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賢
【內(nèi)容提要】林紓是近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古文家,享有“古文殿軍”之美譽。《春覺齋論文》是他的文論專著,該書在吸收前人理論、總結(jié)自己古文創(chuàng)作和批評心得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全書分為“述旨”“流別論”“應(yīng)知八則”“論文十六忌”“用筆八則”“用字四法”六個部分。前三部分是從宏觀視角對一些根本問題進行論述,后三部分則從微觀入手討論一些具體的技巧和方法。整體來看,該書的理論主要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即宗旨論、文文體論和藝術(shù)論。本文即從這三個方面,對林紓的文論思想進行歸納和分析。最后的余論部分,主要對《春覺齋論文》中的古文技巧和方法進行了評價。
林紓是近代著名的翻譯家,也是古文大家。他的《畏廬文集》《畏廬續(xù)集》《畏廬三集》收文近400篇,其數(shù)量和成就即使置于古代文章大家之列,也未遑多讓。在古文創(chuàng)作之外,他還選編評點了大量的古文選本,并通過開辦講習所、函授班等方式廣收生徒,為后學指示古文寫作的門徑和方法。文論方面,他有《韓柳文研究法》《春覺齋論文》《文微》等專論,這些著作在吸收前人成果、總結(jié)自己在古文創(chuàng)作和批評心得的基礎(chǔ)上,構(gòu)建了一套系統(tǒng)的文論體系??梢哉f,他在文章寫作、選評及理論等方面都有突出成就,他之被稱為傳統(tǒng)古文的“殿軍”是實至名歸的。
《春覺齋論文》是林紓文論中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著作。該書部分內(nèi)容曾以“春覺生論文”為題在1913年的《平報》上連載。1916年由都門印書局以《春覺齋論文》為題出版。該書分“述旨”“流別論”“應(yīng)知八則”“論文十六忌”“用筆八則”“用字四法”六個部分。與詩話、文話、隨筆、札記等傳統(tǒng)文論零碎片段的論證方式不同,該書在體例、結(jié)構(gòu)與內(nèi)容安排上,都遵循了既定的原則,并體現(xiàn)了嚴謹?shù)倪壿?,形成了完整自足的體系,是真正意義的文論專著。
《春覺齋論文》六個部分中的前三部分,大多是從宏觀層面對一些根本性問題進行的討論,后三部分多為具體的作文技巧和法則,是對前三部分宏觀問題的佐證或展開。該書理論整體上可概括為文章宗旨、文體和藝術(shù)三個大的方面,本文的主體也擬從這三個方面入手,對《春覺齋論文》的文論進行分析和總結(jié)。在最后的余論部分,再對該書關(guān)于古文“技法”的論述稍加討論。
文章宗旨主要回答為文的目的和功能等問題,這是文章創(chuàng)作論中最根本、最重要的問題,但對此問題的回答往往見仁見智,歸結(jié)起來,不外“明道”與“致用”兩大端。
“文以明道”的觀點萌芽于《荀子》,后經(jīng)西漢揚雄的接續(xù)發(fā)揮,到劉勰得以確立。此后,唐初大儒王通明確主張:“學者博誦云乎哉!必也貫乎道;文者茍作云乎哉!必也濟乎義”,將文之道與儒家之道貫通起來。唐宋以來,隨著理學的興起以及文學領(lǐng)域中古文運動的蓬勃開展,“文以明道”的思想更加深入人心。如柳宗元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自述其成長經(jīng)歷說:“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韓愈的弟子李漢在《昌黎先生集序》中也認為:“文者,貫道之器也,不深于斯道,有至焉者,不也?”宋代理學家周敦頤首次提出“文所以載道”的觀念。此后,元、明、清歷代的文章理論關(guān)于文章宗旨的討論,都帶有濃烈的“明道”色彩。
“文以致用”的觀點出現(xiàn)也比較早,《左傳》中就有“言以足志,文以足言”的說法。東漢王充《論衡·自紀》從實用的立場提出:“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將“文以致用”表述得十分清楚。曹丕以帝王之尊,提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體現(xiàn)的是上層統(tǒng)治者的文論觀。中唐時白居易則從文學與政治的關(guān)系上看待文章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主張,強調(diào)了文學對社會人生的書寫和干預(yù)現(xiàn)實的責任。
宋代之后,明道與致用兩種意識常被文章家關(guān)聯(lián)起來。比如明初宋濂《文說贈王生黼》提出:“明道之謂文,立教之謂文;可以輔俗化民之謂文。斯文也,果誰之文也?圣賢之文也。非圣賢之文也?圣賢之道充乎中,著乎外,形乎言,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也?!逼湔撾m有濃厚的道學色彩,但將明道、立教、輔世三者統(tǒng)一起來,在明道之外也強調(diào)了文的實用功能。宋濂的高足方孝孺繼承乃師的觀點,在《答王秀才書》中也提出“凡文之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的主張。作為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和經(jīng)世致用風氣的開創(chuàng)者,顧炎武也從明道與致用兩方面來論文章,他說:“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惫盼募椅红舱J為:“惟文章以明理適事,無當于理與事則無所用文?!?/p>
林紓在文章的宗旨、功用方面,也受到傳統(tǒng)的“明道”“致用”觀念的影響。他在給姚永概的信中談到對文章的理解,“古人因文以見道,匪能文即謂之知道。蓋古文之境地高,言論約,不本于經(jīng)術(shù),為言弗腴,不出于閱歷,其事無驗。唐之作者林立,而韓,柳傳,宋之作者亦林立,而歐、曾傳。正以此四家者,意境義法,皆足資以導后生而進于古,而所言又必衷于道,此其所以傳也。”他非常贊賞宋濂關(guān)于文章明道、立教、輔世功用的主張,認為“三語盡文之能事矣”。但是,在林紓的文章理論中,他談“明道”并不多,而較多的是談“明理”。比如,他說:“蓋文者,運理之機軸;理者,儲文之材料,不先求文之工,而先積理,則亦未有不工者?!薄熬C言之,古文者先義理而后言詞,義理醇正,則立言必有可傳?!薄懊鞯馈迸c“明理”雖一字之別,但意義卻大不同?!懊鞯馈睆娬{(diào)對道的執(zhí)守和傳揚,“道”是目的,人對“道”是被動接受;而“明理”雖也離不開“明道”,但更注重對道的運用。由“明道”轉(zhuǎn)換為“明理”,最終就落實到人的能力和見識上,這就不僅是被動的接受,而是主動的接受和消化。所以,林紓在談“明理”時,一方面強調(diào)要讀書,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增加閱歷、提高能力。“學者能溯源于古,多讀書,多閱歷,范以圣賢之言,成為堅確之論。”“則欲去虛枵之病,必讀書明理,準以儒先之道,不得實際,不敢為坿會之詞,亦不至有浮夸之失。”“去俗本無他法,但有讀書、明理、宗道三者而已。讀書多,則聞見博,無委巷小家子之言;析理精,則立言得體,尤無飾智驚愚之語。至于以文明道,則位置逾高,可以俯瞰萬有。凡猥二字不特無幾微之染,亦并不知有所謂凡猥者。”林紓將“明道”轉(zhuǎn)換為“明理”,其意義還表現(xiàn)在對理學家文道觀的反撥上。有些受理學家“明道”思想影響的文章,出現(xiàn)填塞或照搬先儒語錄名言的情況,林紓對此十分不滿。他曾這樣解釋《文心雕龍·征圣》中的“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這一句的意思,“何謂正言?本圣人之言,所以抗萬辯也。何謂體要?衷圣人之言,所以鑄偉辭也?!彼J為,遵守圣人之言,不是簡單的記誦,而是正確的理解和運用。所以,在文章中引用或發(fā)揮圣人之道,不等于在文章中填塞語錄,另外,也不是所有的文體都適合講儒家之道、理學之言,“文至于語錄,成萬古正言之鵠,皆能一一施之文間耶?……古之文章家,本盡備各體,不必各體中皆寓以理學之言?!?/p>
另外還需要說明的是,林紓所強調(diào)的讀書,主要指儒家的經(jīng)典著作,但也不限于儒家經(jīng)典之作,雖然,他并不主張泛濫雜家,“欲察其識度,舍讀書明理外,無入手工夫。若泛濫雜家,取其巧思,醉其麗句,則與‘識度’二字愈隔愈遠矣?!钡珡乃凇洞河X齋論文》所引用的書目看,其中不乏《莊子》《史記》《論衡》《淮南子》等這些非儒家的經(jīng)典著作,也就可以知道他的讀書與明理的范圍是并不狹隘的。
綜上,林紓對“明理”的理解,既包含了傳統(tǒng)的“明道”內(nèi)容,也包括了“致用”的成分,他把讀書、明道、閱歷、能力統(tǒng)合起來,拓寬了傳統(tǒng)“明道”觀對于“道”的認識和理解;通過對人生閱歷和個人能力的強調(diào),也把文章的“致用”功能吸收進來。既不把“道”視為人被動接受的內(nèi)容,讓道成為外在于文的客觀對象;又將觀念意義的“道”與現(xiàn)實意義的“用”打通,體現(xiàn)了對“道”在社會實踐中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的尊重。
值得注意的是,林紓的文章宗旨論,在“明道致用”之外,還把表達情感作為文章的根本性要求而納入到其統(tǒng)攝范圍之中。一般而言,中國詩論比較重視情感的意義。盡管對于情感內(nèi)涵的理解多有不同,但把情感視為詩歌的本質(zhì)性要求卻是一種共識。而對于文章,一般是把議論說理、狀物敘事等視為其根本性特征。因此,林紓將抒情的使命賦予文章,這是他的文章理論的特別之處。比如,他贊賞《離騷》之文的“情深而語悲”;認為 “《騷經(jīng)》之文,非文也,有是心血,始有是至言?!薄霸囉^《離騷》中句句重復,而愈重復愈見其悲涼,正其性情之厚,所以至此?!彼撉摹毒耪隆はдb》:“由積愫莫伸,悲憤中沸,口不擇言而發(fā)。惟其無可伸訴故沓,惟沓乃愈見其情之真;若無病而呻,為此絮絮者,便不是矣?!闭J為其文反復傾訴,似乎一意重復,但正因為情感強烈而真實,其反復傾吐,反而情愈真,文愈妙,“不實不真,佳文又胡從出哉?”
如果說楚辭一類的文體接近于詩,故強調(diào)情感也有其必然性,那么,對于敘事性的文章,林紓也同樣看重其情感性。他舉《史記·外戚世家》中竇皇后與其弟竇廣國事為例進行闡述道:
文帝召見問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復問他何以為驗,對曰:“姊去我西時,與我決于傳舍中,丐沐沐我,請食飯我,乃去。于是竇皇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橫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眴韬酰∈饭畬懳锴?,摯矣。今試瞑目思竇姬在行時,迨將入代。而稚弟戀姊如母,依依旅燈明滅中,囚首喪面。竇姬知此行定無可相見之期,計一身與稚弟相聚一晷刻間,即當盡一晷刻手足之誼,不能不向從者丐沐而請食。下一“丐”字、“請”字,可見雜沓之中,車馬已駕,紛紛且行,竇廣國身隨其姊在行中,直一贅旒,不丐且不得沐,不請且不得食;沐已飯已,匆匆登車,亦不計弟之何屬。此在情事中特一毫末耳,而施文之中覺竇皇后之深情,竇廣國身世之落寞,寥寥數(shù)語,而慘狀悲悵,已盡呈紙上。此即所謂“務(wù)似而生情”也。且“似”字亦非貌似之謂,直當時,有此情事,登之文字中而肖耳。
對于歐陽修的《瀧岡阡表》,歸有光《項脊軒志》,林紓也是從敘情而各有特點入手探討其妙處,認為“瑣瑣屑屑,均家常之語,乃至百讀不厭,斯亦奇矣。”“《阡表》步步敘悲,悲盡,皆其得意處,《項脊軒記》亦步步敘悲,然名位去歐公遠甚,不能不生其蕭寥之感,綜之皆各肖其情事?!倍鴮埢菅浴断儒侣浴贰皹O意欲書其悲懷,然寫情實不如震川之摯”提出批評。
林紓強調(diào)文章的情感性,是以作者本人的情感真實為基礎(chǔ)的,如果作者沒有真實的情感,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文章也不會有感人的力量?!吧w屈原懷忠而死,不得志于世者,往往托為同心,猶之下第之人,必尋取下第之人,發(fā)舒其抑郁之氣……蓋必循乎古義,有感而發(fā),發(fā)而不失其性情之正。因憑吊一人,而抒吾懷抱,尤必事同遇同,方有肺腑中流露之佳文?!蔽恼轮械那楦?,除了要以作者情感的強烈真實為基礎(chǔ)外,表達的方式也很重要。比如林紓重視文章的聲調(diào),但他不是從純粹的聲律角度來談,而是和情感內(nèi)容相關(guān)聯(lián)?!爸v聲調(diào)者,斷不能取古人之聲調(diào)揣摩而摹仿之;情性厚,道理足,書味深。凡近忠孝文字,偶爾縱筆,自有一種高騫之聲調(diào)?!币驗榍楦猩詈?,遣詞用語自然畢肖其情感口吻,讀之自然聲調(diào)和諧,情韻悠長。他舉《史記·聶政傳》為例對此加以說明:“政姊聞?wù)罆r,以婦人哭愛弟,其悲涼固不待言。然試問從何入手?而曰‘其是吾弟歟? ’其字一頓,是吾弟一頓,歟字是指實而不必立決之辭。繼之以‘嗟乎’二字,實矣?!畤乐僮又岬堋遄郑媛暆M天地矣。呼嚴仲子者,姊弟同感嚴仲子也?!岬堋?,吾弟斷不能不為之死?!噬茷槁曊{(diào)者,用字不多,至復耐人吟諷?!彼裕皇菑膫€別性的要求來看待文章的情感,而是從普遍性和根本性的要求上來談?wù)撐恼碌那楦刑匦缘摹?/p>
不過,林紓并未深入分析文章中的抒情與詩歌中的抒情在內(nèi)容、方式和要求上有何不同,這是他在理論上的一個缺憾,不過,從他所列舉的例證看,文章中的抒情一般是通過議論和敘事來完成的,或許,在林紓看來,這與詩歌抒情一般要避開敘事和議論,其差別是不言自明,無需討論的吧?
文體論是文論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自曹丕《典論·論文》首先提出文體的區(qū)分,以后經(jīng)陸機、摯虞等人的努力,到劉勰《文心雕龍》和蕭統(tǒng)《文選》,文體論逐漸成熟。在此后的文論發(fā)展中,隨著文體的分化和新文體的不斷出現(xiàn),文體區(qū)分日趨細密,理論探討也愈加深入。
林紓《春覺齋論文》中的“流別論”是文體論的專論,他吸收了前人在文體學方面的成就,并結(jié)合文體發(fā)展的實際,對十五類文體進行了全面的討論。這些文體包括騷、賦、頌贊、銘箴、誄碑、哀吊、史傳、論說、詔策、檄移、章表、與書、贈序、雜記、序跋,雖然類別不是太多,但基本包括了古文中最常用的文體。他的文體論基本沿襲了劉勰《文心雕龍》中“原始以表末,釋名以彰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的闡述模式,對每類文體,都首先確定其內(nèi)涵和特征。比如,“賦”這一文體,他先借鑒劉勰的界定,“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隨后補充道:“一立賦之體,一達賦之旨。為旨無他,不本于諷喻,則岀之為無謂;為體無他,不岀于頌揚,則行之亦弗莊?!泵鞔_指出賦的兩大基本要求:一是形式上的鋪張揚厲;二是內(nèi)容上的諷喻勸諫。
其次,結(jié)合對代表性文章的分析,對文體源流發(fā)展的過程進行梳理,并討論各個時期文體的特點和得失。因此,“原始表末”與“選文定篇”是合在一起。比如“誄”這一文體。林紓先考察“誄”之起源說:
誄之最古者,凡兩見于《左傳》:一為魯莊公之誄縣賁父,一為魯哀公之誄孔子。顧縣賁父之誄,不詳于篇;而孔子之誄,則用長短句,不盡出于四言。柳妻之誄惠子亦然,……今讀其文,哀惻而多韻,今人之制哀辭者恒仿效之,蓋誄之變體也。揚子云誄元后文亦四言。然則,四言實通用之體。
林紓認為,“誄”最早是見諸于《左傳》的魯莊公《縣賁父誄》和魯哀公《孔子誄》,前者原文已不存,后者以四言為主,兼用長短句,非純粹的四言體。此后有柳下惠妻作的《柳下惠誄》,亦非純粹的四言體,其文哀惻而多韻,后人制作哀詞時多效仿此文,林紓認為后人的此類哀辭實為“誄”之變體。此后,揚雄作的《元后誄》用四言體,成為“誄”之定制。接著,林紓又討論了誄在后世的發(fā)展,特別提到西晉文學家潘岳,“劉勰盛推潘岳‘巧于敘悲’,愚按《黃門集》所登哀誄之作,頗贍于他集”,認為他的誄成就最高,并連舉四例加以證明。如評其為晉武帝司馬炎所作的《世祖武皇帝誄》為“戀恩之情,溢言表矣?!睘槠湓栏?、荊州刺史楊肇所作的《楊荊州誄》為“自敘交誼,不期沉痛?!S門以深情為人述哀,自能動聽。”為其妻侄楊經(jīng)所作的《楊仲武誄》,“夾敘風物,觸目成悲,所謂敘悲之巧,或在此乎?!睘轳R敦所作的《馬汧督誄》,“尤悲憤有余音,且琢句奇麗?!睆摹罢C”的發(fā)展情況看,魏晉時期是此類文體的高峰,潘岳又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林紓在此重點圍繞潘岳的作品進行論述,是比較準確的。唐宋之后,誄的創(chuàng)作不多,且乏名篇傳世,所以,林紓對唐宋之后的誄未加詳論,而以“六朝有韻之文,自有不可漫滅處,不能以唐、宋大家之軌范繩之”一語作結(jié),其態(tài)度是明確的。
在對每一種文體討論的最后,林紓一般都會對此種文體進行總結(jié),來說明此種文體的寫作要求和原則,這相當于《文心雕龍》文體論中的“敷理以舉統(tǒng)”。比如“流別論六”論“哀”“吊”兩種文體,對“哀”的總結(jié)是,“綜言之,哀詞者,既以情勝,尤以韻勝。韻非故作悠揚語也,情贍于中,發(fā)為音吐,讀者不覺其綿亙有余悲焉,斯則所謂韻也。”強調(diào)了“哀”體的寫作要求是情韻兼贍,情為基礎(chǔ),韻為目標。對“吊”的總結(jié)是,“蓋必循乎古義,有感而發(fā),發(fā)而不失其性情之正。因憑吊一人,而抒吾懷抱,尤必事同遇同,方有肺腑中流露之佳文。”強調(diào)了作者必須與所吊之人有相同的遭遇或相同的情感共鳴,旨在借他人之事抒己之懷抱??傮w來看,這些總結(jié)性的論斷一般都言簡意賅,切中肯綮。
林紓對于文體的論述,往往能結(jié)合文體發(fā)展的實際,將文體分化整合的具體情況予以條分縷析。比如,“記”這一文體,本身應(yīng)用的范圍就比較廣泛,其下屬的子類也很多,在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分化也最復雜。林紓在討論這一類文體時就不拘泥前人的類別劃分,而能根據(jù)文體的實際情況靈活對待。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屬于“記”體的文章統(tǒng)統(tǒng)和“書”放在一起討論,而林紓則是把其中的“奏記”一類和“書”(林紓又稱之為“與書”)放在一起,因為“記,奏記也。漢公府用奏記,郡將用奏箋,今則箋記己屏不用,通行者但名‘與書’?!弊嘤浽诤笫酪呀?jīng)并入“與書”,故可以放在一起討論。而對于其他的“記”體文,則單列“雜記”一類。因為“雜記”與歸入“與書”的“奏記”已經(jīng)分流,另外,雜記一類的應(yīng)用范圍非常廣泛,分類也較為復雜,具備單獨成類的條件。林紓論“雜記”一類的具體情況是,“勘災(zāi)、溶渠、筑塘、修祠宇、紀亭臺,當為一類;記書畫、記古器物,又別為一類;記山水,又別為一類;記瑣細奇駭之事,不能入正傳者,其名為書某事,又別為一類;學記則為說理之文,不當歸入廳壁;至游宴觴詠之事,又別為一類:綜名為記,而體例實非一?!笨梢?,“雜記”之中有很多都屬于唐宋之后的新興文體,它們在體例上的差別雖然較大,但在內(nèi)容上又都有記事記物的特點,且無法歸入其他文體,就將其統(tǒng)歸“雜記”一類。
還有一些古代的文體在后世發(fā)展過程中使用了新的名稱,林紓也會特意加以說明,如論“章表”說:“竊謂章表即今之奏議,古謂‘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情,議以執(zhí)異。’今之體裁,唯伸賀謝恩,則仍用表式;其余奏議,通曰奏折?!贝送猓旨傔€注意對某些文體古今的差別進行客觀分析,以引起學習者的注意。比如他評價古今奏議的不同說:“古之奏議取直,今之奏議取密。直者,任氣抒忠,以所言達其所蘊;凡德不聰,僉壬在側(cè),亂萌政弊,一施匡正,一加彈劾,不能以格式拘,亦不必以忌諱避。至于密之為言,則粉飾補救,俾無罅隙之謂,偶舉一事,上慮樞臣之斥駁,下防部議之作梗;故必再四詳慎,宜質(zhì)言者則出以吞吐,故作商量,宜實行者則道其艱難,曲求體諒,語語加以騎墻,篇篇符乎部式。此安得有佳章表?”再比如“與書”,該類文體本來“辭主駁詰”,意在辯難,而到清代則成為“考訂辨析學問”之具,林紓對此加以論述道:“清初大老,崇尚樸學,則以與書一門,為辨析學問之用,灑灑千言,多半考訂為多;文家沿用其體,凡意所不宣者,恒于與書中傾吐之,讀者幾以名輩與書一門,為尋檢遺忘之具,較之漢、唐規(guī)律,頗有同異。”這些論述都能切中要害,屬于林紓文體論中頗有價值的部分。
林紓論文重義理,強調(diào)內(nèi)容醇正,這是他文論的一個顯著特色。但他并未因為重視文章內(nèi)容而忽視文章的藝術(shù)價值,相反,對文章藝術(shù)的討論在他的文論中占據(jù)相當大的分量。他的文章藝術(shù)論多有獨到之解,成就很高,是其文論中引人注目的部分。
《春覺齋論文》的藝術(shù)論主要集中在“應(yīng)知八則”部分,根據(jù)對這部分所涉及的八個藝術(shù)理論問題的詳細考察,我們認為可以將其整合為意境論、情韻論、神味論、趣味論四個方面,以下就此四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般而言,意境是詩詞藝術(shù)理論討論的重點。意境指作者在詩詞中創(chuàng)造出的具有獨特藝術(shù)效果和審美價值的情景渾融的藝術(shù)氛圍,是詩詞藝術(shù)價值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成就的集中體現(xiàn)。在詩詞意境理論方面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國維,他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境界說”,認為“而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笨梢?,王國維境界理論的核心是情感,真摯的感情是營造詩詞境界的基礎(chǔ)。而將意境作為文章藝術(shù)的追求目標,這是林紓古文理論的創(chuàng)見。他認為“意境者,文之母也,一切奇正之格,皆出于是間。不講意境,是自塞其途,終身無進道之日矣?!痹趯σ饩车睦斫馍?,林紓與詩詞理論家略有不同。詩詞意境比較注重情感的內(nèi)涵,而林紓文章學的意境則比較重視意,“文章惟能立意,方能造境。境者,意中之境也?!薄耙庹?,心之所造;境者,又意之所造也?!彼粗匾饩车母邼?,“故意境當以高潔誠謹為上著?!倍_到意境的高潔,就需要從“意”的培養(yǎng)做起。首先要讀書,通過讀書來培養(yǎng)學養(yǎng),凈化思慮,從而“把靈府中淘滌干凈?!币驗?,“凡學養(yǎng)深醇之人,思慮必屏卻一切膠轕渣滓,先無俗念填委胸次,吐屬安有鄙倍之語? ”心胸得到了凈化,心意才能遠離鄙俗。當然,林紓注重的“意”,與理學家強調(diào)的“道”并不是一回事,因此,他提到的讀書,不是記誦理學語錄以充門面,而是沉潛涵泳于古人的經(jīng)典,陶冶心靈,培養(yǎng)學識,即“澤之以《詩》《書》,本之以仁義,深之以閱歷,馴習久久,則意境自然遠去俗氛,成獨造之理解?!笨梢?,林紓提倡讀書,并非死讀書,讀死書,而是與人生的閱歷結(jié)合起來。讀書而不運用于實踐,就不能轉(zhuǎn)化為一種真正的認識社會的能力,林紓稱這種能力為“理解”。何謂“理解”?林紓認為:“理而曰解,即庖丁解牛之解,游心于造化,故能不觸于肯綮”。也就是通過讀書而培養(yǎng)起來的識見、學養(yǎng)、胸襟、氣度,這是人的一種綜合能力。所以,林紓強調(diào)的“意”不是一般意義的人的心意,而是“析理”與“镕裁”,是對人世間道理的審擇裁斷和融會貫通。因此,在林紓看來,主意即是主理,意與理相通?!胺矡o意之文,即是無理。無意與理,文中安得有境界? ”
但是,有了意不等于文章就有意境,還要考慮如何將“意”施之于文。林紓反對以“工巧”為文,“‘工巧’二字,亦文中一種伎倆,惟云言理,以工巧行之,自然至于著力?!币恢?,就會顯得矯揉。要“立言得體”,不僅文章的結(jié)構(gòu)安排要自然,言理敘次也要不露痕跡。從這個意義上論文章,就要求文章有自己的個性和面目,而不必遵循固定的模式。要達到這個目標,就要求文章的意與文章的體制相稱,作者的個性與文章風格要應(yīng),不管是“海闊天空氣象”,還是“清風明月胸襟”,都能“還他恰好地位”。而能到此地步,自然就能造境。因為,“不能造境,安有體制到恰好地位?”
從以上討論可知,林紓的意境論主要的著眼點在于“意”,而非“情”,這是他的意境論有別于詩詞意境論之處,帶有鮮明的“文”的特色。此外,林紓的“意”建立在作者的修養(yǎng),胸襟、學識和能力等方面,這與一般文章理論所強調(diào)的“道”也有不小距離。他把意所包括的這些內(nèi)容又稱之為“理”或“理解”,因此,在它看來,“意”與“理”是相通的。在意境的營造上,他特別強調(diào)文章中的“理”與文章體制及風格的相稱,追求不落窠臼、不露工巧的自然之美。這都是理解林紓意境論的關(guān)鍵。周振甫先生對林紓意境論和王國維境界論曾進行比較說:“以意境為文之母,也和靜安的論相合。不過講意境而欲求進于道,這便和靜安的見解不同了。靜安以境界為止境,是言志派;琴南講意境而求合道,是載道派,這是兩者根本的差異點?!睉?yīng)該說,周振甫先生這一論斷對理解林紓文章意境論的特征很有幫助,不過,將林紓簡單的歸入載道派,或許有意無意間忽視了其意境論中對文章藝術(shù)探討的理論價值。
文章而有神味,是對文章藝術(shù)魅力或藝術(shù)效果的極高要求?!罢撐亩坝谏裎叮闹苁庐呉印!卑凑樟旨偟慕忉?,“神者,精神貫徹處永無漫滅之謂;味者,事理精確處耐人咀嚼之謂。”可見,文章的神味,是基于文章的內(nèi)容,而又表現(xiàn)為文章的藝術(shù)的一種恒久的精神魅力和令人回味的審美享受,如古人所說的“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換句話說,文章神味的獲得,既出于文章的思想,也源自文章的藝術(shù),但最終達到的卻是一種藝術(shù)的高度。如果讀后言盡意盡,毫無余思,則文章不可能有神味。因此,神味的第一要求就是“藏鋒不露,讀之有滋味。”文章含蓄,耐人咀嚼;意不說盡,卻能品味而出。但是,在林紓看來,含蓄也要講究方法,遵循一定的原則,“臨文兜勒,故說一半,留其一半在渺冥惝恍之中,令人摸索,直同猜謎,亦可名為味乎? ”也就是說,如果欲說不說,故作神秘,讓人捉摸不透,文章就不是含蓄,也不能有味。另外,神味還源自作者內(nèi)在的涵養(yǎng),“積萬事萬理,擷其精華,每成一篇,皆萬古不可磨滅之作?!弊髡叩暮B(yǎng),首先體現(xiàn)在道德修養(yǎng)之上。他贊賞韓愈“養(yǎng)其根而埃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燁,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數(shù)語,認為:“此數(shù)語得所以求神味之真相矣?!逼浯误w現(xiàn)在學識之上,“觀以下書辭,歷無數(shù)辛苦,始歸本乎仁義之途,《詩》《書》之源,乃克副乎前所言者?!绷硗?,還體現(xiàn)在閱歷和能力上,“純從道理上講究,加以身體力行,自然增出閱歷。以道理之言,參以閱歷,不必章絺句飾,自有一種天然耐人尋味處。”“不過味者,不悖于道理,不怫于人情,言皆有用之言,又皆可行之實?!币虼?,文章的神味,不可輕率而得。神味雖是文章藝術(shù)上的體現(xiàn),但歸根結(jié)底卻是對作者素養(yǎng)能力的要求。不僅在表達上要含蓄,而且還要求作者在修養(yǎng)上下功夫,除了加強道德培養(yǎng)之外,還要多讀書,多實踐,道理深厚,事理精妙,文章才能令人心悅誠服,有涵詠不盡的神味。
不過,我們也要看到,林紓談文章的神味,還主要偏在“味”的方面,而對 如何達到“神”卻所言甚少。在具體的論述中,又主要偏重從作家的修養(yǎng)和文章的思想等主觀方面來談神味,而從藝術(shù)營造的技術(shù)層面(如用詞、句法、章法、修辭、藝術(shù)手法,等等)談?wù)撋裎恫⒉欢?,另外,談神味而不離事理和教化,也過于正統(tǒng)和保守,比如他說:“《六經(jīng)》《語》《孟》之言,匪不有味,亦以融匯萬理萬事,衷之以道,故亙?nèi)f世不能輕易其一字?!薄安恢陨裎墩撸撔形闹咕骋?,至于明道、立教、輔世成俗,則道德發(fā)為文章之作用,又非但言文、法矣?!辈粌H把儒家經(jīng)典視為神味之作的范本,而且,又與理學家的文道觀扯上了關(guān)系,顯出他在理論上的矛盾和局限。
情感是林紓對于文章宗旨的根本要求,但至于如何由對文章情感的強調(diào)而達到文章“情韻”的目標,則屬于藝術(shù)論要關(guān)注的問題。他引《玉篇》“聲音和曰韻”和《正韻》“風度也”來解釋“韻”。風度本用于指稱人的外在氣質(zhì)和儀態(tài),是人的內(nèi)在素養(yǎng)的外化,后逐漸用為文論術(shù)語,指文章用辭造語、聲韻節(jié)奏的形式之美與情致意趣的內(nèi)容之美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的整體性的氣度和風采。有情韻的文章自然也有風度。林紓認為,文章要獲得這種藝術(shù)之美,首先情感必須平和、溫厚、純正,“然必有性情,然后始有風度,脫性情暴烈嚴激,出語多含肅殺之氣,欲求其情韻之綿遠,難矣。”“凡性情不正者,決亦不能有此正聲?!逼浯?,情感要真摯感人?!胺潜局媲椋f無能動之理。”楊慎評歐陽修的文章是“清音幽韻,如飄風急雨之驟至”,林紓認為這是對歐文的誤解?!胺睬橹钫?,流韻始遠,然必沉吟往復久之,始發(fā)為文。若但企其風度之凝遠,情態(tài)之纏綿,指為信筆而來,即成情韻,此寧知歐文哉?”情感要經(jīng)過反復的沉吟醞釀,才能有悠遠綿長的韻致。此外,林紓認為,文章的情韻還要建立在內(nèi)容充實,表達自然的基礎(chǔ)上,反之,內(nèi)容空洞,敘情草率,則不會有情韻之美?!吧w述情欲其顯,顯當不鄰于率;流韻欲其遠,遠又不至于枵。有是情,即有是韻。體會之,知其懇摯處發(fā)乎心本,綿遠處純以自然,此才名為真情韻?!薄叭襞R文時故為含蓄吞咽,則已先失自然之致矣,何名情韻?”
為了說明情韻的特征,他引漢元帝報貢禹的詔書來說明:
朕以生有伯夷之廉,史魚之直,守經(jīng)據(jù)古,不阿當世,孳孳于民,俗之所寡,故親近生,幾參國政。今未得久聞生之奇論也,而云欲退,豈意有所恨與?將在位者與生殊乎?往者嘗令金敞語生,欲及生時祿生之子,既已諭矣,今復云子少。夫以王命辨護生家,雖百子何以加?傳曰:亡懷土,何必思故鄉(xiāng)!生其強飯慎疾以自輔。
貢禹是漢元帝時代大臣,以直言敢諫深得元帝賞識,后貢禹以年老子少為由欲辭官回鄉(xiāng),元帝遂下此詔予以慰留。文中情感溫厚真摯,情韻深長,感人至深,林紓對此文大加贊賞,“觀此詔中語,宛轉(zhuǎn)溫裕,若慰若勉,數(shù)行中回環(huán)往復,挹之無盡,情韻何若,讀者當自知之?!闭J為這樣的文章才符合他心目中的“情韻”的要求。
除了從文章的情感內(nèi)容方面談情韻外,林紓還從語言的角度談情韻?!绊氈檎甙l(fā)之于性,韻者流之于辭?!蔽恼碌那轫嵆藳Q定于情感內(nèi)容外,還與文辭的使用大有關(guān)系?!端螘ぶx靈運傳論》稱:“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彼忉屍湓虻溃骸啊稘h書》中之情韻,雖偶然涉筆,亦斷非他史所及。孟堅喜用“矣”字,“矣”字之下恒蓄無窮之思?!碑斎?,班固長于情理之說的原因不止于此,林紓在此不過但舉一例而已,但起碼說明了文章語言的運用對情韻的意義。他分析“矣”字的用法說:“鄙意雖名決辭,言外須有沈吟惋惜之意,則用‘矣'字方有余味?!庇忠稘h書·食貨志》中“矣”字的使用說:“《食貨》一傳屢用‘矣’字,只加議論,令人醰思,言外皆有不足時政之意,深可尋繹?!北热?,“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nóng)夫,農(nóng)夫已貧賤矣”一句,林紓認為:“此結(jié)束上文農(nóng)夫苦況,取貸商人,商人不耕而坐吸農(nóng)夫之膏血,朝廷不能禁,用兩‘已’字,足以兩‘矣字,生出無窮慨嘆之意。讀者似認為本文之頓筆,實則非是;用一‘矣’字,即所以動朝廷恤農(nóng)之心也。”我們且不討論這里對商人的批判是否合適,只分析這句話中兩個“矣”字的作用。“矣”在這里雖是表達語氣的虛詞,但在這句話的特定語言環(huán)境中,的確體現(xiàn)了作者的一種情緒和愿望,蘊含著對農(nóng)民疾苦的無限同情,對商人不勞而獲,盤剝漁利的憤怒以及渴望朝廷能夠體恤百姓的期望,情感強烈而鮮明,意蘊婉至而深厚,讀來有令人回味悠長的效果。林紓認為,這種對文字使用的講究,正是班固長于情理之說的一個重要原因。
《春覺齋論文》的“用字四法”是討論文章用字方法的專論,體現(xiàn)出林紓對于遣詞用語的重視,雖討論的是一些具體而細微的用字問題,但反映在文章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卻大多與文章的情韻有關(guān)。所以,在這一部分的最后他特別提醒說:“以上諸條,語極細碎。然留心古文者,斷不能將虛字略過。須知有用一語助之辭,足使全神靈活者,消息極微,讀者隅反可也。”除了“用字四法”之外,林紓還在“用筆八則”和“論文十六忌”中,通過對用筆技巧以及文章應(yīng)避免的文病的討論,也涉及到不少與文章情韻相關(guān)的問題,限于篇幅,此不贅言。
一般而言,風趣屬于一種文章藝術(shù)風格,但在林紓的文章理論中,風趣卻被視為一種普遍性的藝術(shù)標準,特別對于某些特定的文體而言,這種要求更強烈和突出。
林紓認為,“凡文之有風趣者,不專主滑稽言也?!蔽恼轮L趣,不同于滑稽。像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這類文章,雖寓含諷喻,但專以幽默為目的,與風趣不是一回事。文章的風趣不能刻意和勉強得之,須作者見地高,有精神,把握運用文字的能力強,又能“在不經(jīng)意中涉筆成趣”,方為妙手。他引《史記·竇皇后傳》中竇皇后與其弟相認時,“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一句分析說:“悲哀寧能助耶?然舍卻‘助’字,又似無字可以替換。茍令竇皇后見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為笑。求風趣者,能從此處著眼,方得真相。”林紓認為這個“助”字之所以用得巧妙,正在于它似得之于不經(jīng)意間,又不可替代,但又饒有風趣。在文章風趣方面最為林紓稱道的是班固,認為“其風趣之妙,悉本天然?!北热纭稘h書·陳萬年傳》記萬年臨終前病榻上教導其子陳咸,語至半夜,陳咸困極瞌睡,頭觸屏風,萬年大怒,欲杖之,“咸叩頭謝曰:‘具曉所言,大要教咸諂耳?!睂Υ?,林紓分析道:“乍讀之,似萬年有義方之訓,咸為不率之子,乃于‘教’下著一‘諂’字,吾思病榻中人亦將啞然失笑,矧在讀者。此蓋以一字成趣者也?!标惾f年是西漢宣帝時大臣,善于諂媚逢迎,其臨終教子,本一極莊重嚴肅之事,而班固在此用一“諂”字,且借其子之口道出,細思其意,實寓極豐富之內(nèi)容,不僅令讀者知曉其教子之方,且于冷峻的語調(diào)中飽含譏諷之意,極具風趣之妙。可見,文章有無風趣之妙并非取決于文章所敘內(nèi)容本身是否有趣,而取決于作者的能力,即使是嚴肅的內(nèi)容也可以顯出風趣。比如《漢書·王尊傳》記王尊之言曰:“五官掾張輔,懷虎狼之心,貪污不軌,一郡之錢盡入輔家,然適足以葬矣?!蓖踝鸪庳熚骞俎驈堓o貪腐之狀,直欲將一郡之錢盡攫囊中,罪不容誅,班固在此不用“殺”而用“葬”字,不特顯出張輔罪孽之重,且從側(cè)面說明張輔自以為聰明卻反誤其身的事實,“使罪人寒心,復能使旁人解頤。此等詞令,求之唐以下不能有也。是能于嚴冷中見風趣者,尤不易辨及?!庇纱丝梢姡L趣確為文章的一種藝術(shù)要求,它不像“規(guī)模間架”等外在形式那樣有跡可循,易于模仿,而取決于作者的藝術(shù)能力和水平,所以,林紓也不能不感嘆“風趣之妙尤不易學?!?/p>
當然,對一般作者來說,文章之有無風趣有時也確實存在文體上的差異,故林紓也承認“當因題而施”,大致上說,篇幅較小的文章比篇幅宏大的文章更適合風趣。以蘇軾為例,雖然風趣是其詩文藝術(shù)的突出特征,但如果從其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況看,在題跋一類篇幅較小的文體上,這一藝術(shù)特征體現(xiàn)的更突出,所以,“大篇文字宜本莊重,雖東坡通才,亦當恪守規(guī)矩?!钡?,對于有些人而言,卻往往不受這種限制,比如班固。能夠“于史傳中作趣語,而又不礙于文體,此所以獨成為孟堅也?!彼?,在這一方面,班固在林紓心目中的地位要高于蘇軾。這也說明,風趣確為藝術(shù)上之極高要求,非一般人可以達到。
另外,林紓認為,追求風趣應(yīng)該本之自然,以“見諸無心者為佳。”如果刻意追求風趣,“便走入輕儇一路。”像公安派的袁宏道,一生病痛正在于此。
通過對《春覺齋論文》六個部分具體內(nèi)容的分析可以看出,其文論的建構(gòu)是從宏觀和微觀兩個維度展開的。大致上說,前三部分屬于宏觀問題的論述,后三部分則是微觀問題的分析。比如第一部分“述旨”,基本上圍繞文章寫作的目的和宗旨這一根本性問題進行闡述,這一部分也可以視為林紓文章理論的總論。第二部分“流別論”,主要是對不同文體的特點及寫作原則的論述,確立了林紓文章理論的體系框架。第三部分“應(yīng)知八則”,主要是對文章藝術(shù)基本問題的討論,這是林紓的文章藝術(shù)論。而其中的“意境”“神味”“情韻”“風趣”四部分是其藝術(shù)論的主干,“識度”“筋脈”“聲調(diào)”“氣勢”四部分則是前面四個核心內(nèi)容的補充和展開。比如“識度”主要討論文章的立意、煉意、達意,是對“意境”理論的補充?!敖蠲}”討論文章的脈絡(luò)與篇章結(jié)構(gòu)的安排;“氣勢”討論文章“斂氣蓄勢”的原則,兩者都與文章藝術(shù)論中的“神味”相關(guān)聯(lián)。而“聲調(diào)”則圍繞文章語言與抒情的關(guān)系進行論證,是藝術(shù)論中“情韻”論的進一步展開。
《春覺齋論文》后三部分大量討論的具體細節(jié)問題,主要涉及文章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一些具體技巧和方法。比如“論文十六忌”主要分析文章寫作中常見的問題以及如何避免這些問題?!坝霉P八則”主要探討文章內(nèi)容的層次安排,包括起承轉(zhuǎn)合、銜接停頓、補充收束、繁簡搭配等問題?!坝米炙姆ā眲t主要介紹一些具體的用字技巧。這三部分的內(nèi)容,是林紓文章創(chuàng)作與批評實踐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在論述過程中,還結(jié)合了大量的例證,非常便于讀者的接受和理解,有很強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只有理解了林紓從宏觀與微觀兩個維度進行理論建構(gòu)的結(jié)構(gòu)特點,才能抓住《春覺齋論文》理論體系的實質(zhì)與根本。
《春覺齋論文》中所討論的這些技巧法則,是該書中一個很值得關(guān)注的內(nèi)容。一般而言,文論家們都不太重視技巧法則的總結(jié),認為太過關(guān)注具體法則會對學習者造成約束和局限,從而使文學失去創(chuàng)新的動力,這也為歷史上很多文學思潮或流派最終走向衰落的事實所不斷證實。但林紓卻并不諱言技巧法則,他自言“若不講行文之法及文之意境,則先無去取之能。即有先輩之名言,古書之辭義,亦何從使之道達得出?”他對法則的重視,一方面出于他在長期文章實踐中形成了較為豐富的經(jīng)驗;另一方面也出于“延古文一線”的使命擔當?shù)囊庾R。身處新舊文學激烈交鋒的歷史旋渦,他清楚地意識到古文在未來必然走向衰落的命運,但作為傳統(tǒng)古文的殿軍,他又不甘心自己所熱愛的古文從此被時代拋棄,所以,他才極力想通過一己之努力來擔負起挽救古文的重任。他的《春覺齋論文》對于古文理論的建構(gòu),以及其中大量的技巧法則則的總結(jié),就是這一努力的具體體現(xiàn)。正如他的弟子朱曦胄評價他的《春覺齋論文》說:“皆先生自揭其生平辛苦所創(chuàng)獲,而盡宣之于世,將使世之誦法古人者,咸審乎立言取徑之道?!笨陀^來說,他的這些法則,有些確有失于瑣碎或武斷之處,但從總體上看,對于研習古文者的閱讀和寫作,還是有一定的幫助和指導意義的。
除了文章理論的闡發(fā)之外,他還選編評點了大量的古文選本,如十卷本《中學國文讀本》;二卷本《左孟莊騷精華錄》;十卷本《古文辭類纂選本》;十五冊十六種《林氏選評名家文集》,一套六冊《淺深遞進國文讀本》等,作為學古文者閱讀及寫作的指導和參考。另外,他還舉辦各種形式的古文講習班,廣召生徒親自講授古文,并發(fā)行《文學常識》《文學講義》《史記講義》《文章流別》《文學史》等函授教材??梢哉f,他是一位真正集理論、創(chuàng)作、講授、普及于一身的文章大家,雖然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變革中他站在保守的立場,未能跟上時代發(fā)展的步伐,而且,他的復興古文的理想也未能實現(xiàn),但若從文化的保存和總結(jié)的意義上來審視他的工作,則他的付出仍是有意義和值得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