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驍
小區(qū)外面是板橋社區(qū),
幾十年前的還建房,正在等待拆遷;
外面有幾條鐵軌,東南部的火車經(jīng)此去武昌;
再外面是三環(huán)線,連通野芷湖和白沙洲;
最外面,就是野芷湖茫茫的湖水……
我喜歡視野里的這些輪廓,
這些抬頭就能看到又不必看清的輪廓,
這些似乎一直如此而讓人忽略其變化的輪廓,
它們支撐起我不測人生里的穩(wěn)定生活,
看書的間隙,接電話的時候,
我就去陽臺上,遠望以放松,
偶爾看得出神,忘記了說話,
電話里的人說:“喂,喂,信號不好嗎?”
我說:“你等一下,這里有一列火車正在經(jīng)過。”
綠化帶里的龍柏,
是松柏的一種,方言里叫爬地龍,
小時候我常用它們編織花環(huán);
龍柏間有蟬蛻,方言里叫知了皮,
可以明目利咽,五元一斤,
這是十年前的價格,現(xiàn)在已無人去撿拾了。
還有仙客來、夜來香、車前子,
我能在方言里一一辨認,
這些像是從童年長出的枝葉,
提醒我過去的生活有跡可循,
也在憐憫我今日的枯竭:
綠化帶在遮雨棚下,
我來此避雨,突然看到,
除了童年的記憶,我再無什么可在詩中分享,
雨停了我就離開,和它們也再無聯(lián)系。
父親裁好紅紙,
折出半尺大小的格子;
毛筆和墨汁已準備好;
面粉在鍋里,即將熬成糨糊……
父親開始寫春聯(lián)了。
他神情專注,手腕沉穩(wěn),
這是他最光輝的時刻。
他寫下的字比他更具光輝,
它們貼在堂屋、廚房、廂房的門窗,
把一個家包裹成喜悅的一團,
直到一年將盡,
紅紙慢慢褪去顏色,
風雨最終撕下它們。
父親買回新的紅紙,
他要裁紙、折紙、調(diào)墨、熬制糨糊,
他要把這幾副春聯(lián)再寫一遍。
一覺睡醒,夜深了,
外面房間的燈還亮著,
父母還在說話,
不用聽清他們在說什么,
有聲音就夠了,
我可以安心地繼續(xù)睡。
許多年后,輪到我
在夜晚發(fā)出聲音:
故事講到一半,孩子睡著了,
臉上掛著我熟悉的滿足表情。
夜已深,屋外已沒有
為我亮著的燈。
夜風撲窗,汽笛間似蟲鳴,
如果父母還在房間外面,
他們什么都不用說,我什么都能聽清。
達里湖有一種華子魚
長得像鯽魚,但比鯽魚小
每年春天,它們沿貢格爾河洄游
成年的雄魚游在前面
它們是游不回貢格爾河的
它們的任務是被吃掉
晚上,貢格爾河水量很少
蒼鷺、白琵鷺守在河口,吃掉淺灘的雄魚
白天,貢格爾河水流旺盛
銀鷗守在河灣,吃掉剩下的雄魚
鳥兒們吃飽了,就飛走了
貢格爾河恢復了寧靜
雌華子魚這時候才出發(fā)
它們可以平安地游回貢格爾河
產(chǎn)下懷抱了一個冬天的魚卵
樓房推倒了,也許早該倒了
磚瓦雜亂,像翻耕后的田野
有人站在廢墟中央,像站在田野中央
彎腰低頭,像在哀悼
一夜之間,過往消失了
再過不久,廢墟也會被清理
田野里種上新的作物
我走過廢墟,走到那個哀悼者對面
他蹲下身體,在磚瓦里翻撿
像一個拾荒者
像是要從生活的遺跡里
翻撿出生活的奇跡
一個孩子在山路上跌了一跤,鼻血直流
他還不知道采集路旁的蒿草堵住鼻孔
只是仰著頭,一次次把鼻血咽下去
一個學生放下駝峰一般的書包
從里面取出衣服、飯盒,取出書本、試卷
最后是玩具:紙飛機翅膀很輕,紙大雁的翅膀更輕
一個青年在世上隱身了二十多年
只有影子注視過他,只有詞語跟隨著他
他想說的不多,活著的路上不需要說太多
都不在了,孩子、學生、青年
都不在了,山路、書包、可供隱身的人世
我曾伸手想要挽留,卻只是攔住
想隨之而去的我。是我離開了他們。
照京山中,獼猴桃隨處可見,
海拔五百米的河谷地帶,
獼猴桃長得最好,
薄薄的皮裹著飽滿的身體。
在山腰,獼猴桃身上長出一層
御寒的茸毛。海拔越高,
茸毛越長,越密集。
到了山頂,林中主要是耐寒的松樹和杉樹,
撥開背光處的灌木叢,
撥開藤條和寬大的藤葉,
獼猴桃還在,茸毛覆蓋之下,
它縮成苦澀而結(jié)實的
一團褶皺,那褶皺即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