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鳶》談起"/>
葛 亮
人類學家張光直說過:“到達一個文化的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胃。”(One 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 stomach.)
在中國的文化譜系中,飲食一脈源遠流長,而投注于文學,更是紛呈之態(tài)。中國人有詠物言志的傳統(tǒng),又持有家國之念,對食物的關注便成為重要的窺口?!爸未髧襞胄□r”,說得是國策方略,也是火候的拿捏得宜。廟堂畢竟復雜,失意于此,往往退而求其次,以“吃”入文,算是一種心理補償。寫得越精彩,失意愈甚。歷朝歷代,自有書單可作輔證。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張潮的《幽夢影》、張岱的《陶庵夢憶》、李漁的《閑情偶寄》等。袁枚的《隨園食單》,則見曠達之相,自覺蕩開仕宦“正途”。造園譜曲外,將飲食作為人生態(tài)度的一端。
筆者亦關注食文化。“飲食”便自然見諸筆端,融入小說情節(jié),乃至結構。無論人于何方,鄉(xiāng)味依舊,是鄉(xiāng)愁最好慰藉。細究起來,“飲食”自然是眾多的“小歷史”之一,且無可替代,因為它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書寫的,永久的歷史記憶。如此朵頤之好默化滲透于創(chuàng)作。寫作時,筆者對“飲食”有著特殊的敏感,不僅將之融入情節(jié)之中,甚至有意使之成為值得玩味的構件,更將其視為閱讀的魅力所在。恰逢南京大學徐詩穎博士,邀我做一次訪談,主題是“《北鳶》的歷史敘事”。徐博士膂力而備諸多話題;對話涉獵廣泛,且具深度;筆者一直期待其提及“飲食”,并將之視為一個暢游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物與人融匯一體的事件與結點。惜話題多而時間有限,唯有收藏一己愿想。這次有幸收到《暨南學報》的約稿,筆者便一方面紓解對《北鳶》“飲食”的鐘情,并淺談“飲食”在現(xiàn)代文學脈絡的“見微知著”,另一方面也彌補一下我和徐博士那次對話的“歷史之憾”,特意在此“‘由‘飲食’而‘歷史’”。這樣一次話題的跨域,難免帶來“書寫”與“對話”之間敘事風格的錯位,但也帶有后現(xiàn)代的意味,并在錯位中提醒喜愛《北鳶》的讀者,不可在歷史趹宕的體驗中錯過“飲食”的種種味道。
《北鳶》中點染飲食場景,其散落于人物命運節(jié)點,實為百川歸海。中國人講究于朵頤,先是關乎亂治?!侗兵S》里第一次出現(xiàn)談“吃”的場景,是民國十一年豫魯大旱,百年不遇的“賤年”。兩地災民南下,安置于齊燕兩處會館。富庶商賈設棚賑災。主人公文笙父親盧家睦經(jīng)營的“德生長”,以 “爐面”發(fā)放,就此與城中的清隱畫師吳清舫先生結段緣,成就襄城丹青私學?!盃t面”為 魯?shù)剜l(xiāng)食,做法卻甚為講究,“五花肉裁切成丁,紅燒至八分爛,以豇豆、蕓豆與生豆芽燒熟拌勻。將水面蒸熟,與爐料拌在一起,放鐵鍋里在爐上轉烤,直到肉汁滲入至面條盡數(shù)吸收”。以此賑災,果腹為其一,解流離鄉(xiāng)民背井之苦為其二。內里卻是有關中國人仁義的辯證。人自有困厄之時,商紳周濟以鄉(xiāng)里美食,是德行,亦是不忘其本。所謂禮俗社會,講求血緣與地緣的合一,從而令“差序格局”出現(xiàn)。作為出身山東的外來者,盧家睦在襄城這個封閉的小城,缺乏所謂“推己及人”的血緣依持。所以,選擇投身商賈,也是必由之路。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說得十分清楚,商業(yè)活動奉行的是“理性”原則,而血緣社會中奉行的是“人情”原則,兩者相抵觸,因此,血緣社會抑制商業(yè)活動的開展。而這也正是家睦得以“客邊”身份成為成功商人的前提(血緣與地緣)。但是,費先生同時也指出,籍貫是“血緣的空間投影”。其與“差序格局”中的“倫”相關,所以,便不難理解家睦對于魯?shù)剜l(xiāng)民的善舉,實質是出于對“血緣”念茲在茲的塊壘。而家鄉(xiāng)的食物“爐面”則成為最直接的“仁義”表達,這一點,恰為同屬文化“邊緣人”的吳清舫所重視并引為知己。
所謂微言大義,飲食又可為一端。 文笙隨盧氏一族跑反歸來,在圣保羅醫(yī)院里越冬避難。醫(yī)院里的外籍醫(yī)生葉師娘,邀請他們在自己房間里向火。因為火里的幾顆烤栗子,眾人有了食物的聯(lián)想。相談入港,幾成盛宴??杉爸梁髞?,發(fā)現(xiàn)不過畫餅充饑。美國老太太葉師娘,結論道“中國人對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文笙的母親便回她,“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其后,她談了中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態(tài)度。她從安徽的毛豆腐說起,然后是臭鱖魚、杭州的臭莧菜、豆腐乳,益陽的松花蛋,鎮(zhèn)江的肴肉,全是非正常的造化。所以,說國人中庸無為,其實不然。昭如說的,是中國人的包容,“?!笨沙?,“變”亦可食。有容乃大,食欲則剛,也是對人生與時代的和解。中國人重視傳統(tǒng),但亦不慢待變革。沈從文先生在《長河·題記》談及現(xiàn)代性,并不一味視為“進步”,而稱其必然要在中國語境進行檢驗。此言不差。民國時代動蕩不居,社會格局變更,造就了個人境遇伸發(fā)的可能性。帝制推翻,1905年科舉廢除,“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被倉促中斷。知識分子階層出現(xiàn)了一系列分化。這分化亦宛如食物的變化與造化,出其不意,不拘一格?!侗兵S》中的畫師吳清舫,有清隱之譽,但在二次革命后,設帳教學,廣納寒士。這某種意義上擔當了公共知識分子之責。另一類是學者毛克俞,其因青年時代的人生遭遇,尤其體會舅父(原型是陳獨秀)在一系列政治選擇后落幕的慘淡晚景,就此與政治之間產生疏離。其最重要的作品在四十年代完成,避居鶴山坪,埋頭著述,在學院中終生保持藝術家的純粹。此外在第二章,寫到孟養(yǎng)輝這個人物,原型是天津的實業(yè)家孟養(yǎng)軒,經(jīng)營著名的綢莊“謙祥益”。孟養(yǎng)輝的姑母昭德,不屑其作為亞圣孟子的后代投身商賈,他便回應說,依顧寧人所言,所謂“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如有詩禮的主心骨,做什么都有所依持。因家國之變,選擇實業(yè),所謂遠可兼濟,近可獨善。中國文化格局三分天下?!皬R堂”代表國家一統(tǒng),“廣場”指示知識階層,而后是“民間”。 民間一如小說之源,猶似田稗,不涉大雅,卻生命力旺盛。以食物喻時代,也是由平民立場看歷史興頹,林林總總,萬法歸宗于民間。
《北鳶》寫飲食,歸根結底還是在寫人心的虛渺,權力的制衡,亦以民間輻射廟堂。女主人公仁楨的大姐仁涓,嫁到了簪纓世族葉家,心中無底,聽了老姨奶奶的主意,月子里開了十八吊老母雞湯的方子食補,折磨下人,只為了做足娘家的“排場”;石玉璞和舊部柳珍年在壽宴上見了面,柳是來者不善,話不多說,卻拿席上的遼參做起了文章,說石玉璞跑大連上等海參吃得太多,未免脹氣,暗諷他與日本勢力的瓜葛。仁楨要勸說名伶言秋凰行刺和田中佐,約在老字號的點心鋪“永祿記”,又是一場心潮暗涌。這糕點鋪開了一百多年,應了物是人非,其變遷也正是襄城歷史的藏匿。
小說將近尾聲,文笙在杭州遇見故舊毛克俞。克俞在西泠印社附近開了家菜館,叫“蘇舍”?!疤K舍”里菜單開首寫著蘇子瞻的句:“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笨芍^自喻。但這館子的菜,既非徽菜,也非杭幫菜,而是兩者的合璧?!霸旗F藕”脫胎于徽菜“云霧肉”,“乾隆魚頭”原是杭菜中的“皇飯兒”,用料卻是安徽的毛豆腐。其他的青梅蝦仁、雪冬燉鴨煲等,便都是兩大菜系連袂的改良。寫的是佳肴,想要說的仍是中國人“調和鼎鼐”的功夫。在大時代里,必有坦然應對常變之心。故而,書中開胃的“西湖莼菜湯”,原是一道素湯,也便加入了開洋與火腿,命為“中和莼菜湯”,作了這時世的象征。
談起飲食、文學與歷史的關聯(lián),自會提及周作人。
黃裳《金陵五記》,其中一節(jié)“老虎橋邊看‘知堂’”。那時黃的身份是新華社記者,因利就便去了“模范監(jiān)獄”探訪周氏。彼時的周作人,大約正身處人生的谷底。面對陌生者的訪問,如同接受“會審”。談及南京的過往,也有些含糊其辭。黃裳卻憶起《苦雨齋打油詩》中的一首:“疲車羸馬招搖過,為吃干絲到后湖?!边@首“瘦詞”,有些含蓄的饕餮相,是知堂在盛景中的一星點染。說起人生抱負,他終于是個失敗者。因為看不清,終究也未參透?!拔逅摹睉?zhàn)士,老來囹圄。多數(shù)人扼腕說未保晚節(jié)。然而于他自身,豈是一言可蔽之。錢理群談周氏兄弟說:“ 如果說魯迅的選擇是非常人生,那么周作人的選擇是尋常人生。”觀其一生,毋寧說他與人生互為選擇。文章鑒人,由“凌厲浮躁”至“平和沖淡”,這其間的掙扎,自不可免。只是知堂的姿態(tài)一直擺得令人信服。
周作人是要標榜“苦”的,有些清修隱逸的氣息?!俺鍪馈钡梦疵饩涂桃庑莿澇鼋缦拗?。他在《北京的茶食》里寫道:“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練愈好。”這是要和“有用”分庭抗禮,是他所謂“生活之藝術”的總旨趣,要“微妙而美地活著”?!翱唷敝?,便是要閑,逸出生活的主軸的,大飲食之外的所謂“瑣屑不足道”之物。舒蕪評價說:“知堂好談吃,但不是山珍海味,名庖異饌,而是極普通的瓜果蔬菜,地方小吃,津津有味之中,自有質樸淡雅之致。”原本他的故鄉(xiāng)紹興并非出產傳統(tǒng)美食之地,薺菜、羅漢豆、霉莧菜梗、臭豆腐、鹽漬魚,皆非名貴之物。知堂格外鐘情野菜,花了數(shù)篇的文字談薺菜:“‘西湖游覽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V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庇至肀傥淖謱懰j菜梗。由《王智深傳》談到《本草綱目》,又征引《西陽雜俎》,考證了許多,終淺淺談起薺菜梗的制法。書袋掉得太狠,多少有些醉翁之意。雖是談吃,意在雕琢習俗儀典,民間野諺等大“無用”之物。食材越是平樸,越是無用之用的好底里。鐘叔河在《知堂談吃》序言中說:“談吃也好,聽談吃也好,重要的并不在吃,而在于談吃亦即對待現(xiàn)實之生活的那種氣質和風度?!彼寡陨跏?。
周作人寫吃寫得出世,是要和時世劃清界限。同樣將吃寫出了大名堂的陸文夫,則是反其道而行之。一部《美食家》,寫成了中國的當代史。雖為后之來者,陸先生寫吃,也是打的家鄉(xiāng)牌。陸文夫生于江南市井,蘇州小巷的凡人瑣事,風物掌故,在他筆下信手拈來。娓娓如同家常,人稱“陸蘇州”??刹煌玫拇植璧堈孀涛叮懳姆蚓褪且獙懯巢粎捑?,燴不厭細。
中國各地菜系有格有調。既壁壘分明,又融會貫通。“東酸西辣,南甜北咸”算是個大概。南方便有蘇菜、粵菜、川菜三派,其中粵菜講究清淡,川菜則以麻辣為主。蘇菜主鮮甜。
《美食家》說的便是蘇菜。故事說到高潮處,解放后美食家擺了一桌家宴。有一個段落:“鳳尾蝦、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斬雞,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顏色的。熏青魚、五香牛肉、蝦子鲞魚等等顏色不太鮮艷,便用各色蔬果鑲在周圍,有鮮紅的山楂,有碧綠的青梅。那蝦子鲞魚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這種名貴的蘇州特產已經(jīng)多年不見,擺出來是很稀罕的?!?/p>
“美食家”叫朱自冶,是個以“吃”為事業(yè)的資本家。人物沖突,需棋逢對手。所謂宿敵,得要不棄不離。便有一位耿直的革命干部高小庭,和他一生針尖對麥芒。反霸,鎮(zhèn)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運動了一輩子,沒把朱自冶的口腹之欲反下去??梢娖漕B固。高小庭恨他,不是恨他“好吃”,而是“會吃”,吃出了“生活的藝術”來。為說明他對美食的挑剔,小說中舉了一個例子,順帶介紹蘇州老字號“朱鴻興”。這是蘇州一家著名面店,如今尚開設于怡園的對面。先是一段文字眼花繚亂地說了吃面的許多講究。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店堂里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大片:“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交要過橋,硬點!”這只是其一,他吃面之講究,在于一定要吃“頭湯面”,依他所言,面下多了便有一股面湯氣?!?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湯氣的面,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什么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來,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面。吃的藝術和其他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系?!?/p>
這樣的人,雖不至成階級敵人,身為社會寄生階層,歷史特殊時期也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于是挨了許多苦,但為了“吃”卻一一忍受下來??勘灸苌畹娜耍傆幸还汕笊g力。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迎來改革開放。傳統(tǒng)價值重估,飲食文化復興。他多年的美食經(jīng)驗,突然成金,以美食顧問身份到處講學授業(yè)。小說臨到末了,有一段頗為精彩。說朱自冶一登臺便向聽眾提出一個問題:做菜哪一點最難?臺下“刀功”“火候”“選料”等眾聲喧嘩。他一一搖頭,其后說是“放鹽”。為何?他便解釋,因“鹽能吊百味”,鹽一放,來了,鲃肺鮮、火腿香、莼菜滑、筍片脆。鹽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隱而不見。這一段令革命干部高小庭心悅誠服,足以為他撥亂反正。在英文里,the salt of earth也指社會精英,可見其調和鼎鼐之功。馬克·科爾蘭斯基寫了一本書《鹽》。洋洋灑灑,言其瑣屑,又言居功至偉,推波助瀾,可造就歷史大事件。朱氏說得家常易懂,又可謂切中肯綮。
孟子與告子辯論,告子曰:“食色性也?!眳^(qū)區(qū)四字,道盡國人欲望甘苦。知堂與陸文夫,無意兩者間的譬喻與投射。“吃”為第一等要務,對于“性”,周先生甚為不屑,他在《賣糖·附記》中說:“外路人又多輕飲食而著眼于男女,往往鬧出《閑話揚州》似的事件,其實男女之事大同小異,不值得那么用心,倒還不如各種吃食盡有趣味,大可談談也。”是事不關己之態(tài)。而“美食家”朱自冶雖非柳下惠,娶了頗有姿色的孔碧霞,只是因為她是個好廚子,令人情何以堪。
然而當代美食界出了個殳俏,卻接過了夫子的薪火,發(fā)展“飲食男女”命題。一部《雙食記》,將食色的險象環(huán)生、相生相克寫得淋漓盡致,活色生香。小說講述一個男人游刃于兩個女人之間,一個熱辣,一個清純。男人運籌帷幄,以為可坐享齊人之福。初看似乎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翻版。然而,一旦關乎庖廚,便意味深長。“他步行著便能走到另一個熱烈的起點,開始新一輪的火辣辣的饕餮。他便是這樣周旋于兩種迥然的風味之間,有著掌控一切的滿足感。并且他的胃也似乎養(yǎng)成了天然良好的習慣——五點半一過即開始渴望一盅好湯的醍醐灌頂,而八點半一過,舌尖又在為了辣椒花椒豆豉豆瓣而騷動著?!迸酥g無知覺的對壘,變成川粵兩大菜系的較量。男人陶陶然間,全然不知自己已走在了鋼絲上。當他毛發(fā)紛紛脫落,才心知不妙,轉而求教于略通中醫(yī)的同事,只換來建議他節(jié)制性生活的嘲笑。在他接受了江湖郎中關于進補和多吃維生素C的建議后,安之若素地躺到在了兩個女人的美食溫柔鄉(xiāng)里。他在昏迷中蘇醒。醫(yī)生問:“如果清醒了,要勞煩病人回憶一下這一兩個星期以來你的菜單?!彼梦⑷醯穆曇粢粋€一個詳細地報上來,那些美味經(jīng)典的菜式,醫(yī)生卻皺起眉頭:“這便是發(fā)瘋了,你倒是可以去告發(fā)你們家做飯的那個人。”接下來猶如案件重現(xiàn),水落石出。兩個女人的菜式搭配,收效天衣無縫。豬肺和田螺,兔肉和芹菜,讓毛發(fā)脫落;豆腐和蜂蜜,豆腐和洋蔥,致耳聾眼花。歷數(shù)之間,皆是兇手同盟。而最為處心積慮之處,是被醫(yī)生告知:“你是不是有吃維生素C來挽回過你近期的脫發(fā)?但同一個時間你又吃下那么多蝦,這兩樣東西在你的肚子里變成了砒霜?!备叱碧巹t順應男主人公的視角,兩位素不相識的女主角在病房里相遇,眼神一瞬間的交會。這便是觸目驚心的一幕。男主角帶著 “最毒莫過炊婦心”的感嘆,留在了后半生的陰影中。即此,小說簡直成了男權長日將盡的教育讀本。
導演趙天宇將小說《雙食記》搬上銀幕,將小說中眼神交匯的一瞬,完整演繹為完美可觀的陰謀論。其在電影準備階段,參考大量的美食書籍,且求教于中醫(yī)專家,研制出七套相生相克的食譜。影片中的主婦與小三之爭,成為血淋淋的欺騙盟約。棄婦,怨婦加妒婦、衍生出了驚人的烹飪才智。思路之縝密,堪比達芬奇密碼。余男飾演的角色,老謀深算,令人不寒而栗。吳鎮(zhèn)宇招牌表演中的神經(jīng)質,恰如其分成了被迫害下的好批注。“食物相克”,借刀殺人。雖然主題凜冽陰暗,說到底,卻是客觀深刻的辯證。好而美之物,得其味,齒頰留香,已為至境。切忌饕餮,濃烈挾裹,過猶不及。
飲食有如鏡像,映照時代路軌,亦透視人性嬗變。其見乎于日常精微,又融入時間浩瀚。由文學書寫的層面,其似點墨,卻有氤氳之力,端的是歷史側畔不可不言的盛景余韻。
一如“民以食為天”的內蘊,所有的歷史書寫,最后都將回歸于“人”。這是文學最為核心的意義,也是與徐博士對談的出發(fā)點。在歷史的肌理處,可見最為豐厚的文學鋪展與開掘的空間。由魏晉筆記小說至當下文脈,皇皇大觀至毫末之微,皆為時間的構筑。其間細節(jié)的溫度,必假以時日,方可領略體會。
附錄
:《北鳶
》的歷史書寫與敘事營造
——葛亮
、徐詩穎文學訪談錄
徐詩穎:葛亮老師好,很高興有機會與您一起談談文學的話題。最近剛讀完您于2016年10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北鳶》。它與前些年出版的《朱雀》被稱為“南北書”,屬于“中國三部曲”中的前兩部。讀完這兩部小說后,我尤為感興趣的是里面所呈現(xiàn)出來的歷史書寫。您在《北鳶》自序中曾寫道:“那個時代,于人于世,有大開大闔的推動,但我所寫,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這就讓我想起一些關于如何“進入歷史”或者說對歷史進行“文化想象”的問題。趁此機會,我們不妨就“歷史書寫”這個話題做一些文學上的對談。
談起歷史,我在您的《小山河》里讀到來自讀者信件的話,感觸頗深:“到底歷史與現(xiàn)代孰新孰舊,只有人真實存在過的時代才能承載其中的魂。如果身在其中的人是屬于舊時代的,那么身邊的萬物也同他一起回到過去?!逼鋵?,歷史最終的傳承者,還是來自人,來自人的記憶。那么您覺得自己通過寫作,是否也正試圖讓自己與周圍的萬物重新回到過去,用充滿溫暖的記憶來抵抗當下格式化的生活?
葛亮:哈布瓦赫提出一個重要的概念,集體回憶(collective memory),在前些年為文化界所重。它成為文化身份的標的,甚至關乎政治立場?!皯雅f”是其中十分重要的內容,對“舊”的重視勢必回應對當下有所缺憾的感覺,這亦構成了一系列文學乃至電影文本的主題。書寫記憶對我而言,不單只是抵御現(xiàn)實的方式。我想更重要的是,它實現(xiàn)了某種價值觀與審美觀的砥礪。我更重視其中的續(xù)接感,對家族祖輩那個時代的續(xù)接,對傳統(tǒng)的續(xù)接。我希望自己可以“在場者”身份,進入對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過渡期的發(fā)掘,從而將某種在我們文化譜系中已淡去的脈絡重新進行勾勒。
徐詩穎:您曾經(jīng)表示,對于歷史的個性化的認知與態(tài)度,是一個作家使內心強大的途徑。近年來,不少70后、80后作家都嘗試通過新的寫作來重建新一代青年之于歷史的想象與復雜的認知,使得作品更顯扎實、沉穩(wěn)與厚重,從而使自己逐步擺脫稚嫩并走向成熟。您能否從個人寫作出發(fā),具體再談一下這種轉向意味著什么?意義何在?
葛亮:歷史書寫對我寫作有特殊的意義,我想這一點首先是由對個人成長的重釋進入的。早期我寫過一些試驗性較強的小說,多以當代情境為背景,但發(fā)覺其中的局限。首先,表達的語境很易呈現(xiàn)出碎片化與均質化的傾向;其次,你會感受到個人經(jīng)驗與時代經(jīng)驗之間的落差,這會影響到書寫的維度。歷史所包含的不僅是時間,也包括空間,互為表里。不少作家是將個人體驗融入到歷史的講述中的,如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這些作品對我后來寫作《七聲》間接帶來了啟發(fā)。更直接的影響,是來自我早期閱讀的筆記體小說,尤其是《世說新語》,由人物進入歷史的軌跡,可說是最可行的見微知著的方式。在這本小說中,我放下對技術性的執(zhí)著,開始感受到時間對文字膠著的意義?!懊恳粋€當下都被過去所纏繞?!贝搜圆惶摗H宋锩\互為坐標,也是檢驗自我成長的必由之路??梢哉f,《七聲》的完成,構成了我較為完整的歷史觀,并為《朱雀》《北鳶》的寫作奠定了基石。
徐詩穎:文學能夠生存和發(fā)展到今天,無非是因為它在記錄“人”的歷史,這個獨特的歷史是其他東西不能替代的,它是一條精神的河流,每個人都與它有某種關聯(lián),甚至可以作為“人”返回歷史,重新反思過往經(jīng)驗的橋梁,包括寫作也是如此。您選擇回到歷史,努力重建過往精神空間的緣由是否也與此有一定的關聯(lián)?
葛亮:是的,錢谷融先生曾說過,文學即人學。任何一種文明形態(tài)的自我反省,包括與異文明的比較與沖突,都往往由人的立場切入。近年來,史學書寫的重心開始有所轉移,其標志是研究對象的去中心化。歷史學家在考察歷史的變動時,開始關注少數(shù)人群歷史的研究。如“新文化史”、“微觀史”、“日常史”等。代表作品如卡羅·金茲堡(Carlo Ginzburg) 的《奶酪與蛀蟲》、茱迪·沃考維茲(Judith Walkowitz)的《妓女與維多利亞社會》等。從某種意義上說,史學本身向更為人本與精微處的發(fā)展,為我作為小說作者帶來啟發(fā)。所謂“大風起于青萍之末”,我相信歷史更似個人生活的積聚。所以在書寫過程中,我首先關心的是將歷史人物還原為“人”,讓他們回歸日常生活和家庭本位,在人之常情中去呈現(xiàn)他們的精神向度。
徐詩穎:記得您曾經(jīng)講過:“我是大學時候去的香港,寫作也是從香港開始。在這個城市里,我更關心的仍然是傳統(tǒng)的東西。對傳統(tǒng)的界定大概又不完全等同于歷史,是一些精神層面的承繼感。”對此,我能否作如下理解:當您進入歷史時,您更關心的是傳統(tǒng)精神脈絡在當今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葛亮:是的,即使表達相關這座極具現(xiàn)代性的城市,我依然傾向于切入其文化傳統(tǒng)的部分進行表達。我相信這是這座城市的根基,比如,《浣熊》這部小說集,關注這城市中的節(jié)慶,如長洲的太平清醮,大澳的侯王誕。這些節(jié)慶關系著城市的淵源與其發(fā)展中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傳統(tǒng)凋落的過程中,它們的存在意味著,某種文化精神以儀典化的方式在進行傳遞。在現(xiàn)代情境里考察傳統(tǒng)的去向,主題會更為明晰。《殺魚》中,與祖父之間的代際沖突與融合,其實是某種象征。民間手藝的傳承,亦即傳統(tǒng)在當下延續(xù)的可能性所在。從文化保育的角度而言,這個主題其實是有些悲壯的。
徐詩穎:有了這樣的歷史觀念,您在敘述策略上就會對其做出相應的配合。在此,我想請問您一個問題,因為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感覺到您是在嘗試換用不同的文體來捕捉這類心理的變化,包括敘事的語體風格、敘事節(jié)奏、敘述視角及其切換、敘事時間的把控等。比如《朱雀》中葉毓芝的時代與雅可的時代分別顯示出沉靜的流淌與炫目的跳躍,可以看出敘事節(jié)奏是截然不同的,文體上葉毓芝那一段是現(xiàn)代版的志人小說,而雅可,讀起來就像是新感覺派小說,尤其是他臨死前的那一段。再如《北鳶》里盧、馮兩家家族故事的講述方式用的是章回體與筆記小說的結合。那么您覺得文體選擇與敘述不同年代人的心理之間是否會存有必然的或某種程度的關系?如果有,能否再具體談談您會通過什么敘述方式來處理不同年代人的心理變化?
葛亮:就長篇而言,我的確一直在尋找相應的語言去配合主題,換言之,語體對我而言已構成小說內容的一部分。筆記小說的閱讀構成了我對語言最初的審美,也在影響我的歷史觀念。胡適先生認為,筆記小說可補正史之不足。因此我在小說語體與人物設置層面,也在延續(xù)筆記小說及志人傳統(tǒng)的某些特征。比如《朱雀》中雅可這個人物,他身上不止洋溢著現(xiàn)代性,他的性情里有“任誕”的一面,我更傾向于將之作為魏晉士人精神及風度在當下的某種復活。《北鳶》借鑒了章回體,比如“楔子”等元素的引入,也是在借由文本的邏輯進入時代的邏輯。民國風氣的從容、智性同時不拘一格,我希望小說語體風格的節(jié)制、工整和留白可與時代的氣性以及人的氣質相互呼應。
徐詩穎:很多作家在書寫歷史時都會遇到困難,回到歷史語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某些成熟的作家,在處理歷史敘事時也處處可見隔閡。那么您在寫作中有遇到同樣的阻礙嗎?如果有,您是如何順利回到歷史語境并努力消除這種隔閡的?我們都希望盡可能還原歷史,但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只能以今人的眼光來建構歷史。這就牽涉“無我”與“有我”的立場問題。那在您看來要建構到多大程度才叫做尊重歷史?
葛亮:寫作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問題,是祖輩的親友陸續(xù)辭世。我強調歷史書寫的溫度,其中包括對那個時代的直接感知。對老輩的訪談以及經(jīng)驗的梳理,是很重要的途徑。此后我對案頭工作乃至田野考察仍然重視,多體現(xiàn)在“格物”的部分,我要求自己在寫作《北鳶》時,是一個獨立于時代的在場者,將對歷史的呈現(xiàn)具體至細節(jié)的部分,一時一事皆具精神。
“所有的歷史,……對有知識的讀者來說,都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是一種明顯或隱蔽的歷史敘述”??茽柤{有這樣的表達。因此歷史書寫者的主觀介入是不可避免的因素。對遺留態(tài)歷史進行還原,并不是絕對的。拋卻史實的準確性不談,對史料的選擇本身已體現(xiàn)了書寫者的衡量,不可能做到完全意義上的“無我”。尊重歷史,主要還是體現(xiàn)為對歷史邏輯的尊重。今人看待歷史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同時反思現(xiàn)代性與歷史的交接與砥礪。而每一個作者,所提供的視角都是有其個性意義的。在《北鳶》中,我模擬了民國的現(xiàn)場。知識分子與民間的文化互動,包括其在價值觀層面的構成形式,對今人的文化選擇仍然有其可借鑒之處。
徐詩穎:我知道您的博士論文方向做的是關于上海的城市文化研究。那么,“城市史”就是其中一個需要鉆研的問題。在慢慢走進一個城市的歷史后,會對您作品中的歷史書寫產生什么具體的啟示?
葛亮: 是的,我很重視“空間”的意義,尤其是城市空間。但他們對我而言不是生硬與概念化的。我通過它們與歷史的交纏賦予其個性。這種個性猶如生命的機體,有它的萌生、輝煌乃至凋落的過程,而時間的印痕則由此千秋各異。在《北鳶》中,次第提及的三座城市,當在同一個世代并存的時候,隨著主人公文笙的游走,形成了不同時空多層次的對話。一來它們各自象征了文笙的某一人生階段,實現(xiàn)了時間層面的融通與比對,同時它們彼此之間又構成更為微妙的互文。比方襄城的照相館里,有“平津八景”的布景。代表著前者對后者的心向往之,這是一種十分有意味的空間疊合的關系,也代表著文化層面的強弱比對。于我自身而言,這種感覺也來自遷徙的經(jīng)驗,當我初來香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海的四大公司了無痕跡,但是香港卻還留存著“先施”和“永安”,頗有穿越質感。這種空間的流動所帶來的時間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關于這個話題,我亦會想到內斯托·坎克里尼寫過一本《混合文化》,其中對城市,特別是具有悠久歷史城市的建筑文化的多元混合現(xiàn)象做過研究。他有個觀點,一個富有歷史內涵的城市,其街區(qū)的建筑物是源于不同歷史階段的空間交叉連接,它們是作為意義族群在默默地相互對話。這段話對我頗有啟發(fā),在襄城這座老城作為主人公的生長地之外,我將筆墨投注于上海與天津,除了與主人公原型的經(jīng)歷相關,也是因為它們曾經(jīng)是中國版圖上租界文化最為繁盛的城市。租界以規(guī)劃感十足的方式為一座城市劃分出了建筑的聚落,也構筑了文化形態(tài)的分野。我用一節(jié)寫了天津意大利租界,五大道一帶的“寓公”階層,其意義在于,這一特殊的空間將人群改造成為了某種文化標本,無論你曾經(jīng)多么煊赫,王公貴族、軍閥、下野公使,當你身處這個空間,假以時日,便不得不收斂氣性,偏安一隅。寫上海的“隔都”也是如此,它并非租界,但是被動地成為了來源復雜的猶太人地位尷尬的“諾亞方舟”。由于它本身的艱辛意味,對人的影響也是劇烈的,比如雅各這個角色,后期身處“隔都”的經(jīng)歷使他產生人生巨大異變。我著墨于隔都的建筑,其逼仄幽暗、緊湊,因地制宜,與其說是空間的感覺,不如說是人群性情的映照。
這些年也看了不少城市史的著作。比如美國佐治亞州理工大學歷史系教授盧漢超寫的《霓虹燈外:20世紀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從外圍去寫上海20世紀20年代的聲色犬馬,從洋涇浜,從閘北的角度去看,這跟上海核心地區(qū)的城市氣息并不一樣。上海在《北鳶》中也是一個重要的南方文化標的。從某種意義來說,如果在《朱雀》中,我拿南京作為一個南方城市的標本,那么在《北鳶》中,我試圖讓南方(上海)和北方產生對話。“先秦儒家出先秦齊魯,老莊出南方楚地”,地域文化的彼此參照都是有意義的。
徐詩穎:在您的小說里我能感受到您是挺迷戀古典小說的“掌故感”的。具體而言,使用這類“掌故”對您彌補“正史”之闕、關注世界以及建構自我心靈空間有什么作用?
葛亮:還是體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接續(xù)吧。我還是比較迷戀古典文學作品中的“雅趣”。那是中國文學在闡釋上相對自足和自信的部分,多半關乎民間。一旦牽扯廟堂與載道,文字的味道立刻不太一樣了?!罢乒省倍喟胧桥砸菪背龅?,有一些打破歷史成見和出人意表的元素,但實際是更接近所謂真相的部分。
徐詩穎:這也讓我想起您在小說里是相當重視“細節(jié)”的運用的。例如,在《北鳶》里就出現(xiàn)了“羌貼”這種舊時東北地區(qū)對帝俄紙幣的俗稱。在小說里,或許您只需要呈現(xiàn)關于它的一個片段,可為了能夠將它弄清楚,您在背后就需要關注當時整個的時代背景、場景空間等細節(jié)。又比如,在《朱雀》里,對南京“完整感”的營造是通過細節(jié)鑄就起來的。從您小說所提供的細節(jié)里,我能感受到是有著溫度與折射的,并且能夠將歷史的“輕”與“重”很好地融為一體。對此,想請您具體談談細節(jié)是如何構筑起您心目中的歷史的?
葛亮:金圣嘆說,“一花、一瓣、一毛、一鱗、一焰,其間皆有極微。” 對細節(jié)的尊重,同時就是對歷史的尊重。小說《朱雀》真正的主人公便是南京本身。有關這座城市的淵源是滲透入細節(jié)的肌理的,因此小說必然涉及對一些文化地標的詳細描摹。因為其背后承載的是城市發(fā)展過程中的歷史軌跡,甚至可說是人文掌故經(jīng)年積累的具象。尤其是一些老字號。我曾談過當時寫《朱雀》的初衷,便是一次看到夫子廟的清真老字號“奇芳閣”因為經(jīng)營衰落將一樓租借給了麥當勞。這是后現(xiàn)代情境中的普遍景致,卻同時是觸目驚心的細節(jié)。而寫《北鳶》,因為回到民國現(xiàn)場,北地禮俗與市井的風貌,大至政經(jīng)地理、人文節(jié)慶,小至民間的穿衣飲食,無不需要落實。比方在小說里寫到亞圣后代在抗戰(zhàn)期間仍然保留著自己家族的一些儀典,寫到有關祭孔大典的一段很短的段落,需要把祭孔過程中的很多細節(jié),包括主祭副祭的服飾樣式、祭詞格式等都一一落實。落實了才有底氣。就像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那一瓢看起來很簡單,只是一眼即過,但是沒有令自己信服的汪洋大海,那一勺舀起來是缺乏底氣的。
徐詩穎:走進歷史,不僅是人,也是對寫作風格的重新審視,比如說目前對現(xiàn)實主義小說傳統(tǒng)的重新認識,我覺得它并沒有如我們想象的那樣與某種現(xiàn)實當中的使命感緊密相連。那么您心目中的現(xiàn)實主義又是怎樣的?
葛亮:中國現(xiàn)當代的現(xiàn)實文學傳統(tǒng),是五四時期已經(jīng)確立的。其實是寫實主義中較為安穩(wěn)的一支,“茍不若吶喊或憂國,便無足觀”。所以從早期的“問題小說”至“為人生派”小說,還是使命感至上的,或者說,是有啟蒙初衷的。鄉(xiāng)土文學的脈絡,也是在這樣的一種思路之下綿延至今。我想,在當下現(xiàn)實主義最大的意義,還是反映現(xiàn)實,無須拔高。這種反映的過程,必然是以歷史感作為前提的。霍爾的文化屬性兩軸論中,無論是穩(wěn)定或變動不居,都與反映歷史經(jīng)驗或受制于歷史相關。我們通過書寫獲取我們的文化身份,同時之間也在表達歷史發(fā)展軌跡中每一個現(xiàn)實的瞬間。
徐詩穎:平時一般喜歡讀哪些歷史書?這些歷史書對您文學審美意識的建構、敘事技巧及雅俗語言的使用,甚至是人文精神的傳遞會產生什么具體的影響?
葛亮:《史記》《左傳》,這兩部都是當作小說來讀,編年體無論對建筑史觀還是文學的格局感都是有幫助的。最近集中重讀有關民國的著作。唐德剛的《袁世當國》,費正清的《劍橋中華民國史》,祝勇的《辛亥年》,還有余英時的 《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詮釋》。這些作品對我而言,主要的意義是改變有關歷史的成見。
徐詩穎:實際上,為了更好地在現(xiàn)代人中恢復中國文學在傳統(tǒng)這一脈上自我生長的體系,語言的薪火也有其接續(xù)的意義。語言實際上已經(jīng)構成小說內容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當今語言的衰落對文化傳統(tǒng)造成很大的侵蝕。我認為您在《北鳶》里做了一次成功的嘗試,即運用典雅的民國語使現(xiàn)代漢語煥發(fā)出古典和詩性的魅力,呈現(xiàn)了“干凈而達雅,而在語法上又樸素的文字”,也使現(xiàn)代讀者能夠順利進入并體會這種美感。那么接下來的寫作是否會繼續(xù)引導讀者朝著扣問歷史的尋根之旅前行?
葛亮:目前所寫的長篇小說,還是會關注中國歷史特別是近代史的部分。當然,同時也會切入當下。作為作者,會認知這兩方面是相互砥礪,亦互為成全的時間坐標。而我感興趣的地方,恰就是其中所蘊含的博弈之處。
徐詩穎:我于2016年12月底參加了在南京大學舉行的某個詩歌會議的開幕式,聆聽了德國漢學家顧彬的主題發(fā)言。我從他的演講里得知他依舊沒有對中國當代長篇小說有任何改觀的印象,主要還是由于語言的問題。他說他寧愿讀中國當代的詩歌和散文都不愿意再讀任何一部當代長篇小說。我覺得正是因為他的這種固執(zhí)印象,使他錯失了很多“遺珠”。除了語言外,您認為當下作家對中國文化在全球化語境下的傳承與發(fā)展方面還需要付出怎樣的努力?
葛亮:我覺得作家可做的事,還是寫好自己的作品。將言說與評估的空間,留給閱讀者。
徐詩穎:謝謝葛亮老師,期待您有更多好作品問世。
(徐詩穎,華南師范大學副研究員、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