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昭印
關鍵詞 古希臘,喪葬儀式,女性,性別關系
中圖分類號 K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20-0012-07
喪葬儀式是西方古典史研究中引人關注的課題,它對于理解古希臘社會風俗與文化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在人類學者和古典學家的共同努力下,該課題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早在20世紀初,法國人類學者羅伯特·赫爾茲(Robert Hertz)改變了葬禮人類學研究的實證主義方法,運用新的視角研究人類的葬禮,指出了葬禮在心理層面的作用。他把葬禮看作一個漫長的儀式過程,也就是身體分解和改變的過程。在他看來,死亡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只有當這一過程完成,社會才能恢復往日寧靜,戰(zhàn)勝死亡。1958年,意大利人類學家埃內(nèi)斯托·德·馬提諾(Ernesto de Martino)研究了意大利南部盧卡尼亞(Lucania)鄉(xiāng)村的哀悼儀式,認為哀樂是一種象征性的個人和群體合作習俗,超越了“存在危機”。①法國古典學者讓-皮埃爾·維爾南(Jean-Pierre Vernant)從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研究古希臘的葬禮,他把死亡與榮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對于個人的社會重要性諸方面——地位、成就、人際關系等來說,死亡儀式是最明顯的指示器。②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婦女與性別史研究的興起,西方古典學者逐漸重視女性在古希臘喪葬儀式中扮演的角色,出版了一些相關的著作與論文。對于女性在古希臘喪葬儀式中所扮演的角色,學者們持有不同的看法??▊悺に沟贍査梗↘aren Stears)對古希臘重要城邦雅典的死亡儀式進行研究,利用性別和血緣研究雅典女性在葬禮中的職責,得出了一系列樂觀的關于女性地位和權力的結論。在她看來,雅典女性通過參加喪葬儀式的活動可能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域內(nèi)打破了女性作為次要性別的觀念。③赫里·哈梅(Kerri J. Hame)通過對古希臘有關葬禮的悲劇作品和城邦喪葬法令的分析指出,要避免誤讀古希臘悲劇女主角克呂泰墨涅斯特拉、美狄亞和安提戈涅在喪葬儀式中的作用,認為古希臘男性成員對喪葬儀式實施了控制。④瑪利亞·塞瑞納·米爾托(Maria Serena Mirto)則認為,古希臘男女兩性在哀悼儀式和共同的紀念活動中扮演了各自的角色。男性控制了喪葬儀式公開的一面,并擔負著與生者交流的任務,塑造他們個人在共同歷史中的地位,女性則被留下來執(zhí)行實際的工作以及一些私人的事務。⑤近年來,我國也有學者探討了古希臘喪葬儀式問題,①但對女性在古希臘喪葬儀式中的狀況及其作用尚未做深入的專題研究。本文擬利用古希臘文獻和墓葬考古等資料對古希臘女性在喪葬儀式中的作用做一探討,分析她們積極參與喪葬活動的原因,從而考察當時希臘城邦社會性別關系的特征。
古希臘人十分重視對死者的安葬,認為這不僅關系死者靈魂的安息,而且牽涉城邦和家庭成員的安危。庫朗熱(Fustel de Coulanges)在研究古希臘羅馬宗教與制度時指出,埋葬死者的禮儀出自有關靈魂的遠古信仰。為了讓靈魂可以在地下度來生,必須用土來掩埋與靈魂不可分離的身體,無墳墓的靈魂意味無居所可住,便最終成了野鬼孤魂。這個野鬼孤魂,像惡鬼或幽靈一樣四處飄蕩,到處去擾襲活人,帶去疾病,破壞莊稼,還用鬼影來嚇人,這一切都無非是為了讓人知道,他的身體和靈魂需要一個葬禮儀式。②他還說,古人畏不葬更甚于畏死,因為這與永樂及永遠的幸福有關。③
《荷馬史詩》多處涉及死亡問題和葬禮,它生動地敘述了古希臘人對葬禮的高度重視,以及對死后不葬的恐懼?!兑晾麃喬亍诽岬?,阿基琉斯(Achilles)在睡夢中遇到了帕特羅克洛斯(Patroclus)的靈魂,帕特羅克洛斯乞求他盡快掩埋自己的軀體:
快把我埋葬,好讓我跨進哈得斯的門檻!
那里的亡魂、幽靈把我遠遠地趕開,
怎么也不讓我過河加入他們的行列,
使我就這樣在哈得斯的寬闊大門外游蕩。④
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Odysseus)入冥府時遇到了遺體未被安葬的埃爾佩諾爾(Elpenor)的靈魂,埃爾佩諾爾同樣焦急地懇求奧德修斯為自己舉行葬禮,說道:
你不要留下我未受哀悼和葬禮便離去,
啟程返家園,免得因為我受譴于神明,
而要把我同我的盔甲一起焚化,
在灰暗的大海岸邊為我堆一座墓丘,
讓后代人把我這個不幸的人紀念。⑤
希臘古典時期不少悲劇作家的作品,如埃斯庫羅斯的《七將攻忒拜》、索??死账沟摹栋蔡岣昴泛蜌W里庇得斯的《腓尼基少女》等,都提到古希臘城邦存在讓重罪者死后無葬的嚴厲懲罰。⑥在這些作品中,最典型的是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安提戈涅》,它深刻地說明了當時古希臘人的喪葬觀念與習俗。該劇是在宗教習俗與城邦法律的尖銳沖突中拉開帷幕的。安提戈涅(Antigone)的哥哥波呂涅克斯(Polyneices)借岳父的兵力回國和他的兄弟厄忒俄克勒斯(Eteocles)爭奪王位,結果兩兄弟自相殘殺而死。此后,克瑞翁(Creon)以舅父的身份繼承王位,他為厄忒俄克勒斯舉行了隆重的國葬禮,而把前來奪權的波呂涅克斯宣布為叛徒,禁止任何人埋葬或哀悼他??巳鹞淌菄?,他的禁令就是城邦的法律。然而,根據(jù)當時希臘人的宗教信仰,埋葬死者是親人的神圣義務,否則就會觸犯天條,使死者的陰魂無法到達冥界。安提戈涅認為,神律高于人間法律,為了兄妹手足之情和遵守神圣的天條,她公然違抗克瑞翁的禁令,勇敢地用沙子掩埋了哥哥波呂涅克斯的尸體,并為他舉行了必要的儀式。被激怒的克瑞翁判安提戈涅死罪,把她關押在形同墳墓的石窟里。不過,克瑞翁在聽到先知忒瑞西阿斯可怕的預言后,決定釋放安提戈涅,并下令正式埋葬波呂涅克斯,為他堆起墳墓,以避免不安葬死者給自己帶來厄運。然而,這一決定已經(jīng)為時太晚,安提戈涅在囚禁她的石窟中自殺。而她的未婚夫海蒙(Hemon),也是克瑞翁的兒子,在發(fā)現(xiàn)安提戈涅自縊身亡后,自殺殉情。⑦
公元前5世紀,希臘歷史學家色諾芬在其《希臘史》中講述了多位雅典將軍由于在海戰(zhàn)勝利后沒有打撈安葬遇難橈手而被處死的事件。該書提到了兩項法令,其中一條法令稱,無論是誰,只要他犯有背叛雅典人民的罪行,就要被帶上鐐銬,在人民的面前接受審判。如果他被判有罪,他就會被拋下巴拉特?。╞arathron),使其死無葬身之地;他的財產(chǎn)將由邦國沒收,其中1/10交給雅典娜女神。另一項法令規(guī)定,倘若有人背叛了他的城邦,或者劫奪了諸神的一座圣殿,他將在法庭上受到審判,如果他被判有罪,他的尸體不得葬于阿提卡境內(nèi),財產(chǎn)將由邦國沒收。因此,古典史家的記載也證實了當時希臘城邦存在著對重罪者不予安葬的法令。在信仰靈魂和崇拜死者的古希臘人看來,這種法律懲罰比死亡還要令人畏懼。①
在古希臘,喪葬儀式被用來紀念死者,同時也與生者相聯(lián)系。古希臘人試圖通過這樣的儀式讓死者離開,并給親屬和共同體留一個記憶。他們的喪葬儀式是以一出三幕劇的形式呈現(xiàn)的,大致由吊喪(prothesis)、出殯(ekphora)以及安葬(interment)三個部分組成。②吊喪包括凈化、停靈等儀式,在這期間,死者的儀容得到整理,遺體被清洗,涂上油膏,戴上冠冕,穿上一般為白色或是紅色的干凈袍子,躺在撒放著枝葉的棺材里。③
凈化儀式后就開始停靈儀式,尸體被置于一張帶高腳的木板狀物上——長餐桌、床、板等均可。尸體纏以冥布,躺在地毯狀的厚褥子上,再蓋以白布。死者的頭被用枕頭墊高,為防止死者下巴張開,人們有時還在死者頭上纏以布帶以固定下巴。④
在舉行停靈儀式期間,家族成員通常會舉行傳統(tǒng)的挽歌儀式向死者告別。死者的親友一般輪流吟唱挽歌,挽歌的主題表達了生者對死者的哀思和悲痛。在《伊利亞特》中,阿基琉斯與帕特洛克羅斯訣別時,哀嚎并呼喊著同伴的名字。⑤在一些古希臘的陶瓶畫和墳墓裝飾板畫上,畫著死者躺在棺材里,腳朝左,可以據(jù)此推斷死者腳朝門,因為人們從門開始向前進行喪葬游行。在這些畫中婦女們哀嚎著,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捶著頭和胸,表達自己的悲痛之情。⑥
古希臘人在家中舉行了吊喪儀式以后,接著舉行出殯儀式,一般是在舉行葬禮的第三天,送葬隊伍在日出前出發(fā),把死者的遺體運到墓地。不少古希臘陶瓶畫生動地描繪了古希臘人出殯時的場景。死者除了頭部外都被嚴嚴實實地蓋了起來,被抬棺人抬著或被馬車拉著。男人們走在隊伍的前列,女人們在后面跟隨著。⑦
當送葬隊伍到達墓地之后,便把尸體放在地面,舉行埋葬死者以及最后的儀式。古希臘人安葬死者時采用把尸體火化后的骨灰埋到墓里,或者土葬尸體的方法?;鹪岷屯猎岫紩须S葬品,包括日常用品、財寶、獻祭的動物等,在特殊的場合,可能還有人殉??脊艑W家在優(yōu)卑亞西海岸發(fā)現(xiàn)的勒夫坎地(Lefkandi)的墓葬,被斷代于公元前10世紀中期,它包括兩個墓葬坑,在其中一個坑中找到了4匹馬。其他隨葬品包括一個青銅罐,在罐子里面裝的是亞麻織物包裹的戰(zhàn)士骸骨,他的旁邊是一具裝飾了許多珠寶的女性骸骨,在這個女性頭旁邊的是一件象牙柄鐵質刀。⑧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提到,12個特洛伊犯人和作為戰(zhàn)利品的動物一起在柴堆上作為殉葬燃燒——兩只狗和兩匹馬——同樣,綿羊和牛的脂肪擺在尸體的旁邊,用來加速柴堆的燃燒。⑨
埋葬死者是古希臘人舉行安葬儀式的高潮。根據(jù)西塞羅的說法,從阿提卡第一任國王刻克洛普斯(Cecrops)時代開始,人們在墓穴封土時就習慣性地舉行一個簡單儀式:在泥土中灑大量的水果以及果實,以保障死者的安眠,同時凈化土地以便生者重新使用土地。古希臘文獻經(jīng)常提到死者的親人在墓穴前奠酒,考古發(fā)現(xiàn)的墓穴邊的酒杯和其他容器證實了這一點。⑩進行完這些祭奠儀式之后墳墓便要關閉,這項儀式也標志著生者與死者的分離。
在埋葬死者后,哀悼者們一般就回到死者家里去,而死者家在吊喪期內(nèi)進行了布置,一個容器被置于門口,提示該屋子有死者,警示路人屋子避免被瘴氣所傳染。容器里有從外面取來的水,哀悼者們在離開死者家時,就在容器里凈手離開。
一般說來,最終的葬禮宴會(perideipnon)和葬禮賽會意味著葬禮的結束。在希臘古典時代,葬禮宴會在死者的家里舉行。希羅多德在《歷史》中描述了色雷斯富人的葬禮順序,依次為:吊喪、哀悼、宴會、埋葬以及葬禮賽會。①古希臘的葬禮宴會是死者親友聚集一起并回憶死者的場合,它不僅增強了親屬之間的凝聚力,而且也具有儀式上的意義。米爾托指出,古希臘葬禮宴會強調了族群的團結,宴會結束也是死者家庭和親屬回到正常生活的標志。②
在古希臘亡者死后的第九天,死者的親友們會再次在墳墓聚集舉行拜祭儀式。雅典官方的哀悼時間一般持續(xù)30天才結束,古希臘其他地方持續(xù)的時間則依據(jù)當?shù)氐牧曀?。葬禮儀式結束后,古希臘人每年還會為失去的親人舉行周年拜祭儀式,古希臘的葬禮花瓶的瓶畫表現(xiàn)了這些儀式。在一只阿提卡的白底細頸油瓶(lekythoi)上,描繪了死者的親屬把奠酒倒在墓碑和紀念物上,然后擺上供品、絲帶以及花冠的拜祭活動的場景。③另一只公元前475年到公元前450年間的白色陶瓶,繪著兩位婦女站在墓地拜祭的情景。站在左邊的女子用左手揉搓著自己的眼睛,右手則握住一條羅紋發(fā)帶,準備把它掛在墓碑上。另外一個女子則提著一個裝著祭品的大籃子,上面掛著緞帶,她將用各種發(fā)帶和籃子里的陶瓶來裝點墓碑。④
古希臘女性往往被排斥在城邦政治生活之外,但是她們在宗教領域,包括在喪葬儀式中卻是不可或缺的參與者。
從荷馬時代到古典時代,古希臘女性始終積極地參加家庭去世親人的喪葬活動,大量的文獻和陶瓶畫、墳墓裝飾板畫資料表明,古希臘女性在整理死者儀容、凈化、哀悼等喪葬儀式中扮演著關鍵角色。
古希臘人進行吊喪的過程中,為死者整理儀容和凈化尸體是女性親屬的重要職責。羅伯特·加蘭特(Robert Garland)指出,在帕特羅克洛斯及以后時代的葬禮上,女性占據(jù)大多數(shù),陶瓶畫上女人出現(xiàn)的頻率揭示了這一點。⑤在古典時代的陶瓶畫所描繪的葬禮場面中,人們可以看到她們?yōu)樗勒邇羯?、涂油膏、穿衣。處理尸體時,女性親屬的首要職責就是合上死者的眼睛和嘴。接下來,她們就清洗尸體,涂油、穿上壽衣和蓋上被子。尸體在棺材里的腳朝著門的方向,頭下面要枕上枕頭。然后,她們用植物、花環(huán)或者裝飾尸體。⑥《伊利亞特》在描寫葬禮時提到,女奴奉命清洗赫克托耳(Hector)的尸體,給它涂上油膏,并為之穿衣。⑦根據(jù)柏拉圖的記載,當蘇格拉底即將喝下致命的毒藥之前,他表示是時候讓自己去洗澡潔凈身體了;他認為在喝毒藥之前清潔身體是很好的,這樣的話,女人就不用在自己死后為清潔尸體操心了。⑧柏拉圖的記載進一步說明了清潔尸體是女性在喪葬活動中的重要任務。
按照古希臘喪葬傳統(tǒng),哀悼主要是女性的職責。根據(jù)《伊利亞特》的描述,在赫克托耳喪生后,他的父親普里阿摩斯(Priam)和母親赫卡柏(Hecuba)與整個特洛伊的人們一起,為他哀悼。他的母親抓扯自己的發(fā)絲,除去熠熠閃光的面紗。赫卡柏主持婦女方面的哀悼工作。當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瑪克(Andromache)得知她丈夫死去的消息時,她退去所有的頭飾并嚎啕大哭,而其他婦女則加入了她的行列。赫卡柏和安德洛瑪克撲向載著他尸體的馬車,緊抱住他的頭,哭喊著,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⑨當帕特洛克羅斯被帶回阿基琉斯的營帳時,女奴布里塞伊斯(Briseis)放聲痛哭,文中寫道:
布里塞伊斯,看起來就像金子塑的阿芙洛狄忒一般,
當她看著帕特洛克羅斯被尖利的青銅洞穿時,
她奮力撲向他,并大聲慟哭著,
用自己的雙手抓扯著自己的胸膛、細嫩的脖頸和美麗的臉龐。⑩
古希臘的陶瓶畫、墳墓裝飾板畫等藝術作品生動地展現(xiàn)了女性哀悼死者的情景與姿勢。在反映荷馬時代希臘喪葬儀式的藝術作品中,哭喪的婦女簇擁在尸體架周圍,而站在右邊的男人們每隔一個就會有一個哭喪婦女在其中。①吊喪是古風時期和古典時期希臘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一只公元前450年到公元前425年間的陶瓶上描繪了一位年邁的婦女,站在棺材架頭部的一邊,她將自己的左手放在身體上,或許是要將男性死者的頭部支撐住,以把枕頭放在死者的頭下。②在一些來自于公元前6世紀晚期的水罐(loutrophoroi)的頸上,女性在哀悼儀式中把自己的手舉過頭,她們的手臂相互連接。在描繪喪葬儀式的陶瓶畫的兩個場景中,參加哀悼的女性的頭發(fā)都散著,手正在有節(jié)奏地捶打著胸部和撓著兩頰,直到兩頰流血。③公元前650年至前480年,雅典的不少用于喪葬的赤土黑像裝飾板畫,表現(xiàn)的是在吊唁和出殯時的婦女,她們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并且舉起雙手。在一塊塑有凸起圖像的赤土裝飾板畫上,描繪了一位逝去的女子躺在尸體架上,在她頭部的位置有一位女子拉扯著自己的馬尾辮,并將另一只手撫在額前的頭發(fā)上,在她旁邊,另一個女子也用一只手撫著自己前額的頭發(fā)。公元前6世紀畫家??巳鶃喫梗‥xekias)繪制的喪葬飾板畫非常出名。在他制作的一塊飾板上繪著一位死亡的年輕女子,另外一塊系列飾板描繪著一群婦女,其中5個坐著,3個站著,共同圍著一個處于中心的坐著的女子,她的頭部被身上的寬松長衫遮住。處在中心位置的女子顯然是最為主要的悼喪者,其他的婦女都簇擁著她。畫面上表現(xiàn)的是葬禮剛開始或者結束后的場景,婦女們露出默默悲傷的表情。④
古希臘悼喪女性的形象不僅被表現(xiàn)在陶瓶和裝飾板畫上,還會被制作成小陶俑,作為喪葬儀式的用具而被留在墓地,這些小陶俑通常會被嵌制在更大的陶器上??脊艑W家在雅典的凱拉米克斯(Kerameikos)墓地發(fā)掘出一只公元前6世紀黑像陶器碗,發(fā)現(xiàn)在它的碗沿上鑲嵌著兩位將雙手放在頭頂?shù)牡繂蕥D女陶俑??脊艑W家在雅典的凱拉米克斯墓地和塔納格拉(Tanagra)也發(fā)掘到一些單個的赤土女性小陶俑,其中一個女性小陶俑來自塔納格拉,她坐在墓碑旁邊,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對死者進行哀悼,其身邊有一只提水罐。⑤
古希臘人的哀悼主要以儀式化的挽歌方式進行,女性在吟唱挽歌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挽歌有很多形式,最有個性的形式是“古斯”(goos),其主題是“生者共有的記憶以及失去的痛苦”?!逗神R史詩》提到過“古斯”,它是一種由死者親屬和朋友即興演奏的挽歌。在荷馬時代,儀式化的挽歌是輪流吟唱的,雇來的歌者率先歌唱正式的挽歌,女性親屬吟唱“古斯”緊隨其后。這兩部分的伴奏中,女性演奏者發(fā)出一聲悲鳴作為副歌。在古風時代,挽歌是以合唱的形式出現(xiàn)的,到了古典時代,根據(jù)悲劇中的描述,輪流吟唱的挽歌被稱為“科姆莫伊”(kommoi),由主辦人和合唱團體輪流吟唱,也許有音樂伴奏。挽歌的吟唱包括圍繞棺槨的動作,在幾何陶時期的陶瓶上所呈現(xiàn)的挽歌中,在棺槨周圍有人間歇性地做出一些動作。⑥
輪流吟唱挽歌的結構包含一系列的個人哀悼,這些哀悼伴隨著合唱副歌,包括呻吟、嚎哭和帶有情感的慨嘆。古希臘女性的哀悼表達了她們個人的情感,《荷馬史詩》中的女性在失去了親人后,作為死者的母親、妻子、弟媳和戀人,每個人都強調了對于死者的惋惜和個人與家庭的悲哀。當時女性的哀悼還表達出戰(zhàn)爭中女性的不幸與希望。女奴布里塞伊斯哀悼帕特洛克羅斯時說出她的希望,她希望把自己從羞辱的勞役中解脫。帕特洛克羅斯的尸體展現(xiàn)了戰(zhàn)爭中喪親對她的影響:他征服了她的城邦,她的丈夫和三個兄弟都死了。她作為一個奴隸活著,需要重建她的關系網(wǎng)。帕特洛克羅斯曾確認阿基琉斯能夠娶她,重新燃起她將作為合法的妻子而獲得尊嚴的希望。布里塞伊斯的哀悼,由其他的奴隸重復,反映了戰(zhàn)爭中被俘女性的悲傷與希冀。⑦
大量的文獻和墓葬考古證據(jù)說明,古希臘女性是喪葬儀式活躍的悼喪者,她們在與此相關的儀式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除此之外,女性參加出殯和埋葬等儀式,使她們從私人空間步入公共空間,從家庭進入到城邦的公共世界中。
為什么古希臘女性在喪葬儀式中起重要作用?在筆者看來,這首先是與她們的性別角色相聯(lián)系的,作為母親或者女兒,她們聯(lián)系著家庭血緣集團,不但關系到家庭血脈、身份、財產(chǎn)的傳承以及家庭記憶與傳統(tǒng)的延續(xù),而且也影響到城邦的正常運轉。古希臘城邦不但是一個公民集體,也是一個封閉的宗教祭祀集團。公元前451或450年,雅典公民大會通過了伯里克利提議的法令,規(guī)定只有父母雙方都是公民的人才能享有公民權。公元前403或402年,這一法令又重新頒布,①從而加強了對雅典公民權的控制。在這樣一個排外的共同體里,擔負著繁殖公民義務的雅典婦女對于城邦和家庭的延續(xù)是不可缺少的。只有雅典婦女才能生育公民的規(guī)定,使得婦女的身份成為確定男性的公民身份和有無家庭財產(chǎn)繼承權等問題的分界線和重要依據(jù)。即將成為官員的雅典人在接受資格審查時,不僅要報出父母和祖父母的名字,而且要回答是否有家庭神阿波羅和住宅神宙斯,以及這些神座在哪里,還要說明有無家族墳墓以及這些墳墓何在,②以證明他們具有完全的公民權。公元前4世紀,雅典演說家德莫斯提尼(Demosthenes)在其演說辭中提到了雅典人歐克西塞奧斯(Euxitheus)在因公民權被剝奪而起訴時,對法庭說道:“為了我母親的緣故,我請求你們解決這個案子,恢復我的權力以便將她葬在我們祖先的墳墓里。不要拒絕我,不要使我成為一個沒有國家的人;不要切斷我與這么多親戚的聯(lián)系,使我完全被毀滅。與其離開他們,我寧愿殺死我自己。這樣,我至少可以被他們葬在自己的國家里?!雹塾纱丝梢?,死后入葬在家族的墳墓里,在古代雅典人心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而參加家族葬禮的權力則與女性所聯(lián)系的親屬集團(anchisteia)密切相關。
歸于德莫斯提尼名下的《訴馬卡爾塔圖斯》演說辭提到了公元前6世紀初梭倫有關喪葬的立法,其中規(guī)定只有親屬集團的女性才有資格參加家族的喪葬儀式。作者在這篇演說辭中,把對手的妻子和母親沒有在吊喪和出殯過程中出現(xiàn)作為有力證據(jù)反對他對于財產(chǎn)的聲明。④這些事實說明,古希臘的哀悼權與公民權和財產(chǎn)繼承權相聯(lián)系,聯(lián)系著血緣集團的女性參加喪葬活動的權利關乎家族成員身份和財產(chǎn)繼承權的界定。正確的喪葬儀式需要合適的死者親屬成員出席,而合適的喪葬儀式參加者可以在一定的條件下對家族財產(chǎn)提出聲明。
其次,古希臘人對于生育、死亡等儀式產(chǎn)生的污染的恐懼,是古希臘女性能夠參加喪葬儀式的宗教心理因素。在古希臘人中普遍存在著對污染的恐懼,他們把生孩子和死亡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生理現(xiàn)象,看作是在儀式上受到污染(miasma)。因為除了在生育與死亡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血等污染性液體流出的現(xiàn)象之外,新生命的降生以及家人的去世也會改變?nèi)藗兊纳畛B(tài),使社會發(fā)生變化。在這一變化過程中,他們失去了原有成員或者接納了新成員。在他們看來,儀式上的污染會引起神的厭惡。因此,當時人們不但將在神廟里出生或死亡看作是一種褻瀆,與此相關的人也會在一段時間被禁止對神進行敬拜。⑤古希臘人認為,那些靠近死者的人,會通過身體、血緣或婚姻的聯(lián)系而受到污染。在他們看來,死亡污染的源頭是“觸碰死尸”。然而,“觸碰尸體”是喪禮儀式中必需的一部分,如前所述,古希臘的女性要為停靈準備尸體、整理死者儀容、清洗尸體等。此外,和死亡一樣,生育也被認為是污染的來源。
對于出生和死亡帶來的儀式上的污染,古希臘人也會采取一系列的凈化儀式來解決問題。古希臘人把生育看作是對家庭的污染,他們認為生產(chǎn)行為本身就是不潔的,新生兒的母親污染了自己。任何接觸了新生兒的女性都會有3天的污染期,孩子出生時在場的人則會污染5天。因此在孩子出生的第5天、第10天和第40天,古希臘人會舉行一系列的凈化儀式。⑥當死亡發(fā)生時,死者所在的房子也被看作受到了污染,一種特殊的水容器會被放在外邊,供出來的人進行凈化,這一容器成為有死者房子的象征物,被用來警告外人不要進入。放在容器里的水是從鄰居家里取來的,因為死者家中的水已經(jīng)受到了污染。據(jù)說,在葬禮結束時,新火也會被從鄰居家中取來。停放尸體的地方和接觸尸體的哀悼者同樣被要求凈化。在尤利斯(Iulis)城,尸體抬出去的那天早晨,死者的房間要噴灑海水。①
女性生育孩子的能力使她們被視為潛在的污染源和被污染的對象,同樣由于這一原因,古希臘人往往認為女性更能夠處理死亡所帶來的污染。有學者指出,由于婦女不可能逃脫生孩子所帶來的污染,而男性可以擺脫,所以她們可能更適合處理死亡所帶來的污染。也有學者認為,掌握社會權力的男性盡可能地讓婦女面對污染,因為這是可怕的、需要避免的。換句話說,女性是“被迫”面對死亡的。②在筆者看來,古希臘婦女由于性別因素、生育能力和在親屬集團中所處于的特殊地位,往往會直面家族成員的死亡,她們對于有污染危險的喪葬儀式的參與一般是自愿的,這種參與對凸顯其家庭地位方面也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第三,古希臘人對男女兩性情感表達差異的看法也是女性得以深度介入喪葬儀式的原因。在古希臘人看來,女性在哀悼過程中會失聲痛哭,表達比較情緒化,這是她們女性特質的體現(xiàn);而男性哀悼者則表現(xiàn)得比較克制,顯示了其陽剛之氣。在雅典的藝術作品中,可以看到男性和女性表達悲痛時方式的區(qū)別。婦女們散亂地圍在尸體的周圍,披頭散發(fā),捶胸頓足,痛苦哀嚎。她們的行為與男性有序的哀悼禮儀形成強烈對比,這種哀悼方式顯然比男性的更夸張,更為情緒化。一只約公元前500年的阿提卡黑像雙耳細頸陶瓶的瓶身上有一幅由悼喪者組成的帶狀圖案,所有悼喪者都身著黑色,瓶頸部環(huán)繞著的4位悼喪婦女,正敲打著自己的額頭并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在瓶畫表現(xiàn)的主要場景里,6名婦女優(yōu)先圍繞在男性死者的尸體架前;在尸體的頭部和肩部的位置,兩名婦女正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而3名蓄著胡須的男子在尸體架的尾部站成一排,舉起他們的一只手向死者致哀,十分克制地哀悼著,他們的冷靜和克制顯然與躁動和哀慟的婦女悼喪者形成了對比。③
根據(jù)普魯塔克的說法,當馬其頓國王菲利普二世(Philip II)被刺殺的消息傳到雅典時,德莫斯提尼面帶愉快的表情,頭戴花環(huán)盛裝出席議事會會場,當時雅典演說家埃斯奇尼斯(Aeschines)對他進行了抨擊,指出當時德莫斯提尼的女兒夭折不過6天,作為一個父親,他的這種行徑對子女毫無親情可言。普魯塔克反對埃斯奇尼斯所認為的只有哀悼慟哭才是摯愛子女、用冷靜沉默來忍受喪子之痛則應受譴責的觀點。在他看來,德莫斯提尼的行為值得贊揚,因為他把哭泣、哀悼和憂傷留給婦女去做,自己一心以城邦的利益與興亡為己任,這才是男子漢的作為。④男女兩性在哀悼中表現(xiàn)出的情感與文化差異,在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的悲劇作品《請愿的婦女》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劇中提到,忒修斯(Theseus)與阿德拉斯托斯(Adrastus)決定讓母親們遠離尸體,將她們排除在葬禮之外,直到火葬之后再把骨灰甕交給她們。他們?yōu)樽约鹤龇ㄋ业慕杩谑?,把婦女們從見到兒子變形的尸體的巨大悲痛拯救出來,以便在埋葬的時候,給她們的兒子最后的安慰。⑤
古希臘的藝術作品和演說辭、悲劇等文獻資料建構了男女兩性在喪葬儀式中表現(xiàn)悲痛的性別差異,把過度情緒化的哀悼看作是女性特質的表現(xiàn),并把它與女性的怯懦、缺乏自我控制的性格相聯(lián)系。與此同時,它們塑造了在吊喪中能夠控制情感的男性陽剛形象,將之與冷靜、克制的男子氣概相聯(lián)系。然而,在古希臘人的喪葬儀式中,與男性在悼喪中的隱藏情感相比,女性的哀傷與哭泣更加引人注目,她們對失去親人痛苦的直接表達與男性有克制的哀悼都是葬禮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女性在喪葬儀式中展現(xiàn)的悲痛情感是解決由死亡所引發(fā)的社會危機的一種手段。
雖然女性在古希臘的喪葬儀式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總體說來,古希臘人的喪葬活動還是由男性主導的。古希臘人的喪葬儀式分為公共葬儀和私人葬儀。除了前文介紹的主要在家中進行的私人葬儀之外,城邦還舉行隆重的公共葬儀,主要為紀念戰(zhàn)爭中陣亡的將士。早在《荷馬史詩》中,阿基琉斯就在戰(zhàn)場上為帕特洛克羅斯舉行了盛大的葬禮,特洛伊人也為赫克托耳舉行了隆重的葬禮。①在希波戰(zhàn)爭之后,希臘各城邦的公共葬儀變得更加完善,形成了復雜的程序,包括葬禮前游行、祭奠儀式、葬禮上的演說、葬禮后的餐會等。在古希臘人的心目中,男性往往與公共空間相聯(lián)系,女性的活動領域則是家庭的私人空間。公共葬儀不是在家中進行的,而是在公共空間,如廣場、公共墓地等場所舉行,男性無疑是一系列相關活動的主角。在家中舉行私人葬儀中,女性在吊喪中起到比較突出的作用。到了出殯時,送葬隊伍進入城邦的公共領域,這時就由男性帶領隊伍,并抬著尸體,女性跟隨其后。埋葬或火化尸體也是男性主導的事務,他們負責搬動尸體與獻祭犧牲,并挖掘墳墓或監(jiān)督墳墓的修建。在古風時代晚期和古典時代的希臘,女性在悼喪中的行為受到城邦法律的限制,在出殯時她們被迫與男人們分開,獨自步行跟在車的后面。②因此,女性在喪葬儀式中受關注的程度有所降低。
隨著城邦平民與貴族斗爭的加劇和民主政治的發(fā)展,為了維護社會秩序、防止貴族炫耀財富,尤其是規(guī)范悼喪女性的行為,從古風時代晚期開始,雅典、尤利斯等城邦頒布了殯葬法律,規(guī)范喪葬儀式。已知古希臘最早的關于喪葬的律法,是前文提及的公元前6世紀初梭倫的法令。根據(jù)德莫斯提尼、普魯塔克、西塞羅(Cicero)等古代作家的記載,梭倫的立法規(guī)定:吊喪只能在屋內(nèi)舉行,出殯在黎明之前進行,男人應當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女人跟在后面;參加守夜和送葬的女性應當是死者表親或堂親以內(nèi)的親屬,或者超過60歲者;只有特定范圍之內(nèi)的親屬可以在出殯后返回死者的家中,參加喪禮宴會;如果死者因暗殺身亡,同樣范圍內(nèi)的親屬有責任替受害者復仇,起訴殺人者;婦女出門時,包括參加葬禮,所穿衣服不許超過3件,攜帶食物價值不許超過1奧玻爾(obol),攜帶籃子不許高過1肘;禁止服喪的人毀容,守喪不得痛哭流涕或不停歇地吟唱單調的挽歌,禁止任何人在別人的喪禮中表示哀悼;禁止女性悼喪者撕扯自己的臉頰或者擊打自己。③
這一立法旨在簡化喪葬儀式,規(guī)范悼喪者的行為,防止富有者舉辦過度奢侈的葬禮,控制職業(yè)哀悼者和家族成員的數(shù)量。但是其中大多數(shù)法規(guī)都針對女性,不但對女性哀悼者的身份作出了界定,也對她們的行為做了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力圖使她們在葬禮中能夠“舉止得體”。
關于梭倫立法對葬禮儀式上哀悼行為的影響,考古發(fā)掘的圖像與銘文資料能夠提供有用的信息。幾何陶時期的器皿上表現(xiàn)的吊喪是一個盛大的場景,有大量的悼喪者。隨后的出殯去往墓地的送葬隊伍,可能多達五六架戰(zhàn)車,以及眾多徒步的悼念者。在公元前6世紀梭倫立法之后,吊喪的場景則通常被描繪在長方形的飾板畫或雙耳長頸高水瓶(loutrophoros)上,后作為陪葬品。這些圖像表明,此時參加悼念的人數(shù)明顯減少。銘文資料證明,此時的悼念者符合梭倫立法中僅限近親參與哀悼的規(guī)定,送葬活動也在黎明前的黑暗之時舉行,以避免引起人們的注意。④
在公元前5世紀愛琴海沿岸的凱奧斯島(Keos)上,尤利斯城邦關于喪葬的立法基本上是大力禁止奢侈鋪張,禁止“顯擺的”葬禮。在葬禮過后,除了那些已經(jīng)被死亡所污染的婦女,沒有女人會去到死者的房子,而已被污染的婦女僅僅指死者的母親、妻子、姐妹、女兒以及另外5名婦女,她們是從女兒的孩子和表親或堂親中選取的,沒有其他人在場。⑤
加姆布律昂(Gambreion)關于喪葬的立法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紀。加姆布律昂人通行的法律規(guī)定:參加葬禮的婦女要身穿干凈的灰色衣服,男人和小孩也要穿上灰色的衣服,但如果他們不愿意的話,也可以穿白色的衣服。為逝者準備的喪葬儀式要在接下來的3個月內(nèi)完成,在第4個月時男人們要完成他們的悼喪,女人們要在第5個月完成。婦女的悼喪儀式結束后,便加入到法律規(guī)定的游行隊伍中。
婦女監(jiān)察官(gynaikonomos)在慶祝播種節(jié)之前的凈化儀式上要為遵守法紀的婦女祈福,而對于那些不遵守法紀的或者被認為邪惡的婦女則會被給予相反的待遇,將會連續(xù)十年被禁止向任何神祇獻祭,原因是她們對神不敬。①
約公元前400年,德爾菲的拉比雅代(Labyadai)氏族關于喪葬的立法旨在規(guī)整其成員的悼喪行為。該法令規(guī)定:放置在墓上的物品價值不得超過35德拉克瑪,裹尸布要用厚的,并且是灰色的;如果這些條款沒有被遵循,要罰50德拉克瑪。尸體應該靜靜地被運送到下葬地點,不能將尸體停放在一條道的岔路口,直到尸體被葬在墓地后,才可以在死者的家外慟哭;一旦尸體抵達其最后安息的地方,就不再禁止為其吟唱挽歌和哭泣,只有死者本人才能夠被悼念。②
古希臘城邦不但頒布了限制與規(guī)范女性喪葬活動的立法,還設置了“婦女監(jiān)察官”一職,管束婦女并用相關法律規(guī)整其行為的官員。這一官職大約出現(xiàn)于公元前4世紀,這類官員重點關注的是婦女在喪葬儀式和宗教節(jié)日上的行為,即她們出門參加社會活動時的品行。公元前4世紀塔索斯(Thasos)的一條法令規(guī)定,沒人可以為在戰(zhàn)場上被殺死的人舉行超過五天的葬禮。因此,該地婦女監(jiān)察官的一個職責是懲罰那些為死者悼喪超過五天的婦女。在雅典,婦女監(jiān)察官有向女性罰款的權力,并可以把罰款的數(shù)額展示在凱拉米克斯(Kerameikos)的懸鈴樹上。③這顯然帶有懲罰的意味,也是對被懲罰者的一種侮辱。
上述希臘城邦和氏族有關喪葬儀式的法律規(guī)定,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了女性悼喪者的身上,目的在于限制她們在喪葬儀式中夸張的、過于情緒化的哀悼行為,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女性在葬禮中的影響。婦女監(jiān)察官一職的設置進一步加強了對女性在喪葬和宗教儀式中行為的約束,表明了男性在這些儀式中所處的支配地位。當然,這些限制還與希臘城邦的政治斗爭密切相關。
古希臘人的喪葬儀式體現(xiàn)了城邦性別關系的特征,男女兩性在哀悼和紀念活動中發(fā)揮了各自的作用。總的說來,古希臘男性在喪葬儀式中仍然占主導地位,為了維護社會秩序,雅典、尤利斯等城邦頒布了主要針對女性悼喪行為的殯葬法令,規(guī)范喪葬儀式。這表明當時女性在宗教領域的喪葬儀式中仍然處于從屬于男性的地位。然而,她們是城邦和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由于家庭與城邦傳承、對死亡儀式污染的恐懼和對兩性情感表達差異的看法等原因,古希臘女性在葬禮中起到了比較重要的作用,而她們活躍的喪葬活動加強了城邦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聯(lián)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其家庭和社會地位。
【責任編輯:王向陽】
On the Role of Females at the Funerals in Ancient Greece
Abstract: Ancient Greeks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burial of the deceased. Their funeral rites generally included prothesis, ekphora, interment and other procedures. Females were active mourners and played the key role in cleaning the remains of deceased, mourning, purification and other rites. The funeral rites of ancient Greeks embodi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gender relationship in the city-states. Generally speaking, males in ancient Greece dominated the funeral rites. In order to maintain the social order, Athens, Iulis and other city-states promulgated funeral regulations mainly aimed at the mourning behavior of females and regulations about the standardization of funeral rites. Ancient Greek women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funerals because of the inheritance of family and city-state, the fear of the miasma of funeral rites and the ideas of different expression of emotions between males and females. Their funeral activities strengthene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private space and public space in the city-state, and also highlighted their domestic and social status to some extent.
Key Words: Ancient Greece, Funeral Rites, Females, Gender Relations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