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衍
“也許自然語言只有句法學和語用學。”
喬姆斯基(2000:132)
謝謝呂明臣先生,您實在太過獎了。謝謝吉林大學文學院邀請我。吉大是國內著名大學,我應邀來做演講,感到很榮幸。
1984年,我非常幸運獲得劍橋大學全額獎學金,去劍橋大學語言學系攻讀語言學博士學位。這三十多年來,我的學術語言一直是英語,只用漢語寫過一篇論文《漢語的空范疇》,1992年發(fā)表在《中國語文》上,紀念《中國語文》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這還要感謝呂叔湘先生。那幾年我應聘為牛津大學語言學講師在牛津英語學部教授普通語言學。呂先生專門寫信到牛津,叮囑我務必要為《中國語文》寫一篇文章。我的學術漢語不是很好,也請在座各位多多包涵。
喬姆斯基生成句法學中有一個約束理論。約束理論主要是解釋名詞短語在句子中的分布。喬姆斯基指出每一個名詞短語由兩個抽象成分組成:照應成分和代詞成分。每一個抽象成分都是二分的,一為正,一為負。從邏輯的角度來看,世界上所有自然語言中的名詞短語只有四種組合:二者為正;二者為負;前者為正后者為負;前者為負后者為正。喬姆斯基又進一步把名詞短語分為實范疇和空范疇,空范疇我在此就不贅述。名詞短語的實范疇分成三類:(一)照應語,如反身代詞;(二)代詞語,如人稱代詞;(三)指稱語,如人名。針對這三類實范疇名詞短語,喬姆斯基提出三條約束原則。第一條是照應語在其管轄語域內受約束;第二條是代詞語在其管轄語域內不受約束,即是自由的;第三條是指稱語總是自由的。以英語為例:
(1)a.John likes himself.
b.John likes him.
c.John likes John.
在(1)a里,himself和John必須共指;在(1)b里,him和John不能有共指的關系;同樣在(1)c里,第二個John和第一個John也不能有共指的關系。
現(xiàn)在我們來看一下喬姆斯基的約束理論有哪些問題。先看第一條約束原則。一方面,世界上有很多語言是長距離反身代詞語言。這些語言包括絕大多數(shù)的東亞、南亞和東南亞語言,比如漢語,Kannada語和馬來語;一些斯堪的納維亞語言,比如挪威語,瑞典語和冰島語;一些除斯堪的納維亞語言以外的日耳曼語言和羅曼語言,比如荷蘭語,意大利語和古普羅旺斯語;一些斯拉夫語言,比如捷克語,波蘭語和俄語;和其它一些語言如現(xiàn)代希臘語,KiNande語和北Pomo語。下面舉一個中文的例子。
(2)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自己。
這里的“自己”既可以和“翁小姐”共指也可以和“楊先生”共指。和“楊先生”共指時,“自己”就是一個長距離反身代詞。有趣的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2)里的“自己”可以有很多甚至無窮個潛在的先行詞。比如,我們可以把 (2)擴展成“王先生說李先生認為周先生懷疑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自己”?!白约骸笨梢院推淝懊娴娜魏我粋€潛在的先行詞“王先生”,“李先生”,“周先生”,“楊先生”,“翁小姐”共指。當然,如果前面的潛在的先行詞太多了,我們就記不住了;但這是一個心理學的問題而不是一個語言學的問題。不少懂日語和/或者韓語的人會發(fā)現(xiàn)日語和韓語都有這樣的語言現(xiàn)象。然而,喬姆斯基的第一條約束原則錯誤地預言漢語、日語、韓語以及全世界所有的長距離反身代詞語言中的反身代詞只能和其局部或最近距離的先行詞共指而不能跟其任何一個長距離的先行詞共指。另一方面,世界上有一些語言如荷蘭語、挪威語、瑞典語、日語、韓語有更為復雜的反身代詞系統(tǒng)。中文至少有兩個反身代詞,一個是光桿反身代詞“自己”,一個是代詞加“自己”,如“我自己”。古漢語中的“自”和“己”是一個詞還是兩個詞,是有爭議的。因為“自”和“己”的句法分布是不一樣的,如孔夫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不能改成“自所不欲,勿施于人”。這說明古漢語中“自”和“己”不完全對等,“自”和“己”有可能是兩個不同的反身代詞。當然,我不是研究古漢語的專家。下面讓我們看一下兩個荷蘭語的例子:
(3)a.Rint schaamt zich.
Rint感到慚愧。
b.*Rint veracht zich.
Rint看不起自己。
(3)a可以用光桿反身代詞zich“自己”,但(3)b不可以(*表示不合乎語法的句子)。既然zich是一個反身代詞,為什么它不受喬姆斯基第一條約束原則的制約,也就是說它不能在其管轄語域內受Rint的約束?這樣,喬姆斯基的第一條約束原則在兩個方面都被證偽了,也就是說,在兩個方面都被語言事實否決了。一方面,世界上有很多語言,如漢語,其反身代詞可以在它的管轄語域外受約束;另一方面,世界上有些語言,如荷蘭語,其某個反身代詞不可以在它的管轄語域內受約束。
喬姆斯基的第二條約束原則規(guī)定代詞語在其管轄語域內不受約束,也就是說是自由的。這條約束原則有三類反例。首先,世界上有很多語言沒有反身代詞,一個很常用的替代方法就是把人稱代詞當反身代詞來用。這些語言包括古和中古荷蘭語、古英語、古和現(xiàn)代弗里斯蘭語(見下文)、西佛蘭芒語、圣經(jīng)希伯來語、巴馬科班巴拉/曼丁歌語、拉美地峽薩波特克語。此外,澳大利亞絕大多數(shù)的原住民語言,一些南島語言(南島語英文叫Austronesian,Austronesian前半部分“austro-”是拉丁語“南”的意思,后半部分“nes-”是希臘語“島”的意思。)一些巴布亞語言,所有的大洋洲語言,比如毛利語、斐濟語和湯加語(這一點是我到新西蘭執(zhí)教后才知道的)以及一些洋涇浜和克里奧爾語也都是這樣。
其次,世界上有些語言第三人稱有反身代詞,但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沒有反身代詞。我們相對比較熟悉的一些西方語言如日耳曼語的丹麥語,荷蘭語和德語以及羅曼語的法語和意大利語都有這樣的情況。這是安全符合語言類型學的一個蘊涵共性。根據(jù)這一共性,假定一種語言中第一人稱有反身代詞,第二人稱就一定有反身代詞;如果第二人稱有反身代詞,那么第三人稱也一定有。反過來說,在世界語言中,第三人稱反身代詞最常見,第一人稱反身代詞最少見,第二人稱反身代詞居中。這一共性完全可以從語言功能的角度來解釋。從指稱的角度來說,第三人稱反身代詞能夠幫助消除歧義,而第一人稱反身代詞沒有這一功能:“我自己”和“我”通常都指稱說話人;第二人稱反身代詞有時有有時無這一功能。最后,即使一個語言有第三人稱反身代詞,在某些句法位置上,這個第三人稱反身代詞不可以使用。在這種情況下,通常也是使用人稱代詞,在下列語言中可以找到這類例子:加泰羅尼亞語、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加利西亞語、皮埃蒙特語(意大利語的一種方言)、撒丁語(意大利語的一種方言,但包含大量西班牙語外來詞)、羅馬尼亞語、俄語和Tsaxur語。
這三類反例充分說明喬姆斯基的第二條約束原則也是錯誤的;在沒有反身代詞或者反身代詞不能使用的情況下,一個人稱代詞完全可以在其管轄語域內受約束。由此可見,把約束原則建立在不同類型的名詞短語上是不正確的。我們觀察到的語言事實是如果一個語言有反身代詞,通常用反身代詞來建立主語和賓語之間的共指關系;如果沒有反身代詞,就用人稱代詞來建立這種關系;如果既無反身代詞,又無人稱代詞,就用指稱語如人名來建立這種關系。有趣的是,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有既無反身代詞又無人稱代詞的語言。上文所指出的約束等級體系可用下式表述:反身代詞>人稱代詞>指稱詞如人名。
喬姆斯基的第一條和第二條約束原則放在一起共同預言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的指稱在句法分布上是互補的。例如:上文中(1)a中的himself和(1)b中的him在指稱上必須是互補關系。也就是說,如果himself和John共指,him就不能和John共指,只能是自由的。但是只要我們拿語言事實一比對,就不難發(fā)現(xiàn)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指稱互補只不過是生成句法學家的一個夢幻世界。首先,即便在英語這樣一個“句法型”語言中,也能找到不同類型的反例。
(4)a.Trump saw a picture of himself/him in The New York Times.
b.The professor is building a wall of linguistics books around himself/him.
c.Pavarotti and Domingo adored each other’s/their performances.
d.Pavarotti said that tenors like himself/him would not sing operas like that.
e.As for herself/her,Sue said that she enjoyed the lecture.
f.Every minimalist thinks that other minimalists are more minimal than himself/him.
在以上(4)a–(4)f 里,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都可以和各自的主語表現(xiàn)共指關系。換句話說,兩者之間不存在指稱的互補關系。第二,在長距離反身代詞語言中,長距離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的指稱也不存在互補。比如在漢語中,我們既可以說“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自己(見例2)”,又可以說“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他”。這里的“自己”和“他”都能指“楊先生”。第三,就表達物主所有關系而言,世界上的語言可分為三大類。第一大類是照應性語言。在這類語言中,只能用反身代詞來表達物主所有關系。下面是一個非洲Gimira語的例子。
(5)ba dor gotue.
他賣掉了自己的羊。如果把上例中第三人稱物主所有反身代詞ba換成第三人稱物主所有人稱代詞yi的話,yi就不能和(5)的主語共指。(5)的意思就成了“他賣掉了別人的羊”。其它的照應性語言包括巴斯克語、車臣語、印古什語、泰盧固語、丹麥語、印地語/烏爾都語、克什米爾語、挪威語、俄語和拉丁語。第二大類是代詞性語言。在這類語言中,由于缺乏物主所有反身代詞或者物主所有反身代詞不能夠使用,只能用人稱代詞來表達物主所有關系,英語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6)John loves his wife.
英語中沒有所有格反身代詞,就用所有格人稱代詞his。這里的his既可以和John共指,也可以指別人。其它的代詞性語言包括阿拉伯語,非洲加納阿肯人講的庫阿語、德語、澳大利亞原住民Guugu Yimidhirr語和西班牙語。第三大類是既照應性又代詞性語言。在這類語言中,既可用反身代詞又可用人稱代詞來表達物主所有關系,漢語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7)小明喜歡自己的/他的學校。
在(7)里,“自己的”和“他的”都能用來指“小明的學?!?。除漢語外,許多亞洲,包括東亞、南亞、東南亞語言,如日語、韓語、Bangala語、孟加拉語、馬拉地語、僧伽羅語、Kannada語、馬拉雅拉姆語、奧里雅語、泰米爾語和馬來語都屬于這種類型。此外,我還注意到有一個非洲語言叫Tuki語。在這種語言里,也能找到類似的例子。
這三大類語言,第一大類物主所有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的指稱互補,符合喬姆斯基的第一條和第二條約束原則;第二大類語言受制于第二條約束原則,但與第一條約束原則無關;第三大類語言物主所有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的指稱是重疊的,不符合第一條和第二條約束原則。最后,在世界上許多語言里,強語勢代詞(在日耳曼語里,其構成大都是“代詞+self”;在羅曼語里,其構成大都是“代詞+same”)和人稱代詞的指稱分布也是不互補的,構成了對喬姆斯基第一條和第二條約束原則的又一反例。
最后,我們來看一下喬姆斯基的第三條約束原則:指稱語總是自由的。喬姆斯基有一個追隨者叫Lasnik。Lasnik提出第三條約束原則應該分成兩條:第一條原則是指稱語和指稱語之間互相自由;第二條是指稱語和其前面的代詞是自由的。Lasnik進一步指出他的第一條原則允許參數(shù)變化,第二條原則具有語言共性。的確,在許多亞洲,如東亞、南亞、東南亞語言,如漢語、日語、Bangala語、印地語/烏爾都語、馬拉雅拉姆語、僧伽羅語、越南語和泰語中很容易就能找到兩個指稱語互相共指的情況。指稱語和其前面的代詞共指現(xiàn)象比較少見,但是在特定的語境下也不是不可能。下面的這個英語反例就是由一個牛津年輕的哲學家提出的,最先發(fā)表在一個哲學雜志上。
(8)Everyone has finally realized that Oscar is incompetent.Even he has finally realized that Oscar is incompetent.
在(8)的第二句子里,指稱語,也就是人名Oscar和其前面的人稱代詞完全可以共指。以上兩類反例說明喬姆斯基的第三條約束原則也是錯誤的。
現(xiàn)在我來介紹一下自己的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已故的格萊斯是二十世紀世界上最偉大的語言哲學家之一。在牛津大學執(zhí)教期間,他創(chuàng)立了會話含義理論,提出了合作原則。合作原則下含四條會話準則:數(shù)量準則,質量準則,關系準則和方式準則。后來,我的劍橋大學語言學博士導師萊文遜修正了經(jīng)典的格萊斯合作原則和會話四準則,將其壓縮至三條新格萊斯語用原則:數(shù)量原則、信息量原則和方式原則。每一條原則都包括說話者準則和聽話者推論兩個方面。萊文遜的數(shù)量原則要求說話者針對自身所掌握的世界知識,不要說的太少;而對于聽話者的推理而言,說話者沒有說的就不能夠成立。比如說,媽媽對小明說“這杯茶是溫的”,這句話的會話含義就是“這杯茶不是燙的。”(這里的“溫”和“燙”形成一個溫度的荷思數(shù)量級價<燙,溫>,使用弱項通常產(chǎn)生數(shù)量級價會話含義強項不能成立。)這個會話含義也成了小明的推理結果。其次,萊文遜的信息量原則要求說話者針對自身所了解的世界知識不要說的太多,也就是說盡可能少說;而對于聽話者推理而言,說話者所說的需要通過語用的方式來充實其信息量。假定小明對小華說:“如果你幫我復習語文,我就幫你復習數(shù)學?!睋Q一句話說,“如果你不幫我復習語文,我也就不幫你復習數(shù)學?!保╥f p,q → iff p,q)這里小明說的很少 if p,q,但小華通過語用推理把小明說的擴展成iff p,q。最后萊文遜的方式原則要求說話者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不要使用有標記的語言形式,而對于聽話者推理而言,如果說話者使用了有標記的語言形式,他所表達的就是一個有標記的、非常規(guī)的情景。試比較下面兩個句子:“三十六路公車來的很頻繁?!焙汀叭饭噥淼牟皇遣活l繁?!边@兩個句子中,第一句是沒有標記的,而第二句是有標記的,因為第二句是一個雙重否定句。如果說話人使用第一句,他描述的就是一個正常的,常規(guī)情景,比如說公車每五分鐘一班;如果說話人使用第二句,他描述的就是一個有標記的、非常規(guī)的情景,比如說公車每十五分鐘一班。
回到照應,首先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跨語言的照應表達常規(guī)模式:簡約的、語義較為寬泛的照應表達方式通常傾向于局部域內共指解讀;完整的、語義較為具體的照應表達方式通常傾向于局部域內非共指即異指的解讀。請看下面的三對句子:
(9)a.小明喜歡他的學校。
b.他喜歡小明的學校。
(10)a.小明說他喜歡讀書。
b.他說小明喜歡讀書。
(11)a.客廳里的牡丹開了?;ê芷痢?/p>
b.客廳里的花開了。牡丹很漂亮。
在(9)-(10)a句里,照應語人稱代詞“他”在語言形式上比“小明”簡約,在語言意義上比“小明”寬泛,“他” 傾向于和“小明”共指。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11)a句里。反之,在(9)-(10)b句里,照應語人名“小明”在語言形式上比“他”復雜,在語言意義上比“他”更為具體,“小明”傾向于與“他” 異指。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11)b句里。比較一下(9)、(10)和(11),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照應表達的這一基本規(guī)律在句子層面和語篇層面是相同的。
為了能夠解釋照應表達的這一基本規(guī)律,我在萊文遜語用三原則的基礎上,以及在他研究的啟示下,構建了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假設不同類型的照應表達方式存在下列指稱等級關系:照應語的指稱性低于代詞語,而代詞語的指稱性又低于指稱語。上述等級關系可表達為:照應語 < 代詞語 < 指稱語。新格萊斯語言學照應機制分為兩個部分:照應語解讀原則和制約條件。
照應語解讀原則
i.照應語x的使用,根據(jù)信息量原則可以解讀為局部域內共指,除非出現(xiàn)下列兩種情況;
ii.存在一個照應語數(shù)量等級
iii.存在一個照應語方式等級
制約條件
遵照上述原則對任何照應語的解讀都應當與下列制約條件一致:
i.修正的異指假設:同一個謂語的兩個共享論元所指應當是不同的,除非其中一個帶有反身標記。
ii.信息顯著性:1)主句結構的會話含義優(yōu)先于從句結構的會話含義;2)同指會話含義的解讀按照先行詞顯著程度排列優(yōu)先順序:話題>主語>賓語;
iii.一般會話含義制約條件:1)背景/世界知識;2)語境因素;3)非自然意義;4)語義蘊涵。
我們先看一下第一條制約條件。何謂同一個謂語的兩個共享論元?拿“小明喜歡小華”這個句子來論,句中的謂語“喜歡”是一個二價動詞,二價動詞通常需要有主語和賓語?!靶∶鳌焙汀靶∪A”就是謂語“喜歡”的兩個共享論元。就世界上的語言來說,通常有三種方法來反身標記這兩個共享論元的其中一個(通常是賓語),使其和另一個共享論元(通常是主語)共指。第一種是使用詞匯手段。
(12)(芬蘭語)
Pekka erehtyi.
Pekka錯了。
在(12)里,erehtyi是一個反身動詞。第二種使用形態(tài)手段。
(13)老舍在文革中自殺了。
第三種是使用句法手段,也就說在句子層面上使用一個反身代詞,如果沒有反身代詞的話,使用一個人稱代詞;在世界上許多語言特別是非洲語言中,有時也使用一個句法化的名詞(這個名詞通常所指人體部位如頭包括人體本身)。
(14)(Ful語)
‘o mbari hoore maako.
他殺死了自己。
他自殺了。
在(14)里,horre是“頭”的意思。這句話直譯就是“他殺死了頭?!?/p>
我們再看一下謂語的語義和一個語言的反身標記形式或反身標記策略之間的相互關系。有趣的是,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這里存在著一條基本規(guī)律:如果一個語言有一種以上的反身標記形式,其較為簡單的形式通常傾向于用來反身標記一個反身謂語或其針對自我的反身結構;其較為復雜的反身標記形式或手法通常傾向于用來反身標記一個非反身謂語或其它針對他人的反身結構。當然不同的語言會使用不同的方式或方法。在一些語言如現(xiàn)代希伯來語、俄語和土耳其語中,前者使用動詞性成分,后者使用名詞性成分。下面俄語句子(15)a 里謂語是一個針對自我的反身謂語,只需使用較為簡單的動詞性反身后綴-sja就可以。反過來,(15)b的謂語是一個針對他人的非反身謂語,就必須要用一個較為復雜的名詞性獨立反身代詞sebja.
(15)a.Milicioner umyvaet-sja.
警察在洗漱。
b.Milicioner zastrelil sebja.
警察開槍打死了自己。
在另一些語言如英語、Kannada語和西班牙語中,前者用零形式,后者用非零形式的照應詞語。還有一些語言使用不同的反身代詞,通常是使用形態(tài)簡單的光桿反身代詞來反身標記針對自我的反身謂語,使用形態(tài)復雜的復合反身代詞來反身標記針對他人的非反身謂語。上文中的荷蘭語(3)a使用光桿反身代詞zich就行了,但(3)b則不能使用光桿反身代詞而必須使用復合反身代詞zichzelf(見下例)。
(16)(荷蘭語)
a.Rint schaamt zich.
Rint感到慚愧。
b.Rint veracht zich zelf.
Rint看不起自己。
其它日耳曼語如大陸斯堪的納維亞語的挪威語(seg/seg self)和瑞典語都使用這種反身標記手法。當然,如果一個語言沒有簡單反身代詞,但有復雜反身代詞,那么前者就用簡單人稱代詞,而后者就用復雜反身代詞來標記。(現(xiàn)代)弗里斯蘭語就是這樣一種語言。此外,世界上還有其它一些語言如Lezgian語,Tsakhur語和土耳其語分別使用單一的和非單一復雜的強語勢詞語來反身標記針對自我的反身謂語和針對他人的非反身謂語。
世界上的語言為什么會有上述反身/非反身謂語和簡單/復雜反身標記形式對應關系呢?這歸功于語言經(jīng)濟原則:同一個語言特性不需要重復標記。拿荷蘭語(16)來說,(16)a的謂語是一個針對自我的反身謂語。換言之,(16)a在詞匯層面上已經(jīng)帶上了反身標記。按理說,就不用在句法層面上再帶反身標記;但荷蘭語的句法不允許在(16)a的賓語位置出現(xiàn)空范疇或零形式。根據(jù)語言經(jīng)濟原則,只要使用一個簡單的光桿反身代詞就行了。反之,(16)b的謂語是一個針對他人的非反身謂語,要使(16)b成為反身結構,光桿反身代詞就顯得太“輕”了,所以必須使用一個足夠“重”的復合反身代詞。
下面,我們來看一下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是如何解釋世界上不同語言中的各式各樣的照應現(xiàn)象。先從喬姆斯基的約束范例開始。在這類句子里,照應語和其先行詞是同一個謂語的兩個共享論元,先看(1)。(1)a的照應語是英語反身代詞himself,表示該句已帶反身標記,因此第一條制約條件在這里不適用。照應語himself可用兩種不同的語言學理論來解讀。第一種鑒于英語是一種“句法型”語言,我們可以繼續(xù)使用喬姆斯基的第一條約束原則。根據(jù)這條原則,himself受其先行詞John的約束,兩者共指。第二種用新格賴斯語言學的照應理論,根據(jù)第一條照應語解讀原則,反身代詞himself的理解應遵循信息量原則。也就是說,語義寬泛的himself和語義具體的John在局部域內共指。再看(2)。與英語不同,漢語是一種典型的“語用型”語言,允許長距離反身代詞的使用。長距離反身代詞現(xiàn)象給經(jīng)典的喬姆斯基第一條約束原則帶來了一系列的挑戰(zhàn)。這些挑戰(zhàn)包括(一)如何界定照應語長距離反身代詞先行詞可能出現(xiàn)的長距離語域,(二)如何確定長距離語域中可能出現(xiàn)的潛在的反身代詞的先行詞,(三)如何在若干個潛在的先行詞中選擇一個最可取的、最符合說話者和聽話者所了解的世界知識的先行詞。這些問題的解決,不僅需要句法和語義知識,更需要語用知識。因此,喬姆斯基純句法的第一條約束原則就遠遠不充分,只得放棄。在(2)中,照應語反身代詞“自己”有兩個可能的解讀,一是與“翁小姐”共指,二是與“楊先生”共指。根據(jù)第一條照應語解讀原則,按照信息量原則,“自己”先與局部先行詞“翁小姐”共指。但這一解讀不符合我們的世界知識:在男女兩性情愛中,一個人愛上別人的概率通常要比一個人愛上自己的概率要高得多。因此,“自己”的最佳解讀是與“楊先生”共指。通過第一條照應語解讀原則和第三條制約條件第一項背景/世界知識,我們就可以確定(一)句(2)的語域不是內嵌從句二是整個復合句,(二)句(2)的“自己”有兩個潛在的先行詞;分別是局部的“翁小姐”和長距離的“楊先生”,(三)句(2)的兩個備選先行詞中,“楊先生”應是最佳解讀。
回到(1)。(1)b中的人稱代詞him和John只能異指。在上文中,我們提到約束等級體系為反身代詞>人稱代詞>指稱詞。英語有反身代詞himself,英語說話者如要表達(1)的主語和賓語共指,就會使用himself,也就是(1)a。如果說話者沒有使用(1)a,而使用了(1)b,(1)b的him和(1)a的himself,就像上文中的<燙,溫>一樣,形成一個指代的荷思數(shù)量級價
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來看,世界上現(xiàn)有的七千到八千種語言的句法結構是不盡相同的。就照應這一語言現(xiàn)象而言,在對世界上550多種語言做了粗略研究的基礎上,我覺得語言可以分為兩大類:“句法型”和“語用型”語言。前者如英語、法語和德語;后者如漢語、日語和韓語。以英語和其它西方語言為主要研究對象提出的喬姆斯基約束理論在解釋“語用型”語言的照應表達時常力不從心。一個完善的照應理論必須要有語言類型學的考量;既要考慮語言共性,也要考慮語言特性。根據(jù)這一想法,我們在上文運用新格賴斯語用學照應理論進行分析時,對英語這樣的“句法型”語言,允許但不是必須保留喬姆斯基的第一條約束原則。而其第二和第三條約束原則則由新格賴斯語用學照應理論取而代之。對漢語這樣的“語用型”語言,我們則用新格賴斯語用學照應理論取代喬姆斯基的全部三條約束原則。如上所述,運用這一語用照應理論,我們對喬姆斯基的約束范例做出完美的解釋而無需喬姆斯基的任何一條約束原則。
此外,新格賴斯語用學照應理論還能對下列句子中的反身代詞作出正確的解讀。這些句子對喬姆斯基的約束理論帶來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
(17)小明父親的突然去世對自己打擊很重。
(18)小明的貓把自己嚇了一跳。
(19)小明知道下午放學后媽媽會來幼兒園接自己。
(20)a.小明認為小華太狂妄,總是看不起自己。
b.小明認為小華太自卑,總是看不起自己。
在(17)里,從句法的角度來看,統(tǒng)制反身代詞“自己”的名詞短語是“小明父親的突然去世”,應該成為“自己”的先行詞;但由于該名詞短語缺乏生命性,故不能成為“自己”的先行詞。因此,“自己”下一個潛在的先行詞就成了與其直線距離最近的次統(tǒng)制,包含生命性成分“小明父親”;但這一解讀由世界知識排除。最后,根據(jù)第一條照應語解讀原則,“自己”和“小明”共指。這種反身代詞先行詞是一個次統(tǒng)制,包含生命性名詞短語的現(xiàn)象在世界上許多語言中都能找到。除漢語以外,其它這類語言包括日語、韓語、印地語/烏爾都語、馬拉雅拉姆語和冰島語。(18)里的“自己”有兩個備選先行詞“貓”和“小明”,這是因為“貓”和“小明”都具備生命性;但生命性是有等級順序的,一般是人>其它生物>無生命物體。根據(jù)這一語義/語用等級順序,雖然從句法的角度來看,“貓”比“小明”距離“自己”更近,“自己”的最佳先行詞是“小明”而不是“貓”。同理(19)里的“自己”也有兩個備選先行詞“媽媽”和“小明”。這里“自己”只能與長距離的“小明”而不能與短距離“媽媽”共指。原因是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人不可能去接自己。最后,在(20)里,“自己”的解讀取決于句子的上下文語境。這一語用條件決定了在(20)a里,“自己”和“小明”共指;在(20)b里,“自己”和“小華”共指。
上文中我們提到在一個長距離反身代詞語言中,長距離反身代詞和人稱代詞的指稱可以重疊。比如說在漢語中,既可以說“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自己?!保?),也可以說“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他?!边@里的“自己”和“他”都可以與“楊先生”共指。語感進一步告訴我們在表達共指時,常規(guī)的不帶標記的用法是使用人稱代詞“他”。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說話者有時會使用非常規(guī)的帶標記的反身代詞“自己”呢?換言之,使用“自己”相對于使用“他”是否在語義/語用層面上有差別呢?根據(jù)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特別是第三條照應語解讀原則,使用帶標記的反身代詞通常是說話者為了能夠表達單單使用無標記的人稱代詞所不能表達的語義。綜觀世界多種語言,使用(長距離)反身代詞主要是傳遞一種非期待性或意外性。這種意外性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強調對比,二是語內傳遞,三是“涉己”信念歸屬。簡述如下:
(21)a.主席總是以為他對,別人都不對。
b.主席總是以為自己對,別人都不對。
c.主席總是以為他自己對,別人都不對。(21)提供了一個強調對比上下文語境。在這三個對比句中,(一)(21)b和(21)c較(21)a聽起來更加自然。(二)(21)c比(21)b所表達的強調對比要更加強烈。這反映出自然語言的語言形式-語言意義的映像原則:使用的編碼材料也就是語言形式越多,強調對比就越重。這一解讀遵循新格賴斯語用學照應理論的第三條照應語解讀原則。這里<他,自己,他自己>形成了一個照應語表達方式級價。“他”是無標記的,而“自己”和“他自己”是有標記的照應語表達方式。使用“自己”或“他自己”就產(chǎn)生一個照應語表達方式等級會話含義;此外,使用“他自己”所產(chǎn)生的會話含義要比使用“自己”所產(chǎn)生的會話含義更強。這個表達方式等級會話含義不是在指稱方面,而是在意外性方面,也就是說,說話人要表達強調對比性。有趣的是,從歷史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世界上很多語言中的反身代詞是由強勢語代詞演變而來的。比如說現(xiàn)代英語中的反身代詞就是來自中古英語中的強勢語代詞。因此用反身代詞來表達強調對比是很自然的。
意外性的第二個方面涉及語內傳遞。語內傳遞這一概念來自對于西非語言的研究,先看一個英語句子。
(22)John said that he won’t vote for Trump.
(22)報道約翰所說的話。從視點的角度來說,(22)是歧義的:(一)(22)的視點是句外說話人;(二)(22)的視點不是句外說話人而是句內的約翰。前者是規(guī)約的無標記的。這是因為語言中人稱指示詞語的默認中心是說話者,即“我”。后者是非規(guī)約的帶標記的,順便提一句,這里的視點除言語外,還包括思想、知識、情感、感知和空間地點。在英語中這歧義是無法用句法或形態(tài)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相比之下,在許多西非的語言如Aghem語,Efik語和Tuburi語中,這一歧義是能夠用句法或形態(tài)的方式表達出來。如果句子的視點是句外說話人,用一般的人稱代詞就可以了;反之如果句子的視點是句內的人物或主人公,則必須使用一個語內傳遞詞語。我在劍橋大學出任語言學研究院士和在牛津大學英語學部教授理論語言學時,曾對大約60門西非語言做過第二手的粗略研究。根據(jù)這些研究,在西非語言中,標記語內傳遞的語法形式大致有以下五種:(一)在句法層面上使用語內傳遞代詞,如Babungo語、埃維語、Mundani語和Yulu語,(二)在句法層面上使用稱呼代詞如Mapun語,(三)在形態(tài)層面上使用動詞前綴或后綴,如Ekpeye語、Gokanna語、Ibibio語和伊博語,(四)在形態(tài)層面上使用語內傳遞互指;如Ak??se語;(五)在形態(tài)層面上使用第一人稱內指傳遞標志如Karimojong語。此外,有些西非語言同時使用一種以上的語法形式表達語內傳遞。比如說Mapun語使用語內傳遞代詞和語內傳遞稱呼代詞;Donno S? 語使用語內傳遞代詞和第一人稱語內傳遞標志;Moru語使用語內傳遞代詞和語內傳遞互指。請看下例:
(23)(Donno S?語)
a.Oumar Anta inyem?? waa be gi.
Oumar說Anta看見了自己。
b.Oumar Anta wo? waa be gi.
Oumar說Anta看見了他。這里,(23)a的視點是句內主人公Ouma,所以必須使用語內傳遞代詞inyem??;反之(23)b的視點是句外說話者,所以使用第一人稱代詞的賓格wo?就行了。
對于如何從句法或形態(tài)上表達語內傳遞,我的假設是如果一個語言有語內傳遞裝置,就可使用語內傳遞;如果沒有語內傳遞裝置,就使用長距離反身代詞。如果既無語內傳遞裝置又不允許長距離反身代詞,就無法在句法或形態(tài)層面上來標記語內傳遞(但通常可以用詞匯手法來作這類標記)。這個語內傳遞表達方式級價可用下式表示:語內傳遞裝置>長距離反身代詞>既無語內傳遞裝置又無長距離反身代詞(但可用語內傳遞短語)。上文提到西非諸語言屬于第一種,世界長距離反身代詞語言屬于第二種?;氐綕h語,“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自己?!本褪菢擞浾Z內傳遞,也就是說這句話的視點是句內主人公楊先生。反之,“楊先生覺得翁小姐愛上了他?!本褪潜硎具@句話的視點是句外的說話者。我們只需稍許觀察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世界的語言里,長距離反身代詞通常出現(xiàn)在由語言傳遞視點中心動詞如言說類、思維類、認知類、心理情感類、感知類和空間地點類動詞所構建的視點照應語域,通常是這些動詞的從句。漢語也不例外。阿拉伯語、英語和Mannba等語言屬于第三種。在下面的英語句子里,語內傳遞是在詞匯層面上用短語according to John來表達的。
(24)According to John,he suspected that Max didn’t like him.
根據(jù)新格賴斯語用學照應理論的第三條照應語解讀原則,如果使用一個語內照應裝置或長距離反身代詞而不是一個普通人稱代詞,就產(chǎn)生一個表達方式等級會話含義—標記語內傳遞。
最后,我們來談一談涉己態(tài)度或信念歸屬。在西方語言哲學中,有關“自我”的態(tài)度或信念大致可分為兩大類:“涉己”和“涉事”或“涉他”。這兩個術語譯自拉丁語。涉己指的是說話者以第一人稱表達的自我意識態(tài)度或信念。比如說,黃衍用“我身體很健康”來表達自我意識中有關自己身體很健康的信念。反之,涉事或涉他指的是說話者以第三人稱表達自己對某一事實的態(tài)度或信念而與此同時卻不知道該事實恰恰就是關于自己的。在西方語言哲學文獻中有一個著名的例子。說的是一位語言哲學家去一家超市購物,發(fā)現(xiàn)地上灑了一地的糖。他想找到灑糖的購物者,最后發(fā)現(xiàn)灑糖的購物者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自己。在尋找灑糖的購物者過程中,這位哲學家也許會說:“這個人真是太粗心了!”,這就是表達涉事或涉他態(tài)度/信念。
如何從第三人稱的角度來轉述涉己態(tài)度/信念呢?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有一位南美語言哲學家叫Casta?eda,他認為英語中的第三人稱主格代詞he/she/it無法區(qū)別涉己和涉事/涉他,也無法用來標記涉己。于是Casta?dea就提出一個可以用來標記涉己的抽象符號,用英語*he/*she/*it來表示。接下來,對于語言學家來說,一個非常重要和極為有趣的問題就是自然語言中存不存在用以表達“涉己”態(tài)度/信念的語言形式。若干年前,我曾在西班牙巴斯克大學召開的一個哲學國際會議上系統(tǒng)地對比分析了西非語言中的語內傳遞語言裝置和東亞,南亞和東南亞語言中的長距離反身代詞,指出這兩種不同的語言形式都可以用來標記涉己態(tài)度/信念。在會上引起了廣泛關注?;氐介L距離反身代詞,意外性的第三個方面就是用這來表達第三人稱轉述第一人稱涉已。
值得注意的是,在表達語內傳遞和標記涉己時,如果相關的話,這里有一個長距離反身/人稱代詞和虛擬/直陳語氣的相互關聯(lián)。長距離反身代詞通常與虛擬語氣一起使用;人稱代詞通常與直陳語氣一起使用。冰島語提供了一個完美的例子(注意漢語有長距離反身代詞,但無語氣之分;英語有語氣之分,但無長距離反身代詞)。
(25)(冰島語)
a.Jon segir ae Maria elski sig.
Jon說Maria愛上了自己。
b.Jon segir ae Maria elskar hann.
Jon說Maria愛上了他。
(25)a句使用了長距離反身代詞sig,動詞elski“愛”是虛擬語氣形式。這句話講完后說話者可以接著說“但我不這樣認為”。理由是在冰島語中(25)a句是從句內主人公Jon的視點來說的或者是用第三人稱來轉述Jon的涉已直接話語“Maria愛上了自己”。這兩點都不是從句外說話者的角度來說的,所以句外說話者可以表達自己不同的意見。反之,(25)b句使用了人稱代詞hann,動詞elskar是直陳語氣。講完這句話后說話者不可以接著說“但我不這樣認為”。因為(25)b句的視點是句外說話者,或是表達了涉事或涉他,所以句外說話者就不能自己反駁自己。如果這樣做的話,就會產(chǎn)生哲學上的“莫爾孛論”這種在使用長距離反身代詞和虛擬語氣與使用人稱代詞和直陳語氣可做出的選擇在語義/語用層面上為說話者提供了他表達對自己所說的話語真實性的態(tài)度的一種語言方式。從更寬泛的角度來說,這就是傳信表達的一種方式。
最后,我們以冰島語(25)為例,來看一下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是如何解讀這類句子的。首先,(25)a中的反身代詞sig和(25)b中的人稱代詞hann都不和其先行詞Jon形成同一個謂語的兩個共享論元。也就是說,這兩個句子不屬于喬姆斯基的約束范例。因此,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的第一條制約條件在這里不適用。其次,就指稱而言,(25)a中的sig和(25)b中的hann都比Jon在語義上要寬泛。它們的解讀都遵循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的第一條解讀原則。根據(jù)這條信息量原則,sig和hann都與Jon共指。第三,在這里,sig和hann組成一個照應方式級價(hann,sig)。如果不使用無標記的hann,而使用有標記的sig,基于第三條解讀原則,就產(chǎn)生一個方式等級會話含義,也就是說,sig用來表達意外性,包括強調對比,域內傳遞和涉及態(tài)度/信念。可以是三種中的任何一種,也可以是兩種或三種重疊。
自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問世以來,已用來分析世界上多種地域,結構,譜系以及類型不同的語言如漢語,日語,韓語,英語,西班牙語,現(xiàn)代希臘語,印地語,Amele語,Gokana語和毛利語。此外,一些二語習得研究也以新格萊斯語用學照應理論為理論框架,比如說研究以土耳其語為母語的二語學習者如何習得英語的反身代詞和對比以新西蘭英語和以韓語為母語的二語學習者如何習得漢語的長距離反身代詞。這些跨語言的研究進一步深化和豐富了新格萊斯語用學的照應理論。
謝謝大家!
*本文部分根據(jù)演講錄音整理,多有刪節(jié),部分增補,保留講稿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