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虹
今天是母親九十歲壽辰,除了生病的大姐,我們兄弟姊妹五個又聚齊在老媽媽的身邊,兩個姐姐準(zhǔn)備了一大桌好吃的。但是,老年癡呆癥讓老媽媽已經(jīng)辨不清雞魚肉蛋。
三年前,母親思維尚好,常對我們講起大饑荒那年頭,她和父親帶著我年幼的哥哥和兩個剛會走路的姐姐以及尚未出嫁的三姑和四姑,與饑餓抗?fàn)幍耐?。母親說春荒是最殘忍的,家里經(jīng)常沒有米下鍋,一家人連那照人影子的稀飯也上頓不接下頓,疲憊的母親拿起鐮刀到門前大水塘邊把那棵老榆樹皮一點點刮下來,搗碎了放進石磨里磨成“面粉”做成稀飯讓家人糊口。熬到野菜返青燕子呢喃的日子,母親又用清水煮榆樹葉和野菜讓家人充饑。老父親晚年時常對我們講母親年輕時,無論是刮榆樹皮還是挖野菜都眼尖手快,讓家人少受了不少饑餓之苦。我記事起印象中老家莊子上的老老少少經(jīng)常吃不飽肚子,母親多數(shù)時間都在為全家人的吃穿犯愁。記得那難以下咽的酸漿稀飯總讓我望而生畏,母親卻變戲法似的偶爾在那討厭的稀飯里放上少許的米粒,有時還丟進一小把黃豆,我們幾個孩子為了那幾粒米或一兩顆黃豆,便一口氣喝下兩三碗酸漿稀飯,肚子被撐得像個皮球,嚼著難得的幾粒米或一兩顆豆,那份幸福和滿足一直持續(xù)好多天。
山芋是我兒時記憶中的主糧,母親每天都在酸漿稀飯里下半籃子山芋讓人與豬同吃,我和弟弟面對那大鍋煮山芋經(jīng)?!敖^食”,母親便特意在灶膛的火灰中埋三四個山芋,這灶膛燒山芋是母親專為我和弟弟開的小灶,記得母親在大鍋飯熟了之后,用那根細(xì)長的燒火棍,從灶膛的熱灰里扒出焦黑的山芋,麻利地將其撥弄到灶膛口等它們的溫度退去一點,急急地用指尖捏起熱乎乎山芋兩手反復(fù)拍打幾下,對著那燙手的山芋不停地吹氣,讓它盡快散熱,直到溫度適宜時,才遞到我倆手里,叮囑我和弟弟:“小口咬,別燙著……”當(dāng)年,我雖然揣測不清母親心底被清貧覆蓋著的憐子之情有多深厚,但是那燒烤的山芋的香味至今仍在我的血脈里溫暖著我的人生。
輪椅上的老母親,滿頭白發(fā)不知哪天稀疏得讓兒女們看了就生出心疼的感覺,三姐姐為老媽媽穿上新買的紫紅的夾襖,母親平靜的臉上映著淺淺的紅色的光暈,那份安詳與靜好,讓我無法聯(lián)想到她年輕時竟吃過那么多辛苦,受過那么多磨難。
我貼近母親耳邊,逗她:“媽媽,灶膛里的山芋燒熟了嗎?”她竟笑著應(yīng)答:“燒熟了,快吃吧,小口咬,別燙著!”這清晰的話語里,滿滿的都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疼與愛!老媽媽這一輩子歷經(jīng)風(fēng)雨,想一想平日里我對她的照顧和侍奉的時間太少,心里一酸,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姐姐問我是否記得小時候,老媽媽把大山芋切成玉米粒一樣大的山芋丁,再拌上同樣大小的蘿卜丁和南瓜丁,然后象征性地加一小碗米,做一大鍋“雜花粥”,我們幾個孩子圍著那黑乎乎的土灶臺又蹦又跳地等著母親揭開鍋蓋,而母親總是等我們都吃飽了才拿起碗去盛飯……我說,一輩子也不會忘的。
這頓圍著母親而團聚的中飯,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都順著母親的思路和她說過去的那些往事,這才是母親最開心的話題。三姐幫輪椅上的老媽媽梳理著頭發(fā),我看一眼她那塌陷的眼窩,下垂的眼瞼,滿是老年斑的清瘦而平靜的神情,我一面感慨九十年風(fēng)雨歲月的滄桑與無情,一面感動那些清貧的歲月打磨出母親骨子里的堅強與不屈。
母親雖已進入鮐背之年,可她仍然不會忘記清貧歲月里養(yǎng)兒育女的苦與樂,一個中午她總是反復(fù)自言自語地說:“過去太窮了,沒法子讓你們幾個吃飽呀!”不知是感動還是擔(dān)心母親的健康,六十七歲的老大哥撫著母親的雙手,眼眶潮濕了好幾次。
兩個姐姐心疼地說,老媽媽的勤勞和手巧是我們的幸福之源。是的,清貧的歲月里母親能把不起眼的山芋做出好多樣讓我們喜歡吃的飯食,尤其是那山芋干面水餅沾豬油滲到骨子里的那份香,蘿卜燴粉條做湯底貼山芋干面鍋餅咸中帶甜的滋味,蔥姜炒山芋干面餅誘人的口感……為了節(jié)省糧食母親把黑乎乎的山芋干面粉用熱水?dāng)嚢杈鶆蚣有┦[油和鹽,做成美味的黑“餡子”包進小麥面餅中間,母親的聰明在于這讓孩子們既有餅吃又省下主糧來細(xì)水長流。
五十出頭的弟弟靠近老母親的輪椅,笑著說,老媽媽做的“炒老粉”,我想起來就流口水呀。我接著弟弟的話茬說,那“炒老粉”有兩種口味,一種甜的,是把涼透的老粉切成片加上鹽豬油紅糖炒得熱乎乎油晃晃的,入口甜又爽滑,那咸的就是把老粉切成片加上鹽和豬油、蔥姜、香菜等炒到外表焦黃,吃起來油而不膩,淡淡的香辣中有令人興奮的肉的味道。母親半閉著眼在認(rèn)真地聽,臉上掛滿了微笑。
三姐姐拍拍老母親的肩膀說:“老媽媽你當(dāng)年做的那些過冬的小菜,才是我們一日三餐都離不開的呢!”母親依舊微微閉著眼,問三姐說的是腌臘菜、腌茶豆絲,還是梅干菜、蘿卜干呢?我說肯定是您做的冬瓜醬豆呀!老媽媽努力睜開眼,不停地微笑,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兒女們的臉,似乎沉浸在當(dāng)年的情景中:秋末冬初,苦霜把嬌嫩的綠葉和茂盛的藤蔓抹上橘黃的顏色,母親在父親的協(xié)助下把溝邊上幾十斤重的大冬瓜抬進院子里,洗凈削皮后切成長方形的條塊狀,每片長大約六七厘米,寬三四厘米左右,厚度五毫米上下,分層撒上些鹽放在大木桶里。之前,母親把七千克黃豆洗凈煮熟,用外祖父手編的蒲包裝好封上口放在灶膛里焐著,等黃豆發(fā)酵到最佳狀態(tài)時,從灶膛取出來倒進大壇子里,用涼開水加鹽和醬油以及姜蔥之類的農(nóng)家調(diào)料混合在一起,把木桶里的冬瓜片倒進來攪拌均勻,拿一只盤子或大黑碗蓋住壇口,抓幾把黃泥封上壇口,大約過上兩三個星期,扒開壇口上的黃泥,香噴噴的冬瓜醬豆就可以吃了。那冬瓜片呈透明的鵝黃色,夾一片咬上一點兒再喝一口玉米稀飯或山芋之類的農(nóng)家飯,真是一種美味!那醬過的黃豆,飽滿圓潤光亮亮的像秋天里熟透的柿子一樣黃里帶點兒紅色,丟一顆在嘴里,清香微辣中透著淡淡的甜味,清晰的醬香中帶著甘醇的味道,從舌尖延伸到心底,化作臉龐上漾起的幸福的漣漪。
從母親的笑容里,我可以斷定那些隨時光遠去的千事萬物里,唯有這清貧的味道正逆向歸來,讓母親的晚年快樂而幸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