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四點
“小珂,叫你的同學(xué)也幫忙轉(zhuǎn)發(fā)下,媽媽和爸爸要再去附近找找?!?/p>
桌上的菜還散發(fā)著熱氣,我卻沒了胃口,打開朋友圈,清一色的都是有關(guān)姥姥走失求幫忙轉(zhuǎn)發(fā)的消息。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的第3次了。
手指停留在自己發(fā)的那條動態(tài)上,照片里老人穿著合身的襯衫,頭發(fā)是特意燙過的,雙眼有神,嘴角帶笑,神采奕奕的模樣完全無法讓人將她與“走失”二字聯(lián)想在一起。想到這,我的心居然莫名的煩躁起來,便也匆匆離開家里,只想著能快點找到她。
這是第一次,我主動去找姥姥。
家里最早發(fā)現(xiàn)姥姥身體出現(xiàn)問題是在我高一的時候。自打姥爺去世以后,姥姥便喜歡一個人住,母親擔(dān)心老人的身體,三天兩頭便給她打電話。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姥姥總是喜歡重復(fù)說著說過的話,一句“吃了沒有”反反復(fù)復(fù)問了4次。這讓母親意識到,情況不妙。
于是在未與我提前溝通的情況下,姥姥被接到了家里。
最初姥姥的反應(yīng)很激烈,她埋怨母親的大驚小怪,告訴她說等結(jié)果出來以后一定要回老家去。直到醫(yī)院結(jié)果出來,母親掩面而泣,寫著阿爾茲海默癥初期的報告散落在地上。姥姥撿起來,看了看,有些不敢相信。她說,真希望那時候的自己目不識丁。
母親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去說服姥姥和我們住在一起,也不斷說服姥姥接受自己的狀態(tài)。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病會讓人精神萎靡到這個地步。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所謂的阿爾茲海默癥,就是老年癡呆。是的,姥姥她得了老年癡呆。
我后來在公益講座上了解到這種病。據(jù)說,得了阿爾茲海默癥的患者,就好像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塊橡皮擦,它無法受控制,會將人生的記憶、生命中重要的人一點點擦去。
隨著病情加重,他們會逐漸失去對自己的控制能力,像初生的嬰孩一般,需要有人在身邊貼心照顧。但他們又敏感多疑,亂發(fā)脾氣,讓家人束手無策。
“我不會忘記你們的?!?/p>
那天,清晨的光清淺溫熙地照射在姥姥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一層金,明明那般溫暖,她卻流著淚,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話。
我將我的疑惑寫在日記里,即使我知道,沒有人能為我解答。
一開始,只是在寫字時哆嗦,再后來演變成走路打顫,連帶著記憶也像被打碎一般,一點點消失。她總是叫錯我與母親的名字,有時候,會以為父親是她仍然在世的弟弟,我們每個人都多了好幾個她所賦予的新的身份,并且每時每刻都在更新。父親和母親總是認真去對待姥姥給予的“角色扮演”任務(wù),只有我,一遍又一遍地糾正她,告訴她說,我是夏柯,不是其他人。
也許是因為年少時姥姥待我總是嚴厲的,她要求我成績優(yōu)異,做不到便要被責(zé)罵,于是乎,對變成了這樣的她我便更加喜歡不起來。畢竟于我而言,她不過是我的一位長輩,我們雖血濃于水,但又陌生似路人。
“老師,我們來看您了?!?/p>
自打姥姥生病以后,家里便總是有客人來訪,有時是一群人,有時是一個人,他們來自不同的行業(yè),甚至有不少是行業(yè)里的翹楚,但他們在姥姥面前,都卸下了偽裝,親切地喚她老師,告訴她自己的近況。我才想起,姥姥是一名教師,即使早已退休,但在需要的時候,還會去貧困地區(qū)的學(xué)校義務(wù)教學(xué)。
“我知道,你是班長是吧?!?/p>
望著他們有些尷尬的神情,姥姥也顯得慌張起來,她想說自己還記得,但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曾經(jīng)記得的越多,被遺忘時,便也越痛苦。
我時??匆娝诠P記本上抄抄寫寫,一開始興致勃勃,中途又突然忘記些什么,后來又重新開始寫,反反復(fù)復(fù)。我知道她想記下來,她不愿遺忘,正如,她也害怕被別人所遺忘。
“方瑤,人民教師。”
這是她寫的最多的話,也是她最后一次寫在筆記本上的話,也是我唯一一次在日記里寫下姥姥的名字。
“吃飯了嗎咱們柯柯?”
“柯柯,有沒有吃飯?”
“肚子餓不餓,吃飯了嗎柯柯?”
我不喜歡姥姥,便也沒有多少耐心去回答她。在她第3次向我說出重復(fù)的話時,我忍無可忍:“我說我吃了!吃了你聽到了嗎?”
她像是突然受了委屈的孩子,驚慌地走開。母親聽到聲響后跑出來,她小心地拉著姥姥的手,安慰著她,然后責(zé)怪似的看了我一眼。她們的身份仿佛調(diào)轉(zhuǎn)了,姥姥低著頭,乖巧地跟著母親回了房間。
我沒想到,僅隔幾個月時光,姥姥的病竟嚴重到這個地步。
“我不要學(xué)了,你就是不想要我吃飯,你就是想要餓死我!”飯桌上,母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使用筷子的動作,可姥姥怎么也學(xué)不會。她生氣,一把將手上的筷子丟開,醬汁再一次濺到我的衣服上,甚至是頭發(fā)上,滴答滴答,落到面前的碗里,也落到心里。瞧見我狼狽不堪的樣子,姥姥卻笑得開懷。
許是長久以來積壓的怒火有了爆發(fā)的理由,我尖叫出聲,站起身來。
“我討厭你,你根本就是個癡呆!這個家,有你沒我!有我沒你!”我的眼眶里滿是淚水,我的聲音里充斥著厭惡。我無法接受,這個女人在我年少時傷害我,在我成年以后,還要來折磨我??晌倚牡桌?,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母親氣憤地抬手,我偏過頭,卻不想在巴掌落在我身上之前,我被圈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不許打珂珂,不許。珂珂是好孩子,你們不許打她?!?/p>
姥姥抱著我,像是護住珍寶的孩子,我能感覺到,她的雙手在顫抖,不知什么時候她也跟著哭了,毫無形象地放聲大哭。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曾那么嚴厲、那么倔強的一個人,她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對不起姥姥?!?/p>
寫在日記上的話如此簡短,我卻怎樣都無法在她面前說出口。
事后我才從母親口中得知,姥姥自小待我嚴苛的真相。
我一直都知道姥姥是老師,但我不知道,她竟是中國恢復(fù)高考制度后第一批參加高考的人。
那一年,她已經(jīng)32歲了。
母親說,姥姥自小便一直告訴她,自己曾無數(shù)次在夜深入夢時,憧憬能夠進入大學(xué)校園,也曾無數(shù)次在翻閱書本時,想要親手掌握自己的未來。所幸,時光不負她,也不負那數(shù)十萬的求學(xué)子弟。
姥姥如愿考入她所憧憬的大學(xué),最后在學(xué)業(yè)結(jié)束后進了省內(nèi)的教育局工作。但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她最后選擇到市里做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師。她說,自己無法賦予別人讀書的權(quán)利,卻能用自己的余生去為想要讀書的孩子鋪路,因為只有經(jīng)歷過高考制度改革的她才知道,能夠讀書是多么的不易。她無法報答祖國賦予自己再一次學(xué)習(xí)的機會,那她便讓每一個擁有機會的孩子能走得更遠。
“她一直都期待著你的成長,她比所有人都要關(guān)心你?!?/p>
“只是她表達愛的方式太過于嚴厲而已?!?/p>
我曾固執(zhí)地以為她不愛我,于是總要求我勤奮好學(xué)。在我腦海里,她眼里只有學(xué)生,只希望把最好的都教給他們,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她的嚴厲,不過是希望我能珍惜擁有的條件,不過是希望,我的未來能夠有更多的選擇。
她愛自己的祖國,愛自己的教師事業(yè),愛所有求學(xué)的孩子,但她同樣也深愛著我。
母親嘆了口氣,我轉(zhuǎn)頭看向她,微弱燈光下,母親眼里似有光,在閃爍中,星星劃破天際,消失在寂靜的夜里。是啊,我怎么會沒有發(fā)現(xiàn)呢,在疾病摧殘下的不只是姥姥,還有愛她的家人。
“她會忘記我們嗎?”
母親正替姥姥掖好被子,聽到我的話,她的手輕輕顫抖,最后像是再也無法忍耐一般,淚水奪眶而出。
“她不會的?!边@話,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日記快要寫滿了,我卻不愿再去買一本新的。
“桃花源,或許并不存在,它不過是陶淵明向往的仙境。但我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因為每個人對桃花源,都會有不同的理解?!?/p>
我沒想到,最后竟真的在離我曾讀過的小學(xué)不遠的公園找到姥姥。她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說話的腔調(diào),像極了當(dāng)年在臺上教書育人的她。
“那奶奶,你覺得什么是桃花源呢?”孩子們不懂便問,姥姥也不惱,她摸著他們的頭,語氣溫柔。
“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我的桃花源。”
她突然抬頭瞧見了我,立刻起身,邁著小碎步向我跑來。我伸出手去,她小心翼翼地牽起。
“姥姥接我們小乖乖放學(xué)啊,回家啦?!?/p>
我聽著她說的話,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心疼。
如果說,孩童的記憶是在不斷成長中,將一塊塊生活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形成完整的,那么得了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呢?從得病那一刻起,他們腦海里的碎片越來越多,卻怎么也無法拼接在一起,相反的,會隨著時光的流逝,碎片會越發(fā)零散,直至消失不見。
在不遠的將來,她或許會連自己都忘記。
可那又怎么樣呢,至少現(xiàn)在,她還記得我,還記得自己曾是一名人民教師。即使她現(xiàn)在是患病的老人,但這不代表她這一生毫無價值可言。
“你說,我教得好不好?”
“好,教得特別好?;丶?,我們回家姥姥?!?/p>
“姥姥是誰呀?”
“姥姥是您呀?!?/p>
我把回家時兩人那段奇怪的對話寫在日記里,但我沒告訴姥姥,我還為那段對話加上了一句。
“您是最好的老師。”
“知道木婉是誰嗎?”
“不認識…”
“木楠呢?”
“不知道是誰了…”
“夏柯呢?知道夏柯是誰嗎?”
“夏柯是誰???不認識了…”
“那方瑤知道是誰嗎?”
“方瑤,方瑤是我啊,我是老師,我是教書的!”
當(dāng)說出自己是人民教師時,姥姥興奮地手舞足蹈。她沒有瞧見,被她遺忘的母親,正在角落里默默擦去眼淚。
姥姥的病越發(fā)嚴重了,但我們時常慶幸,她仍舊記得自己,以及自己付出了一生去投入的事業(yè)。
在拿到師范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一直陰雨綿綿的天氣終于放了晴。
姥姥靜靜地躺在床上,家里的親戚都來了,還有不少是姥姥的學(xué)生。大家一個接一個的進房間,又一個接一個的掩面離開,我知道的,有些人到了不得不告別的時候。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合格的教師,但我知道,您一直都相信我的對吧?”我將錄取通知書打開,指著上面的字給她看。姥姥的眼眶紅了,她點了點頭,嘴巴明明張著,卻說不出話來。就好似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可話到嘴邊,又怎么樣都無法說出口。
其實我從未想過,自己要成為一名人民教師,但在看見了姥姥,連一切都忘記,也不愿忘記自己是一名教師時,我突然想,那個講臺到底有什么樣的魔力能夠吸引她,同時,吸引我。
“我不會忘記您的,您的學(xué)生也是,所有人都不會忘記您的。即使您會忘記,我們都會替您記得。”
也許記憶會淡去,但銘刻于時光里的,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忘記的。正如同被姥姥所教育、所影響過的人,我相信他們會將這份愛傳遞下去,影響更多的人。
我將早已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姥姥抱在懷里,她笑了,然后閉上了眼。
永遠的。
不知是誰在外頭喊了一聲,于是所有人都跟著喊了起來。
“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只是誰也沒喊出最后那句“師先行”。
在得到母親的允許后,我將早已寫滿的日記本放到了姥姥身邊。風(fēng)吹過,翻開了第一頁,即使筆墨因眼淚而洇開,但我想姥姥一定看得懂。
“親愛的姥姥,時光記得你,誰也不曾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