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引
1
老鄭撥通小陸的手機號純屬意外。老鄭存了小陸的手機號有一年多了,一次也沒給小陸打過,雖然兩人在同一所中學當老師,但不在一個班級,再說兩個人年齡上有不小的差距,平常也玩不到一塊兒。如果老鄭熱衷于參加集體活動,說不定他會和小陸多打幾次交道,但老鄭又是那種不大合群的人,學校里的聚會基本上看不到他的身影。兩個人在學校里相遇,彼此點頭致意,并無更深一步的交流。這一天早上老鄭心情煩躁,報紙啊電視啊根本看不下去。以前老鄭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喜歡玩一款很簡單的貪吃蛇的游戲。當老鄭操控著貪吃蛇吞下一個又一個蘋果,拖著長長的尾巴緩慢地游曳,老鄭的心情就會慢慢地明朗起來。但今天不行,老鄭的手指格外笨拙,他的貪吃蛇好幾次撞到了墻上。老鄭索性關了游戲,拿著手機胡摁一氣。直到電話那邊傳來小陸的回應聲,老鄭才知道撥錯了電話。一瞬間,老鄭想把手機掛掉,但小陸已經恭敬地喊了兩聲鄭老師,這時候再掛掉手機不大合適了。再者說,老鄭今天心情很不好,他很想跟人說說話解解悶。于是,老鄭清了清嗓子說,小陸老師啊,先給你道個歉,前幾天你結婚我有事,沒能去喝你的喜酒。小陸爽朗地笑了兩聲,他說,鄭老師,看您說的,您轉送給我的紅包可不小啊。老鄭還想說點什么,可他卻卡了殼。電話是老鄭打過去的,那邊的小陸以為老鄭有事,他在等老鄭說話。這樣一來,就出現了冷場,有六七秒的時間手機里一片沉默,最后還是小陸先開了口,他說,鄭老師您有事?。坷相嵾@才緩過神來,他有點結巴地說,小陸啊,晚上有空嗎?小陸說,有空有空。老鄭說,晚上我請你喝兩杯吧。那邊的小陸對老鄭的邀請深感意外,不過,他一愣之后馬上說,好好好。老鄭告訴小陸,人民路上有個酒家叫漁舟唱晚,魚做得很不錯,老鄭要請小陸吃魚。小陸說,鄭老師,還是我請您吧,我的婚宴您沒來,我給您補上。
2
小陸沒想到老鄭會打電話給他,還要請他吃魚。在小陸眼里,老鄭不是一個俗人。雖然老鄭教了幾十年書還沒混上一官半職,但學校里的很多老師都敬他三分。老鄭這人話不多,對人對事兒從不指手畫腳。此外,老鄭還寫得一手好字。學校里的辦公室教室都掛著老鄭的書法。老鄭學的是毛體,筆走龍蛇又不失威嚴。小陸老早就想跟老鄭要副字了,卻遲遲沒敢開口。今天,老鄭突然說請小陸吃飯,小陸在吃驚之余,更多的是欣喜。自從他和縣教育局長的千金結婚之后,周圍的一切都變了,不少人開始巴結他奉承他,給他送禮請他吃飯,平常總是刁難他的兩個小領導也對他笑瞇瞇的了,看來老鄭也不能免俗啊。
剛剛睡醒的小陸覺得神清氣爽。他看看旁邊還在酣睡的老婆,忍不住在她肥碩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小陸的老婆長得并不好看,如果不是隔三差五地去美容院做美容,她那張臉讓大多數的男人提不起任何欲望。小陸的老婆還沒醒,她翻了一個身,吧嗒了幾下嘴,涎水流到了豐滿的胸脯上。
小陸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fā)上慢慢品。他環(huán)顧四周,從墻上的電視機到墻角的衣櫥,每一件家具都透露著奢華。這套房子是小陸的岳父送給他的,家具都是小陸的老婆陪送的嫁妝。小陸結婚沒怎么花錢,一切都由他那個位高權重的岳父大人包辦了。小陸只需要拎包入住就可以了。太快了,小陸不禁感嘆,所有的夢想幾乎一眨眼就實現了。
小陸輕呡了一口茶,咧開嘴笑了。這時候小陸的老婆醒了,她看見小陸一邊喝茶一邊笑,就揪住小陸的耳朵問他,你是不是又在想張月華那個小婊子了?小陸立即矢口否認,他說,沒有了,想她干啥?小陸的老婆摟住了小陸的脖子,肥嘟嘟的臉蛋子蹭了蹭小陸的臉。她說,你那個前女友勁頭兒可真大啊,咱倆都結婚了,她還對你不依不饒,來咱們婚禮上鬧,你是不是上輩子欠她的?。啃£懭粲兴嫉馗胶土艘痪?,是啊。小陸的老婆把小陸摟得更緊了一些,她粗壯的胳膊讓小陸呼吸不暢。小陸的老婆搖晃著小陸的肩膀說,張月華的腦子真是有病啊,竟敢來破壞咱們的婚禮,沒把她腿打折算輕饒了她。小陸拍拍老婆的手背,說,老婆,我去撒尿。
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上,小陸看到了一張因縱欲過度睡眠不足而浮腫的臉。他的尿也綿軟無力。小陸突然悲從中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男妓,為了錢,為了地位,和一個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的丑女人在一起,還不能有半句怨言。今天上午,小陸要去見他的前女友張月華一面,兩個人昨天在電話中談妥了,這是兩個人見的最后一面,一些事情必須要有個了斷了。當然,晚上和老鄭的飯局小陸也沒忘,他很想和老鄭多喝幾杯好好聊聊,最好是大醉一場。
3
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老鄭的頭暈暈的,他昨晚沒睡好??焯烀鞯臅r候,老鄭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初戀情人王彩云站在一條小船上,面帶微笑,沖老鄭招手。老鄭站在岸邊,他大聲喊著讓王彩云快點上岸。王彩云笑而不答,她的小船越縮越小,老鄭眼睜睜地看著王彩云墜入了湖底。老鄭驚叫了一聲,醒了過來。老鄭這么一折騰,把他老伴兒吵醒了。老鄭的老伴兒剛從美夢中醒來,對著老鄭一通數落。老鄭懶得和老伴兒吵嘴,他披上衣服,走到陽臺。凌晨四點,天還沒亮,不遠處梨城市人民醫(yī)院的病房樓矗立于夜幕之下。老鄭瞪大了眼睛,他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幾天前,老鄭在梨市人民醫(yī)院見到了初戀情人王彩云。那天老鄭正在辦公室無聊地剪指甲,學校的保安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外面有個人要找老鄭。老鄭以為是那個一直想跟他學下棋的小伙子來找他了,上個月老鄭在梨城市業(yè)余象棋大賽中一舉奪魁,有個開奶茶店的小伙子非要拜老鄭為師。等到老鄭趕到學校門口,才知道來找他的不是那個想學棋的小伙子。來人年紀也不大,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長了一張胖乎乎的小圓臉??赡苁怯捎诳奁^度,年輕人的眼皮是紅腫的,仔細看的話,他的眼睛里還有因為睡眠不足造成的血絲。年輕人見了老鄭,忙迎上來問了一句,您是鄭成功大叔?老鄭點點頭,年輕人一下子握住了老鄭的手,他哭哭咧咧地告訴老鄭他媽是王彩云,得了癌癥,現在住在梨城市人民醫(yī)院,想見老鄭最后一面。
盡管老鄭心里早有準備,但當他看見王彩云那張瘦得皮包骨頭的臉,還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反差太大了。老鄭上一次見到王彩云還是四十年前,那時的王彩云臉蛋兒紅撲撲粉嘟嘟的,泛著青春的紅光?,F在的王彩云臉頰深陷,顴骨高聳,兩只毫無生氣的眼珠嵌進眼眶里,半天才動一下。老鄭握住王彩云干枯的雙手,喉頭發(fā)緊,差點哭出聲來。王彩云的手掌里全是老繭,骨節(jié)粗大變形,說明王彩云一定吃了不少苦。王彩云認出了老鄭,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絲亮光。她動了動黑紫色的嘴唇,大概想說什么,老鄭忙俯下身,將耳朵湊到王彩云的嘴邊。王彩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三個字:你來了。老鄭的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有幾滴落到王彩云的臉上。王彩云的嘴角往上揚了揚,給了老鄭一個微笑。老鄭把頭扭向一邊,不敢再看王彩云的臉。剛才在路上,王彩云的兒子告訴老鄭,王彩云老了也閑不住,在鎮(zhèn)上的一家棉紡廠打工,年復一年,無數細小的飛絨通過王彩云的鼻腔,鉆進了她的肺。王彩云老是咳嗽,平常就喝一點兒止咳糖漿,也沒拿咳嗽當回事兒,后來開始咯血,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已經是肺癌晚期了。
4
小陸站在公交站牌下,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襯衫。小陸擦了一把汗,還不到六月就這么熱了,他低低地罵了一句。這種鬼天氣應該開車出門的,而不是渾身臭汗地擠公交車。小陸之所以沒開私家車,是因為他怕引起張月華的反感。他早知道張月華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難過,她工作都不做了,鉚著勁兒和小陸對著干。小陸嘆了一口氣。
小陸點上一根煙,也許是被迫抽了二手煙的緣故,站在他身邊的兩個人用極其厭惡的目光看著他。這種眼光小陸見得可是不少了。自從大學畢業(yè)后,他和前女友張月華在梨城打拼,先后換了五六個工作,他的那些領導同事房東,都用這種目光看過小陸。小陸把扔到地上的香煙狠狠踩了兩腳。今天上午,小陸和張月華約好了在一家咖啡店見面。小陸已經想好了,不管張月華提什么條件他都答應,只要張月華承諾以后不再騷擾他的生活。小陸把斜挎在肩頭的皮包重新整了整,里面放著一張銀行卡和一條項鏈。小陸打算把這兩樣東西送給張月華,特別是那條項鏈。以前兩個人在一塊兒過窮日子的時候,小陸答應張月華賺夠了錢就給她買一條金項鏈。直到今天,小陸才有機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像這樣的金項鏈,小陸的老婆有十多條,即使小陸多拿兩條,他老婆也不會發(fā)現。
5
給小陸打完電話后,老鄭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坐立不安。他本來想寫幾個大字來平復一下焦躁的心情,但老鄭寫下的字個個張牙舞爪愁眉苦臉的,老鄭把寫的字撕巴撕巴扔進了廢紙簍。老鄭覺得胸口憋悶,他告訴老婆出去散散步,透透氣。
近一段時間,老鄭散步的路線發(fā)生了變化,他很少穿過兩個路口去人民公園了。他往往自小區(qū)門口一路西行,經過一條專賣女士服裝的步行街,走到梨城人民醫(yī)院門口。他在門口徘徊一陣子,仰起頭盯著灰蒙蒙的病房樓看一會兒,然后掉幾滴眼淚,搖著頭往家走。今天,老鄭不想走這條路了。昨天晚上,老鄭做的夢一直困擾著老鄭,他覺得王彩云可能不在人世了。老鄭的心口窩兒一陣一陣地疼,他揉搓著胸口,往人民公園的方向走。今天是周末,去公園玩的人肯定不少。說實話,這時候的老鄭不愿往人多的地方湊,但不去公園又能去哪里呢?
人民公園的對面是一家炒貨店,賣糖炒栗子花生瓜子啥的。兩年前,老鄭和炒貨店的老板娘好上了。老鄭也沒想到土快埋到脖子了,還能有一段婚外情。兩年前的一個傍晚,老鄭散步走到人民公園的時候,看見對面有一家炒貨店開張了。老鄭想買兩斤糖炒栗子,因為老鄭的老婆好這一口兒。老鄭第一眼瞅見炒貨店的老板娘就覺得她眼熟,仔細一瞧,他發(fā)現老板娘的眉眼與王彩云有幾分相似,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老板娘的嘴邊也有兩個漂亮的梨渦。老鄭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板娘瞅,老板娘都不好意思了。自此,老鄭經常來照顧老板娘的生意,有一段時間,老鄭的老婆吃膩了甜得倒牙的糖炒栗子。一來二去,老鄭和老板娘熟了。老板娘年輕時在梨城毛紡廠上過班,后來下了崗做過各種生意,兩年前看中了人民公園這塊黃金地段,賣起了炒貨。老板娘也知道了老鄭是一位即將退休的人民教師,她這輩子就吃了不識字的虧,所以對老鄭極為尊重。老板娘讓老鄭教他讀書認字,作為回報,炒貨店里的炒貨老鄭隨便拿。老鄭教了一輩子書,他晚年收的這個女學生是最讓他滿意的。老板娘學習認真,老鄭讓她寫的字讀的書她都一絲不茍地完成。終于有一天,在糾正老板娘平翹舌發(fā)音的時候,他把舌頭伸進了老板娘的嘴里。
老鄭在人民公園門口站住了。以往,他多次在公園門口轉身,走到街對面的炒貨店,見縫插針地見一回老板娘。這種像地下黨一樣偷偷摸摸地搞讓老鄭樂此不疲。但自從見到了患了肺癌的王彩云,老鄭就沒有去過炒貨店。
老鄭從口袋摸出一根煙點上,他看了看對面的炒貨店,老板娘正彎腰低頭,仔細地把炒瓜子中干癟的挑出來。老鄭猶豫了一下,最后他還是穿過了馬路向炒貨店走去。平常過馬路的時候,老鄭總是很小心地東張西望。這一次他的腳步過于匆忙了,以至于一輛奧迪吱嘎一聲來了個急剎車,差點兒撞到老鄭。老鄭對奧迪司機的咒罵充耳不聞。
6
下了公交車,小陸長出了一口氣。剛才在公交車上,小陸沒有座位,一直站著。他旁邊有兩個年輕人緊挨著他,賊眉鼠眼的。小陸把背在肩頭的皮包抱在了懷里,他雖然目視前方,眼角的余光卻盯著左右兩個家伙。這二位對小陸形影不離,先后過了好幾站了他倆一直沒挪地方。小陸猜測他們是看上自己懷里抱的皮包了。小陸的皮包里有一張銀行卡和一條項鏈,這兩樣東西是他準備送給前女友張月華的。小陸一邊緊張兮兮地提防身邊的兩位,一邊在心里笑自己?,F在有錢了,出個門都要擔驚受怕。以前和張月華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都很窮,不管去哪里,他們都沒有想過被偷被搶這種事兒。用張月華的話說,小偷從二里地之外就能聞見他倆身上的窮酸味兒。
小陸安然無恙地下了公交車,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小陸回頭瞥了一眼車上的那兩位,這時候的小陸覺得他倆慈眉善目根本不像壞人。小陸重新把皮包挎在肩頭,米羅咖啡店就在眼前了。雖然小陸和張月華談了幾年的戀愛,但他們從來沒有在咖啡店這種高檔的消費場所約會過。一杯卡布奇諾要六十八塊錢,他們沒錢,不會打腫臉充胖子。這一次小陸提出要在米羅咖啡店見面,是想彌補之前從來沒有來過的遺憾。
米羅咖啡店的裝潢考究就不用說了,美式橡木的咖啡桌看上去古樸典雅,小巧的桌子僅能容下兩只咖啡杯和兩雙情意綿綿握在一起的手。張月華提前一步到了,兩杯熱咖啡擺在她面前,一杯是她的,另一杯肯定是小陸的了。小陸看見張月華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側過頭眼神迷離地望著窗外。張月華的額角上有一塊一元硬幣大小的淤塊。這是前幾天小陸舉行婚禮時,張月華闖進婚禮現場讓小陸的老婆喊了幾個人打的。說實話,小陸沒想到張月華會出現在他的婚禮現場,還大哭大鬧。何必呢,小陸已經結婚了,木已成舟了,為啥張月華不接受現實呢?那天的張月華就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她抓起宴席上的餐具沖小陸和他老婆扔過去,聲嘶力竭地咒罵。一瞬間,小陸有點兒恍惚,他覺得眼前這個發(fā)了瘋的女孩是如此陌生。兩個人談了四年的戀愛,經歷過多次的吵鬧,但小陸從沒見張月華這個樣子。就在小陸一愣神的工夫,一套餐具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了小陸的胸口。張月華的舉動徹底惹惱了小陸的老婆,她一揮手,四五個在現場幫忙的小伙子沖了過來。小陸的老婆指著撒潑的張月華,惡狠狠地說,給我打,給我往死里打,打死我償命。幾個小伙子一擁而上,沖張月華一頓拳打腳踢。張月華在地上滾來滾去,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小陸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壯漢把張月華抬了出去。騷亂之后,婚禮繼續(xù)進行。司儀看來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了,他對突發(fā)的意外不慌不驚,用珠圓玉潤的普通話祝一對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7
老鄭不行了。老鄭額頭上的汗水嘩嘩地淌了下來,落到了老板娘白皙的肚皮上。老板娘也搞不懂老鄭是怎么了,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過。老鄭雖然年紀不小了,但在床上生龍活虎的,一點兒也不像文縐縐的知識分子。老板娘還是頭一次見老鄭這么狼狽。老板娘真的是善解人意,問老鄭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或心情不好。老鄭點了點頭,他想把內心的悲傷說給老板娘聽,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他趴在老板娘的胸脯上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來。
老鄭上一次不行還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一年的夏天,老鄭考上了梨城師專。本來是一件好事兒,但老鄭卻高興不起來。老鄭從小就和王彩云定了娃娃親,他考上大學以后就是公家人了,和王彩云結婚的話就不是門當戶對了。老鄭他爹有了悔婚的意思,一有空閑就給老鄭做思想工作。老鄭一句話也聽不進去,他想和王彩云白頭到老。老鄭認為只要生米做成了熟飯,他爹就不好再反對了。在當時的農村,這種事兒不乏先例。于是老鄭喝了半瓶二鍋頭,強拉硬拽把王彩云拖進了土地廟里。老鄭想用這個法子逼他爹就范。沒想到到了關鍵時刻,老鄭卻不行了。不知是他喝多了酒,還是頭一次干這事兒過于緊張,老鄭在王彩云身上又是拱又是刨,就是不行。最后,老鄭趴在王彩云雪白的肚皮上無聲飲泣。
8
小陸覺得不舒服。米羅咖啡店里播放著崔健的《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認不出我是誰”。小陸本以為這種高檔的咖啡店會播放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柔和綿長的樂曲如同一杯醇香的咖啡,讓熱戀中的男女沉醉。崔健粗獷沙啞的歌聲敲打著小陸的耳膜,他認為這家咖啡店的老板應該是個詩人?;蛘咭郧皩戇^詩現在開了這家咖啡店。
小陸坐在了張月華的對面,他面前有一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張月華笑著說,你的咖啡給你加糖了。小陸喜歡吃甜食,一有空閑,他的嘴巴里就嘎嘣嘎嘣嚼著糖塊。張月華的臉上一直掛著比糖還要甜的微笑,這讓小陸覺得不可思議。剛才在公交車上,小陸已經做好了應對復雜局面的準備,如果張月華對他破口大罵或拳打腳踢,小陸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意外。畢竟是他辜負了張月華。兩個人說好的同甘共苦白頭到老,小陸考上了中學老師,又攀上了教育局長的閨女,就把張月華皮球一樣踢飛了。
張月華還在笑。小陸一下子瞥見了張月華額角的那塊青色的淤塊。他忙低下頭,用勺子攪了幾下咖啡。小陸嘗了一口咖啡,張月華說她已經放過糖了,小陸喝起來還是覺得挺苦。
9
雖然老鄭和老板娘啥也沒干成,但當他從炒貨店走出來時,卻覺得很累。老鄭身上的汗水把背心都濕透了。老板娘把一包糖炒栗子塞到老鄭手中,她飽含期待地對老鄭說,有空再來。老鄭點了點頭,不過,老鄭知道,他以后應該不會再來了。
已經到了午飯時間,馬路上的人都急匆匆往家趕。這么熱的天氣適宜飯后美美地睡上一覺。老鄭拖著酸痛的雙腿,在馬路上走著。老鄭剛才已經在炒貨店大哭了一場,但這時候他的鼻子還是酸酸的,他體內的淚水經過短暫的退潮之后,以更加迅猛的速度涌了上來。抑制不住悲傷的老鄭邊走邊哭,根本無暇顧及路人異樣的目光。這時候,經常在人民公園這一帶晃悠的那個瘋子出現了,他顯然被痛哭流涕的老鄭吸引住了,他笑嘻嘻地與老鄭并肩而行。這個老瘋子整天嘻嘻哈哈的,很多年都不知道流淚是啥滋味兒了。一個少婦一只手牽著小兒子的手,一手打著遮陽傘,從老鄭和老瘋子的身邊快步走過,小孩子好奇地瞅了瞅他倆,他用稚嫩的嗓音告訴媽媽:“媽媽,你看,兩個瘋子。”
10
“你說吧,要多少錢?”小陸終于繃不住了,率先亮出了底牌。張月華還在笑,她越笑小陸心里就越虛。
“你帶了多少錢來?”張月華說。
小陸從皮包里拿出銀行卡和項鏈,推到了張月華面前?!斑@是五萬塊錢,密碼是你的生日。這是一條金項鏈,你也收下吧,”小陸說。小陸覺得張月華會收下銀行卡和金項鏈,這么多天來,張月華一直對小陸苦苦糾纏,目的不就是覺得虧了想訛小陸的錢嗎?想到這里,小陸覺得輕快了許多。這時候咖啡店里響起了崔健的《一塊紅布》:“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了雙眼也蒙住了天。你問我看見了什么,我說我看見了幸福?!?/p>
張月華拿起了銀行卡,正反面都看了看,然后她撫摸著金項鏈。這條金項鏈的確是貨真價實,即使咖啡店里的光線不太好,依然散發(fā)著令人魅惑的光芒。說實話,小陸和張月華這幾年一直過得很清苦,別說這種名貴的首飾了,他倆連名牌衣服都不敢穿。張月華瞇起眼,她的手指甚至有點兒顫抖,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這條項鏈。張月華來來回回撫摸了好幾遍,最后還是把項鏈放下了。
“你還記得咱們的誓言嗎?”張月華說。
“記得,”小陸沉吟了一下,然后回答。
熱戀時的小陸和張月華和其他的情侶沒什么兩樣,也會在荷爾蒙的驅動下說一些轟轟烈烈的情話。小陸和張月華第一次上床之后,張月華指著床單上的一攤血跡,對小陸說,你看,我把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你了,你要辜負我怎么辦?本來小陸想說點影視劇中的臺詞給張月華聽,但他實在是太累了,眼都澀得睜不開了。張月華捧著小陸的腦袋,她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是不和我好了,我就殺了你。小陸笑著說,要殺要剮隨便你。
“難道你要殺了我?”小陸笑著說。雖然小陸知道張月華的性子烈,但他覺得張月華不會完全失去理智。
“你的咖啡里我放了砒霜,”張月華說:“估計馬上就要發(fā)作了。”張月華站起來,摸了摸小陸的頭。
小陸一下子呆住了,一瞬間恐懼抓住了小陸的身體,他腦子里立即閃現出腹疼如刀絞七竅流血的畫面。
張月華走了。銀行卡和金項鏈還躺在咖啡桌上,小陸喝剩下的咖啡還冒著些許的熱氣。
11
傍晚六點,正是漁舟唱晚酒家生意最火的時候。許多食客慕名而來,都想嘗嘗這家飯店最有名的鐵板鯰魚。與其他酒桌上的劃拳猜碼酒酣耳熱不同,老鄭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女服務員端著菜從老鄭身邊走過,總是瞅他一兩眼。在她們看來,這個眼皮紅腫神色悲戚的老頭兒有些不正常,老鄭像一尊雕塑一樣坐了一個下午了,他呆呆地望著窗外,老半天才抿一口水,偶爾,拿出手帕擦擦眼睛。
直到小陸出現,老鄭才算活了過來。小陸來晚了,他忙向老鄭道歉,抱怨梨城交通狀況越來越差了。小陸撒謊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小陸面色紅潤,頭發(fā)剛用吹風機吹干,應該是剛洗完澡的樣子。沒錯兒,小陸剛從九龍洗浴店出來,那里可是梨城最豪華的休閑洗浴場所。本來在今天的計劃中小陸沒有安排洗澡這一項,誰知道張月華竟然嚇唬小陸,說在他的咖啡里放了砒霜。小陸當然嚇得半死,淌了五分鐘的冷汗之后,小陸才知道是虛驚一場,小陸像一攤爛泥一樣坐在椅子上。他一邊擦汗一邊后怕,如果張月華真的下了砒霜,他這條小命就交代了,什么榮華啊富貴啊就都無福消受了。擦完汗之后的小陸頗有幾分頓悟人生的意思,媽的,人活著就要及時行樂啊。此時的小陸渾身汗流浹背,他就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小陸一頭扎進了九龍洗浴城,好好享受了一把。如果不是晚上和老鄭有飯局,小陸就和那個百般挑逗他的按摩技師睡上一覺了。
小陸的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他招呼服務員馬上點菜。當女服務員拿著菜譜,站在小陸和老鄭面前時,這兩個人為誰請這一頓飯爭了起來。老鄭說是他給小陸打的電話發(fā)出的邀請,這頓飯他是理所當然的東道主。小陸不同意老鄭的主張,他的理由是老鄭隨了份子卻沒有喝他的喜酒,他欠老鄭的一定要補上。爭來爭去,結果以老鄭的勝利宣告結束,小陸畢竟是晚輩,有時候恭敬不如從命。
點好了菜,女服務員走了,飯桌上只剩下小陸和老鄭。老鄭給小陸遞了一根煙,小陸擺擺手說不會抽,接下來兩個人不知道干啥了,好像他們的共同語言就是剛才的爭辯。老鄭一根煙都抽完了,兩個人愣是沒說一句話。這時候菜也沒上來,場面頗為尷尬。最后還是老鄭率先打破了沉默。老鄭說,前些日子有個姑娘來咱們學校找你,又是哭又是鬧的,咋回事兒?小陸沒想到老鄭提這檔子事兒,他撓撓頭皮說,哦,是我前女友,我們性格不合,我提出分手,她死活不同意,就來我們學校鬧。老鄭若有所思地說,這樣啊,但我怎么見你對她拳打腳踢的,好離好散不好嗎?小陸愧疚地低下頭,小陸這事兒對不住張月華。那天張月華來學校找小陸時,情緒很激動,小陸突然說分手把張月華打蒙了,她要小陸當面說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小陸當然不能說教育局長的千金看上他了,他也想借此機會攀上這棵大樹。小陸的支支吾吾惹惱了張月華,張月華脾氣暴躁,沖小陸一頓臭罵。兩個人在操場上拉拉扯扯惡語相向引來了大批師生的圍觀,其中就有小陸未來的老婆,她趴在教學樓的欄桿上居高臨下一覽無余??礋狒[的人越來越多,小陸本來想盡快把張月華打發(fā)走,但張月華非要討個說法。小陸惱羞成怒,他揪住張月華的頭發(fā),扇了她幾個耳光。小陸似乎聽見了未來老婆的叫好聲,他就管不住自己的手腳了,越打越上癮。張月華已經被小陸打翻在地,她的嘴角流血了,鮮血染紅了她的上衣。幾個保安聞訊趕來,把張月華拖了出去。事后,小陸心里也很后悔,他當時真的是騎虎難下,不跟未來的老婆認真表個態(tài),他的前途堪憂。當然,小陸演得太過分了,張月華的肋骨輕微骨裂,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那天小陸的瘋狂舉動老鄭也看到了,如果不是親眼見,他真的不信小陸會對一個柔弱的女子拳腳相加。老鄭說,你做得真過分了。小陸哽咽著說,我也是沒辦法啊,要想在梨城站住腳,不找個靠山怎么混得好啊。老鄭說,我能理解,但你的確太過分了。小陸流著眼淚說,我對不起她,我就是個白眼狼。老鄭說,你該不該打?小陸說,該打。老鄭揚手給了小陸一個耳光,把小陸打傻了。小陸沒想到老鄭真的打他,還那么用力,小陸的耳朵嗡嗡作響。
餐廳里一片騷亂,有人打起來了。端著清蒸鱸魚的女服務員目瞪口呆,眼前的一幕讓她覺得不可思議。挨打的年輕人不僅不還手,還連聲叫打得好。打人的老頭盡管對年輕人一頓狂抽,他反倒哭了,臉上老淚縱橫,好像他打出去的巴掌都反彈回來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