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步云
容庚先生(1894-1983)字希白,號頌齋,以青銅器研究及古字之學而蜚聲海內外,其藝術成就也在書壇畫苑頗具影響。1963年,廣東省書法篆刻研究會(1981年更名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廣東分會”,1992年后稱“廣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成立,先生即擔任主任,一直至歿。為免藝術珍品流失,國家文物局曾頒布相關藝術家名錄,廣東省只有李鐵夫、商錫永(承祚)及先生三人入列。玉吅齋主認為先生書藝居高古五人之首,嘗贊曰:“羅雪王觀一脈,容頌商契比肩。曲高韻遠,雅意清妍。操履忠鯁,何慚古賢?!保ㄍ跫铱督鷷制吩邃洝?,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雖然只是一家之言,亦可睹其泰山北斗地位。
先生生前屢說:中國人喜歡單干,不喜歡合作。話雖這樣說,在研究方面先生還是和自己的學生輩有過若干合作,著有《殷契卜辭》(合作者瞿潤緡)、《殷周青銅器通論》(合作者張維持)和《金文編》(合作者馬國權、張振林)。先生存世的書畫作品不知凡幾,與同道合作者也有所見。例如先生所臨沈石田畫卷上就有商錫永“滄州逸趣”書題。不過,先生生前和學生輩有否合作過,筆者固陋,未之嘗聞??扇f萬沒想到先生故去二十多年后,世上竟出現(xiàn)了先生與其門生合作的書法條幅。
事情還得從2007年說起。恰逢三鑒齋主人即將邁入古稀之年,忝為弟子,光輝兄和我計劃給夫子出個書法集,聊作祝壽賀禮。在翻看夫子的書作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上品,遂擬收入集子中??墒?,此作既無上款,也無下款,似乎只是夫子的臨池習作。當夫子想補個署款時,卻躊躇再三,始終未敢濡筆。光輝兄忽道:好像是希白先生的手跡?。∵@話一下子激活了夫子沉睡的記憶,連聲說:是啊是啊。于是,光輝兄把先生的墨寶裱為一軸,請夫子在卷軸左右兩側述其原委:“此先師希白先生所臨彝銘也。一九六五年某日往謁,見置諸案首,頗欲得之。師謂想要便拿去。遂持歸而藏之。原有款。文革懼禍而去之。罪過罪過!去春發(fā)篋,先師遺墨赫然在目。忽忽四十余年矣。余亦步入古希之列。譚、謝諸君見而奇之,因記其始末焉。己丑正月初六常熟陳煒湛于嶺南三鑒齋?!惫廨x兄素稱謹慎,夫子的題記并不能完全令他確信無疑。畢竟夫子追隨先生多年,早已窺其堂奧了。其后,光輝兄分別求證于三馀齋陳初生、沚齋陳永正和熒暉閣張桂光三位教授。三馀齋主人先是在卷軸上端留下了如下文字:“頌齋遺墨。光輝學長屬題先師法書。己丑陳初生?!边^了一年多,沚齋先生在卷軸下端右側題詩一首:“問學期千載,傳薪仰一燈。時危知有懼,道在可無名。裂紙情如割,藏山意匪輕。補苴遺永憾,風骨想平生。庚寅大寒陳永正敬題?!庇诌^了大半年,熒暉閣主人在卷軸下端左側寫道:“孟簋為辛丑夏陜西長安張家坡所出窖藏西周中期銅器銘文,用筆素雅,氣象渾穆,臨本尤見嫻靜柔和,毫無煙火之氣,信為先師盛年經(jīng)意之作。其所經(jīng)歷,煒湛教授已述之頗詳,永正硯兄所言‘裂紙情如割,煒湛教授時當有切膚之痛也。辛卯夏張桂光敬識?!?/p>
至此,歷時兩年多的鑒定工作宣告結束,而先生及其門生的合作法書也得以完成了。透過字里行間,我們仿佛看見了耄耋之年的希白先生還在增補修訂其成名之作《金文編》,看見了夫子在那個荒唐的時代所作的無奈之舉;仿佛感受到先生扶掖后進的殷殷之情以及夫子痛徹心扉的愧疚與悔恨。
先生臨寫的孟簋銘拓,其器于1961年10月出陜西長安張家坡,凡三,大小、形制、銘文均相同。與其一同出土的青銅器共53件,有銘文者達32件。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輯的《長安張家坡西周銅器群》(文物出版社,1965)一書全面揭橥了這個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此書的面世,為先生增補修訂《金文編》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文字材料。摩挲先生的臨本,略可想見先生當時欣喜若狂的心情。晚歲的先生書以贈人,多臨寫三四十字的鐘鼎彝銘。這個孟簋銘臨本,也許正是先生閑暇所書,以備不時之需,結果機緣巧合而歸三鑒齋夫子。順便一說,哪怕是臨摹,若有一兩字不甚滿意,先生往往不再續(xù)寫,整張紙隨即廢掉。先生駕鶴西歸兩年后,光輝兄和我奉命整理先生的工作室,先生未完成的書作觸目皆是??梢娺@個“置于案首”的臨本,必定是先生的得意之作了。讀者諸君不妨把孟簋銘拓和先生臨本比對參看,當能領會先生對原作的透徹理解及其已臻化境的筆墨功夫,于書法之道的認知亦可得以提升。熒暉閣主人謂之“盛年經(jīng)意之作”,允為的論。
先生抄錄彝器銘拓,習慣上不附釋文。這個孟簋銘拓臨本也不例外。這里顯然有必要稍作隸定句讀,以便讀者閱覽:“孟曰:朕文考眔毛公遣仲征無需,毛公賜朕文考臣自厥工,對揚朕考賜休,用□茲彝作厥子子孫孫其永寶。”□字不識,但并不影響通讀,大致可意譯為:“孟說:我父親和毛公派遣仲征伐無需,毛公把來自工的小臣賞賜給我父親,故此頌揚我父親得到賞賜功德,鑄造了這個簋永遠留存子孫后代以資紀念?!?/p>
先生寫下孟簋銘后不久,北京開始批判“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由是開始了十年動亂。先生也與劉節(jié)、謝文通兩位教授一并被誣為中山大學“三家村”而備受凌辱。在這樣的情勢下,夫子裁去先生的落款實在容易理解。還好沒有付諸一炬,否則世上又少了件藝術珍品,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沚齋先生所云“裂紙情如割,藏山意匪輕”,很好地勾勒出夫子當年的心理軌跡。
這件幾代學人合作的作品,不但讓我們欣賞到頌齋及其門下的書法藝術,更讓我們約略了解那個年代人人自危的氛圍以及錯綜復雜的師生關系,可以說,其價值已遠遠超出其藝術層面了。盡管“補苴遺永憾”,但是,遙想其人風骨生平,自是“道在可無名”。先生的令名永存于人們心中,又豈在乎片紙之間呢?
據(jù)筆者所知,類似的合作作品還有一件,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