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利

【內(nèi)容提要】《周易參同契》是東漢末年的一部煉丹著作，洋溢著服丹成仙、企求長生的情懷。煉丹的各種火候、時辰學(xué)說攝取月象，滲透的是期待丹藥能吸取月象死而復(fù)生的神奇“功能”，人服食而得以長生的生命一體化理念?！吨芤讌⑼酢飞捎谧诮痰拿妊繒r期，丹藥命名、丹藥原料、丹藥功效分別選取還丹、黃芽、河上姹女、真人等稱謂，皆象征旺盛的生命力，服用象征旺盛生命力的丹藥，期許這種生命力傳導(dǎo)於人，是丹術(shù)所含宗教生命意識的外顯。

《周易參同契》生成于東漢末年，以道教丹道學(xué)說為主，由五言《參同契》、四言《五相類》、騷體歌《大丹賦》、三言《鼎器歌》以及部分散體文構(gòu)成。煉丹以祈求成仙、長壽，《列仙傳·魏伯陽傳》寫道：“所以作丹者，欲求長生。”歷代的仙道之士都勤力於此?！吨芤讌⑼酢窡挼ばg(shù)的原料、丹道、以及與易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學(xué)界已經(jīng)有較為充分的研究，然煉丹術(shù)滲透的成仙企壽情懷如何落實到具體的攝象命物層面，則鮮有關(guān)注，換句話說，煉丹術(shù)攝象命物十分豐富，背后寄托的理念是什么？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學(xué)術(shù)議題。

一、《周易參同契》丹術(shù)的月象學(xué)說與生命一體化意識

《周易參同契》依托煉丹以期長壽得仙，魏伯陽自序?qū)懙溃骸盎味桑瑴S寂無聲，百世一下，邀游人間，……安穩(wěn)可長生?！庇鸹上墒堑澜痰淖非?，丹藥則是實現(xiàn)這一追求必不可少的媒介。《五相類》說：“唯昔圣賢，懷玄抱真。服煉九鼎，化跡隱淪。……累積長久，變形而仙?！薄吨芤讌⑼酢窡挼さ母鱾€環(huán)節(jié)與成仙長生的企壽情懷是否有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呢？回答是肯定的。煉丹過程復(fù)雜，其中火候和時辰是至為關(guān)鍵一環(huán)，《周易參同契》以《易》為載體，介紹了多種火候和時辰方法，相關(guān)文字是這樣的：

月節(jié)有五六，經(jīng)緯寄日使，兼并為六十，剛?cè)嵩诒砝?。（參同契?/p>

復(fù)卦建始萌，長子繼父體，因母主兆基……三日出為震，震受庚西方，八日兌受丁，上弦平如繩?！恼吆先?，陽氣索滅藏。（參同契）

上弦兌數(shù)八，下弦艮亦八，兩弦合其精，乾坤體乃成，二八應(yīng)一斤，易道正不傾。（參同契）

屯以子甲，蒙用寅戌，余六十卦，各自有日。（五相類）

畢之土，震出為征，陽氣造端，初九潛龍，陽以三立，……故三日震動，八日兌行，九二見龍，和平有朋?！魄楹闲裕D(zhuǎn)而相與。（五相類）

朔旦為復(fù)，陽氣始通，……道窮則反，歸乎坤元。（五相類）

上述借助《易》卦闡釋火候、時辰，分別是：乾卦六爻配月說，見于《五相類》，用乾卦初九至上九六爻各配一個月，形成一個完整的周期；六十卦配月說，見于《參同器》和《五相類》，六十卦分兩兩一組，配一天的晝與夜。月體納甲說，見于《參同契》和《五相類》?？傊吨芤讌⑼酢飞鲜龈鞣N不同的火候、時辰學(xué)說往往和月象有關(guān)，反復(fù)多次的描寫月象的運轉(zhuǎn)周期，依托月象的周期而得，以一月為界限，僅末則《五相類》十二消息卦間接的以十二月令為周期稍顯例外。如此一來，乾卦六爻配月、月體納甲、六十卦配月等揭示時辰和火候，均采用的是以月為單位，為什么會如此重視月象呢？對此，歷代先賢并未給出明確的解釋，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了解丹藥煉制的周期，遺憾的是，《周易參同契》并沒有標示還丹及其他任何丹藥煉制的確切時間，葛洪《抱樸子·金丹》提及還丹時寫道：“第四丹名曰還丹，服一刀圭，百日仙也?！痹谶@里，還丹的煉制時間也沒有標明，由此可見，《周易參同契》中還丹及其他丹藥煉制的火候、時辰僅反復(fù)地以月象示之，處于抽象虛化的狀態(tài)，留下的是一個待解謎團。事實上，丹藥的煉制依據(jù)不同的原料性質(zhì)，時辰、火候是各不相同的，《抱樸子·金丹》篇的相關(guān)記載可供參考：

第一丹名曰丹華，“火之三十六日成?！?/p>

采女丹法，“以兔血和丹與蜜蒸之，百日，服之如梧桐子者大一丸。”

墨子丹法，“用鉛汞及五石液於銅器中，火熬之，以鐵矢撓之，十日，還為丹，服之一刀圭，萬病去身，長服不死?！?/p>

張子和丹法，“用鉛汞曾青水合封之，蒸之於赤黍米中，八十日成。”

玉柱丹法，“以花池和丹，……蒸之五十日，服之百日?！?/p>

肘后丹法，“以金花和丹乾瓦封之，蒸八十日?！?/p>

劉生丹法，“用白菊花汁地楮汁樗汁和丹蒸之，三十日，研合服之，一年得五百歲?！?/p>

在這里，《周易參同契》標示的“月象”時限并不是各種丹法所遵循的普遍時辰規(guī)律，丹藥不同，具體煉制的火候、時辰也十分靈活，有的超過三十日，有的恰好三十日，有的則少于三十日。《周易參同契》多次依托月象言時辰、火候，但月的計量單位卻并不是丹藥煉制的具體時間，而是抽象的、虛化的，僅僅是理論意義上的指導(dǎo)，如此一來，《周易參同契》攝取月象言說時辰與火候是否有其他具體的寄托含義呢？回歸《周易參同契》文本本身，或許能找到答案。

《參同契》有這樣的記載：

復(fù)卦建始萌，長子繼父體，因母立兆基。消息應(yīng)中律，升降據(jù)斗樞。三日出為爽，震受庚西方，八日兌受丁，上弦平如繩，十五乾體就，盛滿甲東方?！?jié)盡相禪與，繼體復(fù)生龍，壬癸配甲乙，乾坤括始終。

月象納甲是魏伯陽為人所稱道的學(xué)說，“新創(chuàng)出以月象盈虧合卦，為當(dāng)初京房納甲所無?！奔{甲術(shù)本之京房易學(xué)，加入月象元素則是魏伯陽丹道易學(xué)的創(chuàng)建。月體納甲術(shù)揭示煉丹火候、時辰時提及“繼體復(fù)生龍”，俞琰注：“六節(jié)既盡，則日月合朔之后，陽又受陰之禪，復(fù)變?yōu)檎穑馂辇?，一陽動于二陰之下。震也，重淵之下有動物，豈非龍乎？在這里，“繼體復(fù)生龍”，指陽氣返升的復(fù)生之象，依托月體輪回，是終而復(fù)始之義?；鸷颉r辰的原理揭示依托對象可以有多種，月象說外，還有日辰說、年度說等，它們也都具有循環(huán)的特性，但《周易參同契》對此卻無任何標示。日辰說，《五相類》記載：“日辰為期度，動靜有早晚。春夏據(jù)內(nèi)體，從子到辰巳，秋冬當(dāng)外用，自午訖戌亥?！比畏ㄈ诘篱L注：“（進陽火），從一日來講由子時而順行至辰巳六個時辰，……（進陰符），從一日來講由午時順行到戌亥六個時辰?！边@是以日為單位言丹藥煉制的火候、時辰之法，陽火、陰符的使用依據(jù)一日之內(nèi)陽氣的漸強和漸弱兩個趨勢而得。年度說，《鼎器歌》曰：“陰在上，陽下奔，首尾武，中間文，始七十，終三旬，二百六，善調(diào)勻?！蔽浠饓咽?，文火溫純，始七十、終三旬指前后一百天內(nèi)需用武火攻之，二百六、善調(diào)勻指中間的二百六十日需用文火溫養(yǎng)。由此不難看出，日辰說、年度說同樣是揭示丹術(shù)火候、時辰的載體，針對日、月、年，《周易參同契》只標示月的輪回，這無疑與載體月象的復(fù)始重生象征義是分不開的，《參同契》相似的文字還見于：

月節(jié)有五六，經(jīng)緯奉日使，兼并為六十，剛?cè)嵊斜砝?。朔旦屯直事，至暮蒙?dāng)受，晝夜各一卦，用之依次序。即未至晦爽，終則復(fù)更始。

這段文字出自于五言體《參同契》，月節(jié)五六指三十天，兼并六十指六十卦配一月三十日。末句標示道：“即未至晦爽，終則復(fù)更始”，指的是輪回復(fù)還之義，是一種重生之象。月象配卦提及的復(fù)生之象，也見于晚出的四言《五相類》：

陽氣造端，初九潛龍。陽以三立，陰以八通。三日震動，八日兌行。九二見龍，和平有明。三五德就，乾體乃成。九三夕惕，虧折神符。盛衰漸革，終還其初。……用九翩翩，為道規(guī)矩。陽數(shù)已訖，訖則復(fù)起。

“初九潛龍，陽以三立，三日震動”，指的是初三之日，震卦以配之。乾卦六爻依次而配，并以相應(yīng)的卦象輔之?！瓣枖?shù)已訖，訖則復(fù)起”指的是陽氣復(fù)蘇，從頭開始，再次輪回。循環(huán)往復(fù)是《周易參同契》時辰、火候中常見的概念，晚出的十二消息卦言火候、時辰也不例外，稱“朔旦其復(fù)，……終坤始復(fù)，如循連環(huán)?！笔⒇允窃谠孪笈湄越沂净鸷颉r辰上的拓展，古人對一年的理解以十二月令為基石，并非依據(jù)地球繞太陽一周的認識而得?？傊吨芤讌⑼酢诽峒暗幕鸷?、時辰說往往都和月象相系，月亮屬性為陰，和道教崇尚陰道相契，月亮每年十二個輪回，象征的是重生不死、生命永恒之義，《周易參同契》煉丹火候、時辰依照月象的輪回而輪回，“繼體復(fù)生龍”、“終則復(fù)更始”、“訖則復(fù)起”等語與之扣合，“轉(zhuǎn)數(shù)多，藥力盛”，秉持的是生命一體化理念，月亮的不死特性在煉丹過程中傳導(dǎo)于丹藥，人服食丹藥期待得以長生，寄寓的是個體企壽情懷。古人心目中月亮緣何具有永恒不死的象征義？這在神話傳說中能找到確切地答案。

《楚辭·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王逸注：“夜光，月也。育，生也。言月何德于天，死而復(fù)生也。一云：言月何德，居於天地，死而復(fù)生?！痹谶@里，屈原對于月亮死而復(fù)生的傳說提出了他的疑問，月亮死而復(fù)生的緣由，王逸從字面意義的解讀并不確切，對此，洪興祖《楚辭補注》辨析道：

《博雅》云：夜光謂之月?；矢χk曰：月以宵曜，名曰夜光。《書》有旁死魄，哉生明，既生魄。死魄，朔也。生魄，望也。先儒云：月光生於日所照，魄生於日所蔽，當(dāng)日則光盈，就日則光盡。

洪興祖從月亮和太陽的關(guān)系入手解釋月亮的生死輪回是值得借鑒的，月亮光的生成和太陽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天體按照各自的軌道運行，位移的變動促成月亮光的盈滿虧損變動，這個過程以月亮繞地球周轉(zhuǎn)一圈的三十天為單位輪回，因其終而復(fù)始、永不停歇，故象征永恒與不死。月亮不死，《淮南子·覽冥訓(xùn)》還有這樣的神話假想記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高誘注：“奔月或作坌肉，藥坌肉以為死畜之肉可復(fù)生也?！辨隙鸨I取不死藥，居于月宮，月亮也據(jù)此而具有不死的特性。

總起來說，《周易參同契》對于月象的重視，彰顯的是生命一體化理念。月亮的死而復(fù)生，是煉丹家的心理期許，通過煉丹的過程，時辰、火候以月象的生死輪回為周期輪回，將月亮的神奇力量傳導(dǎo)進入丹藥之中，人服食之后，也期待具有相應(yīng)的功能，達到長生的神奇功效?！吨芤讌⑼酢返幕鸷颉r辰，以月象為單位，并不是指丹藥的煉制周期是一月三十日或者它的循環(huán)倍數(shù)，而是抽象為一般性的言說，月象的由弱而強，次而返弱，合乎煉丹時的基本火候、時辰原理，易如知曉，具有總綱性的理論指導(dǎo)意義，故《周易參同契》被尊奉為“萬古丹經(jīng)之王”，時辰、火候強化循環(huán)往復(fù)，不斷輪回，輪回越多，藥力越強，與月象重生象征義契合，背后也滲透著個體期盼長生永恒的情懷和愿望。

《周易參同契》選取月象以言煉丹的生命一體化宗教意識，滲透著生命力的渴求?！巴茣源笙?，必得長生”，魏伯陽丹道易學(xué)融入月象，不僅是學(xué)理上為后世立法，也有個體情懷的寄托，這從煉丹術(shù)攝取的其他物象中也可以得到進一步印證，相關(guān)文字寫道：

三日出為爽，震庚受西方。八日兌受丁，上弦平如繩。十五乾體就，盛滿甲東方。蟾蜍與兔魄，日月氣雙明，蟾蜍視卦節(jié)，兔魄吐精光。七八道已訖，曲折低下障。十六轉(zhuǎn)受統(tǒng)，巽辛見平明。艮直于丙南，下弦二十三。坤乙三十日，東方喪其朋。節(jié)盡相禪與，繼體復(fù)生龍。

納甲配卦援引入月象形成月象納甲學(xué)說，月象納甲以言火候時辰，是魏氏丹道易學(xué)的精要樞紐，這一學(xué)說提及的兩個物象分別是蟾蜍和兔魄，它們共同主宰著丹藥的“生命”律動。針對蟾蜍、兔魄，朱熹寫道：“十五日，第三節(jié)之中，月既望之時，全受日光，盛滿而昏見于東方之甲地也。此言望夕之月，全受日光，而借蟾為瞻，借兔為吐也。七八謂十五日也?！斌钢刚?，兔為吐，采用的是聲訓(xùn)之法，瞻、吐的具體含義，陳顯微辨析道：“兔蟾俱盛，蟾蜍本金氣之精，故視卦節(jié)而漸旺，玉兔乃卯木之魄，故望太陽而吐光，七八者，十五也，三五之道已?！标愂鲜菍χ祆渥⒌囊臧l(fā)揮，蟾蜍、兔魄的丹術(shù)寄寓之義并沒有得到闡明，落實到丹術(shù)中，蟾蜍、兔魄，容字號無名氏注：“蟾蜍是月精，鉛是也。兔是日精，汞是也?！边€丹的主要成分是鉛汞，它的功效，劉知古說：“還丹者何以度世耶？其食乎日月之精華者也。”蟾蜍、兔魄分屬日月之精，二者傳導(dǎo)給丹藥的精華則在于它們所象征的旺盛生命力。

蟾蜍，葛洪《抱樸子·對俗》稱：“蟾蜍壽三千?！薄断伤帯菲灿涊d：“肉芝者，為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頷下有丹書，八字再重?！庵ヒ玻饺∈持聪梢??！比庵?，稱之謂萬歲蟾蜍，蟾蜍的長壽性能和功效已然為采食仙藥者所熟知。蟾蜍能去除災(zāi)厄，保護生命，《文子·上德》篇寫道：“蟾蜍辟兵，壽在五月之望?！蓖趵飨壬福骸啊度f畢術(shù)》：蟾蜍五月中殺之，涂五兵，入軍陣而不傷?！边@是利用蟾蜍的神奇使人不死。關(guān)于蟾蜍的長壽，在神話中有這樣的傳說，張衡《靈憲》記載：“羿請不死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姮娥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蟾蜍是嫦娥的原型，服用不死藥而長生不死，因此無論是嫦娥，還是蟾蜍，在人們的心目中都是長壽不死的對象。

兔魄，道教中往往代稱月亮，“金烏指太陽，玉兔指月亮。道教認為烏為真陽，兔為真陰，天上之日乃真陽所化，天上之月乃真陰所生。”月中之兔的職能是搗藥，傅玄作《歌》寫道：“兔搗藥月間安足道，神烏戲云間安足道。”《太平御覽》卷四引傅玄《擬天問》說：“月中何有？白兔搗藥?！卑淄盟鶕v之藥是什么呢？《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收錄的《董逃行》有這樣的線索：“採取神藥若木端，玉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庇纱瞬浑y推測，白兔長跪所搗之藥蝦蟆丸為長壽不死之藥。

天體中的兔魄和蟾蜍是人們想象的物象，具有長生不死的特性。魏伯陽納甲配月象，聯(lián)想到蟾蜍和兔魄，和月象一道，共同象征的是生命永恒，故“蟾蜍視卦節(jié)，兔魄吐精光”段末以“節(jié)盡相禪與，繼體復(fù)生龍”為收束。蟾蜍視卦節(jié)，兔魄吐精光，指隨著卦節(jié)的時令變動，在蟾蜍瞻望之下月光得以復(fù)生，這正是生命的永恒之象，也是魏伯陽對丹藥功效的個體情懷寄托。

吸取月亮的神奇能力來提升自身的生命力長度，這種意識在后代的神怪傳奇小說中也能找到文化印痕，清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xù)錄二》有如下一段文字：

同郡有富室子，形狀擁腫，步履蹣跚，又不修邊幅，垢膩恒滿面。然好游狹斜，遇婦女必注視。一日獨行，遇幼婦，風(fēng)韻絕佳。時新雨泥濘，遽前調(diào)之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婦正色曰：“爾勿憒憒，我是狐女，平生惟拜月煉形，從不作媚人采補事。爾自顧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禍爾?！?/p>

在這段對話中，提及狐女拜月亮而修煉這一細節(jié)，月亮屬性為陰，具有不死的特性，所以狐女拜月修煉，“平生惟拜月煉形”目的是吸取月陰之精氣而使形體長生，是將月亮的不死特性傳導(dǎo)給自己的軀體。

二、《周易參同契》的丹藥命名、功效述寫攝象與生命意識的溝通

如果說《周易參同契》攝取月象彰顯著生命一體化意識，那么，丹藥的命名、以及敘寫煉丹功效時各種名物的選取，是否也秉持生命意識呢？回答是肯定的，試以相關(guān)名物為例來看：

還丹，《參同契》寫道：“巨勝尚延年，還丹可入口，金性不敗朽，故為萬物寶，術(shù)士服食之，壽命得長久。”還丹是《周易參同契》唯一明確標示的丹藥，它的功效，彭曉注：“巨勝、胡麻，人食之尚得延年，況金液還丹，入口豈不長生乎？”巨勝、還丹具有延年益壽功效。針對巨勝，丁福保辨析道：“巨勝，真種子，乃藥物也，乃煉己持心之根柢也?！边€丹的功效遠超巨勝，更是如此。還丹的煉制，《參同契》記載：“氣索命將絕，休死亡魄魂。色轉(zhuǎn)更為紫，赫然成還丹。粉提以一丸，刀圭最為神?！比葑痔枱o名氏注：

陽汞陰金，謂金得汞自相飲食，伏制成丹也。謂金汞相交感，故丹道自然成，亦長生，能除萬病。若伏火乾汞，只堪為膏為粉，服亦長年，亦非大丹。大丹者，為汞本是金孫，朱砂之子，今令歸本，復(fù)如金體，赤紫如丹，故曰還丹。丹者，赤色之名，還者，返還之義。故曰還丹，若不者，何以為還丹。

還丹的命名，無名氏的解讀是對的，丹是赤色之名，還乃返還之義。還，《說文解字·辵部》稱：“還，復(fù)也?！倍斡癫米ⅲ骸皬?fù)也，《釋言》：還復(fù)返也。今人還繞字用環(huán)，古經(jīng)傳只用還字?！边€丹連稱，取的正是丹藥能使人身體返還健壯之義，滲透著濃厚的生命意識。

還丹的得名，寄寓的是留住青春，返老還童的美好愿望，關(guān)于還丹的命名由來，《參同契》有這樣的記載：“名者以定情，字者緣性言，金來歸性初，乃得稱還丹。”針對情、性、金來歸性之語，陳顯微辨析道：

還者以情言，丹者以性言。金來歸性初者，言金公本我性所生，今使之復(fù)見其母，還歸本初，與姹女合，結(jié)成嬰兒，故曰還丹。紫陽詩曰：“金公本是東家子，送在西鄰寄體生。認得喚來歸舍養(yǎng)，配將姹女結(jié)親情”是也。古今名稱雖不同，其實一道也。

情指還，性指丹，性即是鉛之義，情指的是人的返歸之義，“使之復(fù)見母，還歸本初，與姹女合”，指的是生命的返老還童，歸于年輕化，陳顯微所引紫陽之詩也是此含義。還丹指歸返到某一初始狀態(tài)，它的得名意義、名目劃分，在后來的《鐘呂傳道集》有這樣的記載：

呂曰：丹田有上中下，還者既往而有所歸，曰還丹。還丹之理，奧旨淵微，敢告細說。

鐘曰：有小還丹，有大還丹，有七返還丹，有九轉(zhuǎn)還丹，有金液還丹，有玉液還丹，有以下丹還上丹，有以上丹還中丹，有以中丹還下丹.有以陽還陰丹，有以陰還陽丹，不止于名號不同，亦以時候差別.而下手處各異也。

在這里，還丹的命名取其返歸之義，相似的還丹名目有多種，都是在還丹之前綴以修飾詞而得，功效上都是指返歸到之前某種狀態(tài)，這和《周易參同契》中還丹的功效可以對讀。

黃芽，代指丹藥或一種丹藥形態(tài)，《鼎器歌》：“陰火白，黃芽鉛，兩七聚，輔翼人。”黃芽是鉛丹的一種，陰長生注：“黃芽，是鉛之中所出也?！秉S芽又見于《參同契》：“吾不敢虛說，仿效圣人文。古記題龍虎，黃帝美金華，淮南煉秋石，王陽加黃芽?！蓖蹶栂鄠魇菨h代深諳道術(shù)之人，黃芽和秋石、金華、龍虎并提，屬丹藥名稱，陳致虛注解道：

黃帝之丹成，曰金華；淮南丹成，曰秋石；玉陽丹成，曰黃芽。丹成沖舉，各立一名，無非是此還丹也，無非是先天一氣也，無非同類之物也。

還丹和金華、秋石、黃芽異名同謂，指的都是神奇的還丹。金華指金花，取名金之花，花是生命力旺盛之狀態(tài)。秋石，秋指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石喻指丹藥。黃芽，黃乃五行居中的土色，芽，是生物初生狀態(tài)，有蓬蓬生機，對此，任法融道長注解道：

此處喻水中藏著金精，經(jīng)烹煉護養(yǎng)而漸長的情景，猶草木遇土而生萌芽，其色黃而軟弱，呈現(xiàn)生機一樣。

任法融道長的注是可信的，黃芽是初生的象征，也是生機勃勃之義，這在《周易參同契》中也能找到內(nèi)證，四言體《五相類》有這樣的標示：“水者道樞，其數(shù)名一。陰陽之始，玄含黃芽?！毙S芽，謂水中產(chǎn)鉛也，黃芽孕育于陰陽之始，正是黃芽的初生之義的顯現(xiàn)。還丹有多種類型，金液還丹也可以稱之為黃芽，“金液還丹，為第一鼎者，號曰金砂黃芽也?！?/p>

《周易參同契》的攝物取象是成系列的，述寫煉制原料與丹藥功效時，攝象命物是否也和生命意識契合呢？這從相應(yīng)的名物中能得到很好的答案，河上姹女、真人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河上姹女，《周易參同契》寫道：

河上姹女，靈而最神。得火則飛，不見塵埃。鬼隱龍匿。莫知所存。將欲制之，黃芽為根。（五相類）

河上姹女的含義，陰長生注：“河上姹女，水之異名?！迸頃宰ⅲ骸昂由湘迸?，真汞也?！焙由湘迸诘澜掏獾ばg(shù)中指代汞，唐代梅彪集《石藥爾雅》寫道：“水銀一名汞，一名玄水，一名河上姹女，一名青龍?！焙由湘迸?、青龍是虛擬名物，青龍稱代春天、方位對應(yīng)東，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姹女本義同樣指的是年輕而生命力旺盛的女子，姹，同奼，《說文解字·女部》：“奼，少女也?！倍斡癫米ⅲ骸皧g，少女也。廣雅曰：美女也。”姹女指年少的美女。《周易參同契》敘寫還丹的藥用功效時寫道：“金砂入五內(nèi)，霧散若風(fēng)雨。熏蒸達四肢，顏色悅澤好。發(fā)白皆變黑，齒落生舊所。老翁復(fù)丁壯，耆嫗成姹女?！痹谶@里，姹女和丁壯對舉，正是取其象征生命力強盛之義。

真人，《周易參同契》寫道：

耳目口三寶，固塞勿發(fā)揚。真人潛深淵，符游守規(guī)中。旋曲以視聽，開闔皆合同。

金為水母，母隱子胎，水者金子，子藏母胞。真人至妙，若有若無，仿佛太淵，乍沉乍浮，進退分布，客守境隅。

首則“真人潛深淵”，陰長生注：“金水合和，升為真人，真人謂真寶，真寶是還丹也?！钡诙t，彭曉注釋道：“真人至妙之各守境隅者，謂真汞被外符火逼逐，在母胎中乍沉乍浮，飛伏不定，若有若無?！闭嫒说男蜗舐鋵嵉酵獾ぶ?，既是丹藥的隱性稱謂，也是丹藥功效狀態(tài)的述寫，針對“真人潛深淵”，俞琰注寫道：“若有若無者，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也。仿佛大淵，乍沉乍浮，言真人往來于大淵，微茫仿佛，浮沉不定也?！闭嫒丝蓾摬厣顪Y的種種神奇源于道家，《莊子》有這樣的描寫：

古之真人，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胖嫒?，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鯈然而往，鯈然而來而已矣。

真人水火不侵，無憂無懼，不樂生不樂死，是超越生死的理想人物，《莊子》塑造的這種真人形象在《參同契》中能找到相同的表述：

服食三載，輕舉遠游?？缁鸩唤?，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長樂無憂。道成德就，潛伏俟時。太一乃召，移居中洲。功滿上升，膺箓受圖。

御白鶴兮駕龍鱗，游太虛兮謁仙君，受天圖兮號真人。

跨火不熱，入水不濡，正是道家、道教真人的奇異功能。功滿上升，膺箓受圖則是道教的點化、借用。道教對真人癡迷，重要人物往往被冠以真人的尊號，如莊子稱南華真人、列子稱沖虛真人、張陵稱正一真人，均源自于對真人具有超越生死本領(lǐng)的推崇心理。

《周易參同契》外丹術(shù)的攝象命物豐富多彩，上述所列的物象之外，還有“偃月法鼎爐，白虎為熬樞，汞日為流珠，青龍與之俱”中的白虎、青龍；“朱雀為火精，執(zhí)平調(diào)勝負”中的朱雀；“玄武龜蛇，蟠蚪相扶”中的玄武，它們都是生命力旺盛的祥瑞之物。各種物象聚合在一起，往往是一幅幅生命力極其旺盛的圖景，《大丹賦》有如下一段文字：

升熬于甑山兮，炎火張設(shè)下。白虎唱導(dǎo)前兮，蒼液和于后。朱雀翱翔戲兮，飛揚色五彩。遭遇羅網(wǎng)施兮，壓之不得舉。嗷嗷聲甚悲兮，嬰兒之慕母。顛倒就湯鑊兮，摧折傷毛羽。漏刻未過半兮，魚鄰狎鬣起。五色象炫耀兮，變化無常主。潏潏鼎沸馳兮，暴涌不休止。

在這里，各種模狀物象匯聚于鼎爐之中，在火的煅燒之下，沸騰不已。白虎、朱雀、嬰兒等都是象征之物，它們生命力旺盛，歡騰起舞，彰顯的是極強的生命力圖景，由此而生成的丹藥，煉丹家也期許著具備神奇的生命力效應(yīng)。

總起來說，《周易參同契》稱丹藥為“還丹”、“黃芽”，稱原料和丹藥功效時取象“河上姹女”（姹女）、“真人”，還丹使人還歸于年輕態(tài)，黃芽乃生機勃勃之象，姹女是年輕美妙的少女，真人則超脫生死之外，還丹、黃芽、姹女、真人的神奇?zhèn)鲗?dǎo)于丹藥，增加服食者的生命力，蘊含的是依托這些名稱的美好喻意來表達延年長壽之情。

《周易參同契》外丹術(shù)的攝象命物與生命意識相伴，這種流風(fēng)在后代的煉丹著作中也有留存，葛洪《抱樸子·金丹》記載：

第四之丹名曰還丹，服之刀圭，百日仙也。朱鳥鳳凰，翔覆其上，玉女至傍。以一刀圭合水銀一斤火之，立成黃金。以此丹涂錢物用之，即日皆還。

葛洪提及的還丹靈藥，人服食后出現(xiàn)的情狀是朱鳥、鳳凰、玉女皆列其旁，這些都是人類想象的美好事物，或是生命力極強，或已超越于生死之外，還丹與之搭配出現(xiàn)，襯托的正是還丹的神奇功效。

宋人張君端的《還丹賦》收錄于《歷代賦匯》，首章寫道：

還丹為眾藥之宗，驗已神通。盜日月運行之制，奪乾坤造化之功。變凡為圣，卻老如童。九轉(zhuǎn)初成，滿黃金于室內(nèi)；一丸才服，控白鶴于云中。原夫體自虛無，全于妙有。

黃芽為基，朱汞為首。爐法天地之覆載，藥順陰陽之匹偶。

在這里，還丹、黃芽的稱謂和《周易參同契》一脈相承，還丹能使人變凡成圣，卻老如童，是對“老翁復(fù)丁壯，老嫗反姹女”的化用。童子、白鶴，象征旺盛的生命力，背后滲透的也是企壽情懷。

三、結(jié)論

《周易參同契》丹藥的生命力，通過時辰火候，和象征不死的月象相溝通，月亮循環(huán)而不死的生命力傳導(dǎo)給丹藥，使得丹藥發(fā)揮出神奇的功效，這種傳導(dǎo)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而是理念上的?！吨芤讌⑼酢飞捎诘澜坛跏茧A段，既有原始巫術(shù)思維的浸染，也有宗教意義的活動發(fā)生，在巫術(shù)、宗教的世界里，讓人“深深地相信，有一種基本的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溝通了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個別生命樣式。”月象、蟾蜍、兔魄的攝取，正是對物與人的精氣相通的體認，是生命一體化理念的彰顯。還丹、黃芽、河上姹女、真人的取象，進一步強化了煉丹術(shù)的生命意識，是企盼成仙、長壽的情懷流露。