錢。在醫(yī)院住了22天后,劉忠群終于出院了,陳分新和她的兩個妹妹輪流背著她返家。

兩年多了,這條患病的腿始終讓劉忠群承受著一種非人的痛苦,眼下,那種可怕的痛苦終于沒有了。這種全新的感覺籠罩著她,她覺得天似乎比從前藍,水似乎比從前清,連眼前的道路都似乎比從前寬暢了許多,這使她在整整一天的旅途中第一次沒有掉眼淚,甚至沒有愁眉苦臉。

陳分新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心里清楚,生活在他們面前又掀開了全新的一頁。

艱難的起步

陳分新和劉忠群回到家里,生活很快便回到了現實狀態(tài)。

陳分新當過兵,又有文化,所以復員回來后一直擔任著村里的團支書和民兵連長,那時村干部普遍文化低,不管寫什么東西都得找他,建房報告、貸款申請、年終總結……可以說沒完沒了。為給劉忠群看病,他欠著村里人太多的人情,哪一樁事情都無法拒絕,也就格外辛苦。

劉忠群的身體非常衰弱,臨手術前,醫(yī)生擔心她在手術臺上下不來,所以先為她輸了8天液。盡管手術非常成功,但要恢復到能起床做事,還差得很遠很遠。手術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只能躺在床上靜養(yǎng),吃喝全要別人伺候。

整整一年多,劉忠群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她都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的光線由暗變明,又由明轉暗,春夏秋冬就這樣機械地往返。有時候,她看見蜜蜂在窗戶前嗡嗡地飛舞,它們想努力地鉆出去卻又總是被玻璃阻隔,被阻隔卻又不自知,還是頑強地繼續(xù)朝前沖,她很有興趣地看,對她來說,由于身體的局限,生活的空間已經越來越窄。她在心里嘲笑蜜蜂們是多么愚蠢,但轉念一想,它們至少是自由的,可以自行活動,而自己卻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于是她的心情馬上變得灰暗。

那一段時間,雞的鳴啼,鳥的啁啾,蝶的飛舞,風的拂動——可以說所有的一切,都讓她羨慕,也都深深地刺激著她。她整天躺在床上,躺得背上生滿了褥瘡。

她心里非常焦急,為了治病,已經借了那么多的錢,欠下那么多的情,這些錢和情什么時候才能還清呀?看著丈夫沒黑沒明地整天忙,自己卻絲毫幫不上他,她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F在她又常常哭,不同的是,從前她哭是因為病,而現在卻是因為心里急。

直到安裝假肢以后,這種情況才慢慢改變。

假肢是1988年元月在西安裝配的。

不管假肢技術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人戴上它都會非常不舒服。如果少走路甚至不走路,使用假肢的痛苦就會少得多,但是如果選擇多走路常走路,那么假肢帶給你的痛苦將是巨大的。

劉忠群始終抱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不勞動,毋寧死。從裝上假肢的頭一天起,她就每天拖著假肢來來回回地鍛煉走路。她首先必須完成大腿根部截斷處和堅硬冰冷的假肢的磨合,這種磨合是那么殘酷,它不僅需要科技的支撐,更需要肌體的承受。那一階段,熟悉劉忠群的人都知道,她大腿根部的手術截面經常鮮血淋漓。實在受不住了,她讓丈夫去找醫(yī)生出主意。醫(yī)生建議可以每天抹些藥,比如抹紅霉素軟膏,既可以消炎,又能夠起到潤滑和保護皮膚的作用。

紅霉素軟膏不貴,一管才六角多。陳分新立即為劉忠群買來了紅霉素軟膏,囑咐她堅持抹。

日子一天天朝下走,劉忠群也一天天站立起來,不管多么艱難,她開始拖著假肢為陳分新和孩子做飯。她常常摔倒,摔得一身泥一身水,所有這一切她都咬牙承受著。這其間發(fā)生的一個小插曲是,買來紅霉素軟膏后,相隔了一個多月,陳分新意外地發(fā)現她基本上沒怎么用,于是很驚奇地問她為什么不用,回答是太貴了。

陳分新有些發(fā)怔,勸導她:一點兒都不貴!一管六角多的軟膏還有什么可惜的?

劉忠群說:“六角錢對別人不貴,對我們就是貴呀!家里窮成這樣,不要說花六角錢,就是花六分錢我都沒有資格!”

為了渡過家庭難關,劉忠群的節(jié)儉達到了難以想象的程度。以吃飯為例,她常常給丈夫和女兒做好飯后,自己找個借口不吃。許多時候,她一天只吃一頓飯,碰到她獨自在家時,她就壓根兒不動灶火。許多人看見她這樣,非常不忍,紛紛勸她不要太苦自己。劉忠群總是笑笑,笑過之后,卻從來不改。

多少年后,當我在秦巴大山深處的王院村見到劉忠群時,提起這段日子的艱辛,她已經十分坦然了。但是隨著我問話的深入,她的嗓子還是漸漸地發(fā)哽。

她說:“我不能不節(jié)儉呀!你看看陳分新,那么多年他一直穿從部隊上帶回來的衣服!新的穿成舊的,舊的穿成爛的——我自己也一樣,從害病到現在,我沒有給自己添過一件衣服。如果說家里買了新衣服,那就是女兒的。她穿舊了,我接著穿!”

她說:“錢對我們太金貴了。我們住的房子裂縫越來越大,不能再住,要重蓋。蓋房子要木料,木料全是陳分新自己在山里采伐的。大料他運不回來,請了12個幫工,請了一天就不敢再請。那時候太窮太窮了,連一個工都不敢亂請?。 ?/p>

她說:“我們要還錢,女兒要上學,光我假肢這一塊,每年就要花掉多少錢!還有那些應酬呢。人家左鄰右舍幫助過我們,人家的事情我們能不問不管?”

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劉忠群和陳分新滿腦子想的全是怎樣賺錢、還錢,根本就沒有想過其他。

1991年10月,王院村原任村主任過了60歲。鎮(zhèn)黨委考慮將年輕一些的村干部提上來。那時農村尚未實行村民自治,村主任不是在海選中產生,而是由黨員和干部群眾的代表來選舉。為了保證選舉質量,正式選舉前,鎮(zhèn)上專門派副書記郭永朝和兼管組織工作的武裝部干部龔濟喜到王院村做考察。

考察時陳分新不在家,姐夫的父親去世,他趕去幫忙,整整忙了兩天才回到家中。連日操勞,他覺得很累,所以早早就躺下休息。誰知有人來通知他開會。他不想去,找了個借口推辭,誰知來人很快再次返回來,說鎮(zhèn)黨委領導要求他務必去。

陳分新只好爬起身。

會議的重要內容就是宣布考察結果。陳分新一聽就懵了,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竟是村主任的候選人。

接下來正式選舉,計算票數的方法古老而原始,在每位候選人的名字下面劃正字。計票未過一半,陳分新名下的正字已經遠遠超過了別人,他頓時不安,心想:怎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明擺著他不可能擔任村干部,還非要在他名字下畫這些道道呢?

又觀察片刻,他名下的正字仍在繼續(xù)增多。他覺得再不能猶豫了,起身就走。

外面沒有月光,到處都黑漆漆的,他一邊摸黑朝家走,一邊琢磨著:這是被逼的。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溜會來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最起碼,這一溜就等于宣布自動棄權。世界上只有犯法被抓的,沒聽說過不想當村干部被抓的。

但是鎮(zhèn)領導卻并沒有因為他的溜會而放過他。他們已經把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眼下王院村有上千號人,但無論從人品還是從能力看,陳分新都是出類拔萃的,他們找到陳分新,動員他站出來。

事情到了這個程度,陳分新不能不說話了。他擺出自己不能擔此村主任的理由:首先,他騰不出精力,他至今仍欠著1萬多元的外債;其次,他家庭情況特殊,妻子是高位截肢的殘疾人,膝下還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如果去當村主任,她們該怎么辦?

講得誠懇而實在。

郭永朝和龔濟喜很快回鎮(zhèn)上去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春節(jié)越來越近,就在陳分新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時,鎮(zhèn)黨委卻又派人來找他了。來人告訴陳分新,鎮(zhèn)黨委非常清楚他家的困難,也非常同情他的遭遇??墒菃栴}在于,村里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因此,他們希望陳分新認真考慮一下,希望他能夠在王院村面臨艱難的時刻做出符合民意的選擇。要知道,這無論對陳分新個人還是對整個王院村都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王院村發(fā)生過許許多多的悲劇,這些悲劇源自哪里?都源自貧窮呀。如果不咬緊牙關從源頭開始改變,王院村人怎么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但是任憑他說破大天,陳分新始終不答應。

鎮(zhèn)黨委并沒有放棄努力,他們繼續(xù)派人來動員和說服,短短一個月內,竟一連派出了三個人。就這樣拉鋸般地來回動員,直到第二年春天來臨,陳分新終于點了頭。

陳分新為什么最終會點頭?原因非常復雜。這中間既有鎮(zhèn)干部不屈不撓動員的結果,也有鄉(xiāng)親們鼓勵的作用;既有他礙于情面的遷就,也有他想通問題后的自覺——當初劉忠群病倒時,鎮(zhèn)黨委好幾位干部曾經熱情而無私地幫助了他們,而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同樣真誠而慷慨地幫助了他們。陳分新和劉忠群牢牢記住了這一切,并一直為無法償還和報答而深感愧疚。如今,當鄉(xiāng)親們齊刷刷地為陳分新投票,希望他站出來擔任村主任,當鎮(zhèn)黨委對他抱以極大的信任,希望他能夠挑起重擔時,他卻扭頭就跑,這使他從一開始就有一種不安和自責。正是這種不安和自責,成為他身上最大的突破口。

陳分新終于答應接手村委會主任了,只是他給鎮(zhèn)黨委書記趙顏龍訂了個君子協(xié)議:先不要正式任命,讓他先干一年試試,干得成他就接著朝下干,干不成就讓他及時退下來。

趙顏龍很痛快:行,你就先試干一年。

村干部是什么?

有人說是兵頭將尾,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有人說是四不像:像干部不是干部,像農民不是農民——如果把中華人民共和國各級官員按大小高低排列一下,村主任無疑是最小的一級。這最小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他管理的都是最具體、瑣碎的事情,他不能大而化之地說什么原則意見,不能含糊其詞地搞什么原則同意,更不能來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則處理。對他來說,一切都是具體到不能再具體的事情:誰家的莊稼被毀了,誰家的承包地被侵占了,誰家的樹被人砍伐了,誰家的柴火被人偷盜了,誰家的孩子遭打了,誰家的化肥買錯了,誰家突然有病人了,誰家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可以說不僅豐富龐雜,包羅萬象,而且永無窮盡。

早在80年代,王院村就一直動議修條路,卻始終沒有修成。之所以修不成,原因在于線路中途要經過一個叫下溝的村子,下溝村的村民們堅決不同意占用他們的土地。

陳分新上任后,首抓的大事就是修路,為劉忠群看病來來回回跑了那么多趟,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修路的重要性。為了說服下溝村的村民,他一趟又一趟地往下溝村跑,他給下溝村民們講大道理,又講小道理,算兩個村子的大賬,也算兩個村子的小賬,幾經周折,苦口婆心,卻全無結果。

陳分新沒有灰心。他非常清楚,農民本質上是非常善良、非常淳樸的,但是具體到每一個具體的人和每一件具體的事,農民又是斤斤計較的,和他們打交道,不僅要耐住性子,而且要換位思考。

下溝村的村民們固執(zhí)地認為,修建這條道路的最大受益者是王院村。對下溝村來說,有路固然好,沒路也過得去,因此他們認為自己很吃虧。經過陳分新反反復復的說服動員,他們最終答應了道路從自己村子里經過,但同時附帶了一個條件,即:將來王院村引電時也要允許下溝村順便將電引進自己村子,而且架設高壓電的費用他們不出,全部由王院村負擔。

王院村反復商量后,同意了下溝村的條件,修路大計終于可以動工了。

讓陳分新沒預料到的是,下溝村的人突然反悔了,他們擔心萬一路修好了,王院村的人卻不拉電了,豈不是把下溝村的人欺騙了嗎?于是緊急提出,變先修路為先拉電,等拉好電后再修路。

這一來把陳分新一班人難住了。

要知道,修路和拉電都是大事,它們的前后順序哪能說顛倒就顛倒呢!其他不論,所有的錢都已經墊到修路中去了,現在突然要拉電,錢從哪里來?

陳分新和他的助手們使出渾身的解數,去說服下溝村的村民們,但是無效。萬般無奈,他們只好掉過頭來說服本村的村民們,但是本村的村民們同樣不干。不僅如此,村子里有些人本來就反對修路和拉電,現在又出現這樣一種意外,更惹得他們怨氣沖天。

那一段時間,陳分新和他的一班人左右為難!

但不管多難,修路和拉電的事兒絕不能半途而廢。他們冷靜地把全村的情況做了個分析,明明修路拉電是好事,為什么還有村民們反對呢?應當說拋除了資金等因素,一個重要原因是不少村民的觀念還沒有跟上來。村里的具體情況是大多數青壯勞力都出外打工了,留在村里的人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年紀偏大。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機械地講尊重群眾意見,那就將使黨支部的決策失去應有的高度和水準。

他們迅速把視線轉向那些置身于當今社會前沿、能夠代表時代進步潮流的村民們——這些人有些在外面當干部,有些做老板,還有些在各行各業(yè)中打工。無論他們身處哪種角色,對王院村而言,他們都是見多識廣的人,是真正能夠把事情說清,把道理想透,因而能夠在同等水平層面上與村干部商量事情的人。

這年春節(jié),陳分新和他的助手們趁大家回來探親過年,非常鄭重地給他們發(fā)去一份份大紅請柬,請他們參政議政。

于是王院村歷史上第一回有了一個像模像樣且完全符合現代民主程序的議事方式。結果很簡單,兩委會的決策順理成章地得到了支持。村民們迅速掀起了集資拉電的熱潮。他們不僅賣掉了家中的豬羊,甚至賣掉了寶貴的耕牛;不僅賣掉了年輕新娘的嫁妝,甚至賣掉了給老年人預制的棺材!在很短的時間內,便集資80萬元。

王院村兩委會緊接著又出臺了一項措施,讓村民們民主選舉資金使用的監(jiān)督小組。選舉中有諸多的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中有一條是至關重要的,這就是:不管群眾多么信任村干部,都不允許把村干部選舉成為監(jiān)督員和資金管理員。

和請村里的能人們來參政議政一樣,這同樣是一項并不高深也并不復雜的變革,但正是這項簡單的變革,使接受人民群眾監(jiān)督這句話,在王院村得到了本質上的實現。只有事隔多年后,人們回頭看時,才更加清楚地理解到這些措施的意義和作用——從陳分新?lián)未逯_始,他領著村民們干了許多件費力花錢的大事,這些大事每一件都會造福于很多的人,也注定會得罪很多的人,但是王院村卻始終沒有一個上訪告狀的。至今棕溪鎮(zhèn)幾任鎮(zhèn)委領導提起這些事,依然贊不絕口,說這實在不簡單。

不僅如此,一個更大的意義在于,多少年來,無數志士仁人始終探索著如何在封建意識相當濃厚的中國農村實行民主化進程,卻都由于各種條件的不具備而不得不緩行,甚至不得不放棄,而陳分新所帶領的王院村兩委會卻極有針對性也極具操作性地開始了一輪自下而上的民主改革。且莫小看這場改革,如果我們認真對它做理論上和政治上的剖析,那么它所具有的潛在價值,它所彰顯的進步意義,都將拓展眼下,寫進歷史!

在安裝假肢之前,劉忠群總是幻想著一旦裝上假肢,就可以行動自由些,進而可以參加勞動了。但是真正裝上假肢后她才發(fā)現,這和想象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王院村山大坡陡,村民們的房屋全是挨坡傍崖蓋起的,陳分新的家同樣如此,劉忠群只要跨出大門一步,就面臨著一個很高的石臺階。她在這里屢屢跌跤,跌得鼻青臉腫。跌的次數太多,以致她產生出條件反射,每當走到這里,她都本能地做好了摔下去的準備,對她來說,這簡直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但她還是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走向這里。

陳分新沒當村干部之前,由于有他家里家外地忙碌,許多生活中的困難還沒有醒目地凸顯出來,自從他擔任了村干部,尤其是他不得不出外開會和做事時,劉忠群才發(fā)現,生活中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呀。且不說夏收秋收這些難活兒,僅僅是做飯帶孩子這些家里的活兒她就拿不下來……無論是喂豬還是曬糧、儲糧,無論是培植木耳還是栽養(yǎng)蘑菇,所有這些事情都只是個綱,是個大概輪廓,都必須再細化分解,而細化和分解的結果是每一件似乎很簡單的事情都千頭萬緒,繁雜無邊。

她拼命做,卻永遠做不完。做不完她就更努力,越努力肌體就越痛苦,肌體越痛苦她心理壓力就越大。這樣一種惡性循環(huán),使她無論生理和精神上都倍受煎熬。常常是她汗流浹背地做了一天活兒,還沒有來得及松緩一下,卻發(fā)現還有更多的事情等待著自己。她饑腸轆轆,汗流浹背,整個身子由于痛和累都是顫抖的。偶爾,勞作間歇她抬頭抹汗,一眼便看見了院外遠遠近近的山水,看見了綠樹紅花和飛掠的鳥雀,看見了那些埋頭躬耕的農人和悠閑行走的路人。于是她會情不自禁地停住手,呆呆地望著他們,心中充滿了羨慕。

看看吧,綠樹在一年又一年地抽枝發(fā)芽,紅花在一季又一季地吐芳綻蕾,自然界不管植物還是動物都自由自在也無拘無束地生長著。陽光迸彩,它們就仰頭承接;春雨潤淋,它們就順勢吸吮;雷轟電擊不能摧其蓬勃,風吹霧拂無法掩其盎然。它們活著,它們健康,這是多么自然的規(guī)律,也是多么美好的循環(huán)!

而只有自己,已經徹底被自然拋棄,已經徹底與美好無緣!越想越心煩,這使她再次陷入到灰暗而絕望的情緒中。

陽歷6月的一天,正是收麥季節(jié)。陳分新從鎮(zhèn)上領回來一批農藥,準備朝各小組分。這種藥是防蟲的。此前,劉忠群知道村里有人是吃這種藥死的,她特意留了心。

她發(fā)現陳分新把藥放在閣樓上了。

陳分新吃過飯很快出了門,劉忠群順著樓梯爬上閣樓,她把農藥拿出來細細地看,發(fā)現藥都裝在盒子里。一盒五粒,顏色是灰的,每粒都有蠶豆大。她很熟悉這種藥的藥性,知道每一粒能保證450斤的糧食不被蟲侵。她手里拿著藥,眼皮不眨地看著,似乎總也不明白為什么這樣小小的一粒藥,竟能讓那樣大一個范圍內的糧食不生蟲,又為什么能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變得手腳僵硬。她多少有些猶豫,正猶豫著,院子里的腳步響傳上閣樓。

陳分新一到家,就本能地四處找她。事后劉忠群回憶,如果陳分新回來不是立即找她,那么無論她還是陳分新的人生篇章就需要重新譜寫了。但是萬幸,從劉忠群手術后,陳分新就養(yǎng)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一回家首先要找她。

沒有找到,于是陳分新喊叫著她的名字四處搜尋,劉忠群躲在閣樓上一聲不吭。

陳分新院里院外地喊了一圈,始終無人答應,他怔怔地站著,非常奇怪,隨后猛然想到什么,轉身跑向堂屋,順著梯子爬上閣樓。果然,他看見劉忠群在閣樓上站著,手里還拿著什么東西,看見陳分新上來,她本能地把手里拿著的東西往身后縮。

陳分新愣愣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手伸出來?!?/p>

劉忠群不作聲。

陳分新一把奪過她手里的農藥,才看了第一眼,就將它遠遠地扔出去,他氣得臉色都變了:“你為啥要這樣?為啥要這樣?為啥?!”

劉忠群不知該怎么回答,淚水一個勁兒在她眼眶里打轉。好長時間才終于開了口:“我不是今天才決定,我一直在想,我該走的。我早就該走的。”

陳分新目瞪口呆。

“我早些走,你可以趁著年輕,再找個手腳健全的——”劉忠群說著,淚水禁不住涌出來,“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沒辦法。我想當個好妻子、好母親,我想多幫你,可是我做不到。我試了一回又一回,我實在是做不到呀!”

她痛哭起來。

陳分新也哭了。

那天,夫妻兩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陳分新沒有說什么寬慰的話,他知道對遭受過大難的妻子來說,所有寬慰的話都意義不大。他只是告訴她,他最清楚她是什么樣的人,最知道她是不是個好妻子,是不是個好母親。除此而外,他告訴她,生活不會那么絕望,生活中有黑天,就一定有白天;有陰天,就一定有晴天。他們前面還有很長很遠的路,他們需要一起行走,一起登攀……

生命的征程

如果讓王院村的村民們回憶,劉忠群究竟是哪一天走出院子的,又究竟是哪一天走進地里的,相信沒有一個人能說清。

一切都不是突然到來的。

劉忠群第一次走向院子,只走了一步就再也無法堅持。第一次去喂豬,剛端起盆就摔倒在地。對她來說,從來就沒有什么第一次,有的只是無數次。她是在無數次的失敗當中,用血和汗的付出最終站立起來的。

村民們能夠知道的只是:裝上假肢半年以后,她能夠獨自做家務和獨自帶孩子了。

再后來,她能夠獨自干一些難度不大的農活兒了。

再后來,她開始上坡,開始走進莊稼地了。

一走進地里,她就急不可耐地開始鋤草務煙。有人問她為什么這樣急,她回答得誠實而坦白:“要還錢呀!人家好心把錢借給我們,總不能拖著人家的不還!”

1992年秋天,陳分新?lián)未逯魅谓荒炅?,這是他帶領全體村民努力苦干的一年,也是王院村各項工作大見成效的一年,同時還是他對農村基層工作產生深刻體會的一年。他發(fā)現當個農村基層干部真難。

以計劃生育為例,國家不嚴格控制絕對不行,但是具體到每一個家庭,尤其是深山區(qū)里的農民家庭,如果沒有男孩子,就等于沒有勞動力,他們的生活受到影響是肯定的。農村基層干部夾在國家和個人之間左右為難,他們處于一種哪頭說哪頭有理,怎么做怎么不好的尷尬境地。

而更難的是他有一個特殊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本來應當被他照顧的妻子卻偏偏照顧著他,這使陳分新內心始終有一種深切的不安。

有一回陳分新出外開會,偏偏天氣大旱,全村鬧起了水荒。家里有勞力的可以派人去幾公里外尋找山泉挑水,劉忠群不行——強挨了幾天后,家里連做飯的水都沒有了。劉忠群只好頓頓都烤紅薯吃,吃到最后,大女兒還能理解,小女兒天天哭鬧著要吃別的,劉忠群無計可施,只能陪著小女兒掉淚。

那一回陳分新在外地待了十多天,回家后他依照慣例抓緊吃飯,想盡早去地里干活兒,當他抓起紅薯吃時,發(fā)現紅薯壓根兒就沒有洗過,上面滿沾著泥巴。他很奇怪,問劉忠群,劉忠群卻什么都不說。后來小女兒吃飯時死活不吃紅薯,鬧著要吃其他,他這才恍然有所悟。在他的一再追問下,妻子和女兒這十多天的生活狀態(tài)終于被一點一滴地勾勒還原,當這一切都搞清楚后,整整一天他都沉默無言。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它們由量而質、越來越重地積壓在陳分新心頭。經過反復思考,陳分新下了決心,他找到鎮(zhèn)黨委,提出按原先說好的協(xié)議,一年期滿卸職。

鎮(zhèn)黨委答復說:卸職可以,不過不能影響全村的工作。你找個人來接替你,起碼他要能把你干了一半的事情擔起來接著朝下干。

一句話就把陳分新說傻了。

只有他最清楚,無論修路還是拉電,無論發(fā)展村域經濟還是調整產業(yè)結構,都絕不是一件簡單事,那里面有太多的曲折和困難。從他接手村委會主任以后,他便心無旁騖地把這些事情盡快盡好地朝縱深推進,鼓舞他奮勇向前的是義務和責任,但是當他醒過神兒來準備撤退時,才發(fā)現他已經深深地陷了進去,根本拔不出腳。

問題還不僅于此,兩個月后——當他歸納好各種理由,準備再次找鎮(zhèn)黨委書記談卸職問題時,卻在支委會上以高票當選為黨支部書記。

在農村,黨支部書記是最高權力執(zhí)掌者,能夠高票當選都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只是陳分新高票當選支部書記后,心里沉甸甸的。

晚上,夫妻倆久久不能入睡。

陳分新問劉忠群:“你想不想讓我干?”

劉忠群回答得明確而干脆:“不想。”

轉過來劉忠群問陳分新:“你自己呢?你是不是想干?”

陳分新說:“我說不清。我很矛盾?!?/p>

他確實說不清,確實很矛盾。一方面,他是個有抱負的熱血男兒,他很清楚王院村落后的原因在哪里,也清楚改變落后的辦法在哪里。在這一點上,他雄心勃勃,有識有膽,甚至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魄。但另一方面,劉忠群是這樣一種情況,作為丈夫,他不能只顧自己,他必須承擔照顧妻子的責任。

那一段時間,他左右為難。

同樣左右為難還有劉忠群。上上下下都有人找她做工作,她想反對,可是不能拂大家的情。她想贊成,可是贊成了以后家里怎么辦呀?

就在他們左右為難的時候,棕溪鎮(zhèn)黨委已經做出了批復,任命陳分新為王院村新一屆黨支部書記。

提起這一段往事,當年的鎮(zhèn)黨委書記趙顏龍說:“堅決選他當村干部,是為了對王院村負責。但是說心里話,他究竟怎么樣當好村干部,包括我們究竟應當怎么樣去幫助他的家庭,我們也很困惑。他當村干部就得做事,就得常出外開會,這個問題確實難辦。應當說一直到現在,我都在反思自己。站在我們的角度,讓他當村干部不能說有錯,我們要對王院村一千多口人負責,所以一定要選拔品質最好、能力最強的人來領頭。但是站在他家庭的角度,我們就覺得有愧。我們不僅有負于他,尤其有負于他的媳婦。他媳婦難啊,這種難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p>

從陳分新?lián)未逯魅伍_始,每天都有人到家里來找他說事,劉忠群也就每天都要做飯燒水地待客。山里人有待客的傳統(tǒng),這傳統(tǒng)不是用貧窮或者其他什么借口能夠推卸的。在很大意義上,這是你能夠不能夠廣結人緣,甚至能夠不能夠在村里站腳立身的重要風俗。

劉忠群把家里的雞蛋拿出來,把家里熏的臘肉拿出來,把自己釀的拐棗酒拿出來。為了讓其他人吃好,她寧愿自己吃差,為了讓其他人吃飽,她寧愿自己餓著,一年到頭,她不僅從不吃肉,而且連雞蛋都不吃。

劉忠群的父母勸女兒:“你不要這樣,在所有的人里面,你自己是最需要營養(yǎng)的?!钡莿駚韯袢ィ瑓s總也不奏效。他們的女兒就是這樣一種人,如果她自己吃好的用好的,讓丈夫和女兒去作難,那她就不是劉忠群了。

劉忠群從不插足村里的公事,但她經常聽見陳分新和來人們商量公事。就是這偶爾的旁聽已經讓她深深地感受到,當個村干部太難了。陳分新每次出外開會就注定是接受著一項新任務。而每實施一項新任務,就注定面臨著許多新困難。這些困難通過陳分新和來人圍在火灶旁的你言我語,一點一滴地灌輸給了她,任務之多,困難之大,時常讓她產生著一種根本無法實現的擔憂。

王院村開始產業(yè)結構調整后,黨支部引導村民們實行烤煙種植和加工的新技術??緹熢灾睬?,首先要育苗,育好苗子后,又要從薄膜地里把苗子起出來移栽到地里。這本身已經很煩瑣了,偏偏煙苗被移栽到地里之前,必須把地提前整好。王院村坡陡石頭多,整地的一個基本要求是把石頭一塊塊地清理掉。

這些活兒,是一個四肢健全的青壯勞力都感到吃力的。但是劉忠群做到了。她無法一塊一塊地搬運石頭,于是挎只籃子,將石頭一塊一塊地先撿進籃里,之后一籃一籃地挪往路邊,再倒進溝里。

為了提高煙葉產量和提高煙葉等級,每次鎮(zhèn)上和縣上派下來的烤煙技術員到村子講課,劉忠群總是用心聽講,還專門請技術員到地里手把手地教她。烘烤煙葉是個苦活兒,要在烤爐旁守護8天8夜。幾乎在所有家庭里,這種體力加技術的活兒都是男人們干的,但是劉忠群卻摸索著自己干——起初烘烤煙葉對她來說難于登天,把她折磨得疲憊萬端,但是幾年以后,她不僅完全掌握了煙葉的烘烤技術,而且成為家中烘烤煙葉的第一主力。每年只要煙葉一進爐子,她就自覺地把所有的活兒全部攬給自己!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經越來越融入到人們正常的勞動和生活狀態(tài)中。每天天剛亮,她就起身給孩子和丈夫做飯,她要打掃和整理家務,要把手頭能做的零碎農活做在前面。當女兒吃過飯背上書包去上學,她就開始了正式的田間勞動。她點木耳、育煙苗、挖樹根、割麥子、掰苞谷、掐煙葉,可以說沒有什么事情她不去干,也沒有什么事情是她干不了的。她日出即作,日落卻不息,她省吃儉用,寸縷必惜,櫛風沐雨,夜以繼日,汗流如注,廢寢忘食——所有這些形容詞用在她身上都只有未及,絲毫不過。這會兒,她已經完全擺脫了病魔帶給她的絕望和消極,她比患病以來的任何時候都身手更有力,動作更靈活,信仰更純粹,精神更蓬勃。

再一次辭職

我去王院村采訪,沒有任何機構動員和委派,完全出于個人的自覺和自愿。

采訪中,我就住在陳分新家,經常很隨意地在坡上坡下亂轉,轉的過程中碰見人,就即興攀談。

王院村五組71歲的村民李春輝,是攀談中引起我巨大興趣的一位。

那天,我和他是從漫無邊際的聊天漸漸進入正題的。聊天中,我發(fā)現他不僅思維活躍,邏輯嚴密,而且具有相當高的政治覺悟。聊天時,他突然冒出一句話:“我覺得農民的日子真正好過起來,是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p>

談到王院村這些年的變化,李春輝說:“陳分新是歷屆領導班子中工作成績最大的。無論修路、拉電、引水,還是搞產業(yè)結構調整,他干的全是大事情,也全是難事情。要說現在的基層干部,難呀。不管修路、拉電,還是引水,這都是給農民辦好事,可是農民不管你這些,你讓他把廁所和豬圈挪個地方,他就要求你補償,不補償他就堅決不挪??墒悄憬o他補償,其他人就眼紅了,明明挨不上補償邊兒的,也硬找出理由讓你補償,這就讓你補償也不是,不補償也不是?!?/p>

“我記得那些年村里鼓勵大家種植煙葉,種煙葉能增加大家的收入,是好事吧??墒呛檬虏灰欢ê棉k!尤其是剛起步的時候,需要農藥、化肥、薄膜??墒谴蠹腋静幌嘈胚@件事能做成,怎么辦?只好干部先用自己的房子做抵押,貸款先購買。你不是說發(fā)展煙葉能賺錢嗎?那你先做出個樣子讓我們看看。你想想,哪個人是神仙,哪個人能把身前身后的世事預測得那么準確?所以干部們是把自己當成賭品押在賭臺上了呀!”

“為了鼓勵大家種植煙葉的積極性,村干部不光帶頭,不光說服動員,而且從下煙秧子,到煙苗子的管理,到噴蟲滅害,到成熟采收,可以說每一個過程都專程去請技術員來示范和培訓,免得有人出錯造成損失,到頭來還罵天罵地,說什么干部欺騙了他,國家虧損了他。連化肥農藥都請技術員核定準確了,一天不誤地幫大家組織到家門口來,而且教會大家怎么兌水,兌多少比例,還教他們怎樣噴灑才均勻,怎樣管理才不出問題。這還不是全部,為了保護村民們的利益,每次賣烤煙,村干部都先不賣自家的,盯在現場先賣村民們的。按理說這是做好事吧,就這還有人罵。賣三等的時候罵,因為覺得可以賣二等。你幫他賣二等了,他就覺得應當賣一等。真正你幫他賣成一等了,還罵,罵你沒有幫他賣特等。有時候想想,思想教育確實是個不能放松的大事情,人心沒底呀。”

“當干部難,難上加難的是陳分新,因為他媳婦截了肢。農民么,就要靠地里勞動來生活,陳分新當干部不能不管事,他管大家的事不能不耽誤小家的事,他耽誤的事都堆到哪個頭上了?現在事情都過去了,看著都容易了,可是想想當初,他是怎么過來的?他媳婦是怎么過來的?那些年她受了多少難,受了多少委屈呀?!?/p>

李春輝說劉忠群受了委屈,是有原因的。

1994年春節(jié)前,經過千難萬難,電終于接通了。由于資金少,全村只安裝了一臺變壓器,偏偏節(jié)日前夕,家家戶戶都焦急地在測試電器是否能使用,導致變壓器負荷過大被燒壞,一些村民們并不了解其中的原因,他們很憤怒:這樣的拉電對他們有什么意義?于是群聚眾鬧事,提著棍棒直接沖進了陳分新家里。他們質問:花了幾十萬元錢,這拉的是個什么電?當場要求退錢。還有一些人雖然沒有沖到陳分新家里,但也躥在村頭坡腳亂罵,認為陳分新欺騙了他們。

那天是年三十,劉忠群領著兩個女兒做好了飯,望眼欲穿地等待著陳分新回來團聚,左等右等不見人,好容易等到他進門來,還沒坐下端碗,呼啦啦又沖進來一群鬧事的,連罵帶威脅,弄得全家人晚上都沒吃一口東西。

整整一夜,陳分新一句話不說,呆坐在屋子里抽煙。看著他作難的樣子,劉忠群心里太難受了。只有她最清楚,丈夫當支書到底圖了些什么?他們全家跟著他又付出了些什么?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把這些鬧事的人攔住,當著他們的面把自己的委屈喊叫出來。

可是不能啊。

那天晚上,劉忠群頭一次和陳分新發(fā)生了爭吵,她要求他立即辭職,要求他安安生生在家過日子。陳分新一聲不響,只是嘆氣,嘆得沒完沒了。

第二天天剛亮,陳分新又出門了,他是找村干部們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村干部們緊急湊了些錢,錢不夠,陳分新和李光明又以私人名義向各小組長借,之后急急趕往縣城,當天購買了新的變壓器,請工人們抓緊來安裝。

電燈終于在春節(jié)這天燃亮了,村民們的情緒由憤怒轉為欣喜。晚上,陳分新站在高高的坡頭,面對著大山深處盈耳不絕的鞭炮和閃爍耀眼的電燈,忍不住淚水長流。

那天晚上流淚的不只他一個,還有村長李光明,還有文書徐平……還有劉忠群。

事隔多年之后,徐平告訴我:當時千方百計湊起來的一萬多塊錢,其他人的都陸陸續(xù)續(xù)還清了,只有兩個人的始終沒有還,一個是支部書記陳分新,一個是村主任李光明。

李春輝曾經這樣對村民說過:陳分新和李光明是村干部,可村干部也是人,也要過日子呀。這么多年過去了,至今沒有把錢還給他們,如果大家都來計較一下,把利息全算上,該還他們多少呢?

隨著時間不斷朝前走,陳分新的成績越來越突出,名氣越來越響亮,工作越來越順心。如果說他內心深處有一塊地方始終讓他不安,那就是他的妻子。

剛開始當村干部的時候,陳分新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想法,他盡量不出外,實在需要出外,他就快去快回。但是真正當上村干部后,他發(fā)現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修路拉電最緊張的日子里,陳分新和李光明等村干部日夜守在工地上。陰歷六月,農活特別忙,加上兩個女兒要吃飯上學,里里外外的事情全落在劉忠群一個人身上了。有一天,她在地里收煙葉,那天驕陽似火,熱浪灼人,衣服全濕得粘在身上,連頭發(fā)都濕成一綹綹的。在這樣一種緊張的勞作中,劉忠群絲毫沒有注意到假肢的螺絲已經松動了。

暴雨是突然降臨的。當天空中滾動的雷聲和呼嘯的狂風終于將劉忠群驚醒時,她才意識到應當回家了。也就在這時,她發(fā)現假肢上的螺絲掉了。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連滾帶爬地翻動著煙桿和泥土,卻怎么都找不到丟了的螺絲。沒過多長時間,暴雨就無情地下來了,是酷暑里特有的大暴雨,雨點潑向地面的時候,形成的根本不是什么雨絲,而是雨鞭和雨柱。那種狂暴和兇猛的抽打,讓劉忠群透不過氣來。

劉忠群干活的坡地就在自家房后的山坡上,如果算垂直距離,至多不過100米。用她自己的話說,“要是一看見天變了,馬上就回家,爬也能爬回去?!钡悄翘斓挠陮嵲谑翘罅?。整個山坡一片嘩嘩的水流,所有的泥土砂石都隨著水流朝下奔涌,到處一片水濕也一片泥濘。劉忠群試著爬了幾下,馬上明白,雨下到這種程度,她就是爬都無法爬回去了!

無計可施的劉忠群只好停住所有的努力,呆呆地坐在地上,任憑雨水澆淋。那一霎間,雷電交加,樹摧草折,石崩崖陷,仿佛人世間所有的苦難都化為驚心動魄的雷雨,朝劉忠群無情地潑打——半個小時后,當陳分新氣喘吁吁地跑上來找到她時,一眼看見劉忠群正蜷縮在地里,渾身瑟瑟發(fā)抖……

陳分新當時就流下淚來。多少年后,當我在王院村采訪劉忠群,她回憶起這些事情,說:“那幾年我的日子可以說連牲口都不如。牲口看見雨來了還能躲,我連躲都沒法躲!”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相當平靜,甚至還苦澀地笑了笑,可是我分明看見她眼里濕漉漉的。

劉忠群在暴雨中無法回家可以看作是一個催化劑,這讓陳分新又開始可考慮,在工作和家庭這兩者間,他到底該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1999年麥收前夕,王院村6組村民邱德平在河南靈寶打工挖金礦,塌方將他砸埋。幸虧解救得快,人活著出來,但是腰部神經斷了。

接下來的事情很復雜,除了住院治療這些常規(guī)事情外,如何索取賠償也是一大難題。

邱德平已經傷殘,無力為自己爭取應有的權益。他有兩個兄弟,一個智力弱,另一個在外地打工時因為打架把耳膜打壞,變成了聾子。邱德平的家屬沒有辦法,只好跑來找陳分新,請他去河南處理問題。

那天陳分新正在豌豆地里收豌豆,聽到消息后,他非常吃驚。想了想,他安慰邱德平的家屬不要著急,并答應他們一定盡快趕去。

他話說得痛快,心里卻非常為難。正是收麥季節(jié),家里的七八畝小麥已經黃了,劉忠群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著開鐮。對農民來說,這是耽誤不得的大事情!

但是解救邱德平同樣如箭在弦。陳分新當天就啟程去了河南,臨走前,他考慮到事情的復雜程度,專門叮囑劉忠群,萬一他不能很快回來,希望劉忠群慢慢干。他特意強調:麥子雖然重要,人更重要。萬一耽誤了收麥子,想開些,不要心疼!

到靈寶后,事情果然很麻煩,為了爭取賠償,陳分新不僅以村支書的身份和對方談判,而且還專門聘請了律師,請律師從法律的角度幫助他。

最終邱德平獲得了7萬元賠付。9天后,當陳分新用擔架將邱德平抬回王院村安排妥帖后,第一件事就是朝家跑。到家一看,劉忠群不在,轉身又朝坡上跑。

眼前的情景讓他傻了眼。

上一次陳分新看見的是妻子被動地任憑暴雨澆淋,這一回則完全不同——劉忠群正揮動著鐮刀,一下一下地割麥,只是她割麥的方式與所有人都不同,她只能坐在地上或者單膝跪地,每割一鐮,就朝前挪動一點兒。她的褲管已經磨破,可以看見滲血,她的衣襟已經濕透,渾身宛若泥人,但她全無感覺,只是一個勁兒埋頭猛做。那是一種咬牙切齒的拼搏,那一霎間,陳分新整個兒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如果說暴雨中無助挨淋的妻子讓他心痛和心酸,那么陽光下瀝血拼搏的妻子卻讓他在心痛心酸之余,還增添了一股深徹至骨的愧疚。

陳分新那回流淚了沒有?沒有人知道,能夠知道的只是,不久他就向鎮(zhèn)黨委正式遞交了辭職報告。

那時棕溪鎮(zhèn)黨委書記已經是劉啟剛了。陳分新拿著報告找到劉啟剛,剛說了個開頭,劉啟剛就生氣地直擺手,說:“最困難的時候你都扛過來了,現在辭什么職?快到享受成果的時候了,你辭什么職?不許!”

一把將陳分新的報告撕碎,扔出窗外。

從1992年至今,陳分新曾經多次請求辭職,卻始終未能卸去肩上的重擔。

直到今天,陳分新仍然堅持認為,他辭掉職務的最佳時間是2001年。排除掉劉忠群的因素,那時候大女兒初中即將畢業(yè),面臨著中考,他很想出外打工賺些錢,以供女兒上學。當時不管考上哪個學校,費用都會很高。偏偏那一段時間中,由于連續(xù)多年各項工作都走在前列,王院村已經成為安康市乃至更大一個范圍內的標桿和模范了,2001年7月,旬陽縣委做出了向陳分新學習的決定,9月,安康市委做出了向陳分新學習的決定,再下來,2002年,他被評為省級勞模,又當上了十六大代表,2003年,又被評為全國農村基層干部十大新聞人物,其后接二連三地涌來各種榮譽和頭銜,他越來越無法脫身了。

2006年,王院村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陳分新反復思考,覺得王院村的發(fā)展處在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階段,于是在黨支部換屆時又一次找到鎮(zhèn)黨委提出辭職。這一回他不僅是出于對家庭的考慮,而且認為把更年輕一些的干部提上來執(zhí)掌大事,對王院村持續(xù)穩(wěn)定的發(fā)展是有好處。鎮(zhèn)黨委認真聽取了他的想法,同樣很認真地回答他說:你現在的身份不同,你的事情我們根本管不了,你最好直接去找縣委組織部或者市委組織部。

做好事是值得的

生活中不乏一種現象:當一個人做出成績時,他身邊的人往往沒有什么感覺,倒是那些距離很遠、不認識或者不熟悉他的人更能夠捕捉和發(fā)現。之所以如此,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時間和過程會消解所有令我們震撼的一切。正因為如此,我在王院村采訪的整個過程中,所有提到陳分新和劉忠群的人,竟沒有一個不由衷地對他感到敬佩的,這令我尤其驚訝。

王隆生。王院村三組人。1936年出生。

王隆生原來在王院村小學當民辦教師,以后又在旬陽縣武王鄉(xiāng)工作,1999年,他在旬陽縣棕溪鎮(zhèn)紀委的崗位上退休,退休后回到王院村。

王隆生的家居住在半山坡,門前種滿了花草,每逢春天到來,萬千色彩和陣陣馨香也就同時來到了他家。站在家門口望去,腳下是一條深達數十米的大溝壑,隔著溝壑可以望見對面散居著的人家。同是一個村,從溝這邊走到溝那邊,需要一個鐘頭,如果朝遠處人家走,得走一整天。

也許是多年搞紀檢工作總是得罪人,也許是年紀大了想讓自己過一種安靜的生活,王隆生從原單位退休回家后,給自己定了個紀律,叫作“五不”,這“五不”的內容是:可發(fā)可不發(fā)的言不發(fā),可表態(tài)可不表態(tài)的事情不表態(tài),不干擾不介入村支部和村委會的工作,不做壞事多做好事。

最初,這“五不”堅持得很好,他處事溫和,待人隨和,做事謙和,所以村子里盡管時有人事波瀾,但與他無關。由于年齡和資歷的關系,他在村子里很有威信。

陳分新領著大伙兒修路的時候,遇到了許多難處。有些難處他聽說了,但知道得不具體,有些難處則直接在他身邊發(fā)生著。比如修路的推土機稍微碰了一下誰家的地畔,這家人馬上不干了,鬧著要求補償。再比如有人出工不出力,明明半天就可以做完的事情,非要磨成一天,并且死活要按全天的勞動量來支付報酬。起初他對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卻絕對不說。后來事情越來越難辦,眼看著陳分新和他那一班干部們沒黑沒明地被纏在工地,他終于忍不住了,他利用長輩的身份把全組的村民召集起來開了個會。

會上他說:“從前我給自己定的規(guī)矩是‘五不,現在看來不對,不能‘五不,所以從今天開始,我不‘五不了!”

他質問那些處處設卡刁難的人:“修路到底對誰有好處?你們這樣刁難來刁難去,是什么道理?有什么理由?”

針對田地上的糾紛,他說:“你們把事情搞清楚,土地是承包給你們了,可是土地所有權是誰的?你把它當成你自己的私有財產來索要賠償,太過分了!”

1994年大年三十晚上,由于電燈未亮,好多人在田頭地畔亂罵,王隆生一字一句全聽見了。他聽見有人埋怨:“通電通電,通了個火炭!”聽見有人罵:“燈亮不了,我就把你村干部的腦殼砍下來當燈點!”聽見有些人不懷好意地鼓動別人說:“讓他們賠錢!他們不讓燈亮,我們就讓他們日子不得過!”……起初,他克制著自己,一言不發(fā),后來實在忍不住了,他干脆跑到學校的山梁上,也扯著嗓子亂吼:“罵人的都聽好,你們是瞎了眼還是瞎了心?干部都辛苦成啥樣子了,你們還不理解,你們都把手放在胸口上想一想,還有沒有良心?還講不講道德?”

一氣罵了個痛快。

王隆生為什么這樣堅決地支持村班子?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因為感動。

為誰感動?為陳分新,為李光明,為村子里其他干部和黨員們。但是最讓他感動的卻是既非村干部也非黨員的劉忠群。

王隆生告訴我,小時候他教過劉忠群,劉忠群從小就是個好學生,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成績始終穩(wěn)穩(wěn)的。她做事努力,做人淳樸,從不多事。

王隆生說,現在劉忠群不僅持家,不僅參加勞動,而且她每年個人創(chuàng)造的經濟收入已經超過了村里許多男人,這本身已經是奇跡了,如果再把她是殘疾人這一條加上,那就是奇跡中的奇跡。

有一回劉忠群在路邊地里打胡圾,王隆生從旁邊經過,看見他,劉忠群笑著問候:“王老師你去哪里呀?”

王隆生回答了,反問她:“分新呢?”

“去鎮(zhèn)上開會了。”

王隆生站定腳,一邊看著劉忠群勞動,一邊鼓勵說:“分新是支書,為大家來回奔波,你要支持好他呀!”

劉忠群笑了笑,什么都沒有說。

王隆生轉身走開,偶然回頭,看見劉忠群跛著一條腿,異常艱難也異常頑強地繼續(xù)埋頭做農活兒,他心里突然很有幾分感慨,也很想再說幾句話,可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劉忠群發(fā)現了:“王老師你有事?”

王隆生急忙擺手:“沒有。”轉身又走,沒走幾步,卻再次駐足,思索片刻,他說,“忠群,我要對你說,你干活慢著些。我看得出來,你太不容易了!你把分新所有的家務,包括他的痛苦和艱難都承擔在自己身上了——”

劉忠群臉紅了,很不好意思地說:“王老師你夸獎我呢?!?/p>

王隆生搖搖頭:“不是夸獎,是你把事情做到了這個程度。如果不是你支持,陳分新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到這個地步,他做出的成績有多大,你的支持就有多大。你實實在在是了不起呀?!?/p>

劉忠群臉更紅了:“王老師看你說的,我哪有那么了不起,我是你的學生——”

王隆生想說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怔了半晌,他再次開口了,這一回他的聲音竟有些顫抖。他說:“忠群你說得不錯,你是我的學生——我王隆生有你這樣的學生,不說驕傲,不說自豪,我王隆生是榮幸呀?!?/p>

一句話把劉忠群說怔了,她看著他,眼里突然就涌出淚來……

另一位當過陳分新和劉忠群小學老師的人叫徐鄖福。

徐鄖福在王院村當教師長達30年,他不僅眼看著陳分新和劉忠群長大,而且眼看著他們承受的磨難,更看著他們在生活中相互攙扶著前進。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內心無法平靜。

王院村通向山外的道路修通以后,坡田經常有砂石泥塊朝路面滾落,尤其是一下雨,淤漫的就更兇,這就要求大家自覺地管好自家的坡田——陳分新家也有緊傍道路的耕田,而且耕田的坡度很大,每隔一段時間,耕地里的砂石泥土照例要朝低處淤漫,但是陳分新家坡田下面的道路卻總是干干凈凈的。徐鄖福心里清楚,之所以這樣,歸功于劉忠群的努力。每當泥土快要溢漫到路邊時,她總是一籃子一籃子地把這些泥土往坡里面端倒。在徐鄖??磥?,用這樣的方法來阻止泥土的溢漫實在太難了,簡直可以認為是螞蟻搬山,可是劉忠群硬是用這小而又小的籃子,將這個連健康人都難以制服的難題生生地制服了!

有一天下暴雨,泥水從陳分新家房后的土坡流下來,朝后山墻不斷淤積,如果不抓緊清理,已經泡濕的后山墻就會倒塌。恰巧那幾天陳分新又出外開會,劉忠群只好手挎籃子,提著泥水往溝里倒。開始她還披著一塊塑料布擋雨,隨著危情的加重,也由于塑料布礙手礙腳,她干脆甩掉它,渾身透濕地冒雨苦做。

那天徐鄖福去找陳分新,偶然碰見了這一幕,當時他就被驚呆了。盡管他也是山里長大的,盡管他從小也吃過很多苦,但是面對這樣一種場景,他仍然感到震撼。劉忠群滿身泥水,來回奔波,那一刻,徐鄖福根本無法分清她臉上流淌的究竟是些什么?是汗水還是雨水?他只看見暴雨中有一個咬牙奮力干活的身影,這個身影是那樣柔弱,動作也那么瘸跛,她的腿制約著她,使她每走一步都咯吱作響,格外艱難,可是這絲毫沒有磨銷她的決心。她嘴里咬著頭發(fā),眼里噙著淚花,氣喘吁吁,一步一挪,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和壯士斷腕的奮勇,令人一望而不能不肅穆,不能不莊嚴。

徐鄖福說:“什么叫感天動地呀,就是那一瞬間?!?/p>

2001年春節(jié)前,陳分新?lián)未甯刹空?0年了。按照慣例,徐鄖福在除夕前照例要找他匯報一下學校全年的工作,同時也要和他商量一下來年學校工作的預想。

臘月二十九日一大早,徐鄖福簡單吃了幾口飯就去找陳分新,進到屋子,才發(fā)現屋子里擠滿了人。有幾位困難戶、幾位村民、幾位干部都坐在堂屋里和陳分新說事,徐鄖福不便干擾,轉身走進灶房,一邊蹲下身子圍著火塘等候,一邊和正在灶房里忙碌的劉忠群聊天。

他問劉忠群年貨準備得怎么樣了。

劉忠群沒有應聲。

徐鄖福又問。

劉忠群這才告訴徐鄖福:家里啥都沒來得及準備呢。本來計劃今天好好準備一下,誰知一大早來了這么多人,她正不知該怎么辦呢。

徐鄖福再沒有說什么,他知道自己問也是白問,問了也沒法解決。

一直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徐鄖福才抓緊時間和陳分新談了學校的工作。沒等談完,卻又涌來幾個人,他只好草草結束談話,之后回家,守著自己家的火塘繼續(xù)烤火,腦子里卻總是浮現著陳分新家的情景:大伙兒在堂屋里各自訴說著自己的事情,有高興的,有振奮的,有痛苦的,有冤屈的。而與此相對應的是,灶房里站著不知該怎么辦才好的劉忠群。外面到處可以聽見高一聲低一聲的鞭炮響,可是她家這個年卻根本無法過安生。對沒黑沒明辛苦了一年的劉忠群來說,是多么盼望著一家人能夠暖融融也樂呵呵地過一個春節(jié)啊。

想來想去,徐鄖福心里竟泛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他回想起陳分新自當上干部后,櫛風沐雨,四處奔波,為改變王院村的貧困面貌盡心竭力,而劉忠群則深一腳淺一腳地日夜辛勞,為支撐整個家庭忍辱負重。這些年來,王院村的變化有目共睹也有口皆碑,可有誰會想到他們夫婦為這些受了多少難,吃了多少苦呵……越想越激動,也越想越不安,正好有村民來找他寫迎春對聯(lián),他心里突然一動,何不為陳分新和劉忠群也寫上一副呢?

主意一定,他立即請來人幫他也買兩份對聯(lián)紙。對聯(lián)紙送來后,他飽蘸筆墨,一揮而就。

第一副是送給陳分新的:

十年磨一劍為村民謀幸福

一心接一客迎小康到王院

橫批:我們書記

當地的風俗是,前門對聯(lián)是表示送給男人家的,后門的對聯(lián)是送給女人家的。徐鄖福寫好了給陳分新的對聯(lián),又趁熱打鐵,寫下了第二副。

叫丈夫回家來愁解憂散

讓兒女上學去知書達理

橫批:賢妻良母

對聯(lián)寫好后,徐鄖福讓女兒專程為陳分新家送去。由于時間有限,徐鄖福對這兩副對聯(lián)始終不滿意,覺得沒有把自己的感受和情緒更好地表達出來,他對許多人說,對聯(lián)不夠對仗,文辭也不精美,只能說這是一片心意。又專門聲明,對聯(lián)不代表他一個人,是代表大家的。

徐鄖福說,我就是想用這種形式,來表達全村人對陳分新和劉忠群的尊敬,讓他們心里感到溫暖,讓他們明白,他們做下好事是值得的,是有人記得的!

無盡的思索

我在王院村住了五天,五天中我目睹著劉忠群忙前忙后,從沒有閑下片刻。我發(fā)現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映入了我的視線,已經成為我這次采訪中一名不可或缺的女主角,她從不參與我們的任何活動,只是默默地為我們做飯和燒水,當我面對她的忙碌時,內心里總有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

即將離開王院村時,我提出一定要采訪劉忠群。

劉忠群不善言辭,她總覺得,面對我們這些從大城市大機關里來的人,她說的話都是很可笑、很沒有水平的,因此本能地不愿意被采訪。她是在陳分新的說服和動員下,才終于同意接受采訪的。

采訪在陳分新家屋后地畔進行。

那是三月底一個晴好的天氣,花香遍野,陽光和煦,如果靜下心來細細傾聽,可以聽見蜜蜂在花叢里振翅的嗡響。所有這一切,給人的感覺都溫馨而明媚。

但是我很快發(fā)現,所有溫馨明媚的感覺僅屬于我個人,而且這是一種很奢侈的感覺,對劉忠群來說,她暫時還顧不上去感受這些。即使是面對面地坐著說話,她手里也仍然拿著青棡棒子,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朝棒子里灌塞木耳菌種。

我突然想起大伙兒不止一次勸慰她的話:你為什么要這樣拼著命干活兒?可以慢著點兒嘛!

她回答說:不能慢,要抓緊還錢。我們借了人家那么多錢,總不能欠著不還。

其實,生活中有不少人都曾經向別人借過錢,生活中也有不少人都欠著別人的情,可是他們卻心安理得地并不覺得必須償還,甚至并不覺得應當表示感謝。劉忠群這短短的一句回答,表現出來了多少值得我們尊敬的內涵!

劉忠群對生活從來沒有什么過高的奢望,還是在結婚之初,她就對陳分新說:家里的大事都由你管,小事我來負責,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想做一個賢妻良母。在最困難也最痛苦的日子里,她無法承受病痛的煎熬,一心盼望去死,可是最終她還是挺過來了。她不止一次地流著淚說:我死太容易了!可是我死了女兒和丈夫造孽呀!他們怎么辦呢?在她心里,一個為人妻為人母者不僅要付出,而且要承擔。正是這種信念,使得陳分新在諸多鼓勵她的話中,有一句是分量最重的。陳分新對她說:“你一定要活下去!你現在不是為你自己活!你是個母親,你身上擔的有責任呀。”——和其他所有勸說相比,陳分新這句話是用最平和的方式說出來的,但正是這樣一句緩緩而出的話,卻是最有力量的,它使劉忠群不再倔強,不再哭鬧,繼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承受默默地順從著丈夫為她所做出的一切安排。

在采訪陳分新和劉忠群的整個過程中,有一些細小而微妙的內容始終感動著我。

陳分新告訴我:“當初提出結婚的事情后,她父母不大同意,他們希望把女兒托付給一個經濟條件好一些的人,所以勸她要現實地考慮問題。但是劉忠群態(tài)度非常堅決,她說:“兒好不在牙田地,女好不在嫁妝衣,堅決要嫁給我?!?/p>

他說:“應當感謝劉忠群,在那樣一種貧困的條件下,給了我生存的希望?!?/p>

請注意,他說的不是生活的希望,是生存的希望。

棕溪鎮(zhèn)人大主席趙德義告訴我,陳分新在擔任村主任和村支書期間,不止一次地想辭職。1996年底,旬陽縣搞撤區(qū)并鄉(xiāng),由棕溪鄉(xiāng)(那時不稱鎮(zhèn),稱鄉(xiāng))負責對全鄉(xiāng)的村干部進行考核??己艘驳搅送踉海惶焱砩洗蠹以谝黄痖_會,由陳分新發(fā)言。他先談工作,談完工作后又談到他想退下來,他請鎮(zhèn)上的領導們能夠理解,他確實沒有那么大的精力搞好工作,家庭不允許。

趙德義說:“那天陳分新說得很實在。他是流著淚說的。”

還有徐鄖福,那年春節(jié)他為陳分新和劉忠群寫過對聯(lián)之后,發(fā)現陳分新門上并沒有貼出來,于是問陳分新為什么不貼,陳分新說:不為別的,這份對子太珍貴了,我要把它保存下來。又夸贊徐鄖福給劉忠群的那副對聯(lián)寫得好,說:“我走到今天,心里別的沒有啥,就是覺得對不起劉忠群,這些年她受罪太大了。”

徐鄖福告訴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陳分新眼里是含淚的。

我在王院村采訪的最后一天晚上,是與徐鄖福攀談并在他家吃飯。徐鄖福十分熱情,拿出家中自制的拐棗酒,又特意把陳分新叫來。飯間我對陳分新說:“你是十六大代表,也是連續(xù)幾屆的全國人大代表,是省級勞模,身上有了許多光環(huán)?,F在別人都在寫你,但是我想寫一下你的妻子。”

他靜靜地望著我,沒有作聲。

我說:“如果我不突出你而是突出你的妻子,你怎么想?”

陳分新沒有說話,還是直直地看著我,隨后端起酒杯,默默地和我碰了一下。

那一霎間,我看見他眼里濕漉漉的。

作為丈夫,陳分新在劉忠群陷入絕境的時候表現出一名男子漢最大的勇氣和最大的責任心,那時候,不僅僅是外人,甚至連親人都表示出了對劉忠群治病的灰心,他卻仍然不屈不撓地繼續(xù)堅持。那不是一般的堅持,是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是把自己今后全部生活和全部幸福統(tǒng)統(tǒng)透支出去而做的堅持,這種堅持可以稱作破釜沉舟,可以稱作義無反顧,它需要的勇氣絕對不是一般的。如果不是對劉忠群有真摯而深厚的感情,如果不是一個人有純正而忘我的品質,是絕對不可能做這種堅持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丈夫,陳分新合格而稱職。

但是無論什么時候,陳分新都始終覺得自己對不起妻子,始終覺得讓妻子跟著自己受了累,以致每當提到妻子的時候,他都由不得潸然淚下,幾度哽咽。

再看劉忠群。

劉忠群這樣告訴我:“在早,剛結婚的時候,他說他要努力當一個好丈夫,這算是給我的一個承諾吧。回過頭看,他兌現了自己的諾言。這太不容易了,諾言只是一句話,兌現要一輩子呀。”

“他良心好。盡到了一個好丈夫的本分。要是沒有他的鼓勵,我肯定活不到今天。所以我就想,我一定要當個好妻子、好母親,這算是一個心愿,也算是我對他的彌補。為了這個彌補,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都心甘情愿?!?/p>

“他當過兵,說話和認識問題都比我水平高,我除了看病去過一些地方,別的地方都沒有去過,可是他從來沒有嫌棄我。我明說,我對不起人家,我身體殘疾,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女兒。”

一字一句,都是對不起。

從劉忠群得病以后,她先是感到拖累了家庭、拖累了丈夫,因而堅決不再看病,一心等死。后來在丈夫的鼓勵下終于走出了死亡的陰影,為了對丈夫和女兒進行補償,她剛剛能夠下床的第一天,就堅決走下床,剛剛能夠站立的第一刻,就嘗試著做飯洗衣搞家務,等到安上假肢以后,她更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一往無前地投入到為家庭奉獻的行列。用村民們評價她的話來說,“她不僅把女人該干的活兒干了,而且把男人該干的活兒也干了;不僅把殘疾人能干的活兒干了,而且把健康人才能干的活兒也干了?!薄獩]有人能夠想象,她做這一切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無論是王院村的人,還是其他各行各業(yè)各方各界的人,只要親眼看見了她的所作所為,都不能不發(fā)出贊嘆,都不能不感到震撼。

而她仍然覺得心里有愧,仍然覺得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女兒。

我曾經向劉忠群提出許多村民們曾反復向她提出的問題:對她來說,承擔家庭重責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它需要一個過程。為什么不能選擇時間雖然長一些,但痛苦和難度也同樣會少一些的方式來逐漸適應呢?

劉忠群說:“那不能。他太可憐了?!?/p>

回答讓我深感意外。

在來到王院村之前,我曾看到多篇新聞工作者采訪陳分新和劉忠群的文章,許多文章中都引用了一句劉忠群說過的話,她說:“我可憐著他,他也可憐著我?!?/p>

當時我多少有些不解。

只有親身到事情發(fā)生的原地,目睹他們生存的環(huán)境,親耳聆聽他們的敘述,這個回答才被我漸漸地理解了。

劉忠群說:“他不愿意我太辛苦,所以白天忙完村上的工作,晚上還借著月亮光去地里干活,一做就是大半夜。我每次看到他這樣,心里都難過!

“我為什么要鍛煉自己勞動,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太辛苦,太可憐了。后來聽他說,是我太辛苦太可憐,我還一時不接受,最后我想清楚了,我們是在互相可憐,我可憐著他,他也可憐著我。”

一句回答,讓我久久不能平靜。

在采訪陳分新的過程中,我曾經提出過許多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當初他當上村干部時,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陳分新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把王院村的經濟發(fā)展起來。

我由不得笑了,這個回答有點兒太套路、太程式、太官樣文章。

陳分新馬上看出來了,他說:“你肯定覺得一百個干部一百個都會這樣回答問題,可是我想說的是,這不同。王院村發(fā)展經濟和別處發(fā)展經濟不同,我們經濟的好壞不僅關系著生存條件,而且直接關系著我們的生命?!?/p>

他用了“生命”二字!

短短兩個字,包含著多少血和淚的現實。

此前王院村在默默演變的歷史中,曾經發(fā)生過數不清的悲劇,那些悲劇盡管和劉忠群患骨癌的起因不同,奮斗的程度不同,但大多都是以悲劇開始,也全部是以悲劇告終的。無論個人怎樣努力,他們都沒有擺脫歷史的框縛,時代從本質上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在這個意義上說,陳分新和劉忠群確實非常幸運。

說他們幸運,是因為他們趕上了一個改革開放的好時代。盡管人們對這個時代仍然有很多牢騷很多不滿,但是在中國近百年的歷史上,這無疑是一個對外窗戶開得最大,民主自由享受最多,物質生產發(fā)展最快,社會面貌變化最大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中,盡管對農民和農村的政策也時有波折,也還出現過賦稅過重,讓廣大農民不堪負擔的日子,但畢竟,這個時代已經不再動輒使用批斗的手段去強制老百姓服從,已經能夠允許對一些不符合民心民意的政策進行批評,尤其重要的是,這個時代開始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一次全方位地動員和號召大家脫貧富裕的進程,在這個進程中,那些差強人意的政策也總是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糾正和改變。

劉忠群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婦女,不懂政治,她對政策最扎實的體會是:現在是一個可以通過努力勞動來還債過日子的年代。

劉忠群說:“再早你要是想靠勞動吃飯,根本就活不成。政策對別個怎么樣我不知道,對我這個家庭實在是太適合了。比如種烤煙,允許你種,給你扶持,而且從資金到技術全面支持,你到哪里找這種好事情?”

“政策好不好,我是從柴米油鹽里面體會出來的。有時候我也想,為什么我能堅持著活下來,而且越活越有干勁,越活越有信心,除過其他,我趕上了一個好時候,趕上了一個好政策。開始陳分新當干部我一百個不愿意,后來慢慢地變得支持他了。為什么?一是政府對我們只厚不薄,我們欠著政府的,要回報政府;再就是政策好,老百姓不光有想頭,而且有奔頭了?!?/p>

王院村變化了!

只要打眼一看,就能發(fā)現王院村的變化是那么顯著。在這個山大溝深的偏僻角落,已經一座接一座地蓋起了許多漂亮的二層小樓。用退休干部王隆生的話說:“80年代中期以前,我們這里還沒有一座樓房,可是現在,一磚到頂的樓房已經有70戶了。不信你就去站在陰坡看陽坡,再站在陽坡朝陰坡看,到處都鮮艷奪目,了不起呀?!?/p>

而和王院村老百姓的生活同步變化著的,是陳分新和劉忠群的生活。

從1996年開始,陳分新和劉忠群逐步還清了所有的欠債,他們已經能夠相對輕松地在奔向小康的道路上行走。

2005年,陳分新的大女兒陳麗從安康師范畢業(yè),分配到旬陽縣一所學校里當教師。小女兒陳娟在繼續(xù)念初中。陳麗原本是想上大學的,但是考高中時她差了1.5分,按理說,已經基本上接近了錄取分數線,可以復讀再考,但是陳分新和劉忠群還是決定讓她考師范而不再考高中,原因是家里沒有錢,供不起她上大學。

為這件事,劉忠群一直深深地自責。

當我結束對王院村采訪的時候,正是春天以格外燦爛的陽光和格外溫煦的和風沐浴大地的時候,我看見這陽光和暖風也潤物無聲地降臨在半坡上那個小小的院落——那是陳分新和劉忠群的家。

又一個明媚的春天來到了。

責任編輯: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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