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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xiāng)

2019-10-28 02:24張靚
故事林 2019年20期
關(guān)鍵詞:阿瑟路遙

張靚

1

吞了兩片褪黑素,路遙再次躺下,閉眼,睡意遲遲沒有來臨。今夜,失眠像瘟疫席卷了全人類。路遙雙擊控制器,艦隊航線圖被投影在了睡眠艙里:6艘宇宙飛船排成三角方陣,正全速駛向幽藍色的漩渦。她忽然有些鼻酸。

半年前,地球歷6月末。地球上的夏日正走向蓬勃高亢,陽光潑灑下來,像冒著泡的橙子味汽水,附著在斷壁、碎石、變異的動植物表皮上,一切都暖洋洋、美滋滋的。夏季主題的3D壁紙在艦隊上銷量火爆,路遙也購置了一套,安裝在睡眠艙內(nèi)。睜眼,時而是湛藍的天,云疊著云,時而是黃昏不肯退場,掛在天邊灑下細碎的余光。閉眼,夏日又在夢里沒完沒了地朝著遠方擴張。

躺在距離地球25光年的宇宙飛船上,路遙做著仲夏夜之夢。半睡半醒,她打開了那條語音通知:“致全體人類同胞書:終于到了永別的時刻。艦隊預(yù)計于地球歷12月穿越弗萊姆蟲洞,完成瞬時的空間轉(zhuǎn)移,抵達銀河中心。請打開舷窗,再多看看我們的地球母親吧。從此,漫漫長路,歸期無期?!蓖ㄖ┪玻炾牽偹玖钶p嘆一聲:“祝人類好運?!甭愤b心里本就起起伏伏,這一聲嘆息,更讓她心尖忽悠一顫。四周的睡眠艙里飄出了陣陣啜泣。

今夜,就是抵達弗萊姆蟲洞前的最后一夜。

再去一次思歸廣場吧?路遙想。自從那件事后,她總有意無意地回避那里,偶爾經(jīng)過時,也將頭埋得極低,快要扎進褲腰帶里了??謶趾徒^望,使她不敢多看。尤其是廣場中央的巨型屏幕,通體黢黑,沒有絲毫光亮,如同一個能榨干情緒的黑洞,時刻提醒著每個人:過去和未來都將是這樣。

電話忽然撥進來。那頭輕聲問道:“路教授嗎?”

路遙瞄了一眼號碼,是艦隊指揮部。

“請到信息中心來一趟,有您的電話?!蹦穷^說明了意圖。

路遙不解:“不能轉(zhuǎn)接給我?”艦隊居民都配備了電話,方便飛船內(nèi)的日常通信。作為重要科學(xué)家,路遙的通信權(quán)限比常人更大,能隨時與任意飛船的任意地點進行通信。為什么非要去信息中心呢?

那人有些為難:“對方使用的是量子電話……”

路遙一驚,心里騰地竄起火苗。量子電話是與地球的唯一通信方式,難道還有希望?

船內(nèi)通道幽長,錯綜交織,這一路,路遙走得很急又很慢。一扇扇門飛過腳尖,思維卻像被綁住了,怎么也繞不開思歸廣場上的那張巨型屏幕。不可能,地球時代已經(jīng)終結(jié)。她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試圖掐滅心底的火苗。

多年前,反戰(zhàn)勢力推翻了敵方政府,核戰(zhàn)爭結(jié)束。當人們離開掩體重返地面時,家園已面目全非。殘垣斷壁,飛沙走石,地表平均核輻射量高達1000毫西弗,地球成了一個巨大的切爾諾貝利。政府緊急組織民眾撤離,可逃去哪呢?6艘航母級宇宙飛船一年內(nèi)竣工,準備載著人類奔赴星辰大海。

分別來得猝不及防。在登陸點,母親輕描淡寫地宣布:“遙遙,我倆決定不走了。”母親和父親緊緊挽著手臂,猶如一朵并蒂蓮。

路遙想,他們也許只是一時退縮,面對鋼鐵怪物似的飛船,面對深不見底的宇宙,他們膽怯了。她試圖說服他們,可母親一擺手,異常堅定:“快走吧。我們屬于這里,而你的未來在遠方?!睌財嗔寺愤b最后的希望。

選擇留下的人不少,他們稱自己為“守墓人”。借助防輻射服,以及小型資源凈化設(shè)備,他們能在掩體下茍且度過余生。政府還為守墓人配備了生命手環(huán),能隨時將他們的生命體征傳送至艦隊,并顯示在思歸廣場的巨型屏幕上。綠色的燈說明一切良好,黃色表示罹患疾病,紅色代表生命垂危。若佩戴者去世,手環(huán)無法檢測到任何生命體征時,燈就滅了。

艦隊起飛后,同其他人一樣,路遙也常去思歸廣場。不論早晚,廣場上始終密密地坐著很多人,碩大的舷窗像一張穹廬,滿天星河劈頭而來。那時,屏幕上的每盞燈都還亮著。路遙的眼神里像有一個無形的鐵框,將屏幕左側(cè)倒數(shù)第五、第六盞燈緊緊鎖在框里,一盯便是好幾個小時。

突如其來,第一盞燈變黃了。緊接著,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核輻射擊垮守墓人的速度,遠比幸存者們想象得快。路遙事后才聽說,原來守墓人并沒有躲在掩體下茍活,他們紛紛走出戶外,脫掉防輻射服,將自己暴露在無數(shù)放射粒子中。他們享受陽光,暢飲溪水,像核戰(zhàn)爭前一樣輕松自然地生活。從選擇留下的那刻起,他們便不再懼怕死亡。

地球歷一年左右,燈就一盞接著一盞熄滅了。當屏幕左側(cè)倒數(shù)第五、第六盞燈也變紅時,路遙同父母進行了最后一次量子通信。視頻里,手臂粗細的變異藤蔓已經(jīng)侵占了父母身后的墻壁,在同一根莖上,竟綻放著完全不同種類的花,有花瓣卷成螺旋狀的畸形百合,長著8個花盤的向日葵,嬰兒腦袋大小的巨型桃花,開成一片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父母并肩坐著,卻像躺在花海里,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至此,路遙再不愿踏進思歸廣場一步。

艦隊即將駛出太陽系時,巨型屏幕已經(jīng)全暗了。那段靜默的日子里,艦隊像個惜別的游子,盤桓在太陽系邊緣的奧爾特星云里,久久不忍離去。艦隊日復(fù)一日地嘗試呼叫地球,漫長等待后,電話那頭始終寂靜得像個啞巴。地球成了一座沉默的墓地,埋葬著數(shù)以萬計的守墓人,以及人類曾經(jīng)的輝煌。次年元旦,艦隊總司令在做新年致辭時宣布,地球時代終結(jié),但人類的未來還沒有結(jié)束,艦隊將全速前進,尋找人類的新出路。

可未來在哪兒?幾千、幾萬、甚至幾億光年之外?人類失去了過去,卻也摸不清未來的形狀。

拐過最后一個彎,路遙終于到了信息中心。黑壓壓一屋子人,多是些政府官員,見她進來立馬噤了聲。她心下疑竇叢生,環(huán)視一圈,終于在角落瞅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李念的頭耷拉著,不住地原地倒騰雙腳。路遙與他相識多年,深知他一有心事便這樣,如果在地球上,他或許還會想點根煙,騰騰白煙時不時地往他臉上舔,舔得他眼睛灼疼。

李念走過來,僵硬地摟摟她的肩。他試圖擠出個笑,可嘴角才提到半路,便草草停住,笑容像個泄氣的輪胎迅速癟下去了。這讓路遙更加確定,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

“是誰?”路遙問。

李念回避她的目光:“還是你自己去看吧。”

電話接通前,路遙還在琢磨方才的情形。她試圖分辨,李念的情緒低落和無措是因為這通神秘電話,還是因為他倆之間的尷尬關(guān)系?李念喜歡她,甚至還追求過她兩次,一次是在雷訥,一次是不久前。當時,兩人對坐著默默用完簡餐,他忽然嚴肅地說:“人類終會走出過去,擁抱新的未來。路遙,你也應(yīng)該向前看?!甭愤b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假裝沒聽到。面對李念,她很慚愧,為自己無法回應(yīng)他的感情,更為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殘忍拒絕他。如果沒有遇見阿瑟,她和李念還會這樣嗎?想到阿瑟,她的心驀地抽了一下。

想得太入神了,當電話里忽然蹦出一句“好久不見”時,路遙嚇了一跳。那聲音很熟悉,仿佛在夢里、在回憶里,曾呼喚過她千萬次。她心臟越跳越快,手忙腳亂地在控制面板上一通亂按。

“視頻鍵在你右手邊!”那聲音輕輕一笑,像在她心尖上敲了一記頭栗,激得她渾身顫抖。

視頻終于打開了。才瞄了一眼,路遙已滿面淚水。

2

雷訥,位于挪威羅弗敦群島的東南部,歐洲E10公路橫穿。鋸齒狀山嶺環(huán)抱住峽灣和村莊,漁村不算大,零星的紅色小木屋沿著海岸線一溜兒地鋪開,長長的支腳插進海水里,像木屋露出了幾條細伶伶的小腿。峽灣邊撐著一排排木頭干架,鱈魚10個、5個地串成一簇,掛滿了架頭,晾曬后的魚腥味混在海風里,吹遍了整個漁村。這里的冬季漫長,大雪不斷,山嶺、松林、紅色木屋,紛紛戴上了白色雪蓋。核戰(zhàn)爆發(fā)前,全球最大的基因科研機構(gòu),便建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山與海之間。

走過咿呀作響的木地板,推開窗,峽灣、雪山撲面而來。路遙深吸一口氣,清冷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鉆進肺里,像有人在輕撓她的肚子,惹她發(fā)笑。她勉強繃住臉,正色道:“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阿瑟坐在低矮的方格紋沙發(fā)上,他長手長腳,個子很高,在人群里時像羊群里的駱駝。阿瑟瞧著她,眼睛亮晶晶的:“你猜猜,咱倆誰的研究能先成功?”

路遙從鼻腔里響亮地哼了一聲:“肯定是我?!?/p>

阿瑟撕下兩張紙:“玩?zhèn)€游戲吧。咱們替對方想一種慶祝方式,寫在紙上交換。若誰成功了,就必須按對方寫的執(zhí)行。怎么樣?”阿瑟的嘴角月牙般翹起。

路遙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仍在較勁兒。她怎會允許阿瑟比她先成功?又怎會心甘情愿地幫他慶祝呢?她琢磨著一定要寫個無比糟心的慶祝方式,最好能讓阿瑟狠狠苦惱一番。

那時,他們是各國選送來雷訥進修的科研精英。進修項目為期4年,路遙和李念是同期生,阿瑟比他們低一屆。阿瑟是“保守派”,主張基因改造的出路在于幫助人類更好地適應(yīng)地球的極端環(huán)境,與地球共存。而路遙是“激進派”,堅持認為基因研究應(yīng)聚焦于如何幫助人類在宇宙中生存,從而有效利用宇宙中豐饒的土地和資源。在無數(shù)的爭執(zhí)和辯論中,倆人漸漸萌生了情誼。每次遇見路遙,阿瑟的眼仁就變得又大又亮,眉毛也濃密地一根根翹起,只是路遙尚未意識到罷了。

交換了紙片,路遙急不可耐地想打開,卻被阿瑟一把按?。骸斑€有個條件。在結(jié)果產(chǎn)生前,不準偷看。”阿瑟眨了眨眼,碧藍色的眼睛格外清澈。

也許是環(huán)境使然,雪山、峽灣、木屋、少男少女、湖水一樣的瞳仁,在那一刻,一種鮮嫩的、飽含森林湖泊氣息的感覺,在路遙心里蕩漾開來,滋生出一種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窗外太陽灑出一疊橘子皮似的光,在她臉上映出了兩坨潮紅,她像不小心蹦跶到冰面上的鱈魚,驚慌得不知所措。

慌亂間,李念剛好推門而入,嚷嚷著:“天天下雪,何時才是個盡頭?你們沒瞧見,方才雪花有梧桐葉那么大,明早去實驗室,又要一步一個跟頭了,哎!”他一邊抖落身上的積雪,嘴里還哈哈吐著熱氣,活像一匹狂奔后的馬,雜亂的喘息聲在木屋里亂竄。

李念氣呼呼地踱進屋,見窗戶大開,又抱怨道:“大冬天的怎么還開窗,不冷嗎?”“咚”的用力關(guān)上了窗戶。

阿瑟并不介意,打趣道:“那就找個雪橇來。哎呀,可惜沒有紅鼻子的馴鹿,不然你就能從空中直接飛過去咯。”阿瑟扮了個鬼臉,路遙沒忍住,“撲哧”一下被他逗笑了。她的臉更紅了。

在阿瑟杳無音訊的日子里,路遙懷揣了多少疑問,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將他找出來當面詢問??扇缃袼驮谀莾?,隔著25光年的距離注視著她,她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路遙!”阿瑟突然叫道。她愣了一下,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阿瑟以前都是用單字“遙”稱呼她。

阿瑟坐在視頻里,笑容明媚,眼神清澈,跟多年前在雷訥時一模一樣。不,甚至比那時更朝氣蓬勃,他狡猾地躲過了時光。相較之下,路遙變化甚大,時光的囤積,太空射線的日夜炮轟,都讓她的蒼老顯得觸目驚心。

“你還活著?!币驗榧?,路遙的聲音有些走腔。

“算是吧!”阿瑟笑盈盈的。

“過得好嗎?”

“好極了!”阿瑟歡快地答道。

路遙打量著他所在的地方。屋子不大,墻壁、地板、屋頂都是松木材質(zhì),紋理清晰可見。窗簾拉上了,卻閉得不算嚴實,光線擠過縫隙溢了進來?!澳阍诘厍蛏??”路遙問。

阿瑟有些夸張地點頭,深金色額發(fā)一跳一跳,像個天真的孩子。

“那我去找你?!甭愤b很迫切,幾乎快從椅子上跳起來,仿佛25光年的距離能說到就到似的。

“你沒辦法找到我!”阿瑟說。

“發(fā)個定位給我,我一定能找到?!?/p>

阿瑟像聽了個非常有趣的笑話,捂著嘴“呵呵”笑起來:“就算你來了,若沒我的指引,你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在哪兒?!?/p>

對于阿瑟不愿意透露地址,路遙十分疑惑,可她轉(zhuǎn)念一想,這不正是阿瑟的作風嗎?當年他也是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啊。

路遙進修的第4年,研究課題進入了關(guān)鍵階段,她整日泡在實驗室里,見到阿瑟的時間自然少了。也許是生疏了,阿瑟開始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他消瘦了,笑容沒了,發(fā)呆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好幾次正說著話,他便又心不在焉了,眼神空洞地盯著遠方,眉頭擰成個團兒。若問起,他也只是撇嘴笑笑,笑容比冬日陽光還慘淡。

某日凌晨,路遙從實驗室返回木屋時,看見一個黑影坐在棧橋盡頭。棧橋像一道光束,從岸邊長驅(qū)直入插向海中央,黑影纖長瘦削,弓著腰,肩上猶如壓著一個看不見的枷鎖。那晚風雪尤甚,割得臉生疼,路遙站在岸邊叫了幾聲,也許聲音被呼嘯的海風卷走了,那人始終未回應(yīng)。路遙十分肯定,那是阿瑟。

春季來臨前,阿瑟消失了。小木屋一夜之間搬空,空蕩蕩的木墻、木屋頂、木地板,只剩下松木清爽干燥的味道,找不到阿瑟居住過的蛛絲馬跡。他的電話關(guān)機,社交軟件注銷,沒跟任何人告別,他就從人間蒸發(fā)了。在雷訥進修的最后半年里,路遙每天查兩次信箱,她心存僥幸地想,就算一切科技手段失靈,阿瑟還能采用這種最傳統(tǒng)、最古樸的方式,給她寫一封信,或者哪怕只寄個空信封,讓她知道他一切安好也行。但是,音信全無。

很快,阿瑟的小木屋住進了新的學(xué)者。閑聊之中,一個念頭從路遙腦中一閃而過:“你入住時,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之前的東西?”

新人不太明白她的用意:“比如?”

“比如……”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路遙猶豫了。她把手伸進兜里,攥緊了跟阿瑟交換的那張紙片。事到如今,問這些還有意義嗎?她訕訕地吞下了涌到舌尖的話。那以后的很長時間里,路遙的嗓子眼里都像塞著一團柳絮。

“你說,阿瑟為什么會離開呢?”她曾問李念,其實更像是自言自語,并不指望李念能知道答案。

李念頓了頓:“也許他只是厭煩了這種生活,拋棄舊的,開始新的?!崩钅畹幕卮鸢刂乃叫?,路遙知道,可心里還是忍不住一顫。

阿瑟消失的第二年,大國間關(guān)系進一步交惡,沒過多久,核戰(zhàn)爭爆發(fā)了。民眾紛紛撤入掩體,對外通訊幾乎中斷,更別提與敵對國取得聯(lián)系,因此,尋找阿瑟的下落成為了不可能。路遙不是沒想過,也許阿瑟撤離地表太晚,遭受了強輻射,生命垂危;也許阿瑟參軍了,在與我方軍隊激烈交火時,喪命于核武器下。戰(zhàn)爭年代,死亡成了一種必然,它總能以千萬種方式降臨,而幸存變得跟奇跡一樣不可理喻。

即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登上艦隊時,路遙還是四處打聽了一番。阿瑟是否在其他飛船上?沒有。那守墓人的名單里有沒有他?她一個個比對著看了,也沒有。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他活著,以某種她所不知道的方式,僥幸地躲開了戰(zhàn)亂和核輻射,健康幸福地活著,哪怕只是在她的想象里。

如今,阿瑟果然活著,雖然某些時刻會讓她感覺有些怪異,但他完好無損,甚至神采奕奕,這就夠了。他當年為何不辭而別,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些問題像一杯被時間沖淡了的茶,她再也品嘗不到那時的苦澀和憤憤不平,只想穿過顯示屏,抓住阿瑟的雙肩,好好看看他。

“對了,你知道嗎,我成功了!”阿瑟興高采烈地說。他的聲音輕盈、鮮活,像樹葉上的晨露,又像冬日屋檐上剛積起的薄雪,純潔天真,全無這個時代最常見的、歷經(jīng)核戰(zhàn)爭和大逃離后的創(chuàng)傷與疲憊。

路遙恍惚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研究。

阿瑟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的研究歷程,臉上洋溢著喜躍的光澤。原來,離開雷訥后,阿瑟從未放棄研究。戰(zhàn)爭期間,因為“某些特殊原因”(他似乎不太愿意詳述),研究曾一度中斷,但很快又繼續(xù)進行。戰(zhàn)爭造成的世界級核輻射污染,給阿瑟帶來了新思路,他不再著眼于地球極端環(huán)境,而是嘗試重構(gòu)基因圖譜,使人類能在核輻射下條件生存??扇绾尾拍茏龅侥兀吭诼愤b看來,要同時中和核輻射里阿爾法、貝塔、伽馬3種射線的內(nèi)照射和外照射造成的危害,簡直是天方夜譚,就好比神話傳說中能伸手摘星、騰云駕霧。阿瑟哈哈大笑,簡略地提了一句,宏觀角度解決不了的問題,也許可以從微觀上入手,然后便中止了講述。

“所以!”阿瑟神色很興奮。

“所以?”路遙遲疑,“你找到了拯救人類的方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方法確實找到了,但這不是我今天的目的?!彼@得更急切了,用眼神不住地暗示她,“我先成功了,那然后呢?”

路遙懂了,卻遲遲不作聲。她有她的顧慮。轉(zhuǎn)眼經(jīng)年,一塊時光壓著另一塊時光,偷偷地,歲月這堵墻已經(jīng)碼得老高了,把過去和現(xiàn)實徹底分隔在兩端。少男少女的承諾,擱在回憶里很美,可倘若放進現(xiàn)實,那些刻在她眼角的淡斑細紋只會時刻提醒著她,她和過去有多么疏離。她沒法像阿瑟那般信心滿滿、青春洋溢,可還是忍不住地在心底措辭。

思忖少頃,她終于小心翼翼求證道:“你是說雷訥布林根山嶺?”

3

完全是出于捉弄,路遙當年在紙上寫下了:“去雷訥布林根山嶺看日落?!?/p>

雷訥布林根山嶺,是環(huán)抱著漁村的鋸齒狀山峰。閑來無事時,路遙常坐在木屋外的露臺上,遙望著山嶺發(fā)呆。山嶺峭壁嶙峋,終年頂著碩大的白色雪帽,海風刮過,浮起一層薄薄的雪和霧氣,仿佛奧林匹斯仙境。山巒、浮云看久了,路遙便動了念頭,上網(wǎng)訂購了一套登山裝備。可出發(fā)那天,阿瑟不知從哪兒聽到了風聲,攥緊拳頭沖過來。

他咬牙切齒地堵住門口。路遙在他的影子里,再往前一步就能站在晨曦里,可他就是不挪身,像把自己鑲在了門框內(nèi)?!疤kU了,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

按照阿瑟的說法,這座山嶺充滿了危險。他甚至還羅列了幾起登山事故,有的跌下懸崖,有的被暴雪掩埋,更多則是神秘失蹤。為了增強感染力,他講述得繪聲繪色,使用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和形容詞,仿佛曾親歷了事故現(xiàn)場。路遙猜測,他可能是看了某本“本地旅游指引”之類的小冊子,風險頁里提到了雷訥布林根山嶺,他便借題發(fā)揮了。路遙從窗口遠眺了一會兒,山勢的險峻程度也許真假難辨,可阿瑟的真摯說服了她,雖有遺憾,她還是決定放棄。

正因為這樣,路遙才借此揶揄阿瑟。想象著,若阿瑟多年后終于成功了,打開紙條一看,竟是攀登他恐懼的雷訥布林根山嶺,肯定又苦悶得一頭包。光是想想,她就覺得肚子發(fā)癢,憋著一團笑。

視頻里,阿瑟突然起身,腳步輕快地走向窗邊。路遙的目光緊隨著他,甚至不敢眨眼,仿佛一不留神他又會消失十幾年。“送你一個驚喜!”他興奮地說。

嘩,窗簾被一把扯開?!澳憧隙ㄓ浀眠@兒吧!”阿瑟得意地手舞足蹈起來。

路遙目瞪口呆。萬頃碧波,雪山云海,答案呼之欲出??墒牵餐_弗敦群島不是被核彈摧毀了嗎?路遙記得在小報上見過整座漁村被夷平的景象,殘垣斷壁至今歷歷在目。

“即使被摧毀了,也可以重建呀!”阿瑟心情很好,絲毫沒被路遙的質(zhì)疑所困擾,他一腳踩上窗桕,輕盈地翻了出去。

蜿蜒的海岸線上,除了碧藍峽灣、紅色木屋,就只剩白茫茫大地一片。雪積得很厚,像下了十幾年之久,雪面平整得猶如湖面,阿瑟信步踏過時留下兩排瘦長、突兀的足跡。漁村安靜極了,沒有人聲,沒有車鳴,只有阿瑟無憂無慮的歌聲在風中飄蕩。他一邊走,一邊哼著一首古老的英國民歌:“您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她曾是我的人生摯愛?!?/p>

這一切怪異而又美麗。路遙幾次想開口,可又堵住了,她也具體說不出哪里不對。一曲歌畢,阿瑟看見日頭已偏西,不禁大叫:“哎呀,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加快腳步,否則趕不上雷訥布林根山嶺的日落啦!”

路遙吃了一驚:“你打算現(xiàn)在去?”從海峽到山嶺,一來一回兩趟路程就要走上半天,更別提他還準備攀登。路遙見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襖,腳上蹬著普通的雪地靴,這哪里是登山的打扮!只怕剛攀幾步,他便會連滾帶爬地摔下來了。

阿瑟卻不擔憂,一臉輕松愜意地笑道:“你放心,保準萬無一失!”說完,他夸張地做了一套拉伸動作,雙臂前前后后來了幾個擴胸,又做了幾個弓步壓腿。懷疑像個充了氣的皮球,在路遙的心中越脹越大。

“準備好了?”阿瑟對著鏡頭眨眨眼。沒等路遙回應(yīng),他已大步奔跑起來。

漁村、峽灣向后疾馳,他越跑越快,海風噼里啪啦亂響,路遙的心也跟著揪成了一團,生怕風雪將他絆倒。不多時,他竟已奔至山嶺下。山上酷寒,黛青色怪石星羅棋布,表層附著一層滑膩膩的苔蘚,無疑增加了攀爬難度。摩拳擦掌一番,他開始攀登,與其說是攀登,其實更像跳躍。他手摳住巖石,雙腳一蹬,騰身躍起,瞬間穩(wěn)穩(wěn)地落在十數(shù)米遠的另一塊巖石上,如履平地。路遙驚得瞠目結(jié)舌。

越往上攀,山勢愈發(fā)險峻,幾欲垂立。且因長年積雪,巨型冰瀑高懸在崖壁之上,根本找不到任何攀爬點。阿瑟毫無懼色,甚至連一口粗氣都沒喘,他雙腳騰空,身子懸在空中,竟嘗試徒手攀爬!他像長出了一雙鋒利的冰鎬,輕輕一戳,半截手掌便輕易地插進冰里,拉扯著身軀向上飛快地移動。日落前,阿瑟果然已悠哉地坐在頂峰,笑盈盈的。

遠方,太陽西斜,晃晃地低掛在地平線上。天邊的云朵最先被燎著了,緋紅的火焰自西向東逐漸蔓延。阿瑟和路遙,一人在雪山上,一人在屏幕外,默默地看著夕陽緩緩展開??紤]良久,路遙終于開口:“說實話吧。你不是他,對不對?”

這個阿瑟,有著清如泉水似的眼睛,細碎陽光般的深金色短發(fā),與路遙記憶里的阿瑟一模一樣。也正因如此,她才肯定他不是阿瑟。她忘不了雪夜里獨坐在棧橋頭的黑影,真實的阿瑟也會脆弱,會憤怒,會不知所措,他會像每個歷經(jīng)了核戰(zhàn)的地球人,無法幸免于創(chuàng)傷。而眼前的阿瑟,太完美,太喜悅了。

“哎呀,不好啦,被你發(fā)現(xiàn)了!”阿瑟尷尬地一拍腦門,可即便這樣,看上去依然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盡管知道答案,路遙還是心中忍不住地一疼,像被手指掐住了心里最嫩的那一小坨軟肉。她下巴微昂,指向懸崖外他攀爬過的路:“這就是你說的‘重構(gòu)基因圖譜吧?人類擁有了超強的運動能力?!?/p>

“不全是!”他說,“為什么不通過衛(wèi)星看看這里呢?你很快就會明白的?!?/p>

衛(wèi)星圖聚焦,放大,雷訥依舊滿目瘡痍。山是斷山,像用來制作墓碑的石塊;海是枯海,像等待棺槨下葬的墓坑。

“對準峽灣邊最漂亮的那塊礁石!”阿瑟的聲音是雀躍的。

花了好長時間,路遙才從一片荒蕪里,勉強辨認出峽灣的形狀??赡睦镉惺裁醋钇恋慕甘??她的鼻尖幾乎貼在顯示屏上,滿眼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和石坑,一株植物都沒有,遍地凄涼。

“哎呀,還沒找到嗎?就是你的小木屋以前所在的位置。”阿瑟嚷道。

路遙又翻來覆去地使勁兒瞧,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塊碩大的褐色礁石。它通體光亮,高出其他石塊一大頭,像個小山坡聳立在廢墟里,就連夕陽也格外關(guān)照它,橙紅色灑了一大片。路遙心里愈發(fā)急迫:“然后呢?什么都沒有啊。”

“再大一點,再大一點!”阿瑟呼喊道。

路遙一邊操縱衛(wèi)星,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礁石。她把礁石的上上下下,以及周邊全尋了個遍,可除了石頭本身,什么也沒瞧見。

“不行不行!遠遠不夠,至少還要放大100倍!”阿瑟的聲音幾乎快從地上跳起來。

100倍?難道是礁石上刻了字?恍惚間,路遙的余光掃過礁石一處時,發(fā)現(xiàn)亮度似有異常,反射出的光線格外耀眼。憑直覺,她把衛(wèi)星推向這里。原來是個金屬質(zhì)感的小球,不大,有手掌寬,像小孩子玩的水晶球。她再往球里一看,嗬!山巒、峽灣、雪原、村莊,應(yīng)有竟有,竟是個微型世界!

啪,阿瑟燃放了一個信號彈。只見衛(wèi)星圖像里,在水晶球的某個角落,淡綠色亮光一閃而過。

“你終于找到我啦!”阿瑟在電話里激動地振臂歡呼。

盯著淡綠色亮光曾閃過的地方,路遙欣慰地笑了。

4

這項研究,被阿瑟稱為“歸鄉(xiāng)計劃”,也許是人類重回地表生活的唯一機會。通過重構(gòu)人類基因圖譜,他將人的體積縮小到原來的千萬分之一,再放入由防核輻射材料組成的水晶球里,并在球內(nèi)創(chuàng)造出一個純凈美麗的生態(tài)世界。因為新人類體型極其微小,所以他們感覺不到球體的邊界與束縛,就像以前人類生活在地球上時那樣。而且,他還賦予了新人類更加發(fā)達的運動能力和更加開朗樂觀的性格,他們喜歡在風中歌唱,在草原上追逐,在水里嬉戲,而不是苦心孤詣地謀求權(quán)力和金錢。

“那阿瑟呢?”路遙問。

微尺寸的阿瑟正在欣賞夕陽,臉膛被映得紅亮:“因為軍事戰(zhàn)備需要,政府緊急召回了一大批科學(xué)家,那年正是阿瑟在雷訥進修的第3年。當?shù)弥毑谜M没蛑貥?gòu)制造出迷你軍團,執(zhí)行暗殺任務(wù)時,阿瑟嚴辭拒絕了。在他心中,基因重構(gòu)是為了幸福和美好,而不應(yīng)服務(wù)于殺戮。政府囚禁了他,意欲逼他就范,可在一次轉(zhuǎn)移中,他趁守衛(wèi)不備偷偷松開了防輻射服,主動暴露在了核輻射中。我是阿瑟利用之前保存的健康基因樣本制作的,所以沒有遭受輻射污染?!蔽⒊叽绲陌⑸f話時語氣很輕松,像在聊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那他……?”路遙忽然很害怕,她脖子一梗,沒說出來。

“你是想問阿瑟是否還活著,對吧?”微尺寸的阿瑟眨眨眼。

路遙先點頭,又搖頭。她暗暗捏緊了衣角,體內(nèi)像被抽成了真空,腸子、脾胃恐懼地蜷縮在一起,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了。

微尺寸的阿瑟跳開了這個話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啪”的一拍大腿,“對了!你想不想見見我的朋友?”

他竟還有朋友?路遙訝異。她一直以為,在這個如畫般的世界里,只有微尺寸的阿瑟一個人。不過,這樣也好,獨自生活是孤單的,若有人陪著一起看日出、看落日、看極光,是多么溫柔的事。

微尺寸的阿瑟側(cè)耳傾聽了幾秒,驀地從石頭上一躍而起,像被火燙了似的,“她來了!我聽見她的腳步聲了!”他顯得十分局促,雙手在褲腿上蹭來蹭去,像即將赴心愛女孩之約的癡情男,眼仁變得又大又亮,眉毛也濃密地一根根翹起。

從阿瑟攀爬上來的那面懸崖上,一個女孩一蹦一跳,幾下就躍上來了。她頭戴一頂白色針織帽,黑發(fā)散在肩上,隨著身體的躍動上下飛舞。路遙還沒看清女孩的臉,微尺寸的阿瑟便興奮地大喊了一聲:“遙!”

一側(cè)峽灣瑰麗,一側(cè)山巒俊美,厚厚的云層全染成了緋紅,燦爛的夕陽在整片蒼穹上熱烈地燃燒。微尺寸的阿瑟羞答答地拉起了女孩的手:“你快看,雷訥布林根山嶺的日落多美??!”

隔著顯示屏,路遙感覺夕陽印在她臉上,暖洋洋的。她探進兜里,掏出多年前和阿瑟交換的那張紙片。時光飛逝,她從未想過獨自打開它,就像冥冥之中她一直認為,終有一天她會同阿瑟再次相遇,一起實現(xiàn)年輕時寫下的戲謔之言。阿瑟會寫什么呢?路遙想不出來。她只記得,那雙碧藍色的眼睛看著她時,好像永遠波光粼粼。

艦隊推遲了航行,在弗萊姆蟲洞外多停留了一個月。

一個月后,艦隊重新啟程,繼續(xù)駛向幽藍色的漩渦。同時,一艘小型飛船同母艦分離,向反方向行駛,全速奔向地球。小型飛船上載滿了數(shù)不清的金屬球,基座底部貼有各式各樣的標簽,有的是“倫敦”,有的是“紐約”,有的是“北京”……

艦隊穿越弗萊姆蟲洞前,向小型飛船發(fā)起了最后一次通信。

“我們馬上要走了。以后就剩你一人,你確定要去嗎?”李念在視頻那頭問。

“比任何時候都確定。”路遙說。

李念抿抿嘴,擠出個笑容:“那祝你好運?!?/p>

路遙也跟著笑了,不過是歡愉蓬勃的,“不,應(yīng)該是祝人類好運。”

她又看了一眼艙內(nèi)??茖W(xué)團隊已按照阿瑟提供的基因圖譜重構(gòu)技術(shù),完成了對艦隊上所貯藏的人類胚胎的改造,新的生命正在金屬球內(nèi)孕育、生長,幾十億微尺寸人類正等著睜開眼,再看看那顆熟悉的藍色星球。行駛25光年后,路遙將回到地球,然后金屬球分別安置在標簽對應(yīng)的城市原址上。

從此,人類將擁有兩段文明:一段飛往宇宙深處,勇敢地探尋宇宙的奧秘與生機;一段生活在生態(tài)純凈的地球上,成為無憂無慮的微尺寸人類。也許,兩段文明什么時候會再次相遇,就像她,也許什么時候還會再遇見阿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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