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勝
我堂哥三木成為半聾人之前,有一雙特別靈光的耳朵。有多靈光呢?我們一大群孩子從崖坡旁走過,一只受驚了的斑鳩撲棱棱從崖坡下的馬桑叢中飛出來。三木指著從面前飛過的斑鳩,說這是只母斑鳩。我們都不信。三木說,公斑鳩叫噢噢噢,母斑鳩叫哦哦哦。這不都一個音么。我們還是不信。公斑鳩叫聲悶,母斑鳩叫聲脆。他扒開馬桑枝,掏出三個斑鳩蛋。
成為半聾人的那年夏天,三木一直沉浸在擁有一把青龍偃月刀的構想中。我們從崖坡往下,或者從溝腳往上,正走著,三木突然一聲吼,吃我一刀!隨了吼聲,如果手里空著的,駢指如刀,右胳膊從左上方往右后方斜斫,肘關節(jié)咯喳作響。如果手里握著鐮刀,隨了肘關節(jié)咯喳響,鐮刀劃出雪亮弧光,一根柏樹枝或者一株芭茅,立時被弧光一斫兩斷。
那時候沒有碳氨尿素磷鉀鋅,生產隊唯一用過的化肥,是從幾百里外的青白江拉回來的氨水,種莊稼主要是靠糞催。我們放寒暑假了,要么上山打青,把可以漚肥的牛尿蒿、昌蒲、馬桑葉割回來,在糞坑前堆著。要么挎著糞筐提著锨,上坡下溝田坎地埂拾糞,拾回來的糞也堆在糞坑前。隔幾天,會計帶兩個人提著秤過來,一百斤青記一個工分,十斤糞記兩個工分。這些工分的累積,決定分糧食的多少。秤過的青和糞倒進糞坑,還得用糞勺攪和,怕人撈起來作弊。我堂哥三木個高力大,他的篾背兜比我的大一圈。但那年夏天,有好幾回因為工分記少了,被我嬸娘胡桂書揚著桑條滿院子追打。跑在前面的三木像匹驚馬,松緊帶褲腰在跑動時總是下滑,跑幾步,他抓住褲腰向上提一提。跑幾步,抓住褲腰向上提一提。
三木的心思,放在他要打造的青龍偃月刀上了。
三木想有一把青龍偃月刀的念頭,最早來自王孝師講的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王孝師是個瘸子,給隊里放牛,能講全本三國。牛在山坡吃草,他坐在草間一塊石頭上,好腿墊在瘸腿下,瘸腿向上曲折挑起。他講述時唾液橫飛,瘸腿腳尖隨語音向上挑起落下,好像故事與瘸腿機關相連。關云長倒提青龍偃月刀,鸞鈴聲動,赤兔馬勢如電光火閃。那邊也許是孔秀,也許是蔡陽,交馬不過一合,只見得刀光閃過,喀嚓聲響,哦嗬,孔秀或蔡陽被劈成了兩爿。每到精彩處,他必在講述中夾帶著說聲“哦嗬”。隨這聲“哦嗬”,一定要在瘸腿上“叭嗒”拍一巴掌。
故事聽了好多遍,三木仍津津有味。每聽到快要刀光忽閃時,三木的手就預先攥得緊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鼻息粗重如一匹馬在打響鼻。他覺得這時的他其實正手握刀桿,在草坡里沖鋒陷陣,隨風招搖的草和樹如敵人般任他過關斬將。
那時候我們都愛舞刀弄槍。一片篾條一塊木頭,一根竹棒或者一根桐麻稈,在我們的想象里都是可以戰(zhàn)斗的武器。但我堂哥三木志存高遠。特別是在富足寺看過《斬蔡陽》的戲,紅花臉關云長的青龍偃月刀不過是塊木片,表面上糊過的銀漆漆皮已經(jīng)斑駁,潦草不堪,與他對陣的蔡陽手里晃來劃去的“鋼鞭”竟是根紫皮甘蔗。從戲場子出來,三木就發(fā)誓要制造一把屬于自己的青龍偃月刀。三木手握蔡陽的“鋼鞭”——戲班的后臺,是個半封閉的街沿。三木溜進去本想拿那把木片的青龍偃月刀?!瓣P云長”卻一直在臺上咿呀哦哩唱,下臺的“蔡陽”正擦臉上的油粉,見了三木,就吼,小娃兒鉆進來做哪樣?出去!吼過了回身拿搪瓷缸子喝茶。三木出來的時候,紫皮甘蔗就夾在腋下了——三木撕下紫皮,啃嚼泛紅的甘蔗,吐詞有些含混不清。還演戲呢,鬼扯。那怎么能叫青龍偃月刀?等著吧,我要自己做一把。他吐掉嘴里的甘蔗渣子,把手里的甘蔗遞給我。水都渥干了,嚼起來就一泡渣。
三木最先的意愿是打造鐵的青龍偃月刀。
富足寺往新建鄉(xiāng)那邊有家鐵匠鋪。三木提著崩口的板鋤去的時候,鐵匠師徒正在鍛打一匹鏵。鐵匠夾著燒紅的鐵在砧板上叮當錘打,胳膊肌肉里像藏有只老鼠隨動作躥上躥下。徒弟呼呼拉扯風箱。都精赤上身只套著牛皮圍裙。三木說幫我打把刀吧。
鐵匠抬頭看一眼三木,動作并不停頓,老鼠依舊忽上忽下。鐮刀?柴刀?
青龍偃月刀。關公耍的那種。
鐵匠把錘打過的鐵浸進水盆,哧哧聲響白煙蒸騰。鐵匠籠在白煙里朝三木說話,打不來。
我有錢。三木攤開手掌,現(xiàn)出他積攢下的七角二分錢。
鐵匠把淬過火的鐵放進爐膛,塞進燒得紅彤彤的炭堆里,重新夾塊燒紅的鐵放在砧板上。我只打鋤頭鏵犁釘耙鐮。
徒弟十七八歲,臉上糊著煤煙灰,扭頭呲出白牙笑。青龍偃月刀八十二斤重呢,你有沒有八十二斤重喲?他看著三木攤在掌心的錢,笑得更促狹了。毛鐵一角二一斤。你這點錢只夠買幾斤毛鐵。
拉你的風箱!鐵匠瞪了徒弟一眼。
三木記得帶鐵加工一口鋤只要三角錢。青龍偃月刀復雜得多,七角二應該夠了??筛蛔闼挛ㄒ坏蔫F匠根本不接活,鐵的青龍偃月刀自然造不成了。他把手里的鋤鐵提到胸前晃一晃,說我把鐵賣你們吧。
鐵匠探頭看看鋤鐵,說楔印子還新鮮呢,你狗日才從鋤把上抖下來的吧。跺一跺腳驅趕三木。還不趕緊拿回去,你老漢媽曉得了打死你個狗日的!
三木只好怏怏往回走。在場口兩分錢買了個焦鹽餅子,啃著餅子琢磨。走到烏龜橋,餅子吃完了,主意也有了,決定要造把木的青龍偃月刀。下到橋下,把藏在橋洞里的糞筐和锨拿出來——早晨出來,一路走到富足寺,只撿了遮筐底幾坨狗屎。沒有七八斤糞交不了差。但三木早作了準備。
快到村口了,三木到桑樹腳下?lián)鞄着跏炻涞纳E萦檬^搗爛,從稻田里摳幾捧老泥堆進去,幾坨狗屎也堆進去,然后一起拌和,和得像一攤瓦泥了,拿出根竹管,竹管一頭竹節(jié)處打了個孔,另一頭掏空了,從掏空這頭把桑泡老泥狗屎的拌和物填進去,再拿根頭上綁布條的棍子往里壓,邊壓邊繞,制造出幾堆狗屎。估計也有七八斤了。拿起锨,正往糞坑里拾,突然被一聲吼嚇得差點撲倒在他的創(chuàng)造物上。
村主任梁光山瞇眵著眼滿臉通紅,像被亂風刮動的樹前撲后仰左搖右晃,嘴里噴薄著酒氣。你是哪個村的?抬起手指向三木,披著的衣裳從肩頭滑下來,他回手抓衣裳,衣裳沒抓住腳下一軟卻坐在地上。
三木頭皮發(fā)奓,埋著頭說我是五村的。挎起糞筐提起锨就往五村方向跑。身后梁光山傍著地埂打起了呼嚕。兜了一圈,三木才重新走回四村的路。幾天后,三木在路上碰到梁光山,他側身站在路邊,心里忐忑不安,幸運得很,梁光山昂著頭就走過了,根本沒看他一眼。
三木決定用木頭造刀。造刀的人選只能是馮幺爹。馮幺爹是隊里的木匠,打風車水車拌桶黃桶,也打方桌條凳箱子柜子。不僅給本村里各生產隊,還給其它村打。掙下的錢交給生產隊記分,常常十天半月不落屋。
三木到馮幺爹家去時,馮幺嬸正坐在門檻上啃青梨子。院角那棵梨子樹上,雞蛋大的梨沒剩幾顆了,落了一地梨子葉。梨要到九月割稻時才熟。現(xiàn)在稻才正揚花呢。三木說幺嬸,現(xiàn)在梨子還沒熟嘛。
馮幺嬸手里只剩梨子核了,把核也塞進嘴里嚼,然后往地上吐一攤青色的渣。我不就想吃個酸么。
馮幺爹好久回來?
馮幺嬸揉揉有些鼓突的肚皮,哪個曉得哦。你老漢媽有事?
三木搖了搖頭。是我找馮幺爹,我想打把木頭刀。
他忙得昏天黑地,哪有閑空給你打刀哦。馮幺嬸站起來,把架在梨樹上還粘著梨子葉的竹竿,拿到階沿前橫放了。回轉身來看著三木說,你幫我摘點酸棗吧。你馮幺爹回來我就讓他給你打。
一說酸棗,三木嘴里立刻涌起一大泡口水。咽下口水,說,好,我給你摘。
大長田邊有三棵七八米高的酸棗樹,不像梨樹桃樹杏子樹,一兩米高就枝丫蓬勃了,它的枝丫葉子和酸棗子,就像人頭皮上頂著的頭發(fā)高高在上。三木經(jīng)常爬七八米高的桉樹椿樹掏鳥窩,但從沒爬過酸棗樹。酸棗樹褐色的樹皮子上全是疙瘩,硌人得很。三木忍著疼摘了一褲袋酸棗。酸棗都還青著,咬開只薄薄一層青皮。馮幺嬸吧嗒吧嗒嘴皮,青色的汁從嘴角上鼓起來,探出舌頭舔回去。三木覺得嘴里的口水都漾起來了。
摘了七褲袋酸棗,七天過去了馮幺爹還沒回來。眼看暑假時間不多了,三木決定不等了,決定自己造!
木刀的用材三木家是具備的。三年前三木家就計劃造屋,椿枒樹和柏樹鋸解的櫊檁就堆在階沿上,可造屋的申請梁光山一直沒有簽字蓋章,櫊檁就一直放著被蜘蛛網(wǎng)蒙蔽了。三木劃開蜘蛛網(wǎng),選出塊柏木櫊板,裁得約摸兩尺長,拿鉛筆在板面細致勾畫,形狀參照門神像中關云長杵著的青龍偃月刀。勾畫出來了,拿柴刀順著線砍削。按三木的設想,自己打造應該也不難才對,不曾想具體操作卻困難重重。柏木性硬,又拿捏不好柴刀砍削的輕重,橫著砍時砍過了預先畫好的線,豎砍時柏木板總是豁裂成兩片。砍壞了兩塊柏木櫊板,換成樁枒木檁板。樁枒木質地泡軟好砍削,好不容易砍出個雛形,自己看著也喪氣。畫像里的青龍偃月刀刀頭闊長,形如半月,背有岐刃,穿孔垂旌。我堂哥三木的青龍偃月刀弧線曲折,刃背難分還毛刺參差。沒來得及完成修削,就被我堂叔吳立春逮住了。
那天三木出門潦草轉了一圈就回了家。進灶房拿出菜刀,從櫊檁板堆里掏出刀的雛形木板——中午由他生火做飯,報廢了的材料都填進灶坑毀尸滅跡了——坐在屋檐下緊夾雙腿,“刀”在雙膝間只露出半截,菜刀45度偏斜,用比柴刀鋒利的刃口一點點刮削邊沿的毛刺。我的堂哥三木神情專注,一小截粉紅的舌頭嘟出嘴唇。突然間領口一緊,整個人凌空而起,向上拔起又突然下折,肚皮跌撲在潮熱的大腿上,鼻尖幾乎抵在腳踝的泥點上。他看見他爹吳立春小腿上鼓突的青筋像一條條竄動的蚯蚓,蚯蚓竄到腳踝處隱沒,又雄壯地從腳背上重新躥出來。
吳立春右腳踏在階沿上,左腳踏在階沿下。左腳腿面形如弓背,烘托出三木高高向上撅起的屁股蛋子,扯住三木的褲腰向下一抹,屁股蛋子在弓背上光溜溜暴露出來。那塊其形仿若青龍偃月刀的椿枒木板呼呼而下,叭叭有聲親熱地吻擊三木的屁股蛋子。你狗日的!你個狗日的!我堂叔吳立春被怒火燒昏了頭,已經(jīng)口不擇詞了。你砍檁子做哪樣?你砍檁條做哪樣?
三木應和著木板的拍落慟哭尖叫,像被摁住腰的蚯蚓般上扭下彈。我做刀,我做刀,我做青龍刀,我做偃月刀。
我堂叔吳立春氣喘如牛。他不再責問,每揮一下木板,嘴里都罵一聲狗日的。直到木板碎裂成塊,只剩下一小塊還握在手里,他才扔下木板,弓著的腿向上一抬。站起來!
三木站起來,他想站得直一些,但屁股蛋子和大腿都是麻木的,踉蹌了一步,伸手在屁股上摸了下,看見手指上粘著血。吳立春探頭一眼,三木的屁股蛋子紅紫交錯像上過染料的發(fā)面團,好幾處皮破了滲出了血。他垂手在褲腿上連抓了兩把,指著階沿石說你給我跪下。我沒喊你起來你起來了看我不打死你。他看到三木咧著嘴跪在階沿石上,才想起自己回來的目的。他在離屋不遠的二長田扯稗草,一泡屎脹了,跑回來要屙進自家茅坑,這會兒卻脹意全消。
晚上堂叔吳立春和嬸娘胡桂書回來時三木還跪在階沿上。沒像以往屁股坐在腿上。他沒法偷懶,屁股蛋子一挨腿就火燒樣疼。
嬸娘胡桂書扯下三木的褲子才看一眼就哭了。吳立春,你有氣就往娃兒身上撒嘛,你把他打死算了。
我哪里是往他身上撒氣。吳立春分辯說。他砍檁子做刀,他把要蓋房子的檁子砍來做刀呢。
一顆眼淚滴落在三木屁股上,三木感覺熱燙的屁股在淚珠落處有些涼爽。今天你看到梁光山了。給他發(fā)煙都不接,給你蓋章簽字了么?那些櫊子檁子鬼曉得用得上用不上,說不定都只有做燒柴。
三木抬頭看見坐在油燈后面的吳立春臉色晦暗。梁主任說,還要等,還沒研究。
嬸娘胡桂書兌了碗鹽水,拿布條蘸著涂抹在三木屁股上,鹽水蘸過三木感覺屁股蛋子像要裂開了,他齜著牙直吸冷氣。雞送了蛋也送了,三年還沒研究完?一家人就一正一偏兩間房,他的心不是肉長的?
吳立春嘆了口氣。我們富農成分么。他說貧下中農的都還沒研究完。
啥子富農?你那死鬼老漢不買他家三畝地,成分都要顛倒了呢。
這一晚,三木很早就睡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騎跨火焰般的赤兔馬在田野奔馳,青龍偃月刀左砍右劈,突然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手里空空如也,敵人潮水般涌來,只能轉身逃跑,敵人刀槍齊下砍鑿在他屁股上,疼得他立刻醒來。夜沉如水,對面床上,沒像往常響起吳立春的鼾聲。抬頭看一看,灶房里還亮著微弱的燈光。
早晨起床后吳立春對三木說,這幾天你莫去撿糞打青了。三木一驚,以為吳立春又有其它責罰,飛快地窺一眼吳立春趕緊埋下頭。目光向下時他看到墻腳有個籃子,里面放著斧錛刨鑿類的木匠工具,籃子旁邊立把木刀。我的堂哥三木心跳如鼓差點眩暈——那是一把像模像樣的木刀,堅硬的柏樹木表面還泛著白。刀頭闊長,弧線自然,刃薄背厚,背頂支個岐頭,岐頭上打了個孔穿了根布條,布條末梢結一團毛線纓絡。刀頭下端削尖嵌進根竹管里,嵌接處另有兩片木頭楔合。竹管另一端還楔著塊錐形木頭。
嬸娘胡桂書摸摸三木的頭說,你老漢連更宵夜給你做的呢。二天莫到處亂砍了。
吳立春坐在桌子上方,嘴里咯嚓咯嚓嚼著咸菜,目光朝向茅屋頂子,胡子拉茬的下巴朝三木支出來,隨著咀嚼一上一下動。嘴里含混地吩咐,等會兒把工具給你三爺爺還去。三爺爺從前是個木匠,現(xiàn)在年紀大了給生產隊放牛。吳立春和馮幺爹都曾經(jīng)是他的徒弟,馮幺爹作了木匠,走村過隊,吳立春連木匠的工具也沒置備。
三木忘記了屁股上的疼痛。還了工具回來吳立春和胡桂書已經(jīng)出工了。我的堂哥三木雙手握著竹管在院壩里掄動。木刀劃破空氣簌簌作響。從院壩這邊跑向那邊,又從那邊跑向這邊,木刀左劈右砍前挑后削,每動作一下嘴里都雄壯地大喊一聲,看刀。屁股卻還是疼痛的,令他在奔跑時不得不叉著雙腿,看上去像是個羅圈腿。兩腿間空出的間隙反倒令他浮想聯(lián)翩,仿佛正合適騎跨在奔馳的駿馬上。
奔跑到一身大汗后三木停下來。他的胸脯上下起伏呼呼喘氣。手捧竹管回頭正好看到門神像,突然心生遺憾。關云長不但長髯飄忽,而且長袍加身。他回想了《斬蔡陽》里的關云長,再對比畫像里的關云長,決定要對自己作些裝扮。
三木在嬸娘胡桂書的針線籃子里找出根扎頭發(fā)的膠圈,繃在板凳頭上。再翻出卷黑線,剪成尺長的小段,從膠圈一根根穿過再挽起來打個結。取下膠圈從頭頂往下套,膠圈箍在耳朵和上嘴唇之間,黑線垂掛有些長髯的感覺了,只是膠圈勒割鼻孔有些難受。再把嬸娘胡桂書上灶的圍裙套在脖子上,用根納鞋底的麻線捆住腰,圍裙如同長袍下擺幾乎掩住腳背了。還得有馬靴,還得有馬騎。嬸娘的雨靴太大,腳塞進去空空蕩蕩,扯一把稻草塞進去,再穿就滿滿當當了,走起來空嗵空嗵響。端根板凳放院壩中間,騎跨在板凳上,拿麻繩一頭捆在板凳檔頭,一頭套在脖子上。馬也有騎的了。
三木終于全副披掛了。他在院壩里曲膝半蹲,胯下的板凳前腿如馬蹄般凌空騰起,后腿跟隨他跳躍行走的跺步聲。他右手反提刀桿,左手拂撩黑線,嘴里發(fā)出豪邁的吆喝,駕、駕、駕,一面跳躍行走,刀桿左揮右劈,揮劈時嘴里斥喝,哪里走,吃我一刀!吐出的氣讓黑線左飛右揚。
我的堂哥三木感覺自己降落在兩軍廝拼的沙場上了??柘碌鸟R疾馳如電,刀桿向上一撩,撩開敵將刺來的一槍。刀頭向外一挑,挑落敵將射來的暗箭。左劈一下,一員敵將應聲落馬,右砍一下,一員敵將身首異處。
我的堂哥三木氣喘吁吁停下來。他發(fā)現(xiàn)還可以再作裝扮,讓沖鋒陷陣更加神似。他想如果木刀打造得銀亮如真,那么每次揮動都會劃出何等壯闊的銀光!
要讓刀銀亮如真,銀色的漆粉從未見過。那么,只能蒙上錫箔紙了。錫箔紙只有煙盒里才有。整大隊抽煙盒里襯有錫箔紙的紙煙的,只有梁光山。三木曾經(jīng)拾到一個梁光山丟棄的煙盒得到張錫箔紙,寶貝樣夾在書頁里。拿出來在刀身上比劃一番,他有些喪氣。要貼滿刀身,最少得七張錫箔紙。如何收集另六張呢?
我的堂哥三木站在院壩里,牽住錫箔紙的兩端抖一抖抻一抻,銀白的錫面如水一般波波顫動,殘留的煙絲氣息縷縷入鼻。他把錫箔紙在眼前舉起來,錫面上生著皺褶,那些皺褶連綴起來,仿佛有關云長催馬揮刀的形象。他屏住氣再看,那些皺褶卻又只是些不成形的網(wǎng)絡。三木有些沮喪。他的心思回到如何收集另外六張錫箔紙上。他想起梁光山經(jīng)常到長松家去,長松肯定收集有錫箔紙。長松喊梁光山干爹。長松娘被人背地里稱為半寡,她身材高挑臉盤白晢,眼睛里總像有水波閃動。長松爹在木里森工局放木筏子,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長松是隊里唯一不用打青拾糞的孩子。三木到長松家院子里時,長松握著塑料水槍在階檐下的水缸里吸水。他一捏水槍腔膛,一注白線滋在院壩中間。你臉上是咋個的哦?他指指三木的臉問。
三木已經(jīng)解下了全副裝扮,只手里提著木刀。膠圈箍過的地方形成一圈紅色的凹痕。他摸一摸凹痕說你有沒有錫箔紙?
長松翻了個白眼。我有又咋個嘛?水槍又射出道白線。
我跟你換。我用地牛兒跟你換。三木掏出地牛兒。
長松鄙夷地哼一聲。你這個地牛兒鋼珠都沒得。我的地牛兒有鋼珠。有鋼珠的攆起來滴溜溜轉,沒鋼珠的轉兩圈就死了。
三木舔一下嘴皮,揮一揮木刀。我在刀上貼了錫箔紙,亮閃閃的就像真的。我給你耍一天。
稀罕么?我有水槍。長松并不心動。揚揚手里的水槍。黑色的水槍和電影里的槍一模一樣。長松很小氣,從來不讓其他孩子摸一下。三木想不出能拿什么打動長松了。他有的玩具長松都有,長松有的他卻沒有。他張了張嘴,正想說我拿錢買。長松歪著頭說。這樣吧,你給我當馬騎,騎上半小時,我就能給你一張錫箔紙。長松的理想是長大了當騎兵。
給你當馬騎?三木有些猶豫。
你不干就算了。水槍腔膛里的水滋完了,長松又埋下頭吸水。
好嘛,我給你當馬騎。但你得把錫箔紙拿出來看看,別等會兒耍賴說沒有。
長松從屋里拿出張錫箔紙在手里揚一揚,折起來放進褲兜。你只要肯給我當馬騎,你要幾張我有幾張。
三木跪下去弓著腰手掌著地,長松騎跨在他腰上,一只手摁住三木的脖子,一只手揮舞水槍。前進的!握槍的手彎轉回來在屁股上拍一下。嘴里模仿電影里日本鬼子指揮官的呼喊。殺格格!
三木咧一下嘴。你別拍我屁股,痛。
三木手腳并用在院子里爬行。長松拍打著三木的頸項,你頭要低些,腰再放下去些。你腰拱得這樣高我怎么騎?你得快一點,你爬得這么慢,豬都攆得上哪像匹馬?說著又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疼痛讓三木無法忍受,一拱腰站起來,長松從背上仰跌下來,水槍壓在身下水線滋滋亂射。長松哇哇哭起來。你把我摔疼了。
我喊你了莫拍我屁股,莫拍我屁股,誰叫你不聽呢?把錫箔紙給我。三木朝長松攤開手掌。
我給你泡狗屎。長松坐起來,憤怒地朝三木瞪眼。說好的半個小時,你才爬幾圈?有半個小時么?我不拍你你跑得快么?電影里騎馬還用鞭子抽呢。
我只是給你當馬騎,又不是真的馬。三木固執(zhí)地把手掌攤在長松鼻子前晃動。有半小時了,你得給我張錫箔紙。
休想!長松按住褲兜。
三木撲過去,一只手擰住長松手腕,一只手去掏褲兜。做啥子?狗日的以大欺小么?一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捉住三木的頸項把三木提了起來,三木疼得直咧嘴,他看見村主任梁光山圓鼓著眼,半截煙頭在嘴角一抖一抖。
你狗日的我在哪看到過?梁光山看著三木,努力想回憶起在哪看到過三木。長松哭得更響了。他把三木撥到一邊,彎腰扶長松。三木心里好生害怕,抓起地上的木刀就要跑。不準走!你是哪家的娃兒?欺侮長松娃了還敢走?!梁光山大吼一聲,身子前傾像是要立刻撲過來。三木揮舞木刀格架一下轉身就跑。身后梁光山跺著腳吼,狗日的還敢朝我舞刀哇!
中午正吃飯的時候梁光山來了三木家。吳立春放下碗站起來殷情招呼。梁主任,吃飯了沒有?將就吃一點?
梁光山站在門口臉上似笑非笑,一只手叉在腰桿上,披著的衣服像蒲扇一樣張開,褲腰上紅繩拴著的印砣子晃晃悠悠。另一只手拉著長松。下巴朝吳立春和嬸娘胡桂書點一點說,吳立春,你們兩口子可以嘛,養(yǎng)了個好娃兒。
吳立春看一眼三木,驚愕得張大了嘴。梁、梁主任,這、這,怎么了?
三木申辯。長松要我給他當馬騎才給我錫箔紙,他騎了好多圈,還嫌慢總拿手拍我屁股,我喊他莫拍了他還拍,我屁股疼受不了站起來,他就不給我錫箔紙了。
電影里還馬鞭抽呢。我也沒用力拍。怕拍你可以不干么。長松昂著頭說。說好的半個小時,我才騎幾圈。
所以你就摁住長松搶了?梁光山嘴角上挑出道笑紋。長松娘本來不讓我找你們的。我想想要不得嘛,你家娃兒比長松高半個頭,以大欺小了嘛。
吳立春瞪著三木吼,滾出來。指著桌前的空當兒,滾到這來。回臉朝梁光山賠笑說,梁主任,都怪我們,怪我們管教不嚴。
嚴哩。咋不嚴了。梁光山笑一聲。還拿起刀朝我砍呢。
拿刀朝你砍?吳立春晃了下身子。
我沒有砍,我只晃了一下就跑的。三木辯解說。
閉緊你的嘴巴!吳立春抬手在三木頭上敲了下。
梁主任,那就是塊木片子。嬸娘胡桂書說。
哈哈。梁光山笑兩聲。幸好是塊木片子。是真的還不把我砍倒了?梁光山搖搖頭,懸垂的袖筒前后擺動。我就在想呢,是不是沒給你們批屋基,你們大人教唆的哦?
吳立春張大了嘴。梁主任,我們沒有。哪里敢啊。
嬸娘胡桂書突然繃直身子,從梁光山身邊擠過去,她躥到院壩中,雙膝撲通跪在地上,兩掌向前撐開,蓬亂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遮擋住了青白的臉,她手腳并用爬到長松面前,抬頭朝向長松喊,臉面上的幾縷頭發(fā)隨她吐氣揚聲拂揚起來。長松、長松,你來,你來,我給你當馬騎,你想騎多久騎多久,想拍想抽都可以!
吳立春呻吟一聲,一巴掌摑向三木。三木上半身地牛兒似轉了個圈,腳跟不上轉的速度擰成了麻花。摔倒前他看見面前鋪展開一片遼闊草原。草原上,赤兔馬奔躍如火,關云長綠袍金鎧面如重棗,青龍偃月刀閃電劃破烏云般耀眼炫目!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