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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鷂

2019-10-30 18:23響雷
湖南文學 2019年10期
關鍵詞:小隊長陳家鄉(xiāng)長

響雷

聽老輩人講,老沿河原本壯闊得很,后來萎縮了。之所以萎縮,只怪它不守規(guī)矩,像一條斜里殺出的蛇,上世紀七十年代興修水利那陣,被裁彎取直了。剁下的那截蛇尾巴自此消沉,到我記事時,早已徹底干涸,只剩下低緩的河坎和瘋狂的野草。松亭伯就沿著河坎來來回回,深一腳淺一腳地背風箏,在野草里踩出蚯蚓似的路。

松亭伯家住沿北村三隊。沿北自然是指老沿河之北,老沿河萎縮了,兩岸的村莊還在。所謂三隊,其實“隊”這個單位早已經(jīng)被“組”取代了,村里人改不了口,叫組長仍叫隊長,組長拗口,許多老人把組念成土,有時不小心嚼了舌頭。

松亭伯的風箏是自家糊的,各種規(guī)格,一律六角形,有與我一般高的,有與他自己一般高的,最大的那只,我仔細瞧過,掛在他堂屋東墻上,占去大半面墻壁。松亭伯說,這種風箏有個名字,叫作板鷂,鷂子知道吧?一種大鳥。我搖頭,我只聽說過板鴨。我問他板鷂是什么鳥,他指指墻,板鷂就是風箏,不是鳥。

板鷂竹篾骨架,綢布蒙面,中間紅、邊上黑,松亭伯故意拼接出一些花式,但我不覺得紅與黑能搭配出什么美感。板鷂的腰間系著一排排哨口,小的是蠶繭、大的是葫蘆,精細雕刻,漆成大紅,倒是頗有氣派,在天空嗚嗚作響就是它們搞的鬼。我驚訝于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是如何飛上天的。松亭伯說,一靠風,二靠力氣,當然,前提是風箏扎得妥當。他說話時眉毛一挑一揚,似乎在炫耀他的本事。聽說他為扎風箏專門在外面拜過師。村里人學瓦匠、木匠、篾匠、紙扎匠,都要正兒八經(jīng)拜師,扎風箏拜師的,印象里我沒聽說第二個。

我曾拉著松亭伯說,你把最大的那只放到天上我看看,掛墻上沒意思,我還沒見過這么大的玩意兒在天上飛呢。松亭伯說,哪能說放就放,這東西沒七八個壯勞力,背不上天。我說,你就不能請幾個人?松亭伯說,小屁孩一邊玩去。我賭氣說,它肯定飛不起來。但我看得出來,松亭伯是很想把它送上天的,他常背著手,面壁而立。

放風箏不是個輕巧活,就算放小板鷂,也得有人幫襯,迎著風托舉著,待松亭伯起跑時見機往天上一頂,風箏便“呼啦”上去了。那個打下手的,用松亭伯的行話說,叫“丟”。先前常來的“丟”五短身材,沿南村口修腳踏車的,大家都喊他李仙家,因為是瘸子,有鐵拐李的風骨,所以得了這個諢名。村里長得周全的,都忙著干農(nóng)活,或者出去打工掙錢,誰吃飽了撐著?

后來不一樣了,松亭伯當上了沿北村三隊的小隊長。常有人轉到松亭伯的曬場邊攬生意,今天風好哩,要不喊幾個人,把你的寶貝拉出來曬曬。松亭伯搭涼棚看看天,廣播里說有陣雨哩,算了。松亭伯回掉不少人,他總是悄無聲息地扛出小板鷂,做“丟”的依然是李仙家。河岸邊的人家,看到松亭隊長在河坎上背風箏,都出來看,有的好心請他上來,在田里跑吧,田里平整,別在下面崴了腳。松亭伯說,河里寬敞。

早幾年,松亭伯是在田埂上背風箏的。再之前,是在大田里背風箏的。秋后,大田里下了麥子,針尖一樣剛破土,麥色遙看近卻無。聽到風箏哨子“嗚”地一聲,人們都跑出屋子,有的說,要死了松亭,你這一腳下去,至少踩了一只饅頭。有的說,要跑在你自家田里跑,別壞了別人的田。松亭伯慢下腳步,賴皮地笑著,我家田窄,三五步就越界了,過年送饅頭你吃。說笑歸說笑,松亭伯自覺地到田埂上背風箏。春上,又有人說,松亭,你看著些腳下的蠶豆苗。勤勞的莊稼人在田與田之間的泥埂子上種了蠶豆,各占一邊。松亭伯說,這田埂本來就是讓人走的嘛。松亭伯不作讓步了,再讓,這風箏就沒法放了。別人也不好意思多說,心里總疙瘩著。松亭當了小隊長之后,為放風箏的事發(fā)愁,后來,他豁然發(fā)現(xiàn)老沿河這塊寶地。老沿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兩季,青季和枯季,青季多雨水,野草濕滑。松亭選擇在枯季放風箏,初冬直至來年春后,本就日漸枯黃的野草被他蹂躪得蔫頭耷腦。

松亭伯當小隊長這事,是天上掉餡餅。松亭伯是個閑散漢子,家里有些老底子,吃穿不愁。后來娶上我嬸,又是個穆桂英,他愈發(fā)閑散了。我曾夢想著長大后當個松亭伯這樣的人,被我爸呼了一巴掌。至于他為什么閑散,據(jù)說是小時候心臟不好,我堂家爺爺奶奶慣著,什么都順著他,不惹他生氣。他生得人高馬大,一身好力氣沒使在釘耙鋤頭上,跟著風箏扯上了天。從他背風箏的勁頭,我根本看不出他心臟哪里不好。他還喜歡聽評書,一邊開著收音機一邊扎板鷂、雕哨口,《包公案》《說岳全傳》《水滸傳》溜溜熟。一個莊稼人,四體不勤,五谷不識,村里人都說他命好,年少靠父母,年壯靠婆娘,眼瞅著將來年老了靠姑娘——他家生有一個女兒,我堂姐,十六歲了。聽說他打小也沒用功讀書,大字不識一籮,加減乘除只會前兩樣,而且是一百以內(nèi)的,但他當上了小隊長。這樣的人怎么配當小隊長?沿北村的支書楊福全這樣問過吳鄉(xiāng)長,沿北村八個小隊,有八個小隊長,他可不想手底下有這么個老爺。吳鄉(xiāng)長是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鄉(xiāng)長,沿北村這片歸他管。那時,三隊的三十來戶人家,家家派了代表圍攏在灌溉渠邊看熱鬧,他們也很想聽聽鄉(xiāng)里的領導怎么個說法,這么個人怎么當隊長。

一個小隊長,有什么了不得,難道要給你派個大學生?吳鄉(xiāng)長說,這事我說了算,就他來當。吳鄉(xiāng)長生得五大三粗,說話冰崩山響。楊福全卡在那里,小隊長的人選擺布本應在他嘴里,硬讓吳鄉(xiāng)長插了一杠子,官大一級壓死人。渠邊三十來號人沒有鼓掌擁護的,也沒有說不同意的,蹲的蹲,站的站,像舷上的鸕鶿。那時,松亭伯正在田埂上背風箏,來回奔了兩趟,風不好,風箏沒能上天。三十來號人別著頭瞅著他們無憂無慮的新隊長。楊福全喊一嗓子,松亭哎,歇歇來。松亭伯那時還不知道,跑著跑著就當小隊長了。李仙家在后面一瘸一拐繞線。

松亭伯當小隊長是在一九九七年,那年他整四十。他是臘月的生日,早說好了要慶壽的,后來沒賀成。親戚們記起他的生日時,已經(jīng)過了。

二十年后,吳鄉(xiāng)長依然能準確說出松亭伯當小隊長時的情景。他說,提拔松亭當小隊長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事,也是最后悔的事。他有說書人的天賦,總喜歡說半句留半句,吊人胃口。我云里霧里。而他自認為那是一種領導藝術。

退了休的吳鄉(xiāng)長留在鄉(xiāng)里,借用,鄉(xiāng)里缺人手,尤其缺像他這種熟悉農(nóng)村情況的干部。年輕的同志大都不愿往下面跑,用吳鄉(xiāng)長的話說,這些伢兒只會坐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做農(nóng)村工作。他口中的“這些伢兒”包含了我。我大學畢業(yè),在外面晃了兩年,考回了鄉(xiāng)里,當了農(nóng)業(yè)助理。吳鄉(xiāng)長與我一間辦公室,他的辦公桌上總是光光凈凈,一塊長方形的玻璃臺面,下面壓著舊報紙、通訊錄、照片、藥酒配方,玻璃上面除了灰塵啥也沒有。不像我的,臺面上霸占著大屁股電腦、打印機、電話,以及此起彼伏的各類報表、臺賬資料、講話報告。吳鄉(xiāng)長不常來辦公室,偶爾來了,杯子里蓄點水,在椅背上靠會兒。用他的話說,做農(nóng)村工作,辦公室不是用來辦公的。所以,我們雖然同室,交流卻不多,但每次一聊,他總翻起松亭伯的舊事來,我曾懷疑他是否處于老年癡呆的初級階段,愛追憶往昔,愛說重頭話。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跟我說起松亭伯了。他笑瞇瞇的,問我哪里人,我說沿河村的(沿北村和沿南村后來合并成了沿河村)。他問我沿北還是沿南的,我說沿北。他問我沿北幾隊的,我說三隊。我想,這老頭好不煩人。他又問,你認識陳松亭嗎?我說認識,陳松亭是我堂伯。他來了興致,陳松亭當隊長,你知道怎么當上的不?我說,不知道,那時我才上小學。他更有興致了,倒了一杯水,抱著杯子凝望窗外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一九九七年,農(nóng)村承包地二輪調(diào)整,鄉(xiāng)里組織重新分田,全鄉(xiāng)都分得七不離八了,就沿北村三隊分不下去,皮尺也讓人扯斷了,鄉(xiāng)里派我坐鎮(zhèn)指揮。我下去之前,先揪住村支書楊福全,問他情況。他說,三隊的人窮狠,蠻不講理。我說,都有哪些惡人,說我聽聽,我專治斜頭。楊福全掰著左手指頭數(shù)了五個,又勉強在右手掰了一根,是松亭。我又問,這些人怎么個惡法?楊福全說,都想著自家多分點,搶皮尺、拔灰樁,最狠的是強三那混球,嫌尺拉得太緊,扇了拉尺的一耳光。我說,要是這么個情況,我請派出所來幫你分田。楊福全臉上堆笑說,那不至于,你老人家出馬,一馬平川。我瞪了他一眼,他比我大十歲,叫我老人家,不是折我壽嗎。后來,他帶我去三隊的地界,小隊長陳家林領我們先看了看田,看完了田,我在灌溉渠邊的石閘上坐下來歇腳,叫陳家林去把幾個斜頭找過來,我要會一會。陳家林請我到他家等著,喝口茶。我說,我就坐這,不想挪。陳家林叫的人都慢吞吞朝渠邊來了,我瞟了一下,五個,問還有一個呢。陳家林說,就這五個為分田鬧得兇。楊福全說,還有個惡歸惡,惡在肚子里,你瞧,正在那邊田埂上背風箏呢。我說,這人真閑。陳家林說,可不?好吃懶做的敗家子,也沒個手藝,就這樣浪著。我說,看著一表人才,可惜了。那五個斜頭聚齊了,我叫楊福全和陳家林先歇著去,我要聽聽他們怎么說,看看他們的頭到底斜到什么程度。起初都不肯開口,裝大家閨秀,我三五句一撩撥,就活絡了。第一個說,拉尺的是我鄰居,為界址爭了十幾年,他拉的尺不放心。第二個說,我家兒子十九歲了,按理好算“大齡”(預留一份媳婦的田),我家沒算,陳家林姘頭的兒子就大三個月,憑什么好算?第三個說,量給我家的田是個斜角尖,實量實算我不干,憑什么人家的田都方方正正?第四個說,陳家林弟弟家和我家人手一樣多,田也緊挨著,夜里我偷偷量了一下,他家的多出一公尺寬。第五個說,給陳家林姘頭家量田時,皮尺松得像蛇蛻,誰服氣?我問,陳家林到底幾個姘頭?一個說,明面上有三個。另一個說,你老眼光了,下一輩兒的小媳婦少說也有三個。又一個問,不是聽說兩個嗎,又搭上誰家的了?我說,還分田不,眼看該種麥了,你們種天上去?一個說,分得不公寧可不分,大家種不成,咽不下這口氣。我說,這些情況楊福全就不能解決?一個說,楊福全和陳家林一條褲子,說了有卵用,不如不開口。我說,一把尺子量到底,斜角打八折,你們分不?一個說,說得好聽,你能做得楊福全的主?除非重找人。我站起來說,當然重找人,我還要重選小隊長哩。他們都張大嘴巴瞪我。我叫他們分頭把全隊的代表都喊來。我沒跟楊福全商量,就在五個斜頭面前把陳家林的小隊長擼了,楊福全說我莽撞,我說老子雷厲風行,現(xiàn)場辦公。我讓全隊的代表攏到渠邊推選小隊長,有威望的嫌老,生龍活虎的都跟建筑隊出去了,再小一輩進廠的進廠、上學的上學,沒一個能用的,難怪陳家林這小隊長滋潤呢。我說,你們選不出,我給你們指一個。大家說,你指就你指。我說,好,就那個背風箏的吧,對了,他叫什么名字來著?楊福全灰頭土臉嗡了一聲,陳松亭。后來,楊福全把松亭喊了來,松亭一聽要做隊長,思索了片刻說,也沒什么不可以,不至于比放風箏難吧。又說,就是算賬有點麻煩。我說,不是有二隊長嘛。二隊長其實沒這么個職,是小隊長自找的幫手,從公用工里記點工分算作報酬,這也算是潛規(guī)則,鄉(xiāng)里村里都有數(shù),心照不宣。三隊的二隊長我見過,是個畫匠,畫菩薩、中堂一把好手,白白凈凈斯文人,算賬在行。松亭說,多大個事,當了。當時我也不確定這個人能不能勝任,我確實莽撞了。我說,試用三個月,不行再換人。松亭說,沒聽過小隊長還有試用期的,信不過,我背我的風箏去,你另找高明。他當時瞪我的那眼神,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有時我夢里還看見。我拍了大腿說,就你了。你知道松亭一個閑人,為啥一口答應當小隊長嗎?你猜他說什么,他說看不慣陳家林人模狗樣,有機會把他頂下來,擱誰不愿意?后來松亭果然沒讓我失望,三天時間分田到位,沒一個出頭攪事的。我在各種場合說過這事,今天又說給你聽,哈哈哈……這是我干得最好最漂亮的一件事,漂亮呢!哈哈哈……一眼看準一個人,誰能夠……

這么好的事,你后悔啥?吳鄉(xiāng)長連說帶笑的時候,我冷不丁插了句。他啞在那里,長吁一口氣說,不提了,我下村去走走。

松亭伯的小隊長沒幾日便做得風生水起,這我是知道的。松亭伯的屋子和我家一字線,中間隔一戶,我??吹接心_踏車停在他家門前,都是找他辦事的。腳踏車離去時路過我家門口,不用問我也知道,事情辦妥了,他們噓著口哨呢。

二隊長也常去他家,背著一只帆布包。我一看到二隊長來,也趕緊跑過去。二隊長叫高忠,小松亭伯幾歲,我叫他高忠叔。他會畫畫,這也是我一見到他就奔過去的原因,我喜歡畫畫。我把老師用剩的粉筆頭偷偷攢起來,帶回來在墻上畫畫。不單我家的墻,左鄰右舍,包括松亭伯家的墻,凡我夠得著的每一塊青磚,都有我的畫作。

等小隊長跟二隊長談完了全隊大事,我在門口遞給高忠叔一支粉筆頭。他自覺地在高處的青磚上畫一匹馬,或一架飛機,才得脫身,他吃不消我磨纏。他總是畫得飛快,走時輕蔑地對我說,你個小東西,做我徒弟吧。我才不呢。畫畫糊不了口,我是知道的,高忠叔家條件很差,墻上倚的中堂都是替別人家畫的,自家沒舍得掛一堂,老娘又是青光眼,三十多歲的男人,媳婦都沒娶上。

他們散了,我一人能在松亭伯家的墻根下蹲半天。這是松亭伯當上小隊長給我?guī)淼淖畲蟾@?。我說,松亭伯,你當官了,真好。松亭伯說,好個屁,一個隊的屎尿屁全得一個人兜著。按說小隊長算不上官,連村支書都不算官,擱古時候縣太爺也不過是七品芝麻官。松亭伯卻是一本正經(jīng)把小隊長當成官的,時刻把自己跟普通群眾劃分得清清爽爽,把過去的自己跟現(xiàn)在的自己劃清界限。他常說,當官就得有當官的樣子,不留人說閑話,籬笆扎得緊,野狗進不來。他還在全隊社員會上說,做官的人什么都要注意,放屁都得先瞧瞧后面有沒有人。三隊的人笑他,你撐死也就小隊長的料子,官做大了能讓屁砸死。他當上小隊長第一年的年底,馱豬腿的,拎大青魚的,捧煙花的,從我家門前路過,都是來送年禮的,當然他們都是趁天黑來的。但他們在松亭伯門口牽扯出了動靜,松亭伯的嗓門很大,再不拎走,我砸你臉上。還聽見我嬸的幫腔,你快走,他真會砸,大過年的別破了相,惹一身葷腥。這話,整個沿北村三隊的人都相信不是玩笑話,松亭伯真做得出。他說得出做得出,因此他惡名在外。那些人從我家門前倉皇而逃的時候,我猜他們的臉一定和這夜色一樣。

沿北村三隊的人起初對這個新隊長不怎么待見,隊長嘛,一茬接一茬,一個德行。何況大家都知道,松亭是個斜頭。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松亭這個隊長當?shù)煤鸵酝拇蟛灰粯?。大家要辦什么事,找松亭,松亭一口應了,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不二話。竟有人家老了人,湊不齊八個扶重的,請松亭伯幫忙,他也不二話。不像從前的隊長們,能把人急死,總是抽幾根煙才冒出一句,你別急,這個事有難度,我再幫你想想辦法,周旋周旋……盡是模棱兩可的屁話。需要找村里、跑鄉(xiāng)里的,松亭伯幫著跑、帶著跑,從不廢話,這樣省了不少事。最大的不同,松亭伯不吸煙,不喝酒,從不東家吃吃西家喝喝。大家都議論,這個隊長不像隊長,后來醒悟過來改了口,這個隊長才像個隊長。

只有一個人不以為然,便是陳家林。陳家林在三隊失了勢,姘頭們也看他不上眼,夾緊了腿。他常一個人在家喝酒,喝得像從前一樣紅光滿面。他酒后說,別看那狗日的人五人六,他是個比狼還兇的狠角兒,等他露了尾巴你們一個個哭都來不及。這話是敞開了說的,很快傳進松亭伯的耳朵里。松亭伯非但不生氣,還笑了,我奪了他的飯碗,還不作興他發(fā)兩句牢騷?

松亭伯和陳家林的隔閡由來已久。

起初是松亭伯背風箏,糟蹋了陳家林的麥田。那時隊長還沒輪上松亭伯,隊長是陳家林的。陳家林隊長扛著鋤頭,代表三隊的村民出來伸張正義。松亭伯草草收了風箏,連打了幾聲招呼。陳家林隊長高昂著雄雞般的頭顱,后腦勺朝他說,管好你的腳脖子,別讓人敲斷了。此后,松亭伯就在田埂上背風箏。春天里,田埂上的蠶豆苗躥起來了,松亭伯不小心踩倒了幾棵,又是陳家林家的。陳家林隊長再一次扛著鋤頭出來伸張正義。松亭說,田埂不就是讓人走的嗎?陳家林說,田埂是讓人走的,不是讓野狗瘋的。話還沒落地,陳家林就連人帶鋤頭滾到自家麥田里,糟蹋了鋪蓋大的一片麥子。陳家林隊長躺在麥田里,像在自家鋪蓋上翻來滾去,說受傷了,得上醫(yī)院。其實松亭也就一推一搡,把他放倒而已,沒下重手。那時田埂邊看熱鬧的十幾雙眼睛盯著,赤腳醫(yī)生也在人堆里,他說,隊長,上來吧,到我那拿兩張膏藥,算了。陳家林隊長說,我腰閃大了起不來,你那里頂屁事,非上鄉(xiāng)里醫(yī)院不可。松亭伯拾起陳家林的鋤頭,你要上醫(yī)院是吧,我送你上火葬場。陳家林隊長一骨碌爬起來,奪了鋤頭便跑了。我聽說那是陳家林當隊長以來最失威風的一次,自此讓著松亭伯遠遠的,背地里幫著松亭伯四處揚名,陳松亭那狗日的不是個東西。松亭伯繼續(xù)在田埂上背風箏,沒人再說什么,隊長都吃了虧,誰敢說什么。

其實這之前還有一件事,我拿不準,誰也沒敢告訴,再說,我嬸吩咐了,不許跟任何人說。那天中午爸媽都睡了午覺,我蹲在墻根下畫畫,突然聽見我嬸在她屋里喊,松亭,松亭,你死哪去了。我直起腰望了望,松亭伯在老遠的田野里背風箏,風箏作勢欲飛,松亭伯跑得像一匹馬。這么遠,他是聽不到我嬸喊他的。我收起粉筆頭,決定當一回義務通訊員。我在她屋外問,嬸,什么事,我?guī)湍愫八赏げ?。嚇我一跳的是,陳家林隊長竟從屋里溜出來,臉上明晃晃三道血痕。陳家林隊長說,沒事沒事不用喊,記得喊你老子開會,順便也去通知一聲松亭。我忽然記起來,他才從我家門前路過,還囑咐我,叫我通知爸下午開社員會來著。我只顧著畫畫,投入了,差點誤事。我惶惑地說,我記著呢,你放心。他捂著臉跑了。我嬸出來說,這老狗,該拉去槍斃。我問什么事。我嬸說,沒事了,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她又自言自語,要讓松亭曉得了,非叫你蛻層皮。我長大后想起這檔事,捉摸出來了,要真讓松亭伯曉得了,怕是那天躺在自家麥田里撒嬌的陳家林隊長真有可能被送上火葬場。

向來小隊長都是誰橫誰當,這幾乎是沿北村人的共識,嘴里不說,至少心里是這么認為的。輪到松亭當了隊長,大家都以為天下便是他的了,放風箏這等小事,別說田埂上,在田里橫著跑豎著跑都得由著他,跑進誰家的田是誰家的榮幸,就像皇帝寵幸妃子。誰也沒想到的是,松亭把風箏背到老沿河里去了。這有點不像松亭了,或者說,松亭有點不像隊長了。李仙家還曾攛掇他,發(fā)動幾個人,把你家墻上的大家伙扛出來亮亮。松亭伯說,那東西中看不中用,就是晾墻上的命。

松亭伯說,隊長不單要兜著一個隊的屎尿屁,還要落實上面的政策,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那時,鄉(xiāng)里、村里正時興帶民致富。別的工作都好做,這帶民致富松亭伯直咂嘴。要不是當這隊長,自己就是個無業(yè)游民,家里家外全靠我嬸頂著。為了勞什子帶民致富,我嬸說,幾宿沒聽到松亭的鼾聲。

帶民致富,光長水稻小麥油菜不頂事,松亭伯吃了午飯,不聽收音機里的評書了,支在飯桌上聽廣播。廣播里每天這個辰光都有“致富經(jīng)”,全縣各地如何致富,一套一套的。有用大田長果樹的、長土豆的、長大蒜的、長番茄的,也有利用溝塘養(yǎng)鱉的、養(yǎng)蟹的、養(yǎng)鴨的、養(yǎng)鵝的,各有各的竅門,總之殊途同歸,都致了富,或者都走在了致富的路上。除了廣播里,去村里開會,也常聽到類似的新聞。楊福全在村干部會上說,沿南村的支書放衛(wèi)星了,流轉了三百畝地帶領百姓種白菜,成了全縣的典型,今年準備提拔副鄉(xiāng)長了。你們看看,才干了三年的村支書就要提拔副鄉(xiāng)長,我都干五年了。你們也要解放思想,多謀劃謀劃,不是我們眼紅人家升官發(fā)財,我們要為了全村的老百姓謀福祉。

松亭伯找高忠叔商量,不能眼瞅著外面發(fā)了財,自家干瞪眼,在隊里交代不過去。兩人說來說去,最后卻歸結成一點,都說,弄一定得弄,但不能盲目,萬一翻了船,全隊的人跟著喝西北風。松亭伯決定先吃螃蟹,自家試一試,不然號召全隊沒有說服力。他看準了牛蛙,搞就搞新鮮的,這些天廣播里圍繞牛蛙的養(yǎng)殖技術、幼苗供應、市場需求等方面持續(xù)轟炸。

松亭伯是個事不過夜的脾性,第二天天一亮就跨上摩托車到鄰縣一家養(yǎng)殖公司考察去了。隔了兩天才回,回來就跑到自家稻田邊。高忠叔老遠望見他,踩了腳踏車趕過來,跨在車杠上問,咋弄的?松亭說,先喊兩個壯勞力,來幫我挖口塘,后天人家公司就送幼蛙來,先訂了五百只養(yǎng)著試試。高忠叔說,就成了?松亭伯說,我出馬哪有不成的,人家公司三包服務,送苗到戶,技術指導,包教包會,蛙長成了包收購,叫咱踏實地養(yǎng),穩(wěn)賺不賠。

送蛙那天,我飛奔到稻田邊,隔著新圍的塑料網(wǎng)欣賞洋種青蛙,和本地青蛙也看不出太大區(qū)別,就是不愛蹦跶。聽說這小東西肉嫩味美,城里人愛吃。我說,松亭伯,等長大了留一只我嘗嘗。松亭伯說,怎么少得了我侄少爺,讓你每天吃一只都成。

那時牛蛙在農(nóng)村里是個稀罕物,松亭伯家稻田邊總有人來人往,有看西洋景的,有參觀學習的,也有看了躍躍欲試的。新鮮勁過去后,只剩下松亭伯忙前忙后,把心思全撲在他人生中的第一份事業(yè)上。漸漸的,夜晚有了牛蛙叫聲,真像牛叫似的,悠長而響亮,冷不丁鉆進耳朵,渾身直豎雞皮疙瘩。后來秋涼了,牛蛙叫聲漸稀了,再后來,夜晚又回歸到秋蟲唱晚的世界。牛蛙冬眠了吧。我想看看牛蛙冬眠的樣子,可是塘里只剩一塘渾水。我找松亭伯說,你把牛蛙藏哪冬眠了?松亭伯說,冬眠個屁,跑的跑了,病的死了,早散伙了。我沒敢提吃牛蛙的事。松亭伯卻沒有想象中的失落,反而很高興:幸好我先試了,不然大家跟著我虧。

松亭伯的第二份事業(yè)瞄準了野雞,那是他當隊長第三年的事,他依然為帶民致富憂心忡忡。他在自家屋后搭了簡易雞舍,購了小野雞,人家公司也是三包服務。我沒事常去欣賞野雞,野雞越長越漂亮,尤其是雄的,很花俏,很高傲。我看著它們常常想,不知道和我家的小土雞比,味道怎么樣。那年年底,我如愿吃上了野雞肉。親戚們請年酒,家家用上了野雞肉,都是腌制的,又咸又硬,不過嚼著挺香。松亭伯的野雞長成了,找公司回購的時候,公司不見了。

松亭伯謀劃過第三份事業(yè),養(yǎng)殖土鱉蟲,深思熟慮了很久,還是被我嬸果斷掐住。我嬸說,你趁早背你的風箏去,誰家經(jīng)得起你這樣敗的。松亭伯說,吃兩塹長兩智,第三回一定成功。我嬸說,別折騰了,你休想再從我這拿一分錢。松亭伯像一只落敗的公雞,沒有經(jīng)濟后盾,一切免談。在他失落的時候,聽說沿南村鬧事了,一大幫人坐到鄉(xiāng)政府找他們的老支書,三百畝白菜爛在地里沒人收,二毛一斤還得請拖拉機送進城。松亭伯這才順了口氣,看來這事不簡單,還得仔細謀劃。

沒事閑著,松亭伯窩在家里扎風箏,家里大大小小的板鷂墻上掛著,地上躺著。他雕刻哨口時專心致志,比我寫作業(yè)還認真,我想不明白,這么個急性子怎么坐得住的。我說,松亭伯,你扎這么多風箏干嗎呀?他說,你不懂,手上忙著心就靜了,好謀劃大事情,當年劉皇叔還不是一邊打草鞋一邊謀天下的?我在風箏堆里東看西看,看來他謀劃好一陣子了。送一個給我玩吧,我說。他說,合適哪個拿哪個。我說,你家里都堆不下了,不如拿出去賣了吧。他抬起頭,過一會兒又埋進哨口里,誰稀罕這玩意兒。我說,我的同學們都喜歡玩,你把這些小的拿到學校門口賣,一準成。松亭伯說,你個小屁孩懂什么。

高忠叔來談事情,踮著腳從風箏縫里進了屋,嘲笑說,你這是批量生產(chǎn)嗎?松亭伯說,你要的話,全批發(fā)給你。高忠叔說,我賣給誰去?松亭伯說,到學校門口試試。高忠叔說,學生哪有閑錢買這個,嘴巴還顧不上來呢,到縣城公園門口說不定能成。松亭伯說,你還當真了,我這風箏扎是扎得一流,賣不出去的。高忠叔說,憑啥?松亭伯說,這板鷂風箏是門民間藝術,我會扎,不會畫,這光板兒自家玩玩還行,拿出去丟人現(xiàn)眼。高忠叔說,畫畫不簡單嗎。松亭伯眼直盯著他,在他眼里,高忠叔一直是幕后軍師,幫著算賬的,反倒忽視了他的老本行。松亭伯說,對呀,你畫菩薩是菩薩,畫羅漢是羅漢,幫我畫幾幅唄?高忠叔說,你說畫點啥?松亭伯說,牡丹啊臉譜啊八仙過海啊哪吒鬧海啊,畫啥都行!

高忠叔真把他的家當搬了來,他下筆很快,用他的話說,是批量生產(chǎn),一批出爐的五只風箏,圖案一模一樣。我從沒見過還有這樣畫畫的,看得心癢手癢。松亭伯欣賞著板鷂,滿意地點頭,他娘的就脫胎換骨了。高忠叔說,要是這玩意真好賣,你一人致富了,能帶民致富嗎?松亭伯說,怎么不能?我們?nèi)犇陦训亩几ㄖ牫鋈チ耍O滦┠昙o大的,沒事扎扎風箏還不是輕巧活計?不用地不廢田,現(xiàn)在關鍵是找銷路。

松亭伯的第三份事業(yè)又啟動了,我嬸不好說什么,沒動她的口袋。松亭伯主要任務是跑市場??h城的批發(fā)市場、公園、廣場、學校,到處打聽,風箏開始一點點賣出去了。后來他又跑鄰縣、跑市、跑省城,發(fā)現(xiàn)藝術風箏不如簡易風箏好賣,又學做簡易風箏。他做的風箏雖簡易,質量卻是上乘,他的第三份事業(yè)漸漸有了起色。先是一些年紀大的跟著扎風箏,后來,一些找不到工作的婦女也跟著扎起來。高忠叔也對老本行進行了轉型,不畫中堂、菩薩了,專畫風箏。

就在事業(yè)有些起色的時候,松亭伯突然走了,說走就走了,毫無征兆,據(jù)說是因為心臟病。夜里睡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沒醒過來。大家都問,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那陣子三隊的人見面打招呼不問吃了嗎,在哪忙,都只沉聲說,天老爺不長眼。那時開春不久,正是萬物復蘇的時節(jié),是松亭伯在河坎里跑得最歡的時節(jié)。他的那只占了半片墻壁的板鷂與紙扎的轎子、樓房、汽車,一并燒給了他。

松亭伯一走,扶重的又成了七缺一,隊里抬得動棺材的壯勞力寥寥無幾,替別人扶重的,自己走了怎能沒人扶重?老隊長陳家林主動上門要來幫忙,我嬸輕聲細氣說,不勞你大駕。高忠叔自覺地頂上了,他是個文氣人,身形單薄,抬得兩腳直絆,讓人擔心他隨時會把棺材摔翻了。送葬的隊伍在田間小路上蜿蜒曲折,哭聲一片。我也讓西照的殘陽刺得直流淚。

松亭伯去世十幾年了,當年我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要不是吳鄉(xiāng)長時常在辦公室里念叨,我?guī)缀跸氩黄鹚木唧w模樣了,我也不可能仔細去搜索他留在我童年里的印跡。

吳鄉(xiāng)長說,提松亭做隊長也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直到鄉(xiāng)里第十五屆風箏藝術節(jié)開幕。

鄉(xiāng)里搞風箏藝術節(jié)有年頭了,一年比一年紅火,本來是本鄉(xiāng)本土的群眾自娛自樂,后來鄉(xiāng)政府出面支持,搞場面,壯聲勢,縣外也有愛好者慕名參加。前期的準備工作我也出了些力,我手頭有一堆臺賬等著迎查,吳鄉(xiāng)長硬拉我出來踩點。吳鄉(xiāng)長說,再忙你也得出來,你家門口的活動你能不出來幫忙?鄉(xiāng)里把藝術節(jié)的地址選在廢棄的那段老沿河里。開春不久,河坎里半人高的枯草漾著春風此起彼伏。我深吸一口氣,這地方誰定的。吳鄉(xiāng)長說,我定的。我說,吹吧,你一個過氣的副鄉(xiāng)長能做得了主?吳鄉(xiāng)長說,我提的意見黨委書記哪回不采納?我說,之前不都在鄉(xiāng)里廣場搞的?吳鄉(xiāng)長說,這地開闊,我早就想把藝術節(jié)放這了,廣場屁股大的地方轉不開。我說,放這里,一片荒河坎,你不算算多大的工程量。吳鄉(xiāng)長說,把這些枯草捋平了,能跑人就成,又不是搭臺唱戲。我笑說,虧你想得出來,放風箏就該在這種野地方,我也早就看廣場不順眼了。我眼前突然閃過松亭伯當年在河坎里背風箏的身影。我說,松亭伯當了隊長后,就在這里放風箏,他說這里比在田里放更容易上天。吳鄉(xiāng)長說,其實選這里,也算給你松亭伯一個交代。我說,交代什么?吳鄉(xiāng)長蹚進枯草里,兩手撥開草稈子,像一個拓荒者,這里頭說來話長——

松亭的隊長當?shù)降诙?,整個三隊太太平平,征收三糧五錢沒一個說廢話。相比之下,沿北村其他七個隊的刁民卻多了。楊福全在我耳邊嘀咕,松亭這隊長當?shù)锰C情,別的隊工作都不好做了。我說,隊長不該這么當嗎?楊福全說,該是該,但也要考慮農(nóng)村的實際情況嘛。我說,你不思量著把矮子拎一拎,反而把高的壓一壓,我看你思想有問題。楊福全這才閉了嘴。后來,鄉(xiāng)里提倡村干部爭當致富帶頭人,各村支部書記紛紛帶頭創(chuàng)業(yè)。楊福全又拿話說,松亭帶民致富拖后腿,游手好閑的坯料,還能指望他當領頭羊?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我說,你想把他撤了?他齜牙咧嘴的不說話。我說,小隊長是你的人,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我雖這么說,我知道他沒這個膽。又過兩年,鄉(xiāng)里搞合并村,沿北跟沿南合并成了沿河村,村干部人數(shù)要減。村民小組不設小隊長了,一個村只保留七到九個干部。當時我想把松亭拉上來當村委會民調(diào)主任,跟楊福全商量,楊福全一口說好,我沒想到他這回倒爽快。可是沒過兩天,我聽說鄉(xiāng)紀委收到了關于松亭的舉報信,說松亭有貪污行為,煞有介事地開展調(diào)查。我不知道一個小隊長能貪污到什么。鄉(xiāng)紀委書記說,有舉報必須查,這是原則,何況在合并村的敏感時期,貪沒貪不憑空口說,認賬說話,要是屁股干凈的我給他澄清。他們在村里翻了三天的賬,竟然真查出了端倪,三隊有些不該報的錢出現(xiàn)在賬面上,加起來差不多一千二百塊錢。我當時氣憤得不行,當即去找松亭。松亭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要貪污了天打雷劈。我說,你們隊里的賬上,怎么會有豬頭肉、黃酒、洗衣粉、衛(wèi)生紙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松亭說,狗日的吃了豬頭肉才記賬。我說,賬上白紙黑字。松亭垂下頭,撓一陣頭皮說,走,一起到高忠家去。高忠很快全盤托出,承認都是他記的。他說,我也是跟其他二隊長們學的,占點小便宜,我是記了一點,但豬頭肉是陳家林的賬,那時他說擼就被擼了,賬沒來得及消化。松亭沖上去給了高忠一拳,氣憤說,我的名聲全毀在你手里了。后來,松亭幫著把一千二百元的窟窿堵了,高忠家里確實困難。松亭的隊長到頭了,民調(diào)主任有了他人,鄉(xiāng)紀委也沒再計較。當時,因為松亭沒有進村兩委會班子,三隊的人到村里鬧,到鄉(xiāng)上鬧,好好的憑什么不讓他繼續(xù)做。鄉(xiāng)里和村里統(tǒng)一了口徑,說是松亭覺得壓力大,自己不想當了。松亭也說,是我累了,不想當了,對不住大家。我沒想到的是,松亭跟著就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我知道他憋著一肚子的氣,他不是要當這螞蟻蛋大的官,他是丟不起人。要是我當初不拉他蹚渾水,這會兒他還在背風箏呢……

吳鄉(xiāng)長漫無目的地走著,野草四伏,我跟在他后面,看到他在揉眼睛。我說,人各有命,前面的路誰知道呢,這事也不怨你,一是我伯身體不好,二是小人作怪。吳鄉(xiāng)長說,楊福全后來得了癌癥,特地找我?guī)滋?,一遍又一遍來跟我打招呼,說對不住松亭,當年是他和陳家林背地里使了心計。我跟他說,陳年舊賬,不提了。他臨走我去看他,他又說對不住松亭,為這事,他記掛著到死。高忠這混蛋倒算有氣性,松亭走了,他也沒得二隊長當了。他把松亭的風箏攤子攬了去,和松亭的丫頭合伙開了公司,自己帶了一幫子人專門跑銷售,十幾年里竟然發(fā)展壯大起來,從沿北三隊輻射全鄉(xiāng),帶動百十戶人家靠手工制作風箏發(fā)家致富。風箏藝術節(jié)當初也是他思量出來的,藝術節(jié)的日子用的你松亭伯的忌日……

我們在老沿河的枯草里摸了很久,枯草歪七倒八記錄著我們的運動軌跡。沿北三隊的人看我們在老沿河里轉,有的好奇,問,你們尋什么,難不成有寶貝?吳鄉(xiāng)長說,尋松亭的風箏哩。漸漸的,大家都走下來了,老沿河里人頭攢動,枯草伏地不起。

吳鄉(xiāng)長問我,這工程量還大不?

我說,再踩上一會兒,這里放風箏呱呱叫。

河坎里有風,從野草頭上拂過。我們一起仰頭望天,一塊白云遠遠地懸著,似一只碩大的板鷂蓋住了天。我閉上眼,哨聲嗚嗚,震蕩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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