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清
表嫂和秀英又吵架了。表嫂牽著細(xì)伢子站在門口和我娘拉話,不時抹淚。其實,無非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秀英嫌表嫂做事丟三落四,炒菜咸了淡了,細(xì)伢子跌了磕碰了,亂呷東西拉肚子了,怨表嫂不會帶細(xì)伢子,不上心……表嫂比我娘小幾歲,和娘在一起有的話說。秀英是她兒媳。
娘不時勸幾句,有時附和兩聲,說時代變了,年輕人觀念不同。“怎么就不同啦?”表嫂說,“我把大寶、寶崽拉扯大,還不會帶小孩啦?”還有,帶自己孫子能不上心嗎?尤其讓表嫂感到傷心的是任憑秀英如何打雞攆狗,指桑罵槐,大寶悶不吭聲地屁都不放一個,這不明顯向著他婆娘么?
表嫂嘴里叨嘮著,眼神始終瞄著細(xì)伢子蹣跚小熊一樣的身影。細(xì)伢子蹲在不遠(yuǎn)處撒了一泡尿,眨眼轉(zhuǎn)到池塘那邊。表嫂大喊一聲,像個滾動的大冬瓜咚咚咚沖過去,從啟動到提速看不出她已經(jīng)五十多快六十了。表嫂把細(xì)伢子牽到身邊,接著說,上月,前村的廖大娘和兒媳吵架,喝藥(農(nóng)藥)了,灌糞,幾個壯勞力抬上一輛皮卡,急忙往醫(yī)院趕,半路上,沒得救,咽氣前吐著臭烘烘的白沫詛咒她兒媳也不得好死,以后她的兒媳會加倍還她的!廖大娘有兩個孫子。表嫂說,真不值得,才不學(xué)她呢!
表嫂說,寶崽又打電話來,讓她去住些日子,你看這纏得,哪里脫得開身喲。娘說,去享享福也行,要不把細(xì)伢子一起帶去,反正不缺他一口呷的。
表嫂說的寶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她另一個兒子,其實是她在深圳當(dāng)保姆時帶大的,雇主家的孩子。表嫂有一兒一女,兒子大寶,快三十才討婆娘,秀英是外省的,廣州打工時認(rèn)識,比大寶小十來歲。
表嫂衣兜里傳出“你是我的小蘋果”的音樂,她掏出“老人機”摁了一下,抱起細(xì)伢子邊走邊說,大寶兩口子騎車上鎮(zhèn)里買種子化肥去了,說好回家呷午飯,她得趕緊回家做飯。據(jù)說秀英和大寶是兩情相悅的“自由戀愛”,表嫂一家人很長時間對秀英像待貴客一樣,說話都怕聲音大了,秀英還有事沒事甩臉色,說上當(dāng)受騙了。村里好幾個婆娘是從外地引進的,這在我們那不是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反而說明小伙子活泛有能耐。當(dāng)然,也有“資產(chǎn)流失”的,比如表嫂女兒、大寶的妹妹,滿姑,初中沒畢業(yè)去廣州打工,沒到結(jié)婚年齡就和一個湖北伢子住一起,生下細(xì)伢子。表嫂原來盤算嫁女兒得一筆彩禮錢,正好用來娶兒媳,不過這樣也算扯平,一進一出。村里人說,大寶討婆娘是受他妹妹的啟發(fā)。秀英嫁過來后,才發(fā)現(xiàn)大寶嘴唇那么厚居然也會“吹”,嫌表嫂家窮,沒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樣,給他們在城里買房買車,就連現(xiàn)在住的房子都是十幾年前修的,擠在一群洋氣的小樓里,寒磣得發(fā)抖。
表嫂像個大鴨梨似的背影已顯老態(tài),乍看上去和農(nóng)村一般老太沒啥區(qū)別。她年輕時可是蓋過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尖尖,老牌高中生,和表哥同學(xué),有沒有同桌或悄悄遞過小紙條就不知道了。表嫂有文化、乖態(tài)(漂亮)又能干,鄉(xiāng)(公社)茶廠在承包改制前,表嫂是一把采茶好手,又快又多,并且全是嫩麻雀嘴巴一樣的“特等茶”。她采茶樣子還上過縣里的報紙,一個側(cè)影。大家都說是她,她說不是,像的人多啦。表嫂結(jié)婚時,和她一起采茶的小姐妹送來的毛巾臉盆熱水瓶堆得像小山,她八輩子都用不完。新人的床是我娘鋪的。大舅母說,我娘父母雙全(那時候我爺爺奶奶都健在,現(xiàn)在只剩下滿嘴沒牙的奶奶拄根拐棍一步三歇了),有兒有女有福氣。夜深了,鬧洞房的人群終于起哄散去,我盡管困得眼皮打架,但還是堅持到最后。這時,我聽到娘小聲問表哥:“聽說她得了疥瘡,今晚你們還住一起?”表嫂穿件大紅小開領(lǐng),頭一低,臉更紅。表哥也紅著臉說,他們年后一起到廣州去治。表哥和表嫂商量好了,結(jié)婚一過完年就出去打工?,F(xiàn)在回想起,我能理解表哥當(dāng)時的心情,怎么能錯過洞房花燭夜呢,聊齋里的書生連狐仙女鬼都不怕,何況表嫂只是長了點疥瘡。還有,那時候采茶遠(yuǎn)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山歌飄揚好風(fēng)光,白天日曬雨淋,晚上在山上住集體宿舍,睡大通鋪,沒有自來水,洗澡用水等都不方便,條件釅苦得只能靠青春的歌聲和笑聲來稀釋。
表哥出門打工有幾年了,最初是熟人帶著,介紹進廠。他們輾轉(zhuǎn)進過電子廠、玩具廠、服裝廠等,最后在一家鞋廠落腳。原因是那家鞋廠老板還厚道,廠區(qū)免費提供設(shè)施簡單的夫妻房。這對表哥表嫂來說解決了“食與色”兩個大問題之一,他倆干柴烈火時,每回去找小旅館,盡管錢不多,表嫂還是心疼得牙疼,表哥心里也犯嘀咕,困(睡)自己婆娘也像“偷人”一樣。原因是他們有兩次行“周公之禮”時被同宿舍的人撞見,害得表嫂差點患上心理障礙。
表嫂挺著大肚子回來,生下大寶,才半歲,扔給大舅母,卸下“包袱”又出去了。大舅母抱著大寶逢人便說,我們家大寶可憐呀,才呷幾個月的奶。大寶剛斷奶時常莫名其妙哭,怎么也哄不住,還好那時候還沒有毒奶粉。表嫂在外面也想細(xì)伢子,打電話聽細(xì)伢子哇哇大哭,自己有時也哭。生滿姑也一樣,剛斷奶就走了。村里人說,她是舍得孩子,舍不得郎。表嫂說,才不管他呢,牛不耕地也會老,耕誰家的地都一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村里有的男人外出,女人留守,也有女人出門掙錢,男人在家里照顧老人小孩,種田喂豬。在外面的和在家里的,長年累月,互有需求,有些男男女女就明里暗里搭伙過日子。本鄉(xiāng)本土,知根知底,心照不宣,民不舉官不究,肥水不流外人田,過年時各回各家,各過各日子。當(dāng)然,也有鬧得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鄰村兩個婆娘,一胖一瘦,胖的可能聽到什么風(fēng)聲,恨瘦的跟她老公相好,臘月里兩人在村里澡堂子里相遇,赤條條地打了起來,一直打到門外,圍觀的人轟然而聚,尤其一些大老爺們興奮得垂涎三尺、眼睛賊亮,大呼小叫,突然,胖的一把扯下瘦的脖子上的金項鏈,往人群中一扔,人群更是炸鍋了一樣……在平常只有雞鳴犬吠的小鄉(xiāng)村,這件事被人們津津有味地嚼了好久的舌頭根,聽說后來公安都來了,金項鏈還是沒找到,胖的到底怕拘留,賠錢了事。
笨嘴拙舌的表哥還能在外招惹花花草草?表嫂還真的沒想那么多,他們兩口子一起出門掙錢是打算早點蓋房子。村里橫七豎八陸續(xù)蓋起一些樓房,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有天有地,比城里人還方便,她看了眼熱。他們還和兩位老人擠在幾間昏暗木頭屋子里,表嫂經(jīng)常感到呼吸不暢。
表哥和表嫂開始在同一個廠同一個車間,干同樣的活,一同上下班,后來,因為表嫂能說會道,手腳利索,當(dāng)上了小主管。表哥臉上訕訕了些日子,主動要求去了另一個車間。有天晚上,他們一番云雨后,表嫂說:“‘麻稈’讓她住到別墅那邊去?!薄笆裁??”表哥撐起半截身子,剛才的意猶未盡如澆了一桶涼水。麻稈是他們老板,一個西裝革履、頂幾撮花白頭發(fā)的臺灣老頭。以前,麻稈在別墅接待過幾撥貴客,從一家星級賓館請了幾個廚師和服務(wù)員過去,還嫌人手不夠,又從廠里叫了些模樣周正、手腳麻利的大姑娘、小媳婦過去,其中就有表嫂。可能是表嫂的模樣和做事入麻稈的眼,現(xiàn)在讓表嫂長期住過去,當(dāng)家政主管,聽上去“高大上”,說白了就是保姆。雖然工資比廠里高,呷住比廠里也要好,還不要加班。開始表哥不同意,臉拉得比苦瓜還難看,嫌侍候人,名聲不好。我們那兒在城里給人做家務(wù)帶孩子的,都是些五十上下、不識幾個字的中老年婦女。還有一件事,表哥嘴上沒說,表嫂生過細(xì)伢子后好像更有味道,皮膚飽滿得如奶油葡萄,還有臀部和胸,前后像三個球,一走動就晃。
麻稈的別墅表哥去過一次。麻稈領(lǐng)著他樓上樓下,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還看了準(zhǔn)備給表嫂住的地方。麻稈介紹的時候,他婆娘在一旁幫腔,說就是過來幫忙帶小孩,不用做家務(wù),一星期休息一天,活不重,不累人。表哥沒接話。走的時候麻稈說,歡迎他隨時過去玩。后來表哥再也沒去過,不全是院子里養(yǎng)著一條大狼狗,一見來人就把指頭粗的鐵鏈條拉扯得嘩嘩響,恨不得撲上去把人連毛帶骨頭呷了。表哥聽得出那是客套話,真的去,不一定當(dāng)客待。麻稈婆娘顯年輕,好像沒生養(yǎng)過,甚至比表嫂還要水色,和麻稈站一起像父女。表哥的疑問沒有擰在額頭上,表嫂叮囑過大戶人家的事,不該問的別問,當(dāng)沒長嘴巴。估計麻稈和他婆娘也喜歡的表嫂這點。后來,據(jù)表嫂觀察,麻稈兩口子不是那種見不得日頭的關(guān)系,也不是傳說中的“二奶”或“小三”轉(zhuǎn)正。麻稈婆娘以前和表嫂一樣是個女工,一個能干長相“巴適”的四川“妹陀”。麻稈前妻住院,一直是她照顧,臨走時前妻拉著她的手,把麻稈托付給她。他們婚后,妹陀生下一個胖小子,麻稈高興得像喝醉了的猴子,又唱又叫又跳。廠里每個人都沾光,放一天假,多發(fā)一星期工資。
麻稈的細(xì)伢子比大寶小,和滿姑同歲,表嫂就寶崽寶崽地叫,麻稈兩口子開始覺得別扭,后來也跟著叫寶崽。寶崽這個很大眾的乳名,就算固定下來。
表嫂一抱寶崽就想起大寶,和所有生產(chǎn)過后的雌性一樣,母性的本能被激發(fā)出來。寶崽呷喝拉撒睡都是她一腳一手,晚上抱著寶崽講故事,唱兒歌,輕輕地拍緩緩地?fù)u,表嫂有時候推著寶崽去散步,嬰兒車?yán)锏膶氠毯B(tài)可掬,沒人懷疑不是她親生的。寶崽牙牙學(xué)語,有段時間滿口寶慶話,動作表情和表嫂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平日里寶崽對他親娘老子進進出出視而不見,無所謂,但如果表嫂去哪了,或不在他視線范圍內(nèi),肯定哇哇大哭,哭得聲嘶力竭、滿頭大汗,誰都哄不住。妹陀看到寶崽和表嫂的親昵樣,直酸得牙痛,為了培養(yǎng)他們娘倆的感情,決定讓表嫂回廠里上班。
沒幾天,麻稈賠著笑又請表嫂回去,說工資好商量。妹陀黑著兩個熊貓眼,寶崽胖嘟嘟的下巴也尖了,臉上掛著淚珠,像是剛哭過,猛一見到表嫂,一愣,哭得很傷心,搖晃著伸出藕段般的小手。表嫂抱過寶崽,也哭,“母子倆”哭得喘不過氣來,好像任何人都不忍心把他們拆開。表嫂帶著哭腔說,不要加工錢,也不愿意離開寶崽。
表嫂每年過年回家一次,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恨不得把深圳的超市搬回家。表嫂的心思是,寶崽有的大寶和滿姑也要有。當(dāng)表嫂把各種時興的東西變魔術(shù)似的一樣樣往大寶面前遞,大寶緊緊抓住他奶奶衣襟直往后躲,探頭探腦,對那些東西好像在乎又不在乎。奶奶把他往前面推,滿臉皺紋綻放成一捧菊花:“這不是照片上、電話里,你一直喊的媽媽嗎?”大寶低頭摳著雞腳桿一樣的手指,鞋尖處露出的大腳拇趾如拔節(jié)蟲一樣蠕動,眼看快要流出來的鼻涕一哧溜又進去了。
表嫂剛回來那幾天,把大寶從頭到腳換成一身新,抱他哄他親他,他像個木頭人,任憑擺弄。相比滿姑乖巧多了,很快就和娘親親熱熱,小狗樣圍著腳邊蹭來蹭去。大寶得好幾天,才能捂熱,話漸漸多了,笑聲多了,呷飯香了,腳步歡快了,和表嫂黏糊了。
這時,表嫂又要出門了,大寶在地上打著滾撕心裂肺地哭呀喊呀鬧呀,追呀,索性不上學(xué)了,好幾次把表嫂的行程攪黃。
滿姑只是悄悄無聲地流淚,還躲起來,從不纏娘。
幾年下來,大寶摸到了他娘要出遠(yuǎn)門的規(guī)律,如果對他好,說話細(xì)聲細(xì)氣,他做錯事不打也不罵,很多事都順著他,有時候望著他出神,晚上燈下摸摸他的頭,把他摟在懷里不說話,早春就給他和滿妹準(zhǔn)備夏天的衣服,洗洗曬曬,縫縫補補……情況肯定不妙,他娘隨時會走,他馬上警覺乖巧地變成他娘的小尾巴,上廁所都跟著。但如果他娘對他很嚴(yán)厲,他沒考好或捅了什么婁子,他娘變得很陌生歇斯底里地叫喊,甚至動手打,就意味著娘這幾天還不會外出,他感覺是溫暖踏實的,在外面和小伙伴瘋玩回來,還能看到娘爐火一樣閃爍暖和的身影。
大寶記不得娘有多少次的許諾像彩色肥皂泡一樣破裂,他有多少次判斷失誤,有多少次在夢里把娘跟丟,村里二蛋、仙花的娘就是出門打工跟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
大寶身體開始抽條,眼看小學(xué)畢業(yè)了,表哥和表嫂蓋房子的錢也終于攢得差不多了。蓋新房那一年,表哥在家忙乎,表嫂還是去老地方,在麻稈家照顧寶崽的生活。表哥的新樓拔地而起,由原來的“雞立鶴群”搖身變成“鶴立雞群”,打眼得很。他原打算和村里人一樣,有多少票子擺多大的場子,先把“筒子”立起來,內(nèi)外裝修,打家具慢慢來。大家都這么做,一座房子停停弄弄,前前后后得好幾年,打一年工,掙點錢,花在房子上,用完了,又出去打工,再掙,燕子叼泥一樣,一座氣派房子那可是門面,是身份,是兒子娶親的本錢。
為了蓋這房子,表哥恨不得雞屁股能摳出金子來。那次,他上村委會申請“危房改造補助”,和新當(dāng)選的村主任當(dāng)場吵翻,要不是有人死死拉著,肯定打起來。上級撥下來的危房改造款標(biāo)準(zhǔn)是一戶一萬塊,條件是在原宅基地上蓋新房,且不超過一層。上一屆村委會為避免矛盾,“無為而治”,雨露均沾,人人有份,當(dāng)年下?lián)艿母脑炜钣稍撃晟w房子的幾戶平分,不管在哪兒蓋,不管蓋多高,也不管家庭條件怎樣,反正你有他有全都有。這一屆村委會嚴(yán)格按照上級規(guī)定的辦,丁是丁,卯是卯。表哥是新辟宅基地(老房子不拆),而且一蓋就是三層半,這兩項都不符合規(guī)定。
表哥臉紅脖子粗:“輪到我蓋房子了,你們就修改規(guī)則,這不是明擺著針對我嗎?別忘了,選舉的時候你們說得那么好聽,只差沒有搖尾巴了……我要告你們拉票,賄選!”
“你去告吧,隨你去,告到中央都不怕?!贝逯魅慰跉夂苡?。
這幾年農(nóng)民不交這個費那個費了,不但不交,上面還發(fā)各種補助,過去當(dāng)村干部得罪人,工作難做,誰都避之不及,現(xiàn)在當(dāng)村干部成了香餑餑,頭腦活絡(luò)點能蹦跶幾下的都想當(dāng)。表哥說的拉票賄選沒有任何憑證,新當(dāng)選的村干鴨子劃水底下忙乎,私下里打電話托人情說好話,給點小恩小惠可能有,但這沒有把柄不成理,擺不上桌面。
表哥在電話里跟表嫂說,改變方案,一步到位,內(nèi)外裝修,家具家電全部搞定。讓那些人睜開狗眼看看,他廖長子(表哥個子高)沒有那仨瓜倆棗照樣把房子蓋好,還蓋得更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錢不夠,向親戚朋友借,幾百幾千也借,往后根據(jù)親疏緩急,慢慢還。
表哥喬遷新居的喜酒是臘月底辦的,出門打工的、在城里上班的都回來了,趕來喝喜酒的,比年前最后一次趕場(趕集)還熱鬧。有道說要想一輩子不得安寧,找“小三”;要想一天不得安寧,請客;要想一年不得安寧,蓋房子。表哥那一年確實忙得夠嗆,累得又黑又瘦,那套皺巴巴的灰西裝套在身上活像只土撥鼠。表嫂直到擺喜酒前一天才回來,打扮打扮,穿雙高跟鞋,一身大紅套裙,一路上不住和人打招呼,如果手上不拖一口大皮箱,就像一個新娘子。
表嫂回來得再晚也不打緊,我們那兒做紅白喜事雖然不能像城里一樣直接進飯館,興起自己買食材,請“班子(專門做酒席的師傅)”做,桌椅板凳,就連鍋碗瓢盆筷子都是師傅們帶來的。鄰里鄉(xiāng)親三五十的隨禮,一兩百塊算是厚禮了。小氣一點的略有節(jié)余,一般的保本,大方點的人家還會虧本。表哥家的酒席十二個碗,不重樣,十幾桌,村里人說好久沒見這陣勢了。
那天村主任也來了,十幾個圍著他,說奉承話不住地敬酒,喝得他舌頭打戰(zhàn),扶墻沒走多遠(yuǎn),一陣嘔吐,把兩只土狗也灌醉了。
天氣暖和,紅梅吐艷,一只大花公雞站在籬笆墻上沖遠(yuǎn)方喔喔叫。前幾天趕場,表嫂捉(買)了兩個豬崽,抓(買)了二十多只雞崽,她還把屋后撂了幾年的荒地翻了過來,撒上菜籽……日子如早春的陽光金燦燦鋪滿目光所及的每個角落。
新樓蓋起了,表嫂拿定主意不出門了。這次她把穿的用的全帶了回來,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一場春雨,地里的菜籽剛冒芽。妹陀來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她好安排人去車站接。麻稈一家人在電話里挨個說,寶崽叫姨的聲音滾燙。通電話時,大寶就在旁邊,自顧自干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大寶一有空就幫爺爺奶奶洗衣做飯掃地摘菜喂雞喂豬,不聲不響,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沾滿露水的菜秧綠油油的,煞是喜人。麻稈說開車過來接表嫂,他們一家人都來,正想出來走走,看看湘西南農(nóng)村。
表哥和表嫂深夜里嘀咕了幾回,家里蓋房子還欠賬,孩子的學(xué)費,一家人的日常開銷,老人年紀(jì)大了,看病呷藥,以后的發(fā)送等,哪一樣都需要錢。表嫂的決心被一點點掏空,如一場春雨引發(fā)的山洪沖刷溪邊的山坡……
麻稈一家人果然來了,一輛商務(wù)車,千把里路喲,沒住,呷餐飯就走了。寶崽對表嫂家什么都感到新鮮,蓑衣、斗笠、磨盤、粑臼、碓舂、禾桶、風(fēng)車、犁耙等,都要上去摸摸擺弄一番。麻稈那次出手大方,除備了厚禮,還預(yù)支給表嫂近一年的工錢。
那次表嫂走的時候,大寶牽著滿姑走開了,沒追,也沒哭,甚至還勉強地笑了笑。但表嫂卻哭得稀里嘩啦,車子開出老遠(yuǎn)了,還在哭。
表嫂到達深圳后,打電話回去,大寶說,菜秧讓豬崽拱了,兩個豬崽養(yǎng)不過來,又賣了。
日子周而復(fù)始,昨天和今天一樣,又似乎不太一樣。轉(zhuǎn)眼大寶和滿姑上中學(xué)了,大寶寄宿,一個月回家一趟,滿姑走讀,每天早晚走十幾里山路,她說不是舍不得錢,而是在學(xué)校住不習(xí)慣,初中沒讀完,突然一天沒有任何理由就不去上學(xué)了。表哥表嫂輕描淡寫說了幾句,就讓她和村里那些妹仔一起結(jié)伴出去打工。這在大家眼里就像樹木發(fā)芽和落葉一樣,自然的事。
表哥有一陣子待在家,有一陣子出門打工,有時候上半年忙農(nóng)活,有時候下半年出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換過幾個廠,折騰過幾個行當(dāng),錢沒賺到,賺到的是滿臉滄桑和陣陣長吁短嘆,后來,經(jīng)不住表嫂嘮叨,又回到麻稈那個廠干老本行。表嫂一直在麻稈家做家政,沒挪窩。
表哥和表嫂還是每年過年回去。大寶不再黏表嫂,她來,她走,就像一位遠(yuǎn)方客人。對表嫂帶回來的鞋子衣服,一副愛要不要的樣子,他說給他錢,自己去買,然后打扮得像個丟人現(xiàn)眼的“現(xiàn)世報”。表嫂在家的幾天里,大寶有時候呷飯都不回家,整天和小伙伴們瘋玩。
麻稈和妹陀生意越做越大,也越來越忙。寶崽的作業(yè)本、成績冊上雖然寫的是麻稈或妹陀的名字,但一看就是表嫂的手跡,開家長會大多由表嫂出面,更不用說小傷小病的照顧護理,天寒天暖衣服的增減,早晚餐口味營養(yǎng)的搭配,下晚自習(xí)時如果下雨,表嫂一定撐把大黑傘站在校門口……
表嫂有次給寶崽洗完內(nèi)衣后,悄悄送他一本書,同樣的書她也給大寶寄去一本。表嫂畢竟是老牌高中生,有文化。寶崽談第一個女朋友,同班女生,就和表嫂說了。表嫂說,可以談,相互鼓勁吧。
寶崽的成績還是下降了。妹陀偷看他的手機、日記,掌握情況,苦口婆心勸說無果。妹陀揚言要到學(xué)校去找班主任和那個傳說中的女生談?wù)?,寶崽一條腿跨在窗臺上,和他娘對抗。表嫂大驚,猛撲過去一把抱住寶崽。妹陀揚言,我們家的事,不要你管!表嫂母狼一樣咆哮:“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我就要管!”說完,兩人都愣住了。
此后,表嫂依舊干活,妹陀依舊忙,寶崽照樣上學(xué),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大寶初中畢業(yè)沒上高中,在縣城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讀了個果樹栽培專業(yè),也不是淘氣,就是邊打網(wǎng)游邊讀書,讀到多少書,鬼知道。想送他去當(dāng)兵,體檢也不是很合格,還猶猶豫豫的,怕呷苦,表哥就沒多想辦法。其實,讓他上技校,也沒指望他什么,只是把他放在學(xué)校里多坐幾年,把身子骨長結(jié)實點再說。
大寶技校畢業(yè)后,跟著表哥去打工,沒有提去種樹。父子倆開始還過得去,不時有一搭沒一搭悶上幾句沒頭沒腦的話,后來搞得跟仇敵一樣,表哥罵,那“現(xiàn)世報”呷不起苦,三天打工兩天睡覺,高不成低不就,這山望得那山高,沒干名堂來,還要呷好的穿好的,講排場。大寶說表哥死腦筋,老頑固,難怪一輩打工仔。他要獨闖江湖,自主創(chuàng)業(yè),堅決不跟他父親一起,說什么喝水都不共一個龍頭。
大寶干過很多個名堂,當(dāng)過小老板,也跟著小老板干過,開網(wǎng)吧,開車,洗車,送快遞,當(dāng)保安等,不但沒干出名堂,有時候日子過得比乞丐還難,靠他娘悄悄接濟。表哥和表嫂一番密謀,大寶在麻稈公司上了一段時間的班,干得好好的,又莫名其妙地不辭而別。直到他和秀英“勾搭”上,他那顆蒲公英種子般漂泊驛動的心,才算有了錨,稍稍安分。
寶崽上了個一般的大學(xué),麻稈和妹陀讓他出國,像很多“公子哥”一樣?xùn)|方不亮西方亮,當(dāng)“海龜”進行曲線報國,他不愿意,直到考上研究生,才好意思說出他學(xué)校的名字。寶崽上大學(xué)了,表嫂又回廠里干活。麻稈已顯老態(tài),力不從心,大小事由妹陀張羅,工廠半死不活的,機器勉強一半開,一半停,輪著來,裁員不少。表嫂幾次提出要走,妹陀死活不讓,有一次還哭了,說有時候不是錢的事,而是有一份情在支撐。
寶崽研究生畢業(yè)后,好像并不急,顧左右而言他似的在好幾個企業(yè)晃蕩了幾年,大大小小的工廠都有,什么活什么崗位都不動聲色地干,不像“游學(xué)”也不像“游歷”。寶崽接手麻稈工廠成“掌門人”后,也許他真的能干,也許是他運氣好,得益于國內(nèi)國際經(jīng)濟環(huán)境轉(zhuǎn)暖,廠里的機器全開足馬力,呼呼啦啦轉(zhuǎn)了起來,仿佛春潮帶雨,山澗水漲。
這個年過得有點晚,向陽的地方油菜花都開了。年輕人又開始呼朋引伴、蠢蠢欲動作候鳥般,去城里了。鄉(xiāng)村經(jīng)歷短暫的生機熱鬧后,又回歸蒼老與沉寂。
遠(yuǎn)處零星幾聲爆竹狗叫,愈顯夜的寧靜。大寶和秀英好像在說要帶哪些東西,他們還是去老地方,過年前回來時好些行李還留在那,老板怕他們不來,扣了些工錢。表嫂以為他們會把細(xì)伢子留下,秀英說要帶出去,再苦再累也要帶在身邊。表嫂問大寶,也這么說,說如今農(nóng)村孩子在城里也能上學(xué),雖然是民工子弟校,但比留在村里強。
寶崽又來電話催,說他婆娘快生了,他們上正兒八經(jīng)的中介請了個“金牌”月嫂,還是不放心,得有家人一旁照看著。寶崽這么說,他相信表嫂會去的。
大寶和秀英已經(jīng)出門了,細(xì)伢子也帶走了,偌大的房子空落落的,似乎有脆亮嫩芽般的笑聲在每個角落回響。
暮色四合,有人敲打著拐杖喊細(xì)伢子回家呷飯了,誰家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里面正播報新聞,好像在說要什么振興鄉(xiāng)村,也許不久的將來,大寶和他婆娘就不要出遠(yuǎn)門了,日子照樣過得紅紅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